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四十三页》见韩少功“新时代”观照
2021-01-14文姣
文 姣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散文集《山南水北》出版后的第三年,韩少功的《第四十三页》在网站的短篇小说栏目面世。从1985年的论文《文学的“根”》到90年代以后的诸多作品,韩少功以自己的实践探掘“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1]2,图于文学与社会多加一份疗养。其代表作《马桥词典》是外向型的,其中的“马桥”立基于具有东方审美方式与思维方式的中国主体性来关照外界世界,它“本身即是关照世界的方法,整个社会中的固有概念和认识正是在‘马桥’的空间中才会产生变动,撬动起新的话语空间。”[2]142《爸爸爸》则是内向型的,它的“鸡头寨”盘踞成固守一方的姿态,犹犹豫豫地往外看世界一眼之后,又反顾于自身固守的强大逻辑与伦理建构。经年之后的《第四十三页》处在这两者之间,回归到站在自有姿态与旧有逻辑上来反思、观照外部世界与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的“新时代”上来。21世纪,这位率先举起“寻根文学”大旗的的韩少功一方面顺应了当代重归冷静朴实态势的当代文学叙事氛围,另一方面在本身历经种种理想于现实面前屡逢舛厄的无奈妥协之后,在写作意图与精神旨归上,都更倾向于内敛性地指向中国的“自我”和内部,以相对温和而又保持尽力奋进与敏感的形式构筑当代国人物质和精神的“一盏油灯”。[3]62
《第四十三页》的故事全局采用的叙述模式及视角是由故事的讲述者“我”来进行的,主人公阿贝不经意一次“想回家”的冲动,使得他穿越时空,从“新时代”穿越回了20多年前的一列“旧时代”的“红旗车厢”,从杂志《新时代》上得到火车即将倾覆的预知后,他跳离火车,回到了自己的“新时代”。这个讲述的“我”也在一开始就跳出了场面,构成了间离性的元叙述。对故事真实性的这一解构从一开始就使文本成就了一种更良好的对话关系,让读者也能主动跳脱出对故事文本的沉浸,更多地还原到作者本身讲述这个故事的意义、甚至关注到作者本身上来。“我”在文中间或隐性的出现,全程存在于故事背景之后,把“阿贝”放在作者与读者、作者与主人公、读者与主人公等种种对话关系中的核心来代替作者发声,再及至文末附记中的写作者通过与阿贝的相互辩难直表其意,更确立了《第四十三页》最后仍然回归到读者与作者之间交流的目的,是作者内心的种种企盼与现实中人的对话结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韩少功写就的《第四十三页》就不再仅是一个似乎带有魔幻与创新色彩的故事讲述,而是一次带有明显指向性的现实主义言说。
一、“旧时代”的沉醉与喧嚣
小说中并没有直接提及任何具体时间,也不涉及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等等大词,但透过文词间隙,作者对“红旗车厢”、中山装、毛主席、563号项目等等词汇的应用与车厢上人们种种显露人民与时代底性的言行举止,隐秘地揭示了这是一个与文革年代密切相连的时期,是一个与阿贝所来自的“新时代”相对应的“旧年代”。在这个年代,人们沉醉在时代高昂前进的氛围中,女乘务、车长、乘警,乃至各位乘客,都态度一致地表现出一种对未知事物的紧张与防范,宁可错判不可放过。众声嘈杂,以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判定“特务”的罪过,人们缺少更好的卫生意识、语言直白甚至粗俗、对无法接受的新事物表现出嘲笑与拒斥的态度,审美能力与表现也有同样的限制。这些一定程度上是旧时代相对封闭而有限的条件之下,大的社会环境映衬在个体的人民群众身上表现出来的结果。但在种种有限的觉悟之外,时代同样赋予他们特有时代的热情面貌:人民在集体相关面前有一种近乎神奇而又自然的凝聚力、为同一首歌所感染甚至悄然融化人心之间的隔阂与敌意、许多人为陌生人尽自己的善心与服务乃至奉献自己的性命,细致到文中有更多真实而贴近人心的表现。作者在坦白人民群众为时代洪流所裹挟表现出的狂热的政治意识与自然存在的粗鲁、无知的一面的同时,更多是为人们坚定的信仰与美好的人性所打动。
“旧时代”有让人心生温暖与向往的东西。列车折射了时代的气质和面貌,是主人公阿贝与故事的讲述者“我”“想家了”的结果——“我发现主人公想家了,便让他上了一列火车”。作者在文中首次直白的跃出,让主人公成为他思想与所沉醉之处的实践者,其一开始给“旧时代”下的定义就是一个归宿性的、发源性的存在。但作者又并不完全沉浸于“根”与旧有的秩序中的美好,他给自己下的定义与认可的答案始终是清晰的:“不是一种廉价的恋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不是对歇后语之类浅薄地爱好,而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1]3他从一开始就对寻根文学潜在的僵化与走向偏激的可能性误区表现出一定的防备意识与思想准备。故而,其“寻根”文学的主张一直保持着敞开着的姿态。韩少功在“新时代”的生活更注重回归乡村与自然,他希望自己过一种自然和文明相平衡、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相结合的生活。这在“旧时代”基本就是毋庸选择的直接现实。问题在于,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是否同样如此。
二、“新时代”的浮躁与异化
相关研究者认为,韩少功“的确对社会主义的理念、对中国社会主义时代的成就有非常多的肯定,对现代资本主义和消费社会的现象有非常多深刻的批评。”[4]57文学有其真实性、作品写照人心,这仍然需要回归到韩少功本人的经历上来。从湖南至海南、从“革命”到“市场”、从“旧时代”走入“新时代”,韩少功见证了中国社会的高速发展,也遭受到“新时代”的利润、市场、资本等等时代要素的现实一击。“朋友的背叛”“民众的出卖”“同行者纷纷慌不择路”,与旧日好友的分道扬镳更使他“突然对资本主义有了体会,以前觉得很美好的资本主义,第一次让我感到寒气逼人。”[5]278进入20世纪,韩少功的姿态与心态是在佛经、乡村与现实中趋于和缓的,但是他心中作家的天才、内心的社会使命与责任感仍然促使他把种种焦灼与困境隐现到小说中来。旧时代需要某些人物的牺牲迎来新的时代,但新的时代一定就好吗?后文的阿贝回归到“未来”的时空关系,回到自己应当所在的地方与环境,回归到有可乐、啤酒与足球游戏的“新时代”……几天后的阿贝仍然觉得这时候再看自己的生活充斥着不知今夕何夕的异常感受——“他看着窗外的大雨曾略有一刻的恍惚。奇怪,不还是这玻璃窗上的水流吗?不还是这一片到哪里都差不多的萧瑟秋景吗?这生活怎么说变就变了?”[6]36这种所处时空的错位感与周围时空格格不入的异己感实际上更像是作者本人发出的疑问与心底的焦灼隐约在起作用。火车上一个夜晚的几个小时,于现代社会生活了至少十几二十余年的阿贝而言,并不至于让阿贝产生本应如此的生活何以“变化”的慨叹。而于“旧时代”一路走来进入“新时代”的韩少功而言,“旧时代”的痕迹与归宿感是无法抹除的,这种沉醉放到“新时代”中来眼见种种,作家心中的自我认同与时代认同根本无法赶上飞速前进、日变新程的“新时代”的时代“进步”速度。这是作者身份在小说中的一次隐约性在场,是借助阿贝又跳过阿贝的一次直接的对话。
对于小说中“新时代”的种种人物与现象,韩少功仍然存在否定性态度,但有时是从相对隐秘的字句间隙透露些许非常渺小而细节性的情感信息及取向。从“跃入黑暗”的回归现代现实生活,到一睁眼间向人求助的利益协商、再到医院被讹取高额医药费,再到前往火车站“讨公道”时众人以为阿贝是骗子遭遇嘲弄与不屑的反应时,作者用到隐秘的一句“只有老铁路还算厚道和耐心”。细节的运用可以撑开并拓展写作者本身理念固有的界限,从内部使得理念表现得更加丰满,并促进受众对作者传达出的理念本身的反思。故而,在作者眼里,小说中其他的小姑娘与同事们是作为相对贬义的轻浮而浮躁的对应物而设置的,其他人是当代资本主义性质的社会生活浸淫中的新一辈成长结果,小说主人公阿贝本身也是一个浮躁有余,会因随地吐痰被罚款的小伙子。这种工作人员的态度再回归到文革年代“红旗车厢”中的车长与同样年轻的女乘务种种关心群众的作为的对照,后者粗粝的生活年代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也是粗鲁、真实而直接的,即使责怪也心口不一地拉窗帘、递毯子、烘烤湿衣服行为在读者看来更有一种亲切的亲近感,是真正的“视旅客为家人”,种种更加形成一种态度鲜明的情感对应与事实对应。
及至文章结尾所展示的人民群众令人心惊的善于遗忘的能力——无论那被遗忘的是英勇的还是灾难的——及附记中“我”与主人公阿贝的相互调笑、二者对于烈士光荣的牺牲与沉重的墓碑的反应。周展安认为这同样体现了“新时代”的一部分需要被认识乃至批驳的思想与表现,他在其文章中写道:“然而他又是在新的意识形态下成长起来的,这种可以用资本、消费、享乐等来定义的新意识形态倾向于将所有厚重的、深沉的、真诚的、严肃的东西消解掉,它要的是轻松,是消遣,是玩世不恭,是将一切有深度的东西都浅表化。”[4]59韩少功自己也在《灵魂的声音》中说:“我们身处在一个没有上帝的时代,一个不相信灵魂的时代。周围的情感正在沙化……什么都敢干,但又全都向往着不做事而多捞钱。到处可见浮躁不宁面容紧张的精神流氓。”[7]26这些言语,针对新的意识形态并在其下成长起来、惯于用戏谑甚或否定的方式表达观点的新一代人“敏感的心灵”[4]59而言,是冷酷的,也是客观的。
三、站在“旧时代”,观照“新时代”
也有研究者认为韩少功1990年代的文学活动有一个明确的思想框架,即把社会主义“前三十年”和“后四十年”进行对照、互鉴。[8]实际上,韩少功2006年所做的《第四十三页》也秉持了这种思路,他对“旧时代”的态度并非全然的肯定,也不认为“新时代”毫无可取之处。“旧时代”也同样存在保守、落后的固有姿态,“红旗车厢”上无知群众对未知事物的拒斥与嘲笑中所透露的落后民性与粗陋语言和“新时代”人们的种种面貌有相通之处。韩少功也多次在各类访谈中直接强调并在作品中切身实践,按照平时许多研究者所言,韩少功整体的思路是以乡村文明来理解、反观中国与现代文明。但他的姿态其实是积极的、不沉溺的,他最先旗帜鲜明地发现民族传统文化土壤中的“文学的根”,但他又亲身经历种种当代浪潮与资本的冲击,这两种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两相冲撞与映射在现实中的种种对立,让他又最能清醒地提醒自己——“只有找到异己的参照系,吸收和消化异己的因素,才能认清和充实自己。”[9]4。故笔者认为,倒不如说他所希望的是立足于现有的、当代的社会,逆反性地关照传统的隐秘性、反常性,从中发掘出可以建构的新的世界。旷新年在《小说的精神》中引证韩少功所谈及的目标,也正是“对于世界的重新认识和发现,探索和挖掘传统知识所屏蔽的那些隐秘、幽暗的区域,揭露那些习以为常、习焉不察的事物的反常性。它给予世界一种新的眼光,并使世界呈现为新的结构和面貌。”[9]4所以,相较于传统性或片面性的寻根文化创作者,或如其自身所言,除去“廉价的恋旧情绪和地方观念”[1]77,韩少功无疑更具有开放的观照态度。
小说的中间部分曾拉开一个希区柯克式的悬念:阿贝能否将火车的结果告诉火车上的相关人员、阿贝能否逃离“注定”的“第四十三页”命运,悬念拉长,读者也被纳入阿贝的焦灼。但正如这太快的列车一路驶向已知的结局,旧时代面临无法言说的巨大灾难,明眼人心知肚明而因种种主观因素、客观因素有心无力、无力阻止,眼见时代的洪流卷挟着革命热情高昂前行的群众成就一场毕竟前冲无回的事件。“旧时代”注定会被终结。作者的态度在后文有了隐秘的自我宣告。一位盲老人在《新时代》的“第42页”唱一首歌谣: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百年石头还是石头;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千年月亮还是月亮;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万年天空还是天空
……[1]33
盲老人与他的歌谣是在《新时代》这本宣告性、预言性的杂志上所写的,于阿贝而言,这如梦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原本就如真且幻,而在这一片似是而非中,这一歌谣有着警醒性的提示作用——“可见小说并非预言”[1]33。但其后发生的种种事件与这一安慰又是互悖的。那么,在这一片似有若无、真真假假间,相对于其他事事对应的总体情节,这一较大的出入与重点性的情节本身无疑更具有某种明显的暗示性与寓言性,吸引人们对它多加留意。如同《爸爸爸》中只会说“爸爸爸”和“x妈妈”这样两句口头禅、十足孽障而又迟钝的丙崽,这样一个“不够健全的人”却成为了村寨更迁的“见证者”与幸存者,其角色的设置与他暗示性、隐喻性的语言,更深孕了整个村寨乃至生命固有属性的主题与“谜底”。作者向来擅长于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设置给自己与读者的答案。
表面的隐喻上,阿贝这个新时代的未来来客是暂时乱入“旧时代”的未来人,但这一“乱入”是自有其注定轨道的,它既成就了这篇小说,是作者自然展现给读者的东西,也是阿贝想要“回家”的一次成功实现。但阿贝也注定要回归到他原有的生活轨道中去。从这一设定上,也能看出韩少功的姿态仍然是抱着足够的坦然来面对这个现有的“新时代”,也验证了他的说法绝非浅薄的念旧与保守的怨今。“去的该去”同样指向小说中本该发生的一切:火车倾覆、烈士牺牲。阿贝在反复尝试中因种种无效的沟通、偏移的重点甚至笑料宣告拯救的徒劳无功,韩少功亲经世态,面临同样的隐约的危机自觉,其“写作长于思想的敏感、超前”[8]56,他就像同样深知故事后续走向的阿贝,他难道没有对从“革命”到“市场”、从“新时代”到“旧时代”的种种变动的社会现实作出自己的应对方式并且试图给出一个优解吗?没有人能做出一个否定的回答。但小说映照现实生活,有自觉意识的人或许不止一位阿贝、一位韩少功,但限于更多的现实种种。时代与环境下个人的无力感、种种努力面临现实的荒废甚至个人本身能力的局限性带来更多心灵与现实的出入与矛盾。于阿贝如此,于韩少功更加如此。但在对于写作者身份的韩少功而言,这种矛盾是他有意识的、自觉的,这更像是他写给自己的启示与慰安。“来的该来去的该去”,隐喻式的歌谣在背景中划定了故事的走向,也揭示了生活中更多现实的意义的定式。时代告诉阿贝一份答卷:人们无法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东西。石头、月亮、天空是不变的。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
结尾,“新时代”的主人公确认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时代,他和“旧时代”的阿贝同样在火车上见到了另一列对开的列车,“旧时代”的阿贝觉得那些车厢里“五光十色的人们”对他的遭遇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前者则意识到:其实除了“一沓薄如纸片的窗口”,他“什么也没看清”。所以,“看不清”彼此情状的并非仅有阿贝。韩少功感受到的是不同的时代、同样存在的部分隔膜感,看似五彩斑斓的新时代的人们与生活,与作者的心灵是存在着距离的。到附记中,作者借主人公之口发问,质问当代对当年烈士功绩与遗迹的不在意、质问直接间接受利者的健忘、质问当代文化市场对通俗文学的偏好与市场“或者什么”对文学创作的隐秘指挥。这种小说中存在的无效的对话超出了文本的范围,种种无力感与逆差感成为一位位“韩少功”接受的结果。他们接受了故事注定的走向,但保有自己观照与说明的姿态。
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希望文学作品“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1]6从种种角度上来说,《第四十三页》正是一场不喊空洞的口号、有组织、有预谋,借由一位在“新时代”与“旧时代”、在“市场”与“资本”间来回跳动,试图寻觅一个答案的“阿贝”来解答作者自身疑惑、表明姿态的集中表述。这种表述又超越了个人的“阿贝”与一次表面似乎肤浅而俗套的“穿越”、超越了作品本身,进而再成为了一场创造性的文学表述,创造性地想象出一种时代进程与中国主体性。它更成就了一种混杂的二律背反式的表述:一方面接受了“新时代”的西方现代主义、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影响,同时又试图秉持自身对西方中心论的固有反抗;一方面又保持开放与接受的姿态强调文化乃至民族文化与地域文化的重要性、肯定人们的坚定信仰与美好人性,同时又拒绝偏激的复古主义和保守主义。从“旧时代”步入“新时代”的韩少功,姿态仍然是开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