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角形的大都会”:漫画中的都市上海
——以1930年代《时代》《中华》《文华》等画报为考察中心
2021-01-14温江斌
温江斌
(江西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江西南昌 330013)
漫画是都市中重要的一种艺术形式。近现代以来,众多漫画大家创作了许多著名的漫画作品,得到学界的关注和研究。关于中国近现代特别是1930年代的漫画研究,目前主要由以下几类构成:一是关于漫画的出版发行研究,如朱琳《民国漫画出版:密涅瓦的猫头鹰》[1]、孙晶的《论民国时期漫画类杂志战斗性、启蒙性及实用性的统一》[2];二是关于漫画历史发展的探讨,如赵敬鹏的《民国漫画的创作与研究图景》[3]、李婷的《民国时期漫画“时代派”的相关立体主义倾向》[4];三是关于漫画的社会以及女性形象,如曾越的《民国漫画女性的形象建构与身份认同》[5]、朱文涛的《美丽的罪恶:民国漫画中摩登女性形象的三重批判话语》[6];四是关于漫画的设计艺术探讨,如刘妍的《民国时期漫画角色设计的探索与研究》[7],等等。这些研究成果为探索近现代漫画的出版传播、历史演进、社会内涵以及艺术性作了不懈的努力和独到的剖析。由于种种原因,关于漫画的搜集一般多集中于“纯粹”的漫画期刊,而多少忽略了“边缘期刊”画报的漫画资料。实际上,画报作为以图为主的期刊杂志,它以其特殊的平台聚集了一批漫画家和刊登了众多的漫画作品。
漫画是中国近现代画报期刊特别是1930年代上海画报的重要内容,诸如丰子恺、黄文农、张光宇、黄士英、万籁鸣、张白鹭、蓝蔚邦、席与群等重要漫画家的重要作品,都能在其中刊发传播;而长篇漫画如叶浅予的《王先生》、梁又铭的《弗先生》、黄尧的《牛鼻子》、张乐平的“三毛”漫画系列等,也是在《时代》《中华》《文华》①《时代》为《时代图画月刊》的简称,创刊于1929年;《中华》为《中华图画杂志》的简称,创刊于1930年;《文华》为《文华艺术月刊》的简称,创刊于1929年;为行文方便,本文统一采用简称。等画报上系列连载的。因此,在“边缘期刊”上海画报之中,选择郭建英、张英超、叶浅予、梁又铭、陆志庠所留下的漫画作品,一方面搜集与整理它们具有补充漫画史料的意义;另一方面,这些漫画取材于上海都市生活、描绘各种生活景象,研究这些漫画可以从一个新的视角考察都市形象,丰富上海都市文化研究。
一、摩登都市的“新感觉”描摹
1930年代的上海都市是现代的、摩登的,这座位于黄浦江畔的国际大都市,有着独特的历史与文化魅力,散发着特有的迷人气息与万种风情。当爬梳画报的文本后可以看到,在1930 年代的漫画家和漫画作品中存在一股摩登思潮,他们描绘异彩纷呈的都市声色,成为上海都市魅力的忠实记录者。摩天大楼、急驶的汽车、闪烁的霓虹灯等都市意象触动着画家的感官与神经,成为他们笔下摩登的风景,他们尤为注目这个都市的主体——摩登女郎,郭建英、张英超两位漫画家便是其中的重要代表。
郭建英在1930 年代创作颇多,在画报中则多见于《良友》《大众》《玲珑》等之中。在作品里他常以现代、女性、洋装等为创作主体,勾勒了一个个时尚新潮的女子。如《街上拾得了的美》[8]描绘了“明亮的少女”“穿礼服的女人”“布衫的中学生”,将漫步于街头的各色年轻女子,用细匀轻柔的线条勾勒出女子青春美丽的身姿,赞赏她们“妖艳的Wink”“不施脂粉的美”;《SKETCH BooK》[9]则以简笔速写方式刻画了几位穿着bra、裸露大腿的女性,表现出诱人的魅惑力;《原因》[10]里一位身穿红色旗袍的摩登姑娘跳着“蒲尔士舞”,开衩的旗袍、翘挺的臀部一一呈现出火辣的身材。某种意义上,郭建英笔下的各色女子表现了1930 年代上海都市时尚女性的众生相:《新经济家庭问题三部曲》[11]的“蒲尔阶级”的家庭妇女是爱钱的;《寒冷交响曲》[12]里“富有原动力的小姐”是怀春的、堕落的,亦具有强烈的生命力的;《服从》[13]中的女子在男女两性关系中的主导性;《诱惑》[14]就以素描形式描绘了女子的“媚惑性”:亲吻男子的女子似开屏之孔雀、以妖冶身姿卧躺于地的女子似凶猛之老虎、以优美曲线坐于地的女子似贪婪之银蛇等,漫画通过两两比拟方式将女子对于男性的魅惑予以了生动的“比喻”。同时,由于三十年代郭建英的精力在《妇人画报》的编务上,因此他为其中的许多小说、随笔进行了配图,如为基耐尔的《恋爱无线电》、刘呐鸥的《棉被》、尤子玄的《西班牙之梦》和徐迟的《罗斯福的纸牌》《RUBY》等小说随笔进行插画,这些漫画根据小说故事内容,以摩登女子为刻画对象,将彩妆、洋服、调情、肉感、逛公园、打高尔夫、金钱诱惑、温柔缠绵和魅惑神情等融于一体,同样寓意着都市摩登的活力。
整体而言,郭建英笔下的摩登女子活跃在迷人的舞厅、酒吧、高尔夫球场等公共休闲场所,她们有着高挺的鼻梁、蓬松的烫发、纤细的手指、精致的妆容和纤细的腰身,“不加修饰的脸上,温柔地反映着桃红色的两颊。鹅蛋形的脸型,柳叶眉和尖长的眼眸,樱桃形的小小嘴唇”[15]。这些女子活力四射,对自我的主体性信心十足,有着残忍的魅惑性,充溢着流行和时尚、梦幻和刺激,别具妖艳的风姿;她们是丰富想象与鲜活具象的结合,同时透露出某些色情意味,表现了城市人生迷乱、失重的感受。因此品读郭建英的漫画,总能感觉到其中所闪烁的新感觉特色,学者陈子善就说,“若要研究30 年代中国城市现代性的文本创作,单读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人用文字感觉和经验‘城市梦魔’小说已经不够了,还应加上郭建英的都市漫画,它们是现代城市叙述模式在绘画领域中的生动体现,是摩登上海的线条版”[16]。确实,这些都市摩登女郎,有着比亚兹莱式的魅力与魔性,以她们翘臀、蜂腰的性感诠释上海1930年代的都市文明,隐喻着都市旺盛的生命热力。
张英超是摄影家张珍侯之子,为1930年代《上海漫画》的主创者之一,是一位热情表现上海滩浪漫风情的漫画家,在当时画坛非常活跃。他的作品所刊非常广泛,仅在《中华》《时代》《妇人》等画报上就有《奢望之展望》[17]、《电影漫画:嘉宝,赫本涅,与盖勃尔》[18]、《作家之秋之灰色感》[19]、《无情诗话网》[20]、《导演之烦恼》[21]、《笑之犯罪学》[22]等作品,从这些富有新感觉意味的题名中就可感觉到漫画的都市场景的现代。与郭建英描绘的都市女子妖媚、诱惑相比,张英超的漫画展示了都市女子的梦幻和绮丽、浪漫与青春。如他所绘漫画《都市在黑的MASK里》[23]里的三幅漫画及文字构成“田”字状,作品以女子为核心,其中一幅是一位身材窈窕、裸体的、戴着眼罩的女子手持扇子大步站在聚光灯下,又一幅身穿时尚衣饰的女子与一男子翘首而立,再一幅是一位手持香烟的女子坐于茶几上,表现出都市人们“匿隐在黑的MASK 里”。另一幅能表现新感觉风格的画作是《流线型女性之秘笈》[24]。张英超的作品有着更多具体的都市场景和背景,如《奢望之展望》[17]中一位身穿短袄、身材高挑的摩登女子立在闪烁着灯光舞厅之前,身后有着高耸的铁塔、流线型的汽车以及更远处有巍峨的现代高楼……现代物质与都市女性的勾连显示出富有现场感的都市意味。还要注意的是,张英超所作女体大多高挑,脸蛋与身材颇为丰满,眼睛妩媚,常与春夏等季候相连,有一种少女的青春活力和热情的气度,充溢着浓郁的艺术装饰风格。
张英超还善于将漫画与文字结合起来,表现出浓烈的都市新感觉风,如《高温度下之美人祭》描画了三幅炎热夏季中女子出没在食堂、茶室、泳池等各处的倩影,其中对“吃茶室之女神”写道:
吃茶屋没有夏天,风扇吹着大孩子的鲜艳的领带,吃茶屋有的是春一般的季候。冰咖啡;冰的 CIDER,冰的红茶。生啤酒,日本风的白酒,染红了都市里大孩子的脸。吃茶屋里跳出了爵士乐,吃茶屋跳出了女神的浅笑。[25]
这些掺杂着英文、变换句式的文字,将女子、季候、流行色和都市景观融为一体,流淌着都市摩登时尚的趣味,极易调动着读者的视觉感官和阅读快感。某种意义上,张英超的漫画是现代都市生活素描,跳舞、接吻、拥抱、恋爱、品酒,还有好莱坞明星、春天中爱的渴望……都市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都成为他笔下的绝妙题材,充满着现代新鲜的感觉,正如漫画家汪子美所评论的那样:“张英超的作品是完全披着玫瑰色的外衣,描绘的对象都是都会的歇斯底里亚;女人的风魔,酒色的诱惑,爵士的旋律,新世纪的流行感冒,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气息。……这是一种最流行的时髦品。”[26]
1930年代欧风美雨早已推开了中国大地上禁锢已久的欲望之门。人们开始追求自我情感的释放和表达,“摩登女郎”便是在这片土壤里滋长起来,在1930 年代达到全盛时期,她们时尚前卫、新潮时髦,有着旺盛的生命激情,成为都市新气象的代表。生活在上海这个脂粉的城市,郭建英、张英超也被时代潮流推动着,在声光灯影的浸润中,以他们灵动的线条表现出时空交错下虚实相生的都市女子,并通过“她们”传达都市的脉动和都市的情绪,于此完成了对都市文化的体认与表现。在他们的漫笔之下,上海被描画得洋味十足,显示出艺术家们对摩登都市和流行时尚的渴望和憧憬。
二、市民日常生活的“戏谑式”描摹
都市上海是时尚的世界,这里有现代的生活,有摩登的女郎,当然组成这个都市的主体更是芸芸众生的小市民。生活于都会的漫画家们,对于市民生活有着深切的体验,在他们的笔下,漫画以人生日常琐屑生活为题材,描绘其中的世态人情,展示社会方面的某些动向。如黄尧的《牛鼻子》、万籁鸣的《陆小姐》、胡亚光的《上海朋友》等连载漫画,以及黄士英、张白鹭、胡忠彪、陶忠澄、马国亮、朱夷白、蓝蔚邦、张鼎等的单幅漫画,他们以各自的画笔刻画着小市民的性格,描摹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从而达到对市民社会的展示。在这些漫画中,对上海都市日常生活进行了深切描绘、对都市市民性格有着集中展现的是叶浅予和梁又铭两位画家。
叶浅予是近现代重要的漫画家,他于1926 年开始漫画创作,1928 年供职于中国美术刊行社发行的《上海漫画》。《王先生》系列漫画原本在《上海漫画》杂志连载,后因1930年《上海漫画》与《时代画报》合并,叶浅予转任《时代》画报的编辑,因此《王先生》也由《上海漫画》转刊《时代》画报,从1930年第4期到1936年第113期共出80余回。《王先生》各组漫画为9格图,每组故事之间既有连续性,又可独立成篇。作者贴切而细致地打量着上海的日常生活,用纤丽而夸张的线条,通过王先生在家庭和社会舞台上所表现的滑稽形态,传达了普通小市民在现实中的尴尬处境及与外界的紧张关系。
对于创作以上海生活为背景的长篇故事,叶浅予曾欲以“上海人”给漫画取名,后来漫画家王敦庆提醒认为这样有地域针对性,而姓王的全国颇多,遂取名为“王先生”。“王先生”名字叫王盛,瘦高身材、尖鼻子、瘪嘴下两撇老鼠胡须,长袍马褂,是一个既精明又局促、半土半洋的上海土财主。《王先生》的配角同样亦富有“上海味”,带有上海某类人的特征,如西装革履、西崽相十足的小陈、矮胖刻薄的王太太,以及时髦摩登的王小姐阿媛,这些人物造型有对比又有矛盾,在彼此的生活粘连中凸显喜剧效果。上海滩林林总总的人情世故和形形色色的生活故事就在“王先生”及其配角的行动中得以展现。王先生是吝啬自私、挑剔、好管闲事的,又相当地封建保守,时时防范女儿自由恋爱,表现出现代都市里所遗留的传统观念及难以湮没的陋习。在这些漫画中,最精彩的是画家将王先生等人性弱点与都市发生的事件相连,展现了1930年代上海华洋杂处的世俗风貌和生存现状,如将其时上海出现的“租房”[27]“办学校”[28]“喝花酒”[29]“明星舞女”[30]“编恋爱书”[31]“骗子行骗”[32]“经济恐慌”[33]“航空救国”[34]“抵制日货”[35]“新生活运动”[36]等一一刻画出来,既颇为有趣又真实可信。如“收账”[37]一则:米行老板向王先生收米钱,“上个月的米账,今天非给不可”,而王先生只好向房客小陈催缴房钱,而小陈则向报馆编辑索稿费,报馆编辑继又向报馆老板要钱……,而最后报馆会计则说要收了广告费才能拿到钱。当米行老板、王先生、小陈、编辑、老板、会计一起排队催款之时,会计突然想到,“对啦,紫娟老九还欠我一笔佣佃”。故事嘎然而止却意味深长,描绘了当时上海经济的萧条状况和各类人士窘困的生活,以及妓女大幅在报刊作广告的风气。《王先生》的都市市民风味,还常常显现在人物的方言上,如“瘟生”“白相”“小瘪三”“阿木林”“拆烂污”“瞎三话四”等清晰地表现了浓郁的上海地方特色。
1930年代以擅长刻画小市民生活的重要漫画家还有梁又铭。梁又铭是广东顺德人,曾做过黄埔军校《农民画报》的编辑及政治部艺术宣传委员,后因其兄梁鼎铭创办《文华》画报,因此成为该报的编辑。他一边编辑一边绘画,创作了不少的作品,长篇系列漫画《弗先生》即从1931 年第17期开始连载在《文华》上,至1935 年第54 期结束,约载40 余回。在1930 年代“弗先生”这个人物就与叶浅予的“王先生”、梁白波的“蜜蜂小姐”、黄尧的“牛鼻子”、张乐平的“三毛”等形象并列一起,成为都市重要漫画形象。弗先生原名叫弗识想,秃头、圆鼻、高瘦,常常西式打扮,典型代表了当时上海既中又西、不中不西的一类人物。相比“王先生”的土财主身份,“弗先生”有固定职业,似乎属于职员一类阶层,但他没有组建家庭。弗先生有着迂腐等性格缺点,他竟然在厕所旁问人吃饭了没,向街头吃不饱的乞丐倡导讲卫生,甚至到舞场向舞女送上《烈女传》等,画家在刻画出这个人物的滑稽之时,形象描绘了迅速变迁的都市里一位小人物的不合时宜、僵化的思维和性格。
不过,梁又铭的《弗先生》并不止于描绘这个小人物的滑稽可笑,而更多是从弗先生的言行、视角来观察都市的市民社会,从他的“不识相”“不懂世故”中反观社会习以为常的陋习和不良风气。如通过带着浓妆的女子跳入泳池之后弗先生找不到她们的夸张情形,讽刺都市女子过度化妆的风气[38];从青年到老年、孩童都在公园里说着情话,讽刺了到处充溢的所谓自由恋爱的风气[39];如弗先生出于同情送给小贩一块钱,却才知道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都市“老千”[40];如从弗先生要求找回“一个银角子”描绘公交车售票员的揩油的习气[41];如描绘学生在课堂上听弗先生讲经学和弗先生朋友讲“性经”的不同反应,讽刺了学校教育种种乱象[42]。如果说叶浅予的“王先生”多表现家庭以及社会生活的情状,那么梁又铭的漫笔在聚焦市民生活之时,还注意到职场生活情状,指陈当时政府的弊病,如海关税务人员见怪不怪的受贿、高喊廉洁的白厅长算不清的糊涂账[43],貌似公正的朱科长处处不忘拉裙带关系[44],表面光明磊落的朱局长假公济私和中饱私囊[45];而且还讽刺当时社会中到处是“委员”风气:这里没有“委员”头衔是见不到老朋友,这里就连负责厕所的男子也持有“夜来香工会委员”;为了见老朋友,弗先生不得不自任为“上海市三岔路房客联合会常务委员”[46]。这些林林总总的故事,显示都市五花八门的职场陋习,在戏谑中不无暴露乃至批判的意味。漫画家以机敏的目光如实地将那些见怪不怪的但又病态的东西展现出来,提供了透视上海市民社会情景的一扇窗口。
都会上海是一座被广大农村包围的“孤岛”,它实际上很难逃脱乡土与传统的浸染,从而难保理想的都市现代性的纯粹性,而这种浸染亦完全有可能逐步侵入到上海现代性并成为其中并行不悖的浑然存在,或许这正是“未完成的现代性”。而这种“未完成的现代性”在都市小市民身上有着显著的呈现,他们热爱生活,却不乏狡黠;他们有着认真,却不乏保守,而附在他们身上的那些事件更是现代与传统碰撞的真实写照。相比郭建英、张英超的笔下的都市女郎所显示单一性,叶浅予、梁又铭关于都市小市民生活的描画具有更为广阔的社会场景,从家庭、职场、学校到国家,这些话题似乎都灵动地进入到他们的画笔之下,视野显得更为宏阔,人物性格更具立体感,简洁之中不乏戏谑的成分,却以更高的真实记录着都市市民群体的思想和言行,使读者从不言而喻中领略到都市小市民的生活世界和性格弱点。
三、乡村“比照”下的都市面影
在1930 年代上海画报中,还有一类漫画亦是值得关注的,那就是瞩目乡村的作品。这些作品多以“间接”方式展示都市形态——这些漫画放置在都市题材的漫画格局中,形成了有意义的比照。如丰子恺的作品就多以农村为底色,画出了朴素自然的乡土气息,《农夫与乳母》[47]里农夫赶牛耕田、农妇辛劳挤牛奶,寥寥数笔描绘了一副农村祥和自然的景象;《遇赦》[48]里孩童将笼中之鸟放飞自然,一旁炊烟袅袅升起,显示出人间的情味;《众生》[49]中两个稚嫩的小孩放牧一群小猪,人与动物的和谐充溢着纯真无邪的气象;《晨光与暮色》[50]中一老一小牵手前行,表现了天伦之乐和生命的延续。作者从普通生活中撷取几乎不为人所在意的人情事物,用诗样的心去观照,用充满童心的笔去描绘,并放大为人世间的大美来,营造出一个与摩登都市文化审美形态截然相反的精神家园,读者从中可以感受到不受都市羁绊的自由自在的生命力。
能把乡野与都市进行自觉对照起来的漫画家应该是陆志庠。陆志庠是上海川沙人,早年毕业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1930年代初得叶浅予赏识,创作才华得以发挥,1933 年9 月,叶浅予聘请陆志庠到《上海漫画》担任美编;半年后叶浅予转任为《时代》画报编辑后,陆志庠也作为他的助手加入其中的编创,因此他的作品多见于《时代》上。整体而言,陆志庠常描画都市光鲜的背面,如《上海乞丐与浪漫主义》[51]中三幅画勾勒了上海都市遍地乞丐的情形,并借乞丐向摩登女郎讨钱讽刺“浪漫主义”是“憧憬着某种不可知的东西”;《三等车速写》[52]中拥挤的车厢、防不胜防的小偷,映照了奢华都市的丑陋一面;《落成》[53]里繁华的街道充满着明显的贫富差距;《正午后的上海》[54]的四幅漫画描绘了都市无处不在的调情和滥情等,这些漫画显示出繁华都市上海依然有着落后的一面。而且,画家常将目光伸向乡村,描绘劳作其中的农人们,给予他们以深切的赞美,如《骄阳下生息的人们》[55]中的乡村充满活力的乡民,充溢着“春的跃动”;《上海礼赞》[56]描绘了都市之外的劳工和村民,显示出辛劳、朴实、强健的底层真实情态。在一定程度上,画家描绘农村赞美农村,即是刻画都市的另一面。特别是,他有些作品直接将都市与乡村并列起来,如《浴室小景》[57]通过两种场地的洗浴,在展示都市上层的奢靡之时,赞扬着底层劳工与乡民的朴素与原始,等等。都市是嘈杂的,乡村是抒情的,因此《农村小抒情》在刻画农村插秧、打铁、耕耘等图景之后,就以针砭与赞美的文字进行两相对照:
这是力,叫地球绕着太阳转;这是力,叫大地变成海,生存是力,爱是力,勇敢是力;但是物质文明把人类的力给牺牲了。在都会里,我们能见到的成千成万的圆颅方趾,无非是食粮,商品,肉体的消耗者。人做了机械的奴隶,幸亏在一碧油绿的农村里,还遗留着多少真正的人类;在农村,力保持着生命,他们和太阳,月亮,云,雨,风,同样地运用着上帝所赋予的食物,这是死枯世界中仅有的不朽的人类。[58]
自开埠以来,上海在欧风美雨的浸润下,于1930 年代逐渐成为全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都市。然而在这繁荣刺激的现代都市里,落后乃至罪恶现象亦时时可见,引起了人们对这种异质文化的质疑和排拒。在陆志庠的笔下,如果说都市是一个颓败、奢靡之地,那么乡村则是充满生命力的理想天地。画家将农人们赞美为“世界中仅有的不朽的人类”,明显是对做了“机械的奴隶”都市人类的不满,自然也对都市底层投以深切的人文关怀与同情。相比“王先生”“弗先生”等长篇连载系列漫画,丰子恺与陆志庠的作品大多是一两幅构成,他们大多没有对话或文字提示,人物似乎也是模糊不清,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因此并不构成故事性情节性。然而通过一幅幅漫画的组接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们对都市的背离和对乡村的热爱,展现出热爱自然、追求纯真的情怀。这些漫画构图简洁,却寓意着对生活怀着一颗赤诚之心,从而反衬出都市的冷漠与势利。
如果说郭建英、张英超在以一种妩媚缠绵的感性手法描绘着妖媚的都市尤物,流露出对时尚现代的崇尚、赞美的态度,营造着声色都市摩登氛围;如果说叶浅予、梁又铭从市民个体出发,以纤细秀丽的笔法、温婉戏谑的态度,表现出对上海市民文化存在的缺点进行针砭,显示出都市小市民的琐碎凡俗空间;那么丰子恺、陆志庠则以一种怀疑的态度从乡村反观都市,在都市与乡村、时尚与落后的比照中,以反省的姿态和立场表达他们对都市文明的理解:都市是人性的异化的所在。尽管丰子恺、陆志庠笔下的现代都市面影模糊不清,却在无声地比照中显出另一种深刻。
漫画不仅为城市的历史与现实所滋养,也为我们提供了对城市的“洞见”。这些漫画家用自己的画笔从不同的角度对上海的人及事进行想象、描绘和重构,“他们完全是多角形的”,“解剖了大都会病状的腹脏,描出女性的风魔的蛊惑,时代的流行感冒症,凡这些浮雕式的暴露,都为这一群漫画作者所采取而纤细地表现出来”[26],给我们传达了关于都市上海的多重信息。诚然,1930 年代上海画报中的漫画对都市社会的观察仅为简洁的断片。然而,正是这种掠影反映了艺术家们对于都市文明的不同的理解:摩登的都市、琐碎的都市、异化的都市,分别展现出漫画家们所想象都市形态,它们彼此“安闲地合作”,建构出一个立体的都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