从多元决定论到偶然相遇唯物主义
——阿尔都塞中晚期思想比较研究
2021-01-14闫金敏
闫金敏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阿尔都塞是西方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先驱,1965年阿尔都塞写作的《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让我们看到了马克思主义科学层面的色彩。然而晚年阿尔都塞又建构了偶然相遇唯物主义理论思想,重新阐释马克思的历史观。以1965年为分界线,我们将阿尔都塞的思想分为中、晚期。那么阿尔都塞晚期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和中期思想有何渊源,是否一脉相承呢?持有肯定态度的学者,如林青等人认为阿尔都塞中晚期的思想都内含于结构主义的体系之中,结构是阿尔都塞审视人类历史的稳定载体,晚期思想不过是在结构的视阈下对马克思思想的时代化思考。持有否定态度的学者,如张一兵等人认为阿尔都塞晚期思想是对中期的背离,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是对科学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解构,与他中期作为马克思主义保卫者的身份大相径庭。在此,笔者认为阿尔都塞中晚期思想实则是结构主义的统一体,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是阿尔都塞在结构基础上对马克思历史观的理论创新,通过偶然性的在场丰富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内涵。
一、中期阿尔都塞的多元结构论
阿尔都塞作为法国二十世纪哲学领域的著名学者,他的思想对那个动荡不安年代的青年人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在学术界极富盛名的雅克·朗西埃、艾蒂安·巴里巴尔、雅克·德里达等都是阿尔都塞的学生。1965年,阿尔都塞通过“多元决定论”“断裂说”等奠定了他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盛名,也对马克思主义作出了自己的理论阐述。
(一)结构表现:矛盾的多元决定
“多元决定”无疑是阿尔都塞中期理论的关键词,“多元决定”而非“一元决定”恰恰彰显了历史的非单向度性。在阿尔都塞看来,矛盾的多元决定表现在两个方面:多元性和不平衡性。首先,矛盾种类的多元性。阿尔都塞在分析马克思辩证法和黑格尔辩证法本质区别的基础上得出了矛盾的多元决定。通常大家认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辩证法在祛除了唯物论和唯心论的根本方向之外,其结构上就是同一的。阿尔都塞对此进行了驳斥,他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质上是不同的,这种不同集中表现在作为辩证法核心观念的“矛盾”概念上。黑格尔的矛盾论是一元决定的,而马克思的矛盾观是多元决定的。阿尔都塞认为,在黑格尔的哲学理念中,始终都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绝对精神从人的意识中外化到自然界最后又回归其本身,整个世界都是绝对精神一元决定的产物。而马克思的矛盾则是不能和社会结构分离,是构成社会结构的诸要素共同决定的。“‘矛盾’是同整个社会机体的结构不可分割的,是同该结构的存在条件和制约领域不可分割的;‘矛盾’在其内部受到各种不同矛盾的影响,它在同一项运动中既规定着社会形态的各方面和各领域,同时又被它们所规定。我们可以说,这个‘矛盾’本质上是多元决定的”[1]89阿尔都塞以革命的爆发为例,他认为革命不仅是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所决定的,还受到“环境”和“潮流”等的影响。因此,所有的这些矛盾都在革命中起作用,各种矛盾在固定的场所中汇集,同时又遵循着特有的结构,就是矛盾的多元决定。其次,矛盾作用的不平衡性。阿尔都塞对于矛盾的看法也受到毛泽东矛盾论的影响,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提出了主次矛盾和矛盾的主次方面的哲学思想。毛泽东认为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在事件的发展过程中起着决定作用。在复杂整体中,各种矛盾都在发挥干预作用,由于具体情况的变化,矛盾有时居于主要地位成为主要矛盾,有时又位于次要地位成为次要矛盾,这样的不停交错造成了矛盾的不平衡。在此基础上,阿尔都塞也指出“无论在开始或在结尾,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的经济因素从来都不是单独起作用的”[1]103在阿尔都塞的视野中,上层建筑、历史形势等对事件的发展起着作用,但是经济基础发挥着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为了更进一步说明他的理论,阿尔都塞重新回归马克思主义地形学。在他看来,人类社会就像一个高层大厦,大厦的地基是经济,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体,而大厦的高度则彰显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程度。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共同支撑着大厦的建设,都对大厦的修建起着作用,但是作为地基的经济基础是归根到底的决定因素,不然大厦就会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在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中,我们也看到了其他因素的现实诉求,例如政治、法律、意识形态等,它们最终都反作用于经济基础,让这座历史大厦的建立秉持着辩证、开放的设计理念,岿然屹立于世间。
(二)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法国,正处于政治气候多变的时期。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主张关注人的现实生存境遇,提倡人的自由与责任,将人放在世界舞台的中心。与萨特不同,阿尔都塞则提出了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倡导马克思理论的科学性。阿尔都塞第一次提出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是在1964年的《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一文,后来他在1965年《保卫马克思》一书中又进行了详细的论述。要搞清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我们首先来看什么是人道主义。传统意义上的人道主义是强调人的价值和自由,维护人的权利及尊严的思潮,本质上是意识形态的在场。“人道”突出了人道主义一词的主体含义,就是关怀人、尊重人。而“主义”则限定了人道主义的性质,是一种抽象的理论原则和充满理想色彩的体系。阿尔都塞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就是反对那种以抽象对象或思辨对象为内容的人道主义,并且特指在理论层面上对这种抽象性、非实在性的批判。阿尔都塞认为真正的人道主义是面向实践的,必须要到社会、国家的现实中去寻找自己的存在。马克思曾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阿尔都塞也认为人类社会不应悬置在人的哲学神话中,而应该到现实生活的此岸世界和鲜活的生活实践中寻找自己的存在,而它们最根本的指向正是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所构成的社会结构。就像阿尔都塞所言:“马克思在历史理论中用生产力、生产关系等新概念代替个人和人的本质这个旧套式”[1]225阿尔都塞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通过“现实的人”找到了其赖以生存的土壤——社会结构,他没有试图抹杀人在历史上的存在,而恰恰是要为人的存在正名。
(三)科学与意识形态的断裂
“断裂说”是阿尔都塞中期提出的重要理论命题。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断裂说的成分,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思想生涯分为四个时期:
青年期:1840年~1844年
断裂期:1845年
成长期:1845年~1857年
成熟期:1857年~1883年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像一句决断的口号,马克思开始与自己青年时期的思想断裂。在阿尔都塞看来,“断裂”是一种旧有的问题结构向新的问题结构的过渡,而且这种过渡是果断的、直接的,与之前的意识形态完全断绝联系。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提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是历史发展的两大基本规律,并以此来分析人类社会的发展。“这种历史观……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东西”[2]172马克思开始走向现实的实践,走向社会问题和社会环境,分析其复杂联系从而更好认识真实历史。
阿尔都塞把马克思在1845年前的思想归于意识形态阶段,1845年之后的思想归于科学阶段。他认为马克思早晚期思想存在着不同的问题结构,1845年之前马克思思想是以人/思辨、主体/客体等为关键词的意识形态结构问题,而维系它们的桥梁就是“异化”。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对人的异化进行了梳理,“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2]58马克思认为人先后遭遇了物的异化、自我异化、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最终到人与人相异化,结果是人与本真的劳动、本真的自我渐行渐远,使得阶级对立、阶级斗争愈演愈烈。在阿尔都塞看来,1845年之后马克思转向了科学的结构问题,转向了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为核心的社会结构,并以此对现实社会进行剖析。“断裂说”开启了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科学性的追寻,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特征探究,为当时的法国学术界重新理解马克思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二、晚期阿尔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
阿尔都塞晚年提出了偶然相遇唯物主义理论,试图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和理论形式进行干预。他利用特殊的社会结构为偶然性留下了空隙,让偶然性从教条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赋予其理论独立的能动性。
(一)无因之果:偶然相遇
阿尔都塞晚年在保卫马克思的基础上创立了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他是这样来描述的:“从伊壁鸠鲁到马克思,始终存在着对一个深厚传统的‘发现’——即便又被遮蔽,这个传统通过一种相遇的哲学找到了自己的唯物主义落脚点”[3]阿尔都塞摆脱传统思辨哲学的束缚,将“偶然”与“相遇”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加以审视。在阿尔都塞看来,人类历史历经更迭,其中却充斥着社会性质的变化和基本结构的不变。在新的结构和旧的结构之间虽然存在着基本相同的元素,但是元素之间不断进行排列组合,加之以无数偶然因素汇聚而造成社会形势的不同,整个社会的性质也不同。而这种元素的组合变换和形势的出现指向的就是“偶然相遇”,是结构的空隙。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决定着历史发展进程,阿尔都塞对于这个观点并不否认,他只是在这个基本结构的构架之中突出了偶然性色彩,在被着重强调的单向度的经济决定作用之外凸显了其他因素的反作用,增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开放性。其实,在阿尔都塞的视野中,历史是不能与社会结构分离的,结构主义是阿尔都塞一以贯之的思想战场。无论是他中期思想的多元决定还是晚期的偶然相遇,都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一种方法论的分析,突出了马克思历史观被忽略的偶然性、多元性的思想维度,是他对马克思历史观的坚持和发展,是一种创新性解读的彰显。
(二)历史是无主体的过程
在西方哲学中,谈及历史就一定会涉及到历史主体。阿尔都塞在《马克思与相遇的唯物主义》一文中提到:“相遇的唯物主义是这样一种唯物主义,它无关乎主体(不论这主体是上帝还是无产阶级)而关乎一种过程,无主体而又加之于各类主体(个体等其他主体)的过程”[3]阿尔都塞认为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是一种关于无主体过程的理论。“无主体而又加之于各类主体”是阿尔都塞对他的思想最贴切的描述,这一表述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在笔者看来,阿尔都塞虽然否认了抽象主体和现实主体的作为历史的主体,但是却承认它们的存在。一方面,阿尔都塞认为历史的发展是复杂结构中诸多因素矛盾相互作用的结果,一切先验主体和小写主体都不足以统摄整个历史的发展;另一方面,阿尔都塞也未曾否认人在历史中的存在,只不过阿尔都塞笔触下的人是结构中的人,人只是作为社会结构的承担者。在阿尔都塞之前的人道主义者将人作为世界的中心,人的理性、理念处于至上地位,统摄着历史的发展,而阿尔都塞通过将社会结构置于历史发展的中心地位,把人拉低为结构的附属,无疑由此将人从天堂拉回大地,让我们摆脱抽象的人的思维方式,从而把目光着眼于“现实的人”,着眼于实践。其实阿尔都塞早在1974年的《自我批评文集》中就讲述了历史的无主体性,“历史的确是一个没有主体或目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在其中作为受到社会关系制约的一些主体的这个既定条件是阶级斗争的产物”[4]118在这里,阿尔都塞看到了人是社会关系中的人,是一切阶级斗争的战斗者,人并不是作为一个孤立的人而存在,而是从属于社会关系之中。与中期略有不同的是,阿尔都塞在晚期更加明确地提出了社会结构罢了。不可否认,阿尔都塞为了突出结构的作用,无疑贬低了人的主体地位,将“主体移心化”,把马克思主义思想从人道主义解读中“人的至高无上性”拉向了另一个极端即科学主义的“结构的统摄”,使得历史发展中人的主体作用变得日益黯淡。
(三)相遇的唯物主义
关于唯物主义的理解,传统哲学教科书上认为唯物主义承认世界的可知性,秉持物质第一性的原则,并将唯物主义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它是唯物主义发展的最初阶段,伊壁鸠鲁也在这个阶段之中。第二个阶段是近代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它伴随着近代科学而产生,出现了笛卡尔、费尔巴哈、黑格尔等哲学家。第三个阶段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阶段,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总结世界无产阶级斗争经验的基础上而产生的。而阿尔都塞提出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则与上面一系列唯物主义不同,那么在阿尔都塞的视野中历史是如何生成的?又如何发展呢?
首先,在物质层面。晚年阿尔都塞重新返回古希腊哲学,对哲学做一个新的本体论的建构,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进行当代再阐释,试图重新理解唯物主义。在阿尔都塞的视野中,新唯物主义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他们认为世界存在之前处于一片虚空之中,只有孤立存在的原子,原子的偶然偏斜形成了各种原子团,而后不断汇集形成了世界。阿尔都塞认为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马基雅维利、斯宾诺莎、卢梭、马克思都是偶然相遇唯物主义谱系中的重要人物,马克思更是集大成者。原子的物质性奠定了相遇的唯物主义物质性的基石,赋予了相遇的唯物主义以科学性。
其次,在历史层面。阿尔都塞认为社会形态的更替并不是主观规定的,而是基于客观的生产方式,基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而这恰恰是阿尔都塞用来审视历史的结构。“决定着一种生产方式的,使此种生产方式如此这般的,其实就是结构对其元素的支配方式”[3]在阿尔都塞看来,并非统治阶级的性质决定生产方式,而是生产方式的结构决定不同社会中的不同要素。资产阶级作为封建阶级的对抗阶级被生产出来,但是仅凭借阶级性质无法透视前者是否从属于后者之中抑或是区分于后者之外。阿尔都塞认为阶级只能作为一个元素,在与其他漂移的元素的相遇之中才产生了新的生产方式,而这种生产方式也就决定了内在其中的各个元素的性质。不同历史阶段有着不同的生产方式,以此也确认了阿尔都塞偶然唯物主义的物质性。
三、基于结构的历史生成
其实,无论是中期的多元决定论还是晚期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结构主义的思想始终贯彻在阿尔都塞的哲学理论之中。不同的是,阿尔都塞中期的思想主要停留在理论领域,而晚期思想则更加侧重于社会实践。首先,阿尔都塞用结构主义的视角来审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发展。他的“多元决定”揭示了马克思历史观中不同因素的结构有机组成,“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将人置于结构的视野中加以分析,“断裂说”则将马克思主义思想科学化。其次,阿尔都塞用结构主义的视角审视社会历史的政治实践,通过偶然相遇的旗帜,主张动员社会中的有机力量进行政治实践与变革。阿尔都塞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保卫者,实然一生都在为此奋斗!
(一)理论和实践的博弈
阿尔都塞中晚期思想虽然都孕育于结构主义的母体之中,却于理论和实践上有着不同的侧重,这就与五月风暴的爆发有着密切关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法国是不安分的法国,在夹杂着人道主义与科学主义争端的同时,思想的火花在不停碰撞,实践的激情也似潮水涌现,终于在1968年的五月到达了高峰,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五月风暴。法共一开始并没有对这场运动加以重视,只认为这是一场普通的群众运动,甚至联合资产阶级力量来对这场运动加以压制。于是,“结构主义不会上街”成为了人们对阿尔都塞等结构主义学派的宣战语。“阿尔都塞无用”“阿尔都塞去睡大觉,民众运动越来越好”等诸如此类的口号出现在法国的大街,人们批判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对人的生存境遇的漠视,批判阿尔都塞只在科学主义中绕圈子而未曾深入实践之中。阿尔都塞事后也对这场运动进行了反思,一方面,阿尔都塞承认自己之前确实犯了理论主义错误,在五月风暴之前阿尔都塞更加侧重在理论上进行马克思主义研究,未曾关注实践形势。在阿尔都塞晚期的反思中,他承认“把哲学作为‘理论实践的理论’的(思辨性)论点——它把这一理论主义倾向发展的最高极致表现出来了”[4]143另一方面,阿尔都塞还批评了法共在这场运动中表现出来的不作为,阿尔都塞认为其没有把握住时机,争取到工人阶级的支持,由此也促使阿尔都塞对“实践”“时机”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欧洲,随着西方福利政策的推行和经济全球化的发展,阿尔都塞敏锐地注意到西欧社会的新的社会现象,即出现了小资产阶级和非无产阶级的进步群体,这样导致西欧社会的社会结构更加复杂。挑战也是机遇,阿尔都塞晚期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恰恰关注到了这些偶然的因素,他认为共产党可以抓住这些有利形势,通过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非无产阶级的联合,实现对于社会的变革,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统治。
(二)历史与结构的联姻
阿尔都塞晚年为了应对马克思主义危机,提出了偶然相遇唯物主义理论,其核心在于与一切将马克思主义庸俗化、教条化的理论划清界限,再次以马克思保卫者的面貌重返学术舞台中心。在阿尔都塞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经由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碰巧相遇之后得以成型,而后又通过价值规律、交换规律等使得其稳定下来。同时,阿尔都塞中期也注重历史发展的多元决定特征,突出历史发展的科学性。在阿尔都塞对历史的审视中,总是以基本结构为基础,内嵌于结构的稳定性、科学性与开放性之中。
首先,结构作用的稳定性。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结构的稳定性基于宏观上对历史规律的认识。“我们不得不与一个稳定的世界打交道,在此世界中实践,在其绵延之中,且都要服从‘规律’”[3]在阿尔都塞看来,所谓“规律”正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稳定结构,它们在每个时代作为基本结构都对每个时代的特定要素产生作用。比如在资本主义时代,支配着所有元素的便是剥削结构——表现在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工人的“一无所有”、资本的增殖,而剥削结构的根本则是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基本结构的矛盾运动所得。
其次,结构的科学性。阿尔都塞一生致力于探索马克思理论的科学性。在他的中期思想中,“多元决定”揭示了不同因素在结构中的有机组成,“多元”而非“一元”,经济基础“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而非经济基础“唯一的决定作用”,彰显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在阿尔都塞晚期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中,他也一以贯之的坚持着结构的科学性。他将生产方式看做元素与元素的联结,看做让元素顺服于其统一性的一种结构,并在每个时代发挥着作用;他将“形势”置于晚期理论中的重要位置,主张政治实践都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变化而进行;他将“偶然”作为晚期理论的重要支撑,关注现实社会中的偶然性因素,为结构的大厦填充内容。这些不正是阿尔都塞对结构科学性思考的重要显彰吗?以结构之身,辅之以科学之色,让马克思晚期理论充满科学的色彩。
最后,结构内容的开放性。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结构的开放性基于微观上对历史过程的审视之中。在阿尔都塞看来,历史的发展是异质的和断裂的过程,历史过程充满着动态性。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作为阿尔都塞审视历史的基本结构,在不同时代也会添加新的内容。“相遇使其成形进而确立规律之必然性即便在其最稳定状态也受到彻底不稳定的困扰”[3]阿尔都塞强调历史发展所呈现的并不是一种连续的必然性,而只是阶段必然性的反应。在某一历史阶段,这种必然性足以统摄历史的发展,但是当新的社会结构形成,此前阶段的必然性完成自己的使命,又会有新的阶段必然性来支配新的社会结构的出场,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古老文明被蛮族破坏,以及与此相联系重新开始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结构”[2]205-206在这里,笔者认为阿尔都塞所言的各个阶段不同的社会结构仅仅是就社会结构内容的丰富性而言,因在其中加入了为另一阶段所不能容纳的新内容,而历史得以继续发展的基本结构仍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作用。阿尔都塞给予了历史结构以开放性,使得多元性和偶然性的因素拥有了生长的缝隙。
纵观阿尔都塞不同时期的相关讨论可知,结构主义是阿尔都塞一以贯之的思想视角。无论是他中期思想的多元决定论还是晚期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都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结构分析,突出了马克思历史观被忽略的多元性、偶然性的思想维度,是他对马克思历史观一种创新性解读的彰显。
但是,阿尔都塞在突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结构色彩的同时,却使得社会实体黯然无光。在这里,我们看到社会实体有两种致思路径:前者显见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客观唯心主义,认为历史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是思维抽象的结果;后者是马克思致力探讨的,认为历史归根到底是社会实体的自我运动,是具体的、有特定内容的社会不断生成和展开的过程。对于前者而言,黑格尔秉持“实体即主体”的理念,认为历史都是绝对精神自我异化的结果,而“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逻辑理路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主体——绝对精神。对于后者而言,马克思则做出了积极回应。他以社会实体为前提,来把握特定社会的自我运动,社会实体不是外在的理念反思,不是任人宰割的现实存有,而是作为一个自我活动者的自我延展。
无疑,阿尔都塞是属于后者的。不过,他在探索的过程中过于重视社会的结构性,而忽视了社会实体的基础性作用。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乃至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都是存在于历史中特定的社会实体基础之上,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社会结构也是基于社会实体的生成而显现的。因此,结构不能成为先在的结构,结构容纳在历史之中,特别是社会实体之中,不能抹煞结构的历史维度。马克思的社会实体具有多重色彩——时间性、空间性、结构性、历史性等,而后发的哲学家们的错误往往在于抓了其中一个特性而大加渲染,乃至忽视了社会实体这个主要矛盾,使得历史变得暧昧不清。阿尔都塞作为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将历史的结构特性阐释地淋漓尽致,让我们看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而他过于强调结构的作用而遮蔽了社会实体的自我生成过程,使得人们难以把握真正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