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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维夫人》中基尔曼的生存困境与宗教救赎

2021-01-14姜悦儿李保杰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基尔丽莎男权

姜悦儿,李保杰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流名篇《达洛维夫人》通过克拉丽莎的回忆、联想和内心独白等表现手法,在不同的生活屏幕之间切换,在不同的时空之间跨越转换,揭示了不同人物的生存困境。目前评论界对于该小说的评论,主要集中于小说女主人公克拉丽莎,对于本文拟探讨的多丽斯·基尔曼(以下简称为基尔曼),只是在讨论克拉丽莎时有所涉及,且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基尔曼长相平庸,穿着寒碜,成为男权制的牺牲品,痛恨克拉丽莎这位上层阶级妇女的优雅与悠闲[1]。其二,通过克拉丽莎的视角,把基尔曼看作一个郁郁寡欢,但政治激进、宗教狂热,完全丧失了女性特质、被僵硬的理性话语异化了的女性形象[2]。由于以前的研究均非对于基尔曼的专文探讨,因此对于基尔曼所代表的群体、生存困境及根源便缺乏深入的剖析,并且对基尔曼也缺乏同情性的理解。故本文以基尔曼为核心,探究其生存困境的具体体现、困境产生的社会根源和她的抵抗与妥协,以及她寻求宗教救赎时的失败与原因。

一、基尔曼的生存困境与根源

基尔曼一人身上体现了三类群体的困境:贫困者、持异见者和女性群体。基尔曼的生存困境表面上看来是经济的原因,但其落入社会底层却是由于社会对持不同价值观念者的压制与排斥,因为自身外在形象的困窘则是源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塑造与压迫,而其形象困窘的背后又是经济原因。

基尔曼首先代表着经济贫困者和持异见者的困境。基尔曼处于生活的贫困之中,她常年穿着一件防水布外衣,“但她穿这件衣服是有道理的。首先,它便宜……再说,她很穷,穷到了卑微的地步”[3]110。“吃的乐趣几乎是她仅有的唯一真正的乐趣了,然而就连这也不能让她满足”[3]117!经济上的贫困使得基尔曼满足吃和穿这样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感到困难。她常年的单调穿着为贵妇人克拉丽莎所诟病,其单调穿着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拮据,这种经济因素是克拉丽莎这种衣食无忧的阶层意识不到的。而造成基尔曼经济困难的原因是社会对于持异见者的排斥,基尔曼的困境同时也体现了持异见者的困境。基尔曼有丰富的现代史知识,本来在多尔贝小姐的学校任职,有着稳定的职业和经济收入,但是,“学校开除了她,因为她有德国朋友,她生命中惟一的幸福日子是在德国度过的,她不肯假称德国人都是坏人”[3]111。可以看出,基尔曼职业上的遭遇实质上是由于其价值观和主流意识形态相左,因而被社会所排斥的结果。由于一战的原因,当时德国属于英国的敌对国家,对德国人持同情态度的德裔基尔曼因而被视为异端。社会对于异见者的这种排斥在彼得·沃尔什身上也有体现,彼得在牛津大学求学时,因为是社会主义者而被学校开除。彼得因为其思想激进,与主流社会始终格格不入,生活也处于困窘之中。“他在五十三岁上还不得不去求他们在秘书室给他份差事,或者给他找个教小孩子拉丁文的助理教师的工作,要听从办公室里某个官吏的支使,一年挣上个五百英镑”[3]66。在五十多岁的年龄,彼得还在为了维持基本生活需要求职,由此可见其生活的窘迫。

基尔曼因为感觉相貌丑陋而深陷痛苦之中,这种形式的困境还体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塑造与压迫。在男权社会中,通过身体的美丑来衡量女性的价值,而美丑的标准又被男性所规定,女性不得不服从于这个标准,过于注重外在形象,基尔曼在此体现的也是女性群体的生存困境。小说中写道,除了经济上的贫困引起的痛苦,基尔曼更难以抑制的骚动痛苦的感情,来源于她肉体(flesh)或身体(body)上遭受的痛楚:

“她丑陋、笨拙,克拉丽·达洛维因此而嘲笑她;从而重又激起了她肉体的欲望……这个世界蔑视她、嘲笑她、抛弃她,首先是这样一种屈辱——使她承受一个人们不忍目睹的令人厌恶的丑陋躯体。无论她怎么梳理她的头发,前额永远像一个鸡蛋,光秃秃,白寥寥。她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买什么都一样。当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意味着永远接近不了异性”[3]116。

基尔曼因为所谓的“丑陋”身体而产生的剧烈痛楚,源于男性主宰的社会对于女性价值与身体的强行捆绑。在男权社会中,“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是他者”[4]11。作为抽象主体的男性,不愿自身的价值被肉体所限定与界定,却把这种物质性的身体投射到女性的领域,使其成为女性的社会标记。“身体与女性的联系,以一种神奇的互动关系作用:女性由此而被局限于她的身体,而悖论地,被全面否定的男性身体成为一个表面上彻底自由的非物质性工具”[5]。于是,男性代表着理性与精神,而女性则与感性、肉身、物质密切联系,身体的美与丑甚至成了衡量女性价值的首要标准,而美的标准又是由男性决定的。基尔曼巨大的身体和强健的体魄,克拉丽莎娇小的身体,本来无所谓美丑,但是由于满足对象化的程度不同,在社会关于美的标准序列中也就被排列在了不同的位置。

经过男权社会的权力塑造,女性也习惯用男性统御的美的标准来评价女性的身体,把所谓的美视为女性的首要价值,过于注重女性的外在形象,而忽视了女性的内在感受与价值。正是由于这种原因,克拉丽莎多次指责基尔曼的单调穿着,这也充分体现了社会中权力所具有的生产性。如福柯所言,在具有全景敞视结构的规训型社会中,权力不仅仅是压迫性的,还是生产性的,它不仅仅生产主体,同时也生产出主体的知识,“它生产现实,生产对象的领域和真理的仪式。个人及从他身上获得的知识都属于这种生产”[6]。在男权社会中,关于女性应如何装扮、女性美的标准等社会规范是由男性主导的权力,相对于权力来说,克拉丽莎作为一位女性,本来是被压迫者、被塑造者,但经过权力的规训与生产,达洛维夫人已经成为权力的合谋,开始压迫、塑造基尔曼了。基尔曼的痛苦中,达洛维夫人的嘲笑占有很大的比重。

基尔曼所受到的压制、塑造与规训,是社会各种微观权力的集中体现。这些不同形态的权力,一般是以分散的、隐蔽的形式存在,这些权力的支配与规训在彼得、克拉丽莎的穷表亲埃莉甚至贵妇人克拉丽莎身上都有体现。如福柯所言,“权力到处都有,这不是说它囊括一切,而是指它来自各处。”[7]69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已经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但是,由于它存在形式的分散性,不容易为人所关注甚至被无视。小说中运用笔墨于基尔曼身上,几种权力的压制得到了集中体现,并且形成了环环相扣的权力之网,让人意识到权力的无可逃避,每个人都可能受到权力的压制,总会处于权力之网的某个结点,逃脱了这种权力的压迫与塑造,也逃脱不了那种权力的支配与规训。

二、抵抗与妥协

“哪里有权力,那里就有抵制。”[7]71造成基尔曼困境的根源是各种形态的权力压制,基尔曼也试图进行一定程度的抵抗。但是由于基尔曼是处于一张权力之网中,各种微观形态的权力无所不在,也就意味着权力没有主体,或者说,权力主体是分散的,因而对权力无法进行总体性的反抗。按照福柯的观点,“对于权力来说,不存在一个大拒绝的地点——造反的精神、所有反叛的中心、纯粹的造反法则。”[7]71因此基尔曼的抵抗也只能是局部的抵抗。在基尔曼日常所能感受到的切身痛苦中,基于外部形象的痛苦最为强烈,这种痛苦的直接来源是男权社会的压迫与塑造,因而基尔曼首先试图抵抗这种压迫,寻求独立于男性主宰的自我价值评判标准。但是,这种局部的反抗是无法彻底改变自己的生存困境的,也注定是无力的。因此,基尔曼最终还是屈服于社会的压力,着手改变自己的着装。

基尔曼总是穿着一件防水布外衣,为达洛维夫人所诟病。基尔曼如此穿着,除了拮据的原因,还因为“她已经过了四十岁了;毕竟不是为了取悦人而穿戴”[3]110。基尔曼不愿为了取悦人而穿戴,体现了她对男权社会以外表衡量女性价值的反抗意识。在男权社会,服装对于男性和女性的意义是不同的。“男人的服装,像他的身体一样,应该表明他的超越性,而不是引人注目;对男人来说,无论潇洒或者俊美,都不在于将自己构成一个对象;因此,他一般不把自己的外表看成自己存在的反映。相反,社会本身要求女人把自己看成一个肉欲对象。她屈从时尚的目的不在于把自己显现为一个自主的个体,而是相反,在于把自己与超越性分割开来,以便当作猎物献给男性的欲望……当她接受自己成为性对象的命运时,才乐于打扮自己”[4]703。基尔曼的反抗体现了女性一定的自主自觉意识,表明她不愿在两性的关系范畴中以外表评判自己的价值。因为基尔曼自认为和克拉丽莎这类女性不同,自己的内在价值在于学识,“……她是基尔曼。她有学位。她是一个在世界上取得了成功的女人。她在现代史方面的知识是相当可观的。”[3]118学识是她衡量自己价值的首要标准,所以她从心底里蔑视达洛维夫人。

然而,在多方面的压力之下,基尔曼的这种意识出现了动摇。这种压力除了来自于择偶的困难和克拉丽莎的嘲弄,还来自于社会其他人。当基尔曼对伊丽莎白说出自己相貌一般又不快活的话之后,小说里紧接着是这样描述的:“都是因为那些经过这里的人——拿着大包小裹、看不起她的人,使她说出了这样的话”[3]118。这充分说明了基尔曼感受到的压力是来自社会多方面的,不仅仅是来自克拉丽莎。权力的主体分散,使她无法有效有力的抵抗。于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基尔曼开始了转变。她多次自言自语,“是肉体的问题,是肉体的问题”[3]115,终于走进了衬裙部,“心不在焉、神情古怪地挑选着”[3]116。从长时间只穿一件防水布外衣的单一着装模式,到购买衬裙打扮自己,基尔曼开始了改变外表的行动。

基尔曼的这种转变不过是基于生存的欲望而服从于权力的表现。因为在权力的世界中,个体都有一种生存的欲望,期望生存与更好的生存,对此福柯在《性经验史》中分析过,“个体们如何被引导去关注自身、解释自身、认识自身和承认自身是有欲望的主体的实践……使得他们可能从欲望中窥得自己存在的真相”[7]125。而权力正是利用了个体的这种欲望,去塑造一个符合社会规范要求的主体。在权力对主体的规范、限制和生产中,主体生存的欲望转换成了权力所要求的欲望形式,从“生存与更好的生存”欲望转变为按照“权力所要求的模式生存”欲望。而且这种转换具有隐蔽性,最后主体按照“权力所要求的模式生存”表现得仿佛是主体自己的权力意志了。这种隐蔽性的转换是通过权力生产出主体的“自反性”实现的。所谓“自反性”,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是指由于权力的生产性,主体产生一种转回自身的驱动力,形成了一种自我反省、自我审查和自我申斥的精神习惯[8]19-20。“对自反性的欲望,从终极上来说,就是对服从的欲望”[8]20。基尔曼为了在男权社会中更好地生存,不被男性疏离和排斥,形成了自反性,对自我进行了反思。“她必须控制的正是肉体……她未能掌握自己的肉体。她丑陋、笨拙,克拉丽·莎达洛维因此而嘲笑她;从而重又激起了她肉体的欲望,因为在克拉丽莎身边她很不愿意自己是这副模样”[3]115,她多次喃喃“是肉体的问题”,向伊丽莎白承认自己相貌一般,把痛苦的处境归结为自身原因,这一系列的自我反省、自我审查与自我申斥都说明了基尔曼在形成自反性。在自反性的作用下,基尔曼开始服从了女性装扮的权力规范性要求,购买衬裙即是服从的表现。

三、寻求宗教救赎

造成基尔曼生存困境的原因在于社会对持异见者的排斥和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塑造,在于社会中无所不在的各种权力控制与规训,她所作的些许改变并不能消除造成这种压迫的根本原因。因此,在购买衬裙之后,她仍然处于痛苦迷惘之中。为了挣脱这种困境,基尔曼最后选择的是传统的宗教救赎之路,试图通过信仰宗教得到救赎。

然而,处于困境中的基尔曼并没有通过信仰宗教得到救赎。根据全美宗教学会主席、宗教史教授斯特伦的研究,宗教救赎是人们通过信仰宗教所实现的一种内在的根本转变。“根本转变,是指人们从陷于一般存在的困扰(罪过、无知)中,彻底地转变为能够在最深的层次上,妥善地处理这些困扰的生活境界”[9]2。对于基督教信仰,这种转变就是体悟到上帝的存在,“使自己的精神变得充实和圆满”[9]3。然而,基尔曼寻求宗教救赎之后,并没有实现这种根本转变。首先,基尔曼对上帝的体悟还不够确定和深刻。基尔曼带着满腔愤怒和不满走进教堂,听了牧师布道和唱诗歌的赞美诗,看到了圣光降临;她心中翻腾涌动的愤怒的感情平息下来。但是,这种心灵的暂时安宁,“究竟是由于音乐,还是由于说话的声音”[3]111,恐怕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也就是说,基尔曼是否被牧师布道的教义内容所感动,是否体验并领悟到了上帝的存在,她自己也不是十分确定,因此,当她说上帝给她显灵了时,“说到这一点时总是低下头去”[3]111。其次,宗教信仰对她仅仅具有暂时性的情绪平复作用,并没有使她的精神变得充实和圆满。信仰基督教以后,每当她因为憎恨达洛维夫人,内心翻腾起痛苦愤怒的感情,她就想起上帝,她就想起惠特克先生。“于是平静就取代了怒气。一种愉悦的感觉充溢在血管之中,她微张着嘴唇,身穿防水布外衣令人生畏地站在楼梯平台上,以安详中带着坚定和险恶的眼光看着和女儿一起走出来的达洛维夫人”[3]112。小说中在此处对基尔曼的描述非常耐人寻味,“平静”“愉悦”“令人生畏”“险恶的眼光”这些看似相互排斥的词汇同时用于刻画一个人,充分表现了基尔曼的矛盾心理,也说明她并没有真正地达到精神的充实和饱满。最后,信仰基督教并没有使基尔曼“一般存在的困扰”中解脱出来,在生活中仍然不时地受到强烈痛苦的侵袭,并没有实现根本转变。信仰基督教后,基尔曼由于阶级差别所导致的对于达洛维夫人的仇恨心理并没有消除,反而转化为一种强烈的征服欲:

“在她身上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要征服她;要揭露她。如果她能打倒她,就会感到轻松些。但她希望征服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和其假象;要克拉丽莎感觉到她对她的控制。要是她能够让她哭、让她毁灭、羞辱她、使她跪在地上喊叫:你是对的!那该多棒。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不是她基尔曼小姐的旨意。这应是宗教的胜利。于是她瞪着眼;于是她怒目而视”[3]112。

这种仇恨心理和征服欲望,恰恰属于“一般存在的困扰”,在基督教的信仰中属于被消解的对象。因为在基督教信仰中,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在彼岸的终极力量作用下,会在精神上获得新生,“他会有一种和平、向善、欢乐、信赖的内心感受,并且在崇拜与信仰的情感宣泄中表现出来……关心和同情他人”[9]64。然而,基尔曼对基督教的信仰,并没有使她获得这种精神转变,反而成为她敌视、征服克拉丽莎的精神依靠,这也表明基尔曼没有通过信仰基督教实现救赎。小说中,当基尔曼在教堂里通过祈祷和上帝交流时,尽管“她的愿望时如此顽强”,“她不住地祈祷、祈祷”,依旧觉得“接近上帝是如此艰难”[3]120。这段描述可以视为她没有得到救赎的注脚。

基尔曼寻求宗教救赎的努力宣告失败,我们需要到社会中探寻其根源,小说中提供了诸多线索。文中描述基尔曼异乎寻常地痛苦,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教堂,其中有几句话意味深长。“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塔耸立在她的面前,那是上帝的住所。上帝的住所就在这车水马龙之间”[3]119。把教堂等同于上帝的住所,而上帝的住所又在闹市区,不过是在暗示读者,“宗教不在社会的彼岸,不在社会之外,而在社会关系之中”[10]。宗教中虽说有一些高于世俗秩序的神圣秩序和独立价值令人向往,但归根结底宗教离不开社会的土壤。“人类赋予上帝的一切,从根本上说,只不过是社会群体或社团之自我界定以象征的形式表现出来罢了”[9]313。按照宗教社会学的观点,社会观念是宗教的灵魂,宗教是社会团结的表现形式,宗教是典型的集体存在的思维方式,它提供了宣讲集体意识的手段[11]。这种社会观念和集体意识的阐释,话语权当然掌握在达洛维夫人所属的统治阶级手里。基尔曼在现实世界里的处境,源于社会中的阶级对立和各种压制,在统治阶级的社会观念和集体意识里,在“男人炮制的宗教”(1)波伏瓦认为,“立法者、教士、哲学家、作家、学者都热衷于表明,女人的从属状况是上天安排的,有利于人间。男人炮制的宗教反映了这种统治意愿:他们从夏娃和潘多拉的传说中,汲取了武器。”[4]17里,这种处境具有合理性,用惠特克牧师的话来说,“这是上帝所为”[3]111。因此,在这种宗教里,基尔曼想要获得救赎,只能把现实的困境归结为人的原罪,在灵魂深处进行自我忏悔,心甘情愿地接受当下的处境。然而,接受这种处境并不是她“信仰”基督教的目的,她的目的恰恰是通过“信仰”改变这种现实困境,她把“信仰”基督教当作一种工具,幻想以此征服达洛维夫人,这就与基督教所谓的救赎背道而驰了,严重背离了宗教的社会功能,当然不可能得到“救赎”。小说里写到,当基尔曼在教堂里和其他教徒一起举起双手祷告时,“那些形形色色的膜拜者手举在面前,这时已没有了社会地位的区别,几乎连性别也难以区分;但是一旦他们把手从面前拿开,立刻就显出是虔诚的英国中产阶级的男男女女”[3]119。也就是说,通过信仰只能实现所谓的灵魂平等,在现实生活中,教徒之间的阶级差别和不平等依然存在,因为阶级差别等导致的压迫也就依然存在,基尔曼因为压迫所导致的现实困境也就不可能通过信仰基督教得到改变。

从时代背景来看,基尔曼寻求宗教救赎的困境,在当时的社会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是基督教的影响衰落的一个缩影。文艺复兴以来,科学的发展使得人对自己的理性越发充满信心,对基督教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日心说”告诉人们,我们所居住的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使得上帝创造人类的理论难以自圆其说;达尔文的“进化论”宣布了人不过是猴子进化而来的,这使得上帝这位人类的缔造者更加处于尴尬的境地。这种冲击在小说中得到了体现。小说里用了大量的文字描写了在人们的注视下,飞机在天空中盘旋的情景,最后写道:

“飞机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光点;一种渴望;一种浓缩;象征着人的灵魂;象征着人通过思维、爱因斯坦、推测、数学、孟德尔的遗传学理论来超越自己的躯体和自己的蜗居的决心……然后,一个衣衫褴褛、不三不四的男人提着一个皮包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进退迟疑,因为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样的安慰、多大的欢迎”[3]25。

飞机的发明是人类科学进步的重要体现,表明人类向宇宙的探索迈出了关键的一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使人们接触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时空观和宇宙观。对于人类来说,宇宙和浩瀚的星空一直属于神秘的领域,也是人们寄托信仰、寻求安慰和安放灵魂的地方;在传统的基督教教徒心中,那里是上帝居住的地方。然而,科学的发展意味着人类探索的触角已经伸向了传统中宗教的领域,侵入了宗教据以保持其神秘性和神圣性的空间和维度。孟德尔的遗传学理论使人们开始探索人类的基因构成,在基督教信仰中,这是创造人类的上帝才能掌握的密钥。雄心勃勃的人类试图用科学和理性实现对“自己的躯体和自己的蜗居”等人生有限性的超越,而这种超越性以往只有在宗教的彼岸世界里才能达成。科学的这些发展尽管没能彻底动摇基督教的统治地位,但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基督教影响的衰落。小说中那个男人在教堂台阶上的进退迟疑,便是基督教统治地位动摇和衰落的生动写照。

对于基尔曼及其所代表群体的生存困境,小说中重点揭示了来自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权力的排斥与压迫。对社会的批判也是作者的意图,伍尔夫在1923年6月19日的日记里谈到《达洛维夫人》时写到:“我要批判这个社会制度,并表现它如何在起作用,写它最紧张的运转方式”[12]。因此,在贵妇人克拉丽莎之外,作者对基尔曼的刻画使得对社会的批判更加全面。基尔曼因生存困境寻求宗教救赎,而仍然无法改变处境的无情现实,一方面反映了20世纪初传统信仰与价值观的衰落,另一方面又深刻揭示了宗教的社会功能,暗示宗教信仰对于社会底层群体也只能是想象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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