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并刀如水》的文化情境与风物时俗
2021-01-14邵杰
邵 杰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北宋词人周邦彦写过四首《少年游》,分别是《少年游·并刀如水》《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少年游·黄钟楼月》《少年游·黄钟》。其中,《少年游·并刀如水》最为著名,后世称赏者颇众。全文为:“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1]176-177关于此词文义和艺术手法等方面的分析,目前已有不少深入的成果,不容再置喙。而此词亦颇能映现北宋时期的风物时俗,惜至今尚缺乏系统的专门论述,本文即着眼于此,冀能发掘词作背后的文化生活意蕴。
一、内在情境及其开展
在正式论述之前,有必要对词作的内在情境略作分析。此词的文字风格,总体上较为清丽,然其情境发生,应在青楼。词中所谓“纤手”,已足为女性的表征。后文“调笙”的举动,以及低声问宿的声气,亦皆为证。词中的男子,虽并未直接显露,不过既能“相对”而坐,自然应是女子所问的对象。女子问男子夜宿何处,可知二人不是夫妻或者稳定的欢好关系,否则不会在言语间充满如此的不确定。然而,这种不确定的试探,结合后文来看,其实是故作婉转。
后文中,女子站在男子离去的角度,来描述时间太晚、道路不便,目的显然在于留人夜宿。心中期待却又嘴上相问,虽然是声音不高的“低声问”,却见得女子的细微幽怨;结合问句中的“向谁行宿”之语,可知女子的问句是含着醋意,以增添男子作出离去选择时的内疚感,从而减小乃至杜绝此种选择的可能性。后文的“不如休去”,在语气上是双重否定,似乎还带着女性的婉转与娇嗔,但态度却已经表露得坚决无疑。凡此,足见女子内心的主意是早已确定的,但在语言声气上,却欲擒故纵、迂回试探,经历了温软到强硬的变化。这种充满策略和情趣的话语,绝非男子与妻子或妾室之间的生活情态,而应出自青楼女子。词中下阙,应是青楼女子留客的言语。
从字面上看,此词不仅具有强烈的画面感,叙事的时间脉络亦十分清晰:男女会面后,先是刀剖新橙,共同品尝;而后相对而坐,欣赏曲子;之后已至深夜,男子可能要离去,女方挽留男子夜宿。三个时间段落,非常恰当地表现出了时间发展中双方关系的演进态势。女子意在挽留,态度由试探而坚决,语气由幽怨而撒娇,情意绵绵,亦含渐进之势。
此种画面切换般的叙事方式,与此首作品的追忆性质有关。传世《清真集》某些版本中,此词题下径曰:“感旧”[1]176。俞陛云先生曾评论此词:“此调凡四首,乃感旧之作。其下三首皆言别后,以此首最为擅胜。上阕橙香笙语,乃追写相见情事。下阕代纪留宾之言,情深而语俊,宜其别后回思,丁宁片语,为之咏叹长言也。”[2]283其言周邦彦四首《少年游》均为“感旧之作”,并非无稽。其余三首《少年游》中均有明显的今昔对比之语,如《朝云漠漠散轻丝》中有“而今丽日明金屋”和“不似当时”[1]183,《黄钟楼月》中有“当时面色欺春雪”和“今日重来”[1]180,《黄钟》中有“而今丽日明如洗”和“旧赏园林”[1]181,足证周邦彦的《少年游》都是追怀既往之词。既为追忆,人的思想必然不能也不会悉数映现过往,而必然挑选印象深刻或者意味深长之事。形诸语言文字,亦必然不能悉数铺排,而是有所剪裁,有所选择。相应地,作品在时间节奏上,就会存在一定的跳跃。这种特性,在不少追忆性质的作品中都有呈现。《少年游·并刀如水》正是以此种方式来铺设作者的记忆,从而构建出循序渐进的时光情境。
二、“并刀如水”析论
关于“并刀如水”的来历,前贤已言其化用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3]并刀,意即并州出产的刀子。言刀如水,应非着眼于水之柔弱,乃取其善入之义,以此来形容刀身轻薄,亦可由此推知刀之锋利;又可见刀之色泽明亮,如一泓泉水,可映二人幽会之烛光,足证此刀做工之精良;同时,亦可知刀之洁净,即便不是新刀,亦应常获擦拭,保养甚为得当。
词中女子能用并刀,可见并刀当时已为流行习见之物,是故青楼常备。而并刀受到的欢迎程度,与并州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并州自西汉建制以来,州治屡改,宋代初期亦有变改,至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改名太原府,并州之名仅沿用于路名,如并州路。周邦彦时当北宋晚期,并州已非正式州名,其词中所用,既有运用古典的因素,亦显然是借古为名,所指即为古之并州。观历来并州所辖,主要在今山西地区,北接诸多游牧民族,故战略军事地位相当重要。既然地处要冲,并州必然经常遭遇区域战争或武装冲突,中原地区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多次战争,并州皆无所避。北宋与辽金等北方政权长期对峙,并州地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在此种情形下,并州的军需品必然发展迅速,其刀剑等器具的制作技术必然较为发达,做工亦自然较为精良。
不过,《少年游》中的“并刀”,绝非用于战场拼杀之大刀、战刀,应是小巧玲珑、可敷日常之用的刀具,类于今日所谓“水果刀”。足见北宋后期的冶铁技术,已广泛应用于相关日常用品的制造。同时亦可知,北宋时期的山西地区应有相当充足的金属资源,如铁矿、铜矿之类,可资冶炼铸造。据研究,宋代山西地区不仅是重要的产铁区(仅晋州一处每年所收铁税额即在30万斤以上),而且在大通、晋州等地设置有官方铁冶,同时亦有相当数量的民间铁冶[4]。可见“并刀”之产出,拥有雄厚的物质资源与技术基础。而此日常所用的“并刀”,能出现于京师开封的青楼之中,亦可证北宋时期的贸易交通已达至相当程度的繁盛地步。其时并州已不是正式的地理区划名称,而“并刀”之名犹存,说明当时的刀具贸易中,很可能是以古并州之名号召或者标榜,乃至形成当时社会的习称。可见,地理名词在历史发展中,往往会承载社会文化的相关意义,甚至可能成为文化符号,从而呈现出一定的延时性和超越性。
词中所状并刀,极为洁净,可知其平时应常得保养。以古典时期青楼的产业分工而论,小刀具等日常生活用品的保养工作,应有杂役等专人负责,而无需接客之女子亲力从事。词中女子以乐器娱人,且能留客夜宿,在整个青楼的产业链条中,应处于较高级别,无需从事日常的体力劳作。词中“纤手”之称,可为侧证。从其享受“新橙”和“吴盐”,房间又有“锦幄”和“兽烟”来看,该女子饮食用度,皆精致不凡。据此可推,作者追忆当年,恐不仅由于人之难忘,亦以物之精美所营造的舒适氛围。
三、“吴盐”“新橙”与当年时令
吴盐,顾名思义,即吴地出产的盐。此盐出现于开封,应与隋唐以降大运河的开凿,密切相关。大运河所带来的漕运繁荣,使得富庶的江浙地区物产可以较为便捷地运往北方黄河流域,尤其是皇都所在地。北宋定都开封,亦得力于开封丰富便利的水利交通环境。北宋时期吴地与开封的贸易,应主要通过大运河的漕运。词中言“吴盐胜雪”,明面指吴地之盐色泽洁白,侧面则可证其精工细作;此外,亦足见此盐之新鲜。这样的描述,既可说明当时南方地区盐业必然较为发达,且已具备生产精盐的能力,又可知当时,南方之盐已通过贸易惠及北方地区;而吴地之盐运输至京师的时间,距离其生产时间,间隔并不很远。由此亦可推知,北宋时期大运河的漕运能力应相当之强。据历史学家研究,“北宋定都开封,每年通过运河从全国调运大量物资到开封及其附近地区,仅粮食一项就多达600万石以上,其数量超过唐代向都城附近输送的数倍,达到有史以来向都城地区输送粮食的最高水平。”[5]足见运河对于当时南北物质文化交流的重要作用。
词中“吴盐”,出现于京师开封的青楼之中,说明北宋时期的青楼,已经具有较强的商品消费能力。此种消费,不仅促进了南北的经济交流,也带有一定的文化交流意味。以青楼而论,其所接待的客人并非皆当地土著,外地人亦往往有之。所以,青楼的饮食用度等规制,往往随客之便,而呈现出较强的丰富性和容纳力。这就间接促成了多种地域、多种类别的文化习俗,至少是某些要素,在同一场域中的共存,以及交流乃至融合。尤其是地处京师的青楼,要照顾到八方来客的各自习惯和感受,必然会呈现出多样的文化色彩及相应的融合态势。
《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的“吴盐”,主要是用来配合“新橙”。新的橙子加点盐巴,既可以消除一部分酸涩之味,又可以突出和增加橙子的清甜鲜润。此种吃法,至今仍广泛留存于我国南方地区,而北方则极为少见。置诸北宋时期,想必亦非北方地区所习见之俗。其于该词中出现,原因盖有两端:一方面隐约应和了作者周邦彦的浙人身份,故青楼女子以南方食果习俗来取悦之;另一方面也暗示出这种南方习俗在当时的京师,可能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时尚。所以,词中“吴盐”与“新橙”的搭配,无论是出于有意的迁就,还是南俗北渐的结果,都应视为北宋时期南北文化交流在日常生活习俗方面的表征。
词中既曰“新橙”,可知此橙应属时鲜水果,其产地应距当时京师开封不远。以橙子的成熟季节而论,北方地区多在深秋以后。后句的“锦幄初温”,亦可侧证当时天气已然较冷;而“霜浓”之语,与此相合,说明词中节令很可能已至冬季。此时橙子新鲜上市,而男子客坐青楼,故女子以“并刀”破橙,请男子享用。这既是作者记忆深刻的生活细节,又不露声色地提供了此段回忆的时间坐标,且满含当时的风俗意味,令人回味无穷。
词中女子留宿男子时,有“马滑”之劝,明面上固然应和了当时的天气以及“霜浓”的夜路,但男子的身份或可由此略窥。如果承认此首作品确乎用语精工,那么词中言“马滑”而未说车滑,已足证男子并非乘马车,而应是骑马而来。揆诸北宋的社会情境,男子以马为交通工具,且有夜宿青楼的可能,可知其应非豪强富贵之人,而极有可能是以文士为底色的身份在青楼娱乐。这与作者周邦彦曾宦游京师的人生经历,是较为合拍的。
四、青楼乐曲与留客习俗
词中言食橙之事后,女子即与男子“相对坐调笙”。此语已标示出二人俱晓音律,故能以乐曲相娱。这与周邦彦的音乐才能和职官经历,亦可互相印证。笙,属于吹奏乐器,《诗经·小雅·鹿鸣》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6]可见作为乐器的笙,产生年代甚早,而且古典时期多用于接待宾客的场合。周邦彦词中“调笙”之语,或出于记忆的真实描摹,但也巧妙地应和着笙这一乐器的使用传统。这种或许是不经意的共鸣,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出清真词作的精妙与细腻。
词中女子娱客以笙,除了文化传统的因素之外,还应有现实的考量。因为笙在所有乐器中,虽然分量不算最轻,但比起琵琶等乐器来,仍然便于随手携拿。而且,笙的形制特别,一般由吹奏者双手握持,无需别寻支撑物,这种较为便利的操作,更有利于在私密空间如女子秀房内进行演奏。同时,笙作为吹奏乐器,音色较为悠扬,共振不似弦乐那般强烈,且音量大小可随吹奏者气息而随时调整,故其更适合在夜间演奏,而不会过分打扰别人。此亦可证,词中青楼女子的素质与修养必不甚低,访宿青楼的男子亦然。
青楼女子以乐曲悦客,似为自来之习俗。唐代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自言年轻时为乐伎,“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7]说明在唐代时期,青楼场所的音乐消费能力已经相当强大,相应地,青楼女子的音乐技能亦常获专门培养。不过,唐代乐伎,主要还是以音乐娱人,与出卖身体的娼妓,并不完全相同。但《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的青楼女子,则既有一定的音乐文化素养,又可留宿客人,兼有乐伎和娼妓的属性。这与宋代私妓的特征颇为符合[8]。两种妓女身份的合流,体现出对于青楼女子的复合型需求,这不仅意味着北宋时期青楼形态的某些转变,也标示出此时社会文化生活愈加世俗化的趋势。
从词作内容来看,该女子取悦男子的手段较为丰富,其中以肉体娱人的成分,显然大于音乐和其他的因素。此种情形,应与青楼的经济分配体制有关。青楼的经营性收入,具有层级差异,根据服务类别和时间的差异,价格标目自应不同。以乐曲娱客的类别收入,往往比不上以肉体娱客的收入。而且,以肉体娱客,在时长方面无疑更具优势。因此,留客夜宿比起听曲,于增加青楼的收入自然更为有利。而除去相应支出后,青楼的净收入往往是按比例分成,收入越多,妓女个人所得就越多。在这个意义上讲,词中青楼女子的留客之语,似不能完全排除其个人意欲提高钱财收入的因素。若一味将其理解为女子的深情,恐失于草率和肤浅。
可以如此理解,《少年游·并刀如水》并不是追述什么浪漫或者悲伤的爱情故事,而只是追怀一段旧时光。其中虽有特定的风物和情境,但这些只是构成记忆的意象,而非记忆的本质。所有的记忆,都由时光过滤后的影像构建而出,某种程度上,也都是以后观前的选择性书写。任何作者都不免在其中寄寓自己的今昔之慨,从而为自己的记忆增添色彩和温度。以此再观词作首句“并刀如水”,可知其别有一层意蕴:若将时光流逝视如水之流动,那么,“并刀”即应理解为作者自身记忆的凝结与代表。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行渐远,直至消融在如水的岁月之中。而岁月在经人过滤之后,又提供着种种记忆和由记忆所构筑的历史,恰如水之可掬、可观、可兴、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