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组缃小说中的皖南民俗书写
2021-01-14张文娟
张文娟
(安徽开放大学 文法与教育学院,合肥 230022)
民俗,即民间风俗,“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1]1。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学创作者对一地民俗风情的生动刻画和翔实记录,在丰富文学作品内容的同时,也为不同地方风土民情的传承与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吴组缃,安徽泾县人,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公认的一位作品少而精的作家,共著有短篇小说 20 篇和长篇小说1部。杨义认为其小说“一篇有一篇的匠心”,丁帆则评价他的小说“坚持用现实主义手法反映30年代的中国农村”[2]。其小说《箓竹山房》《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樊家铺》《官官的补品》等均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皖南乡村为背景,客观严肃地反映了时代变幻和社会风云。
目前,学界研究吴组缃作品主要集中在形象研究、文化研究、叙事研究等方面,对其小说中描述的地方民俗研究较少。本文在结合皖南地方县志及史料的基础上,参照钟敬文先生对中国民俗的分类,拟从物质民俗、社会民俗、精神民俗和语言民俗等四个方面对吴组缃小说中的民俗事象作具体研究。
1 吴组缃小说中的物质民俗书写
物质民俗是“人民在创造和消费物质财富过程中所不断重复的、带有模式性的活动,以及由这种活动所产生的带有类型性的产品形式。”[1]2包括生产民俗和生活民俗两大类。
1.1 物质生产民俗
1.1.1 农业民俗
农业耕作 皖南以种植水稻为主,《山洪》一开篇就描写人们放牛、舂米,拔野草、耕田等场景,勾勒出一幅皖南乡村农业耕作的全景图。“三官冒着雨,走过牛眠山桥,一口气跑到自己村上。在村头泥滑的田埂上,他望见东老爹披着蓑衣,大声叱着牛,正在犁着田。”[3]1《山洪》中的三官是一个勤劳肯干的人,“他把那二亩三分预备种早稻的水田完全翻犁了,那三亩种着菜苔和麦子的田里,也耘过了一次草,他那五十多棵‘剪桑’都在每一棵根子下,下了从油坊换来的豆饼”[3]2。《一千八百担》中也提及了皖南农业耕作习俗:耕田、翻板、铲田堰、做秧田、插秧、耘田、车水、看水、筑堰、割收、打稻等。
桑蚕生产 皖南地区山高林密,气候温和,桑树种植条件得天独厚,桑蚕生产历史悠久。吴组缃的小说中有不少处都提及了当地的桑蚕生产习俗。线子嫂和狗子两夫妻因为一下子“养了个十大盘”,“挨到三眠快见老,没叶了”[4]1。三官和媳妇也养了蚕,只见“他拿着小切刀,把一叠桑叶捺在砧板上,慢手慢脚切成整齐的细条丝……新娘一只膝头跪着主竹凳,微微挺着腰干,把三官切好的叶丝轻轻揉开,匀称的撒到满是黑压压的蚕蚁的篾盘里”[3]3。抗日战争爆发,加之人造丝的问世,皖南茧丝生产日趋萧条,桑园面积大减,“连松龄的那块大桑园都完全砍掉做了菜园了。这几年有几家养蚕的?”[4]2“镇上的茧厂已四五年没开秤,于是村上春夏两季的蚕事索性不去忙。”[4]3同时,吴组缃在其小说中还提及了育种、割桑叶、采茧、缫丝、卖丝这些桑蚕习俗。
渔业劳作 在皖南,水系发达的乡村渔农兼作,除了农耕,还有渔业习俗。“开河的日子逼近了,鸭嘴涝家家户户都为这农闲时期三个月渔季加紧忙碌着。”[3]4“鸭嘴涝的规例,开河是在五里外同枫树坳戴村交界的河面开始,在那里三天三夜(日间用网,夜间用叉),而后移向下游,直打到和属于黄龙溪的河面交界的终点为止。”[3]5因为捕捞时间较长,人们还要准备一些生活用品:“三官先把劈好的柴和垫棚子用的蒿草挑了扎扎实实的几担上船,随后挑来三四个人的枕头铺盖,三副大网,两口铁锅,一袋米,一袋锅巴,青菜和辣椒以及大嫂和新娘准备的糯米馃、锅巴粉和炒米。”[3]6一幅皖南渔民的生活图景在吴组缃的小说中栩栩展现出来。
祈福禳灾 据《泾县志》记载:“民国23年大旱,全县到处集众求雨,锣鼓喧天,抬菩萨,举小旗,县长领头沿途呼号,去龙潭取水,称作‘接龙’,结果旱情未减,仍然籽粒无收。”[5]1《一千八百担》中,吴组缃对此进行了详细描述:“还不下雨,村上人把锣一敲,邀上一百二百人,戴起杨柳圈,赤着脚,排成行列,火把,龙旗,香案,鸣锣放铳,星夜跋涉三四十里乱石荆棘路,到承流峰顶的龙王潭里捉起一条鱼鳅,虾,四脚蛇……总之是条‘真龙’,关到瓦缸里,鸣锣喝道走回来。”[4]4龙王台左右,还要竖立起龙王旗,旗上写着的“风调雨顺”“沛然作雨”“油然作云”“五谷丰登”等祝词,反映了人们当时求雨的急切意愿。
1.1.2 经商习俗
皖南地区因为人多田少,长久以来,人们就有外出经商的习俗,吴组缃故乡所在地泾县茂林,在清代中后已数百商号,商业鼎盛。吴组缃在小说《樊家铺》中就描绘了皖南山乡曾经的热闹景象:“他们或从外埠把大批盐,糖,煤油,洋货,布匹之类货物运到西南各村镇去,或把各村镇的稻,棉,丝,茧之类土产运向外埠去。”[4]5因为商贸兴盛,皖南店铺林立,店伙和“朝奉”人数众多,《天下太平》中详细介绍了王小福怎样从学徒一步步当上了“朝奉”:11岁的时候开始做学徒,三年学徒后开始做伴作。数年之中,得到了老板的信任和赞许,升作朝奉。同时,吴组缃在其小说中也描述了在抗日战争爆发和外来经济侵入的影响下,皖南经济快速凋敝的情况:“店铺是放排似的倒闭着,就是勉强能支持的,也都拼命减裁店员。”[4]6王小福所在的这家老店,即使不断裁员和缩减用度,也难逃存货被封,店铺倒闭的凄凉结局,王小福也从一个体面的朝奉沦为失业人员。吴组缃用现实主义手法客观描述了20世纪三十年代皖南经济的破败,其作品也成为了反映时代风云的珍贵留影。
1.2 物质生活民俗
1.2.1 饮食民俗
民以食为天,吴组缃小说中有很多处详细描述了皖南民间的饮食民俗:“鸭嘴涝一带习俗,每日吃两顿正餐,所谓早饭时光,约在上午八点到十点。”[3]7旧时,底层人民生活艰辛,人们还有到田间挖野菜的习俗,《山洪》中,章三官和他的新娘经常提着篾篮,带着剪刀,到草坪上挖野菜。皖南山乡,还有饮茶习俗:“贫穷人家饮粗茶,谓之‘老瓜叶’,或摘山楂叶晒干沏泡为饮料。富裕之户用细茶。习惯茶壶沏泡,冬季终日炉火煨之,保持热度,随到随饮。”[3]8此外,吴组缃小说中还提及了糕饼、炒米、油饼、油条等皖南特色点心和晒制干菜和腌制蔬菜的饮食习俗。
1.2.2 服饰民俗
民俗学家钟敬文将我国民间服饰概括为四类,主要为衣着、装饰物(项圈、项链、臂钏、脚铃等)、人体自身的装饰(如画眉、缠足、文身等)、以及护身武器和日常用品等(如佩刀、腰刀、荷包、香囊等)。吴组缃在其小说中对民间服饰习俗也多有详细描述。
男子服饰 据《泾县志》记载:“清时本县城乡男人着长袍马褂,下着长裤或套裤,搭腰扎脚。随时令分单、夹、棉装,戴瓜皮帽、毡帽、猴头帽等。民国后着马褂渐为减少,多着对襟短衣便装,裤不扎脚。逢年过节,看亲探友,外罩长衫。抗日战争时盛行戴共和帽。”[5]2吴组缃对这类民间着装习俗也有详细描述,如《山洪》中东老爹:“头戴破毡帽,身穿黑老布棉袄,拿着一杆光泽发红的毛竹烟管。”[3]9“有个歪歪戴着黑呢‘共和帽’的人头晃着,他认得那是四狗子。”[3]10《一千八百担》中的渭生:“四十多岁,穿一件上黄下青的多罗麻接衫(一种马褂连长衫的衣裳)。”[4]8皖南还有给小男孩戴银脚箍的习俗,表示男孩命贱如女子,可以破“劫”破“关”,直到结婚才由新娘替他下掉。小说《山洪》中亦记录了这一民间服饰习俗。寿官娶媳妇前“右耳上戴着金耳环,右脚袜子上还套着一只银脚箍”,娶媳妇后“戴着鸭嘴帽,蓝布罩袍套着黑马褂,颈上脚上的银环下掉了,像个小小绅士的派头了”[3]11。
女子服饰 《泾县志》亦记载:“清时,女子普遍长发缠髻,俗称‘巴巴头’,插针带簪,穿耳带环。民国后,年老妇女仍多如此。清代和民国初,一般便装为大襟上衣,搭腰长裤,冬季扎脚棉裤,戴两片瓦帽,或扎结纱包头,裹脚,着绣花鞋。”[5]3《山洪》中,三官的新媳妇穿着“褐色布的短棉袄罩褂,把身子束的紧绷绷的,穿着蓝布裤。”梳着“用刨花水刷的乌亮的‘巴巴头’”[3]12;《樊家铺》中则提到了老妇扎“包头”的习俗:“所谓‘包头’,就是一块叠着的黑绸。由做儿子的花钱送到地藏王庵里盖上一个‘法印’,拿回来给娘系在发额之间,直到进棺材。据说有这个东西的,到了阴间可以减刑赎罪。乡中有儿孙的老太太无论贵贱大多有之。”[4]9
2 吴组缃小说中的社会民俗书写
“社会民俗亦称社会组织及制度民俗,指人们在特定条件下所结成的社会关系的惯制。”[1]3社会民俗主要包括社会组织民俗、宗族组织民俗、婚丧嫁娶民俗和民间娱乐习俗等。
2.1 宗族组织民俗
吴组缃生于泾县茂林吴氏大家族之中,宗族组织民俗伴其成长,其小说里面也有很多关于宗族民俗方面的描述。
宗 祠 宋代开始,百姓们逐渐在居室之外,择风水宝地修专祠,祭祀列祖列宗。到明清时期,修祠供祖,蔚然成风。宗祠是宗族最基本的族产,据《泾县志》记载:“封建社会,本县城乡多聚族而居。全县多数村落有姓氏宗祠,清至民国间普遍注重修编宗谱。”[5]4宗祠是同宗族的人聚集议事的重要之地,也是维持宗法礼制的地方。吴组缃在《一千八百担》中讲述的是宋氏大家族在宗族祠堂内召开的一个商议会,就族田收益的一千八百担粮食如何分配进行商议。
义 庄 义庄是宗族的经济基础,包括学校、族田等。义庄设有管事人,收入归宗族共同所有,目的用以救助族人,稳固宗族体系。《一千八百担》中,宋氏义庄开办了培英学校,但因没有钱,学校不得不停办,义庄管事柏堂,因害怕年轻学生接受新思想而坚决主张关闭学校;大旱之年,田里没收成,吴氏家族的各路人物都觊觎义庄里存放的一千八百担粮食,商议之时各怀鬼胎,极具讽刺意味。
祭 祀 皖南山乡水系发达,有些地方在开河捕鱼前至今还保留着祭典的民俗活动,以请求龙王、水神、河伯等神祗保佑捕鱼获得丰收,亲人平安回来。《山洪》中,章三官和他的两位哥哥都参加了捕鱼,“开河”前,在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带领下进行祭祀活动:“那里已经烧起了松柴的火炬,浓黑的松烟在红的火焰上面喷腾着,发出哔剥的炸裂声。他知道他们由东老爹和双全官领头,正开始祭祀河神的典仪。”[3]13参加祭祀仪式渔民们都会虔诚祭拜,以求河神庇佑他们过上“饭稻羹鱼”的平安生活。
2.2 婚丧嫁娶民俗
皖南山脉属黄山支脉,虽风景秀丽,但环境闭塞落后。解放前,当地仍保留着较为严重的封建宗法文化习俗,婚丧嫁娶习俗上还有如童养媳、“鬼妻”等不良民俗。
鬼 妻 在封建社会,女人与男子有私情便被认为“伤风败俗”,不被当时社会所容忍。《荨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和伯父私塾里的少年互生情愫,私定终身并偷尝禁果,触犯社会规制,不被少年郎的家人认可。更不幸的是,少年郎在赶考途中不幸身亡,二姑姑伤心欲绝之下本想以死殉情,被救之后又被称赞为“可风之处”,以此得到少年家人的认可,由此,二姑姑便抱着少年灵牌参拜了家堂祖庙,做了鬼妻,从此开启一生的悲苦与寂寞。
童养媳 童养媳婚姻是封建家长制下产生的一种畸形婚姻,也是一种陋俗。吴组缃在小说《天下太平》中就描述了家乡的童养媳制:“按照向来山乡规例,把女孩给人家作养媳,那人家领去了,吃个三四年辛苦,既可以有一个使唤的丫头,到了相当年纪,从灶门前拖出来,开了容,穿上一身红布褂裤,拜拜天地祖宗,就成正式媳妇,又用不着花那笔浩大的抬娶媳妇的费用。这是一件合算的事,大家都是愿做的。”[4]10《樊家铺》中的线子也是一位童养媳,“奶头上被送出去了”,幼时脱离原生家庭造成她对自己的母亲几乎没什么感情,因此线子在气极和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为了救夫而弑母。
守 节 在封建宗法制社会,伦理观念要求女性遵从三纲五常,丈夫死后必须守节,寡妇再嫁为人不齿。《卍字金银花》中,“我”偶然遇到了在多年以前家里短暂收留的走失小女孩,这位女子出身于宗法大家族,无奈命运不济,丈夫早逝后她与人私会怀孕,“做了为社会所不容的事”,被夫家抛弃。由于少妇的父母已不在世,便去投靠舅舅,但舅舅并没有对自己的外甥女给予关爱和援助,反而将她拒之门外,导致这位女子最后在酷暑和难产中悲惨死去。
吴组缃通过对鬼妻、守节、童养媳等婚姻陋俗的描写,展示了“五四”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封建礼教下被压迫女性的悲剧命运的深切观照。
2.3 民间娱乐习俗
民间娱乐民俗,“是以消遣休闲、调剂身心为主要目的,而又有一定模式的民俗活动”[1]4。吴组缃在小说中对民间娱乐民俗也多有描述,一方面展现了皖南乡民们对生活的积极态度,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作家自身浓厚的生活情趣。
《樊家铺》中,线子的丈夫和乡亲们在农田耕作时,会哼唱“花鼓灯”,所在村子的人们搭起简易的戏台:“你家拿出锣,我家搬出鼓,几件简单的行头,配上娘的老婆的衣服首饰脂粉等东西,连夜把‘七仙女下凡’‘蔡妙凤辞店’‘送香茶’‘祝英台’之类烂熟的故事精彩地扮演出来。家里人、亲戚,邻近各村的男女老幼以及住宿的过客们都来聚精会神的作看众。”[4]12在乡间,一个村庄如果搭台演戏,附近的村民都会被吸引前来看热闹:“六月里镇上唱龙王戏,她一连去看了七夜。”[4]13此外,《一千八百担》中也提到会节时有祠堂前唱戏谢神的民俗活动。这些娱乐民俗不仅展现了乡间的温情与欢愉,也蕴含着底层人民对生活的热情。
3 吴组缃小说中的精神民俗书写
“精神民俗指在物质文化与制度文化基础上形成的有关意识形态方面的民俗。”[1]5精神民俗主要包括民间信仰、巫术和民间哲学伦理观念等。
3.1 民间信仰
根据民俗学家钟敬的概括,民间信仰对象有对自然神、祖先神、生育神、行业神和灵魂等。吴组缃在不少作品中都描述了这类民间信仰。
对祖先神的崇拜 《天下太平》中的丰坦村村民们相信:“也许是由于所供的那位神祇的权威,也许是由于风水位置的扼要,大家似乎相信着:丰坦村的太平是这座神庙赐。”[4]14“忠实做人,耐劳苦,安本分,从祖上传下来的这种着教训,已经变成他们的天性: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那神庙,安着本分,尽能力挣扎着,忙碌着,喝自己所能得到的一点子薄粥,或竟饿着肚子。所以村上纵然穷苦到现今地步,四邻地方都常常闹着匪,而丰坦村到底还是太平的。他们看到庙顶‘一瓶三戟’那四个字,他们愁苦的灵魂得到安慰了。”[4]15
对生育神的崇拜 《某日》中的媳妇遭遇难产,“痛了三天三夜,产门总不开。房里挂了三张催生神,厨门,抽屉都打开,家里的青花碗摔完,又到油坊里赊来十八个,摔得满天井碗碴子。”[4]16
3.2 封建陋习
《某日》中,媳妇难产去世后:“老婆婆用一种熟练的手法折着锡箔纸,一边亲热爱惜地哄着那孩子说,你不要动手。这个动不得。后天你妈妈满七,你爸爸带你到她坟上去。小牙子拜拜,爸爸烧元宝。妈妈在地下保佑你日长夜大的。大了,讨媳妇,做个好汉:耕田不用牛,一肩挑八百斤。”[4]17《天下太平》中,母亲生命垂危之时,王小福去庙里求菩萨并讨回两杯香灰,坚信母亲由此会得到神灵的庇佑,病情得以好转,但等他“急乱了一阵,七手八脚把‘仙方’照规矩冲好‘阴阳水’(冷热水各半)送过来时,娘的牙关已经扳不开,‘仙方’也不济事了。”[4]18《樊家铺》中的母亲也十分迷信:“菩萨手里捏着钢鞭,一脸怒气。我看见手里有钢鞭,我晓得不好了。”“菩萨托梦的第三天,五龙山的土匪动作了。”旧时山乡人们笃信菩萨这类神灵,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坚信自己和周围一切事情发生及结果都是上天和神的安排。
4 吴组缃小说中的语言民俗书写
方言俗语是地方民俗文化的重要载体,吴组缃小说中出现了大量具有皖南地方特色的语言民俗,这些皖南方言、俗语、谚语和歇后语等在吴组缃的小说中俯拾皆是,成为皖南语言文化的“活化石”。
4.1 皖南俗语
《山洪》创作之初,吴组缃原想全部用方言来写,考虑多数读者不懂皖南方言,便舍弃了,但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中,他还是有意识的保留了很多皖南俗语。例如“说天话”(说话不切实际)、“难为人”(故意刁难人)、“不落空”(有收获)、“嵌肉”(亲热贴心)、“敲钉锤”(敲诈钱财)等。在皖南农村,还有很多俗语独具当地特色,如《一千八百担》中:“寒热分不清,烧黄了眼珠。说是半更子”。这里的“半更子”指的是疟疾。“松龄是为了安葬祖先的黄金”,这里的“黄金”指的是祖先的遗骸,这种说法,估计其他地方闻所未闻。
4.2 歇后语
皖南方言中的歇后语富于哲理又具生活气息,在吴组缃的小说中不胜枚举。如“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皮猴子做好了箍子,硬要变个把戏”;“猫儿耍耗子,制你多受点灾难”;“火烧纸马店,迟早是要归天”(《一千八百担》);“屋顶上盖瓦,一个压一个”;“白布掉在染缸里,说不清”;“结巴子数卵子,没本事答出来”;“半夜里起来下扬州,日头落山还没跨阳沟(阳沟,又作羊沟,指的是露出地面的排水沟)”;“水桶大的葫芦也只这点蒂——吊不住”(《山洪》);“豆腐贴对联,两不粘”等等。这些歇后语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从当地乡民的嘴里讲出来十分的贴切。
4.3 称谓语
在皖南,尊称年纪大的男性称为“老爹”,尊称别人家的儿子为“大汉”“官官”,如《官官的补品》中:“感谢阎王把我投胎在一个体面人家,一落地便有人喊官官”[4]19;尊称平辈女性为“板奶奶”或“板姑娘”(《樊家铺》),称呼自己老婆称为“婆娘”,孩子叫“毛毛”,农民自称为“泥漠腿”(《山洪》)。此外,乡民之间还喜欢给人起诨名:“这位老先生,人家背后都喊他‘肚脐子’,意思自然是说他除了烘火,晒太阳,拿把扇子走走河岸,带小孩子玩玩,上街买买东西外,再不曾做过其他什么事”(《一千八百担》)。形容一个人表面和善,内心狠毒就叫他“笑面虎”;形容一个人老老实实就是“素雅一块玉”;此外,还有“皮猴子”“野猫头”“梅花脚”“毛头”等外号。这些口头称谓语,自然亲切,贴近生活,生动展现了皖南山区原生态的社会面貌、生活质地、风土人情和人物特征。
4.4 脏话和骂语
与其他方言一样,皖南方言中也有脏话和骂语。吴组缃根据小说情节和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选用了其中一些。如自己的事情碍不着别人是“鸡窠里发瘟,和你屌相干!”《小花的生日》中,小花妈妈在绝望中咒骂丈夫:“你这鬼摸头的千刀斩!你南瓜切不动切葫芦!”“你这不要脸的千刀杀万刀剐!”还有如“造你娘的孽”“戳的”“娘的”“奶奶的”“脓包货”“狗肉不上秤的货”等,类似这种泼妇骂街式的语言极具皖南乡野色彩,也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征,蕴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5 结 语
中国民俗学从诞生之初就与中国现代文学有着不解之缘。最初从事民俗学研究的鲁迅和周作人等学者,他们用现代意识审视自己的故乡,在他们的影响下,沈从文、鲁彦、蹇先艾、冯文炳、台静农、彭家煌等一批青年学者也开始将目光投向各自的故乡,以严肃的态度创作了如《边城》《黄金》《水葬》《浣衣母》《拜堂》等乡土文学佳作,具有鲜明的反封建意义。
作为“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吴组缃同样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家乡,他以客观细致的创作表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皖南农村社会经济的破产和宗族制度的衰落,他将人物和事件浸润在社会生活之中,烛照出社会生活与个体生命的真实镜像。他描摹的民俗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展现了皖南山乡的风土人情和群体品格;他将各类人物置身于风俗之中,揭露出人物的性格弱点和悲剧命运产生的决定因素;他批判侵略之恶、人性之恶,将生命意识与民俗书写相结合,凸显了对生命意识的关注。吴组缃将皖南民俗融进小说,用现实主义手法记录了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风云变幻,让读者看到了一幅幅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农村社会群像和生活图景,一篇篇小说中透露出丰富的社会意蕴,如陈酿老酒一般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