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斯玛王所爱的魔物
2021-01-12[日]小川一水惜狐
[日]小川一水 惜狐
本文作者小川一水算是国内幻迷比较熟悉的日本科幻作家了。他的作品众多,国内也引进过不少,比如他的首部中短篇集《老威尔的行星》以及获得过“星云赏”最佳长篇奖的《第六大陆》。此次上刊的《阿利斯玛王所爱的魔物》是一篇别具特色的奇幻小说,曾斩获第四十二届“星云赏”最佳短篇奖。相信读者能够通过此文更加充分地领略到小川一水作品风格之多变。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家出了一位对数学充满狂热的王子。
王子名为阿利斯玛,是六个兄弟中最年幼的。他的父王统治着一个叫作迪麦的国家。迪麦是个沿河而建的小国,它的东边和西边都是险峻的山脉。
小小迪麦国的这位年幼王子一点儿也不叫人操心,他总是独自在河畔的王宫中忘我地玩耍。毕竟迪麦这个国家非常贫穷,既没有能娱乐年幼王子的歌舞团,也没有能锻炼王子身心的开阔猎场。
王子长得十分丑陋,而且骨瘦如柴。他既不用被友谊和爱情所累,也不用被迫刻苦研习武技,能被他人丢在一边安享宁静,未尝不是件幸事。
您说往昔的世界比如今富庶多了?
不不,我说的是更久以前。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比您所说的往昔还要更加久远呀,恩客大人。
阿利斯玛王子是个天才。
三岁生日那天,他就懂得了基数词,到第二天便已经能数到一千。七天后,他琢磨出了四则运算法则。实际上,他仅凭一己之力就知晓了算术的存在。
长到四五岁时,王子对数字着了魔,但他并不在纸上研究。他认为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可数的。于是,从自己兄弟的数量开始,人的数量、房间的数量、衣服的数量、盘子的数量,他都数了个遍。他数吃饭时所用的白糖的颗粒,数地上铺着的地毯的网眼,数雕刻在楣窗上的几何图案的边框,甚至数起了自己身上的褶皱和体毛。为了一探究竟,有段时间王子竟然剃光了自己的头发,引起了好一场骚乱,大家都以为他发了疯。
好在那时的王子还只有头上有毛,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子顶着一颗光溜溜的头,前后左右地端详着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琢磨着还有什么可以拿来数。手指也好,身上的痣也好,他都已经数过并记住了。他还想再数数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在男人那神奇构造的作用下,王子的胯下呼呼呼地胀大起来。王子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个地方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却没办法去数它。因为这东西不是数字。
不对,等一下——王子心生一念。没有办法就创造出办法来嘛,就像发明加减乘除一样,自己去创造一个能够表示这种“数”的概念不就行了?
于是,王子提出了长度的概念。再后来,他便制定了各种各样的度量衡。这一创举让人们受用至今。如今人们所用的长度单位“斯玛”,就来源于王子最初测量的那个东西——他阴茎的长度。
王子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呢?听完这个故事您就会一清二楚了。当然,多少会有些夸大的成分——
七岁那年,阿利斯玛王子坐着轿子,周游了迪麦全境。表面上的理由呢,是去寻找合适的新娘人选。王子身为第六个儿子,连政治联姻的对象也没给安排,一句“老婆你得自己去找”就把他给打发了。
不过,王子对异性没有半点兴趣。不用说,他是借着这个由头考察数字去了。全国有多少房屋、多少人口;有多少壮丁、孕妇、婴儿;有多少武士、商户、平民、奴隶;有多少块田、多少头牲畜;有多少座桥、多少道堤坝;山有多高,树有几棵;有多少条街道,以及它们各自的长度。凡此种种,他都数了个遍。
经此一遭,王子痛感自己国家的民众愚蠢得无可救药。西边山麓地区哀叹余粮已不足千袋,而东边山脚光囤粮过百袋的粮仓就不下十座。北河流域苦于河水泛滥,淹没百来块田地,南河流域卻因干旱,荒废了三十块田地的地方竟有三处。
这些村庄之间交通便利,不会不知晓彼此的困境,不知为何却从不进行适当的调配。
这都是不会数数带来的恶果。当知道几乎所有的国民竟然连数都数不好后,王子惊愕万分。由此,他深切地体会到数字的价值和计算的重要。
阿利斯玛王子又想,这个世界上的数字实在是太多了,它们到底有多少呢?不仅记不过来、算不过来,光是数也数不过来。如果能增加一些数数的帮手……
于是王子发出告示招贤纳士,寻找擅长数学之人。然而这件事的进展很不顺利,当时王子才七岁,大家都把他当孩子对待。另一方面,那些庶民连乘法都算不好。
王子曾一度彻底死了心。
一天晚上,王子正躺在床上,只见星光凝于枕上,竟化成人形。来人毕恭毕敬地对王子说:“我特为殿下而来,任您差遣。”
虽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但王子不愧为天才,他指着描绘在地毯上的迪麦地图,问来人:“我走完了全国的街道,但走回头路实在无聊。有什么路线能够一次性走过全国的每一条街道而不重复吗?”
那人只瞥了地图一眼,便指出三个三岔路口,摇了摇头。
阿利斯玛王子点点头。没必要去向其他人核实,王子早就了然于心。有奇数道路交叉的路口,除非数量是零或二,否则不可能一次性走遍全国。
可见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但却看不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于是王子又问:“你的目的究竟何在?”
那人回答:“我由衷地敬爱着殿下,算术的兴盛乃国之根基。我愿尽微薄之力,助您在迪麦振兴算术大业。”
此人的姓名未能传世,其来历和性别也都不为人知。只听说此人年轻貌美,说话腔调带些风尘味。
王子将其纳为己用,之后,此人一直以从者之姿侍奉在王子身旁。
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王子茁壮成长。
代数、解析、几何、统计,王子无所不能,愈发聪慧过人。
他带着从者周游迪麦各地,尽己所能收集数字。
人口动态、生产总值、现金收支、防卫战力。
平均体重、生物分布、气温、雨量以及风向风速。
战死者数、妖气浓度、废墟来历、地脉龙脉。
他掌握着全国一切动向。
他掌握着全国的自然变化信息。
他甚至掌握着全国的超自然力量。
阿利斯玛王子十二岁那年,他的婚事突然被提上日程。对方是北边一山之隔的斐拉斯王国的公主。斐拉斯是个很大的国家,坐拥五倍于迪麦的兵力,长年以来都是迪麦的一大威胁。这次的相亲也是斐拉斯王单方面的专断独行。据说这位排行第二十二的公主无处可嫁,于是斐拉斯王盘算,与其让她下嫁庶民,还不如丢给迪麦这样的小国。
一般来说,都是新娘嫁到夫家,斐拉斯王却要求王子入赘。于是阿利斯玛王子坐着轿子,花了七天时间,一路被颠来晃去地翻过了崇山峻岭。
斐拉斯是大国,公主也非常美丽,然而她的性格却糟透了。才看了阿利斯玛王子一眼,她就勃然大怒,尖叫着“我可不要这个丑鬼”,一通乱扔乱砸。她对斐拉斯王的劝解充耳不闻,只顾大吵大闹,把王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光长得像猴子,还驼着个背,面无表情、笨嘴拙舌又死气沉沉,绝对是个大变态!
婚事就这么告吹了。于是阿利斯玛王子坐着轿子,又花了七天时间,一路被颠来晃去地翻过崇山峻岭回国了。
如果这桩婚事能成,也许如今的世界就会是另一番模样吧,会更加的富饶、和平、复杂且细腻——
不,没什么,不会有问题的。盥洗盆已经准备好了,让我们继续说下去吧。
您要不要抽根烟?
阿利斯玛王子十六岁这年,南边的恩基努王国打了过来。该国虽不及斐拉斯,但仍属大国,因此以水利之名随便找了个借口,蛮横地突破了国界。
两万恩基努军兵分四路,分袭迪麦各地的村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把迪麦的军队放在眼里,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阿利斯玛王子的诸位王兄披甲执剑、率兵迎敌,却连敌人的影子也没寻着。军粮和草料很快告急,辎重也没在计划的时间送到,每晚都有士兵脱逃。
好不容易吹响了决战的号角,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和四王子悉数战败,他们的头颅很快就被并排挂了出来,尽显兄弟情深。
迪麦国王山穷水尽,打算投降。在这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竟是丑陋不堪的阿利斯玛王子。
王子来到国王面前,要求他让渡兵权。国王想到王权迟早也会落入敌国手里,便同意了。这位王子自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大权在握,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究竟是什么呢——
是在王宫的中庭铺上草席,建了一所算厂。
至于算厂究竟是何物,我们放在后面再解释。它的功能才是最关键的。阿利斯玛王子开始发号施令。会是巧妙精准的反击,还是勇猛果敢的冲锋?王子究竟会带来怎样的胜利局面呢?
什么也没有。
在王子运筹帷幄的四十天内,没有拿下一场胜利。别说胜利了,迪麦军就连一个敌人也没有讨伐,反而任由对方逐步蚕食,丢掉了一半国土。
终于,敌军兵临城下,从王宫的城楼上便能看到恩基努王国的旗帜飘扬。王宫会就这样被攻破吗?迪麦会从地图上彻底消失吗?
敌军阵中窜起了小小的火焰,是迪麦间谍放的火。间谍跳河而逃,他所放的火只烧掉了运粮车的一根车辕。恩基努国的大将哈哈大笑,“这就是迪麦最后的挣扎?”
第二天一大早,四千五百七十一个麻烦一齐爆发了,而且每个麻烦都不尽相同。从放火、地雷、投石、陷坑、泄洪、爆石、撒菱角、绊脚绳等人为陷阱,到牲畜乱闯、粮食腐烂、伪装成货郎的刺客、突然暴涨的渡河费用、局部爆发的瘟疫、士兵猝死、自然死亡、自杀、老衰、恶臭、沙尘、飞蝗、烟雾、淫梦、玩具、团子、盥洗盆、失物、败逃武士、亡灵、死者的诅咒、传说中的魔兽霍巴托蒂霍尔,甚至還有马桶发出的嘎吱声像极了宣告世界终结的猪叫,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灾难都纷纷向恩基努军袭来。
分成四路的两万人马顿时溃不成军。迪麦军这才不慌不忙地出击,不费吹灰之力便大破敌军,更乘胜越过南边的国境线,攻占了恩基努国的王都。
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吧?这是当然的。
不仅恩基努人一头雾水,连迪麦的人民和将领,甚至是关键的算厂和阿利斯玛王子都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唯一知道的是——
袭击敌军的灾难,单独一个一个拎出来看,都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甚至于,它们任意的一个两个或者十个二十个扎堆发生的概率也依然不低。
但是四千五百个同时发生就不可能了吧?准确来说,是四千五百七十一个。您说得没错,迪麦发生了奇迹。
令奇迹发生的,正是算厂。
算厂是计算的神殿,是用数字回答王子垂询的机构。王子根据自己多年来的构想,终于将其付诸实践。
让这个箱子吞下全国的数字,它便能吐出解答一切的数字。
王子动员全体国民,让他们去寻找灾难和麻烦。没有灾难也要制造出灾难。既没有灾难也制造不出麻烦来的地方,至少也让他们下个诅咒什么的,播下灾难和麻烦的种子。
就这样,人们满载而归,带回了代表着所有灾难发生概率的数字。
之后便是算厂的工作了。负责计算的年轻人被称为“珅子”,他们移动着无数的数字,合并五花八门的灾难,思考什么样的组合方式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终得出的结果,就是崩坏前日的那场火灾——因为放火烧了运粮车,运粮车冒着烟倒向帐篷,烧死了会计长,导致全军辎重分配毫无进展,一部分士兵因此没吃上早饭,士兵的怨愤无处宣泄,便去打劫神祠的供品,却正巧赶上了两百八十五年一次的封印弱化之日,魔兽霍巴托蒂霍尔复活,成为剩下所有灾难大爆发的导火索。
您还是觉得不对劲吗?您认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数字?
是呀,这样的话就只能认为是奇迹—— 一场转败为胜的奇迹发生了。或许这都是被设计好的,是概率上的福音。这个奇迹之所以了不起,在于它虽不是无中生有,却可化一为千。
但即便称其为奇迹,也是一场需要牺牲的奇迹。
截至奇迹发生当日,被动员的民众多达二十五万,他们被称为“递子”,其中共八百一十人死于心脏麻痹。
算厂吞入两千五百名珅子,只有九百零九人活着走了出来。有传闻说,那些被抬出来的尸体全都被高温烧秃了头。他们经受不住激烈严苛的运算,脑浆沸腾、脑瓜迸裂。
迪麦王国的阿利斯玛王子一手建造了一个连自己的国民都无情吞噬、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机构。不到一个月,算厂的赫赫威名就从面积膨胀了三倍的迪麦王国传遍周边诸国。
诸国惶恐观望,不敢懈怠。迪麦老国王在胜利到来之际衰弱而死,众多刺客被派至迪麦,埋伏在新继位的阿利斯玛王身边,伺机行刺。
就这样,弱小的迪麦王国从此走上了强国之路。
您说这是不幸之事?要是当初乖乖地被敌国攻占就好了?
这个嘛,这一点……就不好说了。
毕竟数十万的迪麦百姓还活着。
只牺牲了两千五百个人就终结了战争,只被霍巴托蒂霍尔夷平了一座山就平息了一切,难道不是占尽便宜了吗?
阿利斯玛王南巡,在曾经的敌国王都向开阔的南方眺望。
那里有辽阔的沃野和无垠的海洋,以及俯首相迎的众多臣民。
阿利斯玛王回顾身侧,“这样就行了吧?”他问,“我依你之言夺取了恩基努,这下你该满足了吧?”
站在他身边的正是从者,那美丽的随从回答:“早呢,早呢,还早得很呢。您的国家还能更加繁荣,只要运用算术,就能令国家更加强盛。请您勿要原地踏步,势必继续开疆辟土,如此一来,陛下的宏愿便终能实现。”
阿利斯玛王和从者四目相交,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暗号,是王和自星光而生的从者之间的密约。
于是雌雄莫辨、有着无瑕美貌的从者鞠了一躬,然后向阿利斯玛王招了招手——
“陛下选择了我,而我也选择了陛下。
“先去寝宫吧、先去寝宫。先从侍奉您的龙体开始。
“我会用舌头巨细无遗地丈量您的每一寸肌肤,连背上的黑痣也一颗都不会数漏。”
又到了征税的季节。每到这个时节,要测算农林水产的收获,商户和雇工要核对账目,税收也要开始缴纳。去年差不多做到这个程度就够了,人们本以为今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然而一场残酷的噩梦降临在业已计算完毕的黎民百姓头上。掌控着全国数字的阿利斯玛王,断然推行加税政策,力度极大,并摆出滴水不漏的征税架势,决心实施到底。
同时他还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那时候的迪麦国内外,上及文武、下至商工,贪污渎职大行其道,阿利斯玛王便以数字示其罪、用数字驳其辩,最后再毫不留情地將其送上被告席。贪官污吏被一扫而光,一时间牢房里人满为患,断头台上也“盛况空前”。
熬过冬天,待到春天一来,阿利斯玛王便再度推行改革。他收走豪农的土地,全部分给小农,以求调动农民们的生产积极性。酿酒、制盐、制药、军工制造、捕捞和砍伐的相关权益都逐一重新分配,整个迪麦国由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接二连三的批判和抗议。既得利益群体将阿利斯玛王视为恶魔,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们策划阴谋,派出刺客,试图加害于王。
然而,却没人能伤阿利斯玛王分毫。他右手握有军队,左手握有算厂,这两者如铜墙铁壁护他周全。
将军、参谋和士兵们都亲历了恩基努国的败北,目睹四千五百七十一个灾难蜂拥而至。世上还有哪位名君能造就那般甚至无法被称为胜利的不祥之胜呢。军队的忠诚是绝对的,他们追捕刺客、镇压谋反,忠心耿耿地守护着王座。
更何况还有算厂呢。它吞入一切数字,又吐出所有答案,就像击溃恩基努军队那样,改善着迪麦的方方面面。它以冷酷残忍的数字为刀,将所有的不便、低效和不平等都劈得稀巴烂。彻底的效率化背后,是数百名被牺牲的百姓。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改造——
然而这个任务过于繁重了,即便对算厂而言也超出了负荷。日以继夜的严酷运算令算厂中出现大批死者。这些为了散热将头剃成僧侣模样的年轻人,一个个如木像般重重地栽倒在地,死了。
阿利斯玛王出于忧虑,积极对算厂进行强化。首先做的就是扩充设施面积,他铲平了王宫旁的小山丘,造起大规模的房舍。
容器建好了,接下来便要往里装填人才。阿利斯玛王广征珅子,不管是否面容丑陋、身体孱弱,也不论男女,只要善于理解就行。因为许以高薪和养老金,引得年轻人们纷纷来投。
阿利斯玛王仍未满足于此。他在各地创立学校,将老师派往全国。即使是幼儿也要学习加减乘除的算术。三岁的孩子就要精通九九运算。
算厂就是一切的基石,迪麦在这块基石上焕然一新。
这一年的秋天,战事突起。恩基努东边的布迪亚国拥恩基努的遗老起兵,意图卷土重来。
可是这次呢,这一仗打得非常无聊。
长途跋涉来犯的布迪亚军和有算厂当靠山的迪麦军,连傻子都看得出局势对谁更有利。哦对了,霍巴托蒂霍尔也一时心血来潮,跑去布迪亚玩了一圈,顺便摧毁了三座城池。
大败布迪亚军后,迪麦的领土面积又增加了。
阿利斯玛王的迪麦国啊,就这么眼瞅着扩张开来。第一年吞并一个国家,第二年又吞并一个国家,第三年两个,第四年三个,轻松得就如同伸手从旁边的树枝上摘果子似的。
各国君主无不哗然。这阿利斯玛王究竟是何方神圣?到底是神是魔还是人?潜入的间谍和派去的刺客都有去无还。听说迪麦的物产足有诸国的两倍,令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甚至还出现了主动向迪麦俯首称臣的国家。
迪麦人也趾高气扬起来,区区一个地图上污渍般的小国,只用了五年就将面积连翻数倍。如今它的大小好比一只栖息在卷轴地图上的飞蛾。都城中车马喧嚣、行商接踵,叫骂声此起彼伏,横贯东西。
欣欣向荣的迪麦王国,呈现出一派兴旺繁荣的盛况。
如此一来,世人自然就对与那位尊贵之人相关的风言风语产生了兴趣。
迪麦王国伟大的国王陛下到底什么时候迎娶王妃呢?
阿利斯玛王时年二十岁,换作其他国家的王族老早就有孩子了。北边的斐拉斯国伸出橄榄枝,想将五公主嫁过来。
然而阿利斯玛王对此不屑一顾,他对自己的婚事漠不关心,只将那美丽的从者带在身边,日夜欢宠。同族长老们声泪俱下地哀告着,从者也好什么也好只要能孕育子嗣就行,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王族血脉,可阿利斯玛王充耳不闻。
事实上,此时根本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本身就存在着重大的疏漏。阿利斯玛王对如何给自己搞出个后代一窍不通。自从当初被悔婚后,他便一心扑在算厂上,恐怕至今连孩子从哪儿冒出来都不知道。
您说从者应该教过他?
哎呀哎呀,这个嘛,怎么说呢——这事儿可没人知道。人们既不知道从者的名字,也不知道从者到底是男是女,更不会知道从者在王的寝宫里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是压根儿什么也没做。反正一切都说不清也道不明。
也许他们尝遍了令青楼花魁也脸红的奇技淫巧,也许他们出人意料地正经,郑重其事地为诞下子嗣而努力。
但谁也不知道,嗯,谁也知道不了。
您怎么了,恩客大人?听得不舒服了吗?
令青楼花魁也脸红的奇技淫巧……吗?
我可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哎呀,那个地方……哎呀,哎呀。
好了好了,就如您所愿,让您确认一下吧。
呵呵,来吧,来吧。
啊哈。
嗯……请允许我继续为您讲述。
其实,在迪麦国还有一位王族,就是阿利斯玛王的王兄,五王子。
嗯?这家伙还在吗?当然还在。您仔细回忆一下。
五王子现在虽只是王兄,但从某一刻起突然奋发图强了起来。他觉得,要是阿利斯玛王身后无嗣,就得由他代劳,留下子嗣传承血脉。
不过,他的结局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反正几番周折之后,五王子亲自讨伐霍巴托蒂霍尔,追着魔兽跨出了国境。
从此一去不还。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让我们回到正题,说说算厂。
阿利斯玛王满脑子都被算厂所占据。这倒也不奇怪,国家所有的事务都要由算厂处理,作为算厂的支配者,阿利斯玛王自然也是日理万机。
迪麦王国的面积已比原来扩张了十倍以上,为了让它完美地按照阿利斯玛王的理想情形发展,必须收集数量庞大的数字。为了处理这些无穷无尽的数字,就需要很多很多人。
有一种传闻称,在王历五年,這个人数达到递子八万名、珅子两万名。
在为了掩盖体味和墨臭而点起的熏香中,两万名男女纵横排列,在经木1上唰唰唰地奋笔疾书,反复进行着计算。
光是那声音就叫人发狂,光是那味道就令人作呕。
杂役们在珅子间奔忙。虽被称为“珅子”,但他们总归还是人类,不能不吃饭,也不能不排泄。另有一种传闻说,珅子们被要求穿上厚厚的内裤,直到傍晚为止都被迫直接在原地排泄。不过这肯定是夸大其词,阿利斯玛王是位宅心仁厚的君王。
事实是在长椅上工整地开了道沟,让他们排泄在流水里。擦拭当然也是被允许的,毕竟阿利斯玛王可是很注重卫生的。
经木在两万人之间滑动,滑动轨迹复杂又古怪。这两万人并不是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分为四层,经木就在上下左右间纵横交错地穿梭。
数字历经无休无止的旅程,直到被梳理归纳得极其简洁,之后便滑进一层主门后那个半圆形的房间,落入翡翠质地的容器之中。阿利斯玛王会亲自取走它们。
如果这场景能够被描述的话,大概会是这样的情形。
阿利斯玛王造访半圆形的房间,发出问询。
“西方安伽拉帕特王国的机动河马师团会在几日后越过国境?误差是几天?”
唰唰唰,算厂发出令人焦躁的动笔声,又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热气,用了差不多数到两百所需的时间,“咔啦”一声吐出一枚经木来。
“六十四,六·五。”
或者,阿利斯玛王还会这么问:“今年打算对南布迪亚增税。将每一个符合征收条件的富商都找出来,列出他们各自的国内通商登录号码和课税增额的可征数额。”
唰唰唰唰,算厂发出近乎疯狂的动笔声,释放出厚重的热气,用了差不多数到三百所需的时间,以一拍为间隔,有节奏地接连吐出经木。
“五八,三千八百三十九万四千八百九十七。”
“七九,二千九百一十万七千六百九十。”
“一八一,八百一十九万七千八百四十九。”
“二五二,四千五百万〇九十一。”
“三二八,一亿〇一百〇九万八千七百九十。”
不过这种程度的运算对算厂而言,就如同在玩耍一样。就算提出更加复杂难解的问题,它也照答不误,吐出浩瀚磅礴的答案。
“分别列出现在我国境内各国间谍和刺客的身高和体重。”
这个问题提出后,超过两千枚经木被接连不断地吐了出来,差点儿把阿利斯玛王给活埋了。这件事有当时以品德高洁而闻名的将军亲笔记录为证。
经木铺的老板富得建起了豪华公馆。
至此,诸国才幡然醒悟,意识到下一个遭殃的也许就是自己。
他们互遣密使、军使和大使,达成协议,彼此的小打小闹都暂时偃旗息鼓,联起手来共同抵御更大的威胁。
他们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将迪麦围在当中。
到了这年年末,态势明朗化,共有十五国结成了抵抗迪麦的大同盟,总兵力号称六十万,由北边的斐拉斯国担任盟主。
开战之日定在融雪之月,只等冬后的残雪化去、道路一开,大军便会如融化的雪水,浩浩荡荡地攻向迪麦。
到了那时,迪麦和算厂会如落花上的露水般消逝吗?
诸国君主整备军队之余,还大量雇用佣兵浪人,迫不及待地期盼春天来临。
终于迎来早春三月,打头阵的是西边的登普特国,在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率领下,一马当先地攻了过来。他们一口气攻下昔日属于恩基努国的领土,矛头直指迪麦国本土。这位将军看破了传说中的魔兽霍巴托蒂霍尔的弱点是盥洗盆,于是登普特军轻而易举地闯过魔兽那关,向前挺进。
那时,迪麦王国的军队在哪儿呢?
他们根本就不在自己的国土上。国内空空如也,无人驻防。阿利斯玛王呢?他当然也不在。
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将军找红了眼,却只等来本国的急使,还带着登普特王都已经沦陷的不幸消息。原来就在登普特军踏上征途之后,迪麦军乘船而去,完美地避开交锋,千里迢迢奇袭登普特国本土。
将军先是目瞪口呆,但很快就缓过神来,他说:“那又怎样?既然我们的王都被夺,我们也夺下他们的王都便是。听说那个叫算厂的机构还完整地留在原地。夺下迪麦算厂,我们自己建立帝国!”于是远征军开进王都,畅通无阻地占领了迪麦。
那么迪麦王国会连同它的算厂一起,如落花上的露水般消逝吗?它们会落入登普特国之手吗?
当然不会。
登普特的军政不到三个月便土崩瓦解。那位登普特将军根本不会使用算厂,他像对待官吏一样,命令算厂为他出谋划策,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只白白弄死了珅子而已。再者,迪麦的平民百姓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早已习惯了被算厂安排一切,如今反而因这不得要领的统治乱了阵脚,纷纷出逃。
另一方面,渡海而去的阿利斯玛王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在登普特的王都建起了新的算厂。
您还记得阿利斯玛王是何等人物吧?他可是将算术运用到极致的人啊。他虽然对军事和政治都一窍不通,却对数字了若指掌。在数万人之间传递经木,编写从数字到数字的路径,这些可都是他的设计。珅子说到底只是计算工具而已,他们对其中奥妙一概不知。
将数万名一无所知的庸人聚在一起,只用笔和经木进行简单的计算,便能完美地解决森罗万象的麻烦和灾难,这就是算厂的精髓所在。只有计算是必不可少的,至于是用迪麦人还是登普特人都无关紧要,哪怕用只有一条腿的稻草人都行。是敌是友没有任何区别。
您还是认为在敌国做不到吗?您的意思是,毕竟是在完全不知底细的敌国,要是得不到那些基础数字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请您不用担心。军队就是为此而存在的。阿利斯玛王一在王都安顿下来,就派出八成士兵作为递子跑遍登普特全境,收集齐了所有的数字。
接着,五万名登普特人被强行押进新建的算厂。不过,听说顾虑到登普特的习惯,没有剃光他们的头发。
就这样,登普特算厂运转起来,解决了各种内忧外患。登普特的国力远远落后于迪麦,为了让它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算厂吐出宛如怒涛般的无穷数字。
太胡闹了是吧?太硬来了是吧?其实并非如此。
这恰恰是迪麦算厂计算出的结论。迪麦算厂历经五年磨炼,早已经验丰富,去年冬天,它算出春天一到,各国便会举大军压境,而抵御敌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金蝉脱壳、重起炉灶。
与迪麦算厂的计算相同,登普特算厂实实在在地取得了巨大成果。
不过,别忘了还有诸国大同盟呢。以大国斐拉斯为首的十五国同盟,是否趁机采取了什么行动?
他们啊,开始惨烈地自相残杀起来。
诸王绝非蠢材,他们早就知道迪麦的繁荣仰仗着算厂这个如神魔般的存在。他们都打着同样的如意算盘:只要算厂到手,自己的国家就会是最强的。若能占领迪麦算厂,带走其中的工人算术师,便可成就霸业。
一场空前的恶斗就此展开。他们把登普特军赶走,无视他们“就算抢到手也没有用”的哀号,争先恐后地向迪麦进军,不仅把算厂搬了个底朝天,还带走了所有的珅子。
这些国家此后的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珅子们本身毫无能力,与其说他们“在”算厂里,不如说他们就“是”算厂。无论是向智者探问,还是动用百人严刑拷打,都不可能再现振兴迪麦的魔法,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到了第二年,阿利斯玛王有了动作。
那是王历七年的春天,阿利斯玛王的亲卫军拔营起寨,剑指艾莱赛斯王国。这个艾莱赛斯王国又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实际上它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它所在的那块地界曾挤着三十个乏善可陈的小国,它不过是其中之一,也是投奔大国斐拉斯的那十五个同盟国之一。
阿利斯玛王的亲卫军攻下这个国家,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占了王都。不言而喻,这背后也是登普特算厂的功劳。虽然算厂还不够成熟,但帮着打下一场胜仗还是不在话下的。
阿利斯玛王御驾亲征艾莱赛斯這个比当初的迪麦还要弱小的王国,这肯定是有什么用意的吧?不惜牺牲迪麦算厂也要夺取这个国家的深远意义究竟何在?
当然自有其用意。这个国家毗邻斐拉斯国,从迪麦出发要跋涉七日、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斐拉斯王都,在这个国家却触手可及。
再加上这个国家形状细长,被崇山峻岭环绕,除登普特和斐拉斯两国外,其他国家根本攻不进来。
请您回想一下,迪麦国的版图如今已扩大了许多,国境线也延长了,导致树敌无数,所以才会同时遭到多方进攻。
艾莱赛斯则只有两个邻国,严格来说,只剩斐拉斯一个。阿利斯玛王不战而屈人之兵,将结成同盟的十五个敌国直接削减了十三个。
多么深谋远虑啊!但这并非阿利斯玛王的智慧。
是算厂的智慧、算厂的功劳、算厂的计算。昔日的迪麦算厂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认定这是唯一的最优解,它将自身的解体也计算在内,推导出奥妙无穷的作战计划。
这绕过两国、出奇制胜的迂回战术堪称神机妙算,远非凡人所能理解。
王历十年,阿利斯玛王向斐拉斯发起了进攻。他用中间的三年时间建成了艾莱赛斯算厂。
斐拉斯王率四国联军抵御外敌入侵。您问为什么不是十三国?因为早在迪麦争夺战时,大同盟就已分崩离析。
倘若仍是十三国结盟,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呢?——然而假设就只是假设而已。这是遥远往昔的故事,早已成为过眼烟云。在那早就尘埃落定的过去,注定只有四国而已。
在斐拉斯中原上展开的那场战役,算得上是战功赫赫的阿利斯玛王最正规的一战。阿利斯玛王的左膀右臂——忠勇无双的军队和理智无情的算厂都竭尽所能,和斐拉斯大军决一死战。
艾莱赛斯算厂进行了全方位的计算,包括大战当日的气候、地形效果和本土动物、敌军各位将领的能力性格、各国军队的特长和弱点、移动路线和补给路线,以及在平原上蔓生的二重车茑1给岩石带来的各种影响。这还没完,就连斐拉斯王那二十六位公主和各自婆家的暗中倾轧、第四个同盟国斯塔格伦的弓箭手特有的手指溃烂——他们所使用的合成弓的油脂腐败所致——都被计算在内,巨细无遗到让人怀疑人生:真的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算厂为此吐出五万枚经木,军队每个士兵人手一块,依令行事:
他们发出呐喊惊起野猪乱冲乱撞,将敌将撞落马下。
他们向无人的山谷射箭,导致藏身其中的伏兵败走。
双方的骑兵队展开搏杀时,他们涂在护身衣上的野草汁液散发的臭味令对手的战马接连呕吐。
步兵之间的对决打响了这场战役的最终决战,迪麦军的方形枪阵分散在战场的六个地方,他们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却全都正中敌阵弱点,令敌人落荒而逃。在被六百名步兵踏得混乱不堪的泥地中,迪麦军偶然发现了还没来得及逃走、只好暂时藏起来的斐拉斯王。
另有一支特别行动队,奉命带着满满一箱蛞蝓远远地守在十五里外。他们满脑子都认定必然是哪里搞错了,没想到却正好撞上敌方同盟国——安斯以国派来的暗杀部队。这支远道而来的部队擅使毒蛇,这下特别行动队准备好的蛞蝓可派上了用场,乱丢一气之后,史上头一遭生擒活捉了这支诡秘莫测的部队,立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奇功,取得了战争史上史无前例的辉煌胜利,之后更是乘胜追击、一路挺进,攻陷了斐拉斯的王都。
阿利斯玛王造访了公主府。他曾来过这里一次,还没待满十天就被那位可恶可憎的斐拉斯公主赶了出去。
如今,他成了战胜国的君主,穿着沾有泥污的鞋傲然地在公主府中践踏,身后跟着他那群风尘仆仆、满身血污的士兵。府中卫兵和侍女们远远地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地张望着这位丑陋不堪的君王。
打开一扇又一扇门,阿利斯玛王径直走向最后那间无比奢华的卧房,昔日的那位娇蛮公主就在那里。
也不知是奇迹还是必然,这位排行第二十二的美丽公主至今仍待字闺中。您说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呵呵呵,确实如您所言。这位性格暴烈的公主到底还是没能把自己给嫁出去。
阿利斯玛王和公主就这样重逢了。阿利斯玛王今年二十六岁,公主亦然。和正值壮年的阿利斯玛王相比,公主却已过妙龄。
公主正在哭泣,父亲被俘、王都沦陷,她深知曾被自己无情抛弃的那个男人怀有多深的恨意。毕竟她也到了二十六岁这样的年纪,隐约可预见自己余生的命运,此番若能出家为尼便已谢天谢地。她流着眼泪匍匐在地,亲吻阿利斯玛王的脚尖。
“我自知罪不可恕,若能以一己之身平息事态,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求求您大发慈悲,饶过我的亲族们……”
阿利斯玛王伸出一只手,温柔地微笑着,他低声细语:“斐拉斯王的公主殿下,请您抬起头来。请不要这般卑微,我尚有一事请教。”
美丽的公主含泪问道:“不知您欲问何事?”
阿利斯玛王说:“长、宽、高三轴构成的空间里存在着几何学图形集合空间,您认为什么样的图形能令集合空间中的基本群不证自明?”
“啊?”
公主嘟囔了一声。她怔怔地张着清秀莹润的嘴唇,露出一副空洞茫然的表情。
阿利斯玛王凝视着公主,连问了三遍。然而公主别说回答,就连复述都做不到。
阿利斯玛王笑了,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将脸凑近公主的耳朵,带着无比的喜悦低声地说:“不知道吧?不知道吧?您是说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是吗?”
血色从公主的脸上消失,她的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在失禁的瞬间,她恍然大悟。眼前的这个人,并非只是一介丑男而已。
斐拉斯的公主在十四年前,激怒了最凶恶的怪物。
阿利斯玛王哈哈大笑,这是他得偿所愿的一刻。他对这美丽的公主深恶痛绝,连一根手指也不想碰她,只大叫着:“送去算厂!送去算厂!送去算厂!将斐拉斯王室九族统统送进算厂!”
阿利斯玛王的复仇,至此大功告成。
阿利斯玛王凯旋,重返迪麦王都。打败大国斐拉斯后,他已经无所畏惧。被抛下的民众虽然心怀怨恨,却又无力反抗。阿利斯玛王率领的远征军从登普特、艾莱赛斯和斐拉斯三國掠夺到的财宝堆积如山。历史上还有哪位帝王能带来胜利如斯?愿阿利斯玛王永享荣光。万岁!万岁!万万岁!
军队的忠诚是绝对的,他们只遵从王的意愿而动。无论是富豪还是奴隶,但凡反抗王之统治的人都决不饶恕。对于反抗者,军队会穷追不舍,一直到捉住为止,然后剃掉那些人的头发,丢到算厂里去。
如今的迪麦国领土相当于过去的十个国家。斐拉斯的冻土、布迪亚的沙漠、登普特的陶器和艾莱赛斯的织物,统统成了迪麦的囊中之物。迪麦四处征税,物产源源不断地流入。霍巴托蒂霍尔在边境游荡,令盥洗盆铺子财源滚滚,而追着魔兽跑的五王子无论走到哪儿都惹人厌恶,但这些对王国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灾难,顶多算是被针尖儿刺了一下,连瑕疵都称不上。
接下来我们再说说算厂。算厂的珅子啊——已经增至十六万人之多。算厂这巨大而具威严的人类机构,演算着治国之策,保障着国家安全,支撑着盛世繁荣。它南北横跨半里,是座足有九层高的恢宏城郭,日夜无休地吞噬着上千名蝼蚁般的递子,将幅员辽阔的迪麦国推向富饶强盛的至高点。
二十六岁的阿利斯玛王继续扩张着版图,吞下第五个、第六个……第九个国家。他每年长一岁,就会吞并更多的邻国。他逐步支配了整个大陆,就如同牲畜啃光野草一样。在阿利斯玛王三十岁那年,迪麦由王国蜕变为帝国。
您累了吗?要休息吗?夜已经很深了。
后面还有一点点,一点点而已。迪麦帝国的阿利斯玛大帝,操纵着二十多万名珅子征服了大陆。至此为止,一切还都很完美,都很完美是吧?男人们都是这么认为的。昔日的宿敌都被打倒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夺来了,也博得了美丽异性的爱。虽不能确定阿利斯玛大帝所爱的从者是否算是异性,但此人确实存在。阿利斯玛大帝深爱着此人,并且为之而活。
正因依从者所言行事,大帝才征服了那宽广辽阔的大陆。
如今大功告成。王历十四年的春天,大帝的霸业已成。
“再没有什么可得到的了,我所能做的都已做完了。”阿利斯玛大帝说。
然而从者却回答:“哎呀哎呀,何出此言?大帝您得到的只是一块陆地,才只有一块而已。若就此停下腳步,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待在弱小的迪麦哪儿也不去,令愚钝无知的侍女生下您的孩子,就这么平淡安稳地老去岂不更好?”
大帝问:“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从者的回答是——起航出海。
您真是见多识广,恩客大人。没错,正如您所说,这正是达伊姆帝国的往事。它曾号称是人类历史上最大、最富强的国家,盛名万世流芳。所谓的“昔日的富饶”便是特指这个国家。它派出上万艘船只,漂洋过海进行贸易。
您累了吗?要休息了吗?放心,盥洗盆当然在这里。
但还有一点点没说呢,真的就剩一点点啦,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能一清二楚了。
还请您务必听到最后。
在王历二十二年,也就是阿利斯玛大帝三十八岁那年,帝国的一艘船沉没了,从此杳无音讯。
海事司大惊失色,因为这并没有出现在他们得到的指令中。迪麦算厂下达的指令里压根儿就没有预言过船只沉没之事。不过,这种意外此前也偶有发生,就算是以最强为傲的算厂,也会漏掉细枝末节的小事。
然而,同样的事持续发生。两艘、三艘,商船不断沉没,终于有人目击到了原因。对帝国船队露出獠牙的是一支未知国家的舰队,他们来自彩虹的另一边,突然出现在南海的暴风雨之中。
情况上报给了大帝。大帝向算厂询问,提取出对策数字。接着便在各个港口部署舰队,再派向不同的方位。这些都由海事司着手准备,直到舰队起航。舰队的两百艘战船上都配有弩炮,堪称精锐之师。
然而,全军覆没。
就连一艘联络船都没能回来,舰队灰飞烟灭。
这时,迪麦的算厂吐出一枚经木。
“一<厂。”
大于一的,可能是二,也可能是三或者四。
也就是说,阿利斯玛大帝的王牌——精妙无伦的算厂,在其他大陆上也存在,并开始与迪麦抗衡。仅这一枚经木上的内容,就已震撼了整个帝国。
进攻计划立即被拟订出来,两千名间谍以递子的身份被派往其他大陆,前往未知的土地。
没想到,与此同时,算厂又吐出了经木,上面是间谍的身高、体重信息以及画像。竟然是潜入迪麦大陆的敌方递子通缉令!
敌方的算厂揣摩出事态的发展趋势,采取了相同的行动。
阿利斯玛大帝一意识到这点,就当机立断下令增强算厂。算厂越大,运转速度就越快,也会更加缜密精确。若是计算能力超过对方的算厂,就能找到破绽,摧毁对方。
小打小闹无济于事。阿利斯玛大帝所谓的增强是以倍数计,最终珅子的数量达到六十万人,递子共有一百三十万人。这就相当于为此几乎投入了旧斐拉斯国的全部人口。
空前绝后的巨型算厂矗立在迪麦的领土上。整个大陆的粮食都被征集至此,运粮的牛车浩浩荡荡,宛如一条大河。递子自空中走廊进出,地板下屎尿横流。算厂中充满了腐败的空气,而恶臭和缺氧会置人于死地,于是一条宽二十间1的风道被开辟了出来,五万名奴隶在风道上扇着风。
算厂中每天都会发生两次暴动,反抗者和厂内驻军展开激战。由于破坏和纵火频发,木工和僧侣都大发横财。珅子散发出的热气蒸腾喷薄,凝聚在算厂上空形成风暴,大雨倾盆而下,引起河川泛滥,淹没了下游的旧恩基努国。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结果又会如何?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会赢吧?
这一点毋庸置疑。阿利斯玛大帝的军队是最强的。敌方大陆的弱点终于暴露,两千艘军舰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登陆行军三百里后,发现了敌方的算厂。
军队展开急风骤雨般的猛攻。已迎来不惑之年的阿利斯玛大帝身先士卒,冲进敌方的算厂。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出罪魁祸首。除了自己之外竟还有人能建起算厂,这令人憎恶却又伟大的男人究竟是谁?阿利斯玛大帝率军直捣黄龙,打算一睹对方的真容。
眼前的这座算厂充满异国风情,一层主门后的方形房间里放着黑曜石制成的容器,而站在容器前的,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丑汉——
还有阿利斯玛大帝最亲密无间的美丽从者。
从者当即离开敌人身旁,毫不犹豫地回到了阿利斯玛大帝的怀抱,然后指着愕然失色的敌王,对阿利斯玛大帝窃窃私语。
“那就是您的仇人,任您处置。大卸八块也好,丢进迪麦的算厂里也好,尽可随心所欲。”
“你在这里做甚?”
面对阿利斯玛大帝的质问,从者笑着说:“为了给大帝您排解无聊,我为您制造了一个对手。”
就算是阿利斯玛大帝也不免震惊于从者的愚蠢行径。仅仅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敢无中生敌,可见此人将政治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大帝也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确实乐在其中。为了摧毁敌对大陆,他近乎疯狂地增强算厂,打造出空前绝后的奇迹,他比谁都更享受这整个过程。
从者说中了症结所在,大帝确实为无聊所恼。这下可谓药到病除。
“既然如此,恕你无罪。得益于这场史上最大的远征,迪麦的商业也生機蓬勃。朕不再追究你私自行动之责,许你回国。”大帝宽恕了从者。
可怜那位敌国君王,他的下场太凄惨了。因为那副庞大的身躯连楼梯都下不了,被当场片成了肉片。
远征军因胜利而欢呼雀跃,称颂着他们无敌的帝王。然而阿利斯玛大帝凝视着从者,心中阴霾密布、疑窦丛生——
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真的只是为了排解朕的无聊吗?
一整个大陆也不能令其餍足,这个野心不断膨胀的家伙,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疑心一旦产生,便会疯狂滋长。而在迪麦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获得打消疑虑的对策。
大帝在经木上写下疑问,向算厂提问。
“那家伙的欲望可有尽头?”
有问必答、无所不知的算厂,击溃了大洋彼岸另一个帝国的算厂——迪麦的算厂,发出呻吟,掀起恶臭的风暴,在三天之后给出了它的回答。
“没有答案。”
时间来到王历四十年,迪麦帝国遭遇了第三块大陆的敌人,双方展开激战。而这次,迪麦军以失败告终。
战败时,算厂中的珅子数量高达四百五十万,约占帝国总人口的四成。
算厂在四十年间无休无止地运作着,除一回没有给出答案外,完美地解答了其他所有的问题。据说在帝国战败那年的秋天,它已准确地预言了此事。
帝国败北的原因据说是一场流感。流感爆发时,算厂正处于人数超限的状态。为了取得胜利,算厂无法关闭,最终导致珅子悉数被感染。
五十六岁的阿利斯玛大帝在从者的看护下死去。他终究没有留下后嗣。听闻,他走得很安详。
失去帝王的迪麦帝国迅速衰败,只用了两年便化为乌有。忠心耿耿的从者也就此销声匿迹。
唯有三样东西残留了下来:害怕盥洗盆的霍巴托蒂霍尔、五王兄留在各地的私生子以及昔日曾是恩基努国的屎尿三角洲。
好了,好了,好了。
您辛苦了。这个故事就到这里。
天空已经泛白,很快就需要用上盥洗盆了。
欸?
这是不是真的?恩客大人,您是在问我,今夜的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呢?就因为您认为我是那位五王子的后代?
呵呵呵。
呵。
呵。
您要真是这么想的,那我这个故事说得也算是有价值了。这么个无聊的睡前故事若能讨您欢心,那可比什么都值得。
这当然是虚构的呀,是编出来的故事。确实,当今世上就有霍巴托蒂霍尔出没。虽说人如果在黎明时分不小心和它窥视的触手眼对视会当场死亡,但只要把盥洗盆罩在头上就能避免。不妨把这个故事当成是对此种行为起源的说明好了。
就当它是一则耐人寻味的童话。
您听,您听,传来了吼声。魔兽终于来了。
把盥洗盆罩在头上,等它离开吧。
……哎呀,好了好了。怎么才一大早,您就这么生龙活虎的。
您要拿被子代替盥洗盆?
嘻嘻,随您高兴。
嗯——呼——
魔兽好像已经走了。
您实在是龙精虎猛,真叫我一见倾心。
欸?替我赎身?哈哈,真会说笑。您就这一张嘴是蜜做的。
欸?
您是……认真的?您是真心实意地要带我走吗?
真是不胜感激。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哼,我当然高兴了,真的哦。
让您久等了,我已经准备就绪。
那么,无论天涯海角,请您都携我同行。
啊,您最后还有一事要问?您说既然是童话,就一定要有个明白的结局?嘻嘻,请您放心。
——您对那位王之从者的来头无法释怀吗?
哎呀,这个嘛,嗯……怎么说呢,虽然我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但也不妨试着猜想一下。
阿利斯玛王依从者所言,扩大算厂,令国家得以繁荣昌盛。您觉得谁能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从者本人?阿利斯玛王?还是达伊姆帝国的臣民?因空前绝后、翻天覆地的发展而变得更迅捷、更强大、更浩如烟海的,又究竟是什么?
不正是存在于算厂中的那个东西吗——借由笔和经木操纵一切,没有形体却又无穷无尽的计算本身。
换言之,那个黎明时分现身于王子面前,却又在大帝驾崩后杳无踪迹,星光凝成的从者,是否就是那东西的精灵呢?
……您明白了吗?恩客大人?您应该完全明白了吧。
那么,请允许我自此刻起,向您许下繁荣之约。
这伟大的繁荣将盛况空前,当然,需要用“那个”的构建来交换。
我已属于殿下。若您赐予我名,不胜荣幸。
计算吧,计算吧,用计算来支付代价。
注意了,计算开始——
责任编辑:贾雨桐
1 用杉树、丝柏等木材削成的纸状薄片,因古时用于抄写经文而得名。
1 作者杜撰的一种藤蔓寄生植物。
1 长度单位,1间约1.8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