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
2021-01-12[美]亨利·库特纳南瓜
[美]亨利·库特纳 南瓜
亨利·库特纳(1915-1958)是美国科幻小说、幻想小说和恐怖小说家,是洛夫克拉夫特通信圈子的一员。他前后共撰写了八篇克苏鲁神话故事,创造了古神“沃瓦道斯”及旧日支配者“洛德”。因为担心失去自身的原创性,库特纳最后选择离开克苏鲁神话体系。电影《我是传奇》的小说原著,就是作者理查德·马森写给亨利·库特纳的献礼。
“啊,你们来了。”海沃德说,“收到我的电报了?”
小屋门口的灯光形成的狭长光柱照耀着墨绿色海浪席卷的沙滩,也照着他高大、精干的身影,让影子活像光柱里一块又黑又长的污迹。
海鸟在黑暗中发出尖锐、阴森的叫声,我看见海沃德的身影古怪地抽动了一下。
“快进来。”他迅速说完,退回屋内。
梅森和我跟着他进了屋。
迈克尔·海沃德是位相当特立独行的作家。他在如梦如幻的神秘故事中所表现的非凡恐怖氛围,很少有作家能写出来。他有许多模仿者——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有——在他那频频叫人惊骇不已的奇幻故事里,他描绘的种种毫无遮掩、令人敬畏的现实幻象,却没人模仿得来。他的作品早已跨越人类经验和众所周知的迷信,深入到不可思议的未知领域。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的吸血鬼元素,M.R.詹姆斯的恶心地衣——哪怕莫泊桑《奥尔拉》中的黑色恐怖以及安布鲁斯·比尔斯的《隐形的怪物》,相较之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长久以来,海沃德创造给读者的主要现实印象,并非什么反常的存在——有人不快地认为,他不是在写小说,他单纯是在记录赤裸裸、令人痛恶的真相。筋疲力尽的公众贪婪地渴求他的新故事,自然是毫不意外的事。
那天下午,比尔·梅森一通电话打到我工作的杂志社,向我念了条紧急电报:海沃德请我们——其实是求我们——立刻赶往圣芭芭拉北部海滩他那栋与世隔绝的小屋。眼下跟他碰了面,我开始好奇他究竟遇上了什么紧急情况。
他看着不像罹患疾病的样子,虽说那张瘦脸比以往更显憔悴,眼神也明亮得不太自然。他的言行举止透露着紧张不安,我发现他的表情很古怪:他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小屋外的声音叫他坐立难安。他接过外套,领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梅森朝我投来担忧的一瞥。
不正常。梅森感覺到了,我也感觉到了。海沃德填上烟丝,点亮烟斗,烟气缭绕着他硬邦邦的黑发。他的太阳穴位置有蓝色瘀痕。
“老家伙,怎么回事?”我直截了当问,“你的电报真叫我们摸不着头脑。”
他脸红了。“可能我写电报的时候有点慌里慌张的。你瞧,吉恩……嗯,怎么说呢……有什么不太对劲,非常不对劲。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神经质,可是……并非如此。”
小屋外传来海鸥的尖厉叫声,海沃德把脸转向窗口,眼睛大大地瞪着。我看见他强自忍住了颤抖。他好像又振作起来,紧绷着嘴唇把脸转回我们。
“吉恩……还有你,比尔,告诉我,在来的路上,你们有注意到什么——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怎么了?”我回道。
“什么都没有?你确定?也许是不太重要的东西——比如什么怪声音之类,我是说。”
“那些海鸥,”梅森皱着眉头,“你记得不?吉恩,我跟你提过。”
海伍德厉声追问:“海鸥?”
“没错。”我说,“就是某种鸟类——它们的叫声听着不太像海鸥。虽说我们看不见,可它们相互呼唤,一直紧跟着我们的车不放。我们能听见那动静。可除了那些鸟之外——”
我止住话头,震惊地看着海沃德脸上的表情——绝望几乎写满了他的脸庞。他说道:“不……吉恩,就是它们。它们不是鸟,是别的东西……你不会相信的。”他喃喃道,眼中满是惊恐,“除非你亲眼看到……可那时就来不及了。”
“迈克,”我说,“你肯定是累坏了。毕竟你——”
“不,”他打断道,“我没有失智。我写的那些诡奇故事没有让我疯掉,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的话。我跟你一样理智。事实是,”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小心翼翼地选着词,“我被攻击了。”
我在心里呻吟着。被害妄想——这是精神错乱的症状。海沃德的精神不会真的崩溃了吧?我想知道,他那明亮到不自然的眼神,他那红润的瘦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一直偷偷扫视窗外?
我转向窗户,刚准备说的话被打断了。
我看到一株藤蔓。不妨说,更像是一株粗大的肉质藤蔓,可我从没见过什么植物长得像窗台边上的这株绳索状的东西。我打开窗户,仔细研究起来。
它跟我的前臂一样粗,通体为淡黄的象牙白色。它的光泽和质地十分古怪,有点半透明的感觉;末端连着一截看起来很粗糙的残桩,上面满是僵硬的、如头发一般的纤毛。不知怎么的,这截残桩让我想到大象的躯干,尽管两者并没有什么实际联系。藤蔓的另一端垂下窗台,消失在屋前的黑暗中。冥冥的,我开始厌恶这东西的长相。
“那是什么东西?”梅森在背后问。
我抓起那个……那个……不知道什么玩意。一阵猛烈的震颤,像是有谁在拖拽似的,那东西在从我手上滑走!就在我盯着它看的时候,藤蔓顶端也溜出指尖,舞动着钻入黑暗。我伸头往窗外看去。
“有人在外头!”我扭头喊道,“我看到——”
我感到一只手抓着把我推到旁边。“关上窗子。”海沃德喘着气说。他一把拉下窗户,又上了锁。我听见梅森嗓子里传来一声喘气般模糊不清的叫喊。
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鼓着眼往外看,脸色变化不定,因惊骇和厌恶而扭曲。
大门外传来一阵凄厉、猫一般的叫声,同时袭来一阵大风。沙子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我看见梅森踉跄着后退,手臂在眼前挥舞。
海沃德跳到门口,一把关上了门。我扶着抖如筛糠的梅森坐回椅子。这个平常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竟被恐慌笼罩,让人感到害怕不已。他倒在椅子上,抬头用肿胀的眼睛瞪着我。我把我的酒壶递给了他;他抓住酒壶,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灌了一口酒下去,呼吸急促又慌乱。
海沃德走到旁边站着,一脸怜悯地看着梅森。
“这究竟是什么鬼情况?”我大声道。可梅森并不理我,只是看着海沃德。
“老,老天在上,”他低语道,“海沃德,我……我是不是疯了?”
海沃德缓缓地摇头,“我也看到过它们。”
“比尔,”我厉声道,“外边有什么东西?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只是用力摇晃着脑袋,想要克制身上的剧烈战栗。
我走了一圈,来到门口开了门。我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也许是什么动物吧—— 一头美洲狮,甚至一条巨蟒之类。可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白色沙滩。
附近倒的确有一片圆盘状的散沙,但我没看出个所以然。我听见海沃德叫喊着要我关上门。
我关了门。“外面什么都没有。”
“那东西——它肯定离开了。”梅森好歹能说话了,“让我再来一口,行吗?”
我把酒壶递了过去。海沃德在书桌里摸索着。“看看这个。”隔了一会,他带着一张黄颜色的纸走了回来。他把纸塞给梅森,后者从喉咙里挤了句什么出来。“就是这个,”他说道,声音恢复了正常,“就是它——就是我看见的那东西!”
我從他肩膀上看过去,仔细分辨着那张纸。纸上的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着仿佛从博物学家的噩梦里走出来的东西:一眼看去,这东西像是个上下奇怪变平的圆球,身上稀疏地覆盖着又长又厚的毛发。随后我意识到,这些毛发其实是附属的细长触角。这个东西粗糙的上表面长着一只巨大的复眼,下面有一个撅起的孔洞,对应的或许是嘴巴。海沃德并非画家,但他仓促画出的这张素描,强烈地唤起了人们对狰狞这个词的印象。
“就是这玩意,”梅森说道,“快拿开!不过,它浑身都在闪光,而且发出了那种……那种声音。”
“它去哪了?”海沃德问。
“我……我不知道。它并没有滚走……或者掉到海里。我很确定。我只听见了风声,然后就被沙子迷了眼。然后……嗯,它不见了。”
我哆嗦了一下。
“有点冷,”海沃德看着我说道,“每次它们来的时候气温就会下降。”他默默地在石壁炉生起了火。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存在!”梅森突然抗议地喊道,随后又音带绝望地说道:“可我看见它了,我看见了!”
我呵斥道:“比尔,冷静一点。”
“我才不管你他妈怎么想,吉恩,”他大声道,“我在那外边看见的东西——平常我总是嘲笑这类事物——传说,梦想——可是,天啊!真要看见了——噢,我不是想耍你,吉恩。也许你要不了多久就会看见了。”他的尾音带着古怪的恐怖音符。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不过——“你确定那不是海市蜃楼?”我问道,“或者是一阵雾,某种视觉错觉?”
海沃德插嘴道:“不是的,吉恩。”他把脸转向我们,嘴唇的线条显得十分冷峻。“那不是幻象。那就是赤裸、丑陋的真实。即便是现在,我也偶尔想说服自己,我只是在做一个古怪、难以置信的噩梦,最后会醒过来。可是,不,我……我一个人……我实在撑不下去了。这些东西已经出现两天了。它们不止一只,可能有五六只或者更多。所以我给你们拍了电报。”
“五六只什么?”我诘问道,可梅森迅速打断了我。
“不能直接离开吗?我的车就停在路那边。”
“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海沃德嚷道,“可是没办法。我也有车,实际上我昨晚确实朝圣芭芭拉出发了。我以为有夜色的掩护也许能逃脱。可是那些闹声,它们发出的那些声音……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我突然有预感,它们已经准备好了要折磨我。于是我花钱找人拍了那封电报。”
“可是,它们究竟是什么?”梅森爆发了,“你一点概念都没有吗?这种东西不可能就这么平白出现。会不会是海里头来的什么杂交生物,或者——或者某种未知生命——”
海沃德点点头。“非常正确。某种未知的生命形式,某种人类十分陌生的,彻头彻尾的外星生物。不是从海里来的,比尔,不是海里。它们来自另一个维度——另一个存在的平面。”
我有些接受不了。“哦,行了,海沃德。”我说,“你不会真以为——这完全违背逻辑。”
“你是没看见,”梅森瞪着我,“你要是跟我一样看见那可怕、恶心的东西——”
海沃德打断话头,“听我说,我……我不该拖你们下水。看看那东西对比尔做的事,我觉得……你们知道的,你们可以自由离开。也许这样更好——”
我摇摇头。这些夜里的号叫声,怪异的藤蔓和视觉错觉可吓不走我。而且,我知道海沃德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没等我开口,窗外又传来一阵怪异、尖锐的叫声。海沃德迅速扫了一眼窗外,拉下窗帘。
他一脸严肃。“我改主意了。”他说,“你们今晚别离开房子。也许明天再走……”
他转向书桌,拿起一个小药箱,又沉默不语地伸出手,朝药箱上扔了几粒圆溜溜的黑色药丸。
我好奇地捏起一粒嗅了嗅,鼻孔里奇怪地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突然间,毫无理由地,早已消失的童年记忆浮现脑海——不是什么重要场景,就是跟两个小伙伴偷偷闯入一座苹果园的情景。我们装满了两麻袋——
怎么这时候想起这个?我早就忘记了这番少年时代的冒险——至少也是好些年没想起过这回事了。
海沃德飞快从我这拿走药丸,又观察着我的脸。“那只是开始而已,”他顿了一顿,“那是某种药。是的,”他望着我们惊愕的表情继续道,“我一直在服用。哦,不是大麻或者鸦片——我倒希望它是!这药更糟糕——是我在路德维希·普林的De Vermis Mysteriis里找到的药方。”
“什么?”我惊愕道,“你从哪——”
海沃德咳嗽着。“事实上,我甚至用了点贿赂手段。这书被保管在亨廷顿图书馆的保险库,你知道吗,不过我——我想方设法弄到了我需要那几页的影印件。”
“这本书究竟是什么东西?”梅森焦躁地问。
“《蠕虫的秘密》,”我告诉他,“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几段。这是禁忌文献之一,有人给我们下过命令,要求删除所有提到过它的故事。”
“事情被掩盖了,”海沃德说,“加利福尼亚基本没人知道亨廷顿图书馆保存着这么一本书。像这样的东西一般并不为人知。你瞧,这本书的作者应该是弗拉芒的一位术士,懂得禁忌的学识和邪恶法术——他因巫术罪在监狱候审期间写下了它。所有出版过这书的国家,政府都采取了掩盖措施。也就是在这本书里,我找到了药的配方。”
他摇晃着手里的药丸。“它是——我可以顺带告诉你——它就是我那些诡奇故事的源头。它能给予想象力强有力的刺激。”
“这药的效果是什么?”我问。
“这是时间药。”海沃德看着我们。
我们也瞪着他。
“我不是说这药能带你穿越时空……不是。无论从物理还是从哪个方面都不行。不过,吃了这个药,我能想起许多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这药能让人回忆起上古的记忆,”他迅速、认真地继续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能够回忆起上辈子,也就是转世之前的事情。你们都听说过灵魂转世——世上有一半多的人相信這事。这属于一种学说,它认为灵魂会在肉体死去时前往其他肉体,就跟寄居蟹一样,从一个壳转移到另一个。”
“怎么可能。”我说。不过,我想起检查药丸的时候,记忆有过奇怪的闪回。
“为什么不可能?”海沃德问,“灵魂——活着的本质,显然是有记忆的。那如果,潜意识里的这种隐藏、被淹没的记忆能被拖到表意识——古老的神秘者有着奇怪的力量和知识,吉恩。别忘了,我就在吃那种药。”
“有什么感觉?”梅森一副想知道的样子。
“就像……嗯,就像洪水一样的记忆冲进了我的意识。就像展开一幅会动的图片……我没法讲得更明白了。
“第一次它把我带去了博尔吉亚统治时期的意大利。我记得非常清楚……阴谋和反阴谋,还有最终逃亡法国,我——或者说我的先祖——死于那儿的一场酒馆斗殴。那场景栩栩如生,像极了真的。
“那之后,虽然没有成瘾,但我还是持续服用这药。当我从梦境中醒来—— 一般需要两到四个小时,之后我的意识会变得清晰、自由,无拘无束。于是我就开始写作。
“你压根不知道这些远古的记忆能回溯多远。几十年,几百年,甚至难以想象的远古时期!成吉思汗,埃及和古巴比伦……还能继续往前,回到神话般的沉没大陆姆以及亚特兰蒂斯。就是在这些最初的原始记忆中,在某块仅存在于记忆和神话中的大陆,我头一次碰见了那些东西……那些你今晚看见的可怕生物。在数不清的许多个千年之前,他们便已经存在于地球。而我——”
尖厉刺耳的叫声再度响起,声音似乎来源于小屋正上方。我突然感觉到阵阵寒意,仿佛气温在猛然下降。一阵沉闷、不祥的寂静降临,远处传来声若洪钟的海浪声。
海沃德的额头汗水直冒。
“它们是被我召唤到地球的,”他呆滞地嘟哝,肩膀耷拉着,“《蠕虫的秘密》写了一堆服药前须采取的防备措施——纳克特五芒星,神秘的防护符号——各种你弄不明白的东西。对于不采取防护措施的后果,这本书给出了许多可怕警告,还专门提到了这些生物——它们被称为‘隐秘世界的居民’。
“可我,我终究还是忽视了防护措施。我没有预见到……我以为,不采取预防措施能让我得到更强的药效,让我的故事变得更好。是我让大门敞开,再度把它们呼唤到了地球。”
他盯着空白之处,双眼涣散无神。“我的疏忽导致了可怕的罪过。”他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梅森猛地站了起来,浑身都在颤抖。“我待不下去了!我们全都要被逼疯了。圣芭芭拉离这里只有一个小时车程……我没法等在这里耗着,听外面那些东西对我们幸灾乐祸!”
无论起因为何,面对这种看不见的威胁,就连梅森也被吓到没了胆,没了理智吗?
海鸟,海市蜃楼——也可能是人类——造成了梅森的恐惧,我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一般的恐惧没法把这两位伙伴逼到几近歇斯底里。我还有一种怪异的拒绝感,让我不愿去往海滩上那片阴沉沉、无声的黑暗。
“不,”海沃德说,“不能这样……这是在自投那些怪物的罗网。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可他的语气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没法干等着啥也不做!”梅森叫喊道,“我告诉你,我们都会疯掉的。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我有枪在手,随时准备用子弹伺候它们。我才不要在这里待着!”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不久前他还对走出小屋恐惧不已;现在却为了逃避神经质的无所作为,主动要出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凶猛、扁平的自动手枪,大步走到门口。
海沃德站起了身,眼里全是恐惧。“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开门!”他喊道。
梅森不理他,一把拉开了门。一股寒风吹入,屋外的迷雾随之蔓延进来,有油腻的植物卷须如触手一般盘旋在门口。
“关上门!”海沃德尖叫着冲过房间。我手忙脚乱地前往门口,可梅森已经跑入了黑暗之中。我跟海沃德撞在一块儿,摔了个四脚朝天。屋外传来梅森踩在沙地上的吱嘎声……还有别的动静。
凄厉的“喵呜”叫声,还带着点狂暴、兴奋的感觉。远处有叫声回应,仿佛雾中有几十只看不见的海鸟在我们头顶盘旋。
我又听见另一个诡异的细小声音,但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声音。它听上去隐约像是一声被突然掐断的呼喊。一阵急促的风声响起,海沃德紧贴着大门瞪向外边,像是呆住了。
隔了一会,我明白了原因何在:梅森不见了——完全、彻底地消失,就好像被一只猛禽叼走了似的。沙滩空荡荡的,左边是低矮的沙丘……而比尔·梅森却踪迹全无。
我被吓呆了。他不可能在我转头的当口跑出视线范围,也不可能藏在屋子下面……这间屋子是直接建在沙地上的。
海沃德把惨白、皱纹横生的脸对着我。“它们抓走了他。”他低声道,“他不听我的劝。它们的第一个祭品出现了……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搜索了一番,结果白忙活一场。比尔·梅森消失了。我们一度走到了他的车那儿,依旧没能找到他。
要是车钥匙在仪表盘上的话,我可能会催着海沃德上车,赶紧逃离这片闹鬼的海滩。我的恐惧感在不断增长,我却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我们慢慢地回到了小屋。
“再过几个小时就黎明了,”坐下相互盯了好一会之后,我说道,“梅森……我们可以那之后可以再找他。”
“我们找不到他的,”海沃德呆呆地说,“他去了某个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地狱世界,甚至还可能去了另一个维度。”
我固执地摇着头。我不能,也不愿相信。肯定有符合逻辑的解释,我不敢降低自己的怀疑和不信任防线。
过了一段时间,外面传来凄厉的猫叫声响。那东西又出现了,紧接着又是好几声同时响起。我用颤抖的手点了根烟,起身在房间里紧张地踱步。
“那该死的药,”我听见海沃德的喃喃自语,“它打开了大门……我犯下了罪过……”
我停住了。我的注意力被海沃德的打字机上面的某个字、某个句子吸引了。我把它从压纸机上撕下来。
“那是故事素材,”听见声音,海沃德抬头看了一眼,苦涩道,“两晚之前写的,是我头一次获得的关于那些怪物的记忆。我跟你讲过这药的作用是什么。我在下午获得的记忆,当晚就想写成故事。我……我被打断了。”
我没有回话。我读着那半页文字,深深陷了进去。越是读下去,越感觉到仿佛有什么阴森恐怖的咒文出现在身际,有如一层阴冷的雾气般萦绕着我。海沃德写的这篇古老传说蕴含着一些令人不安的暗示,甚至还没等我读懂意思,意识就因为恐惧而感到不寒而栗。
手稿上写道:
我生活在上古的世界。早在亚特兰蒂斯和辛梅利亚的繁荣时期,这个世界就已经被遗忘了许久。它是如此古老,关于它的记录在许多个世纪中已散失殆尽。
最初的人类居住在原始的姆大陆,崇拜着怪异的、被人遗忘的神祗——无底海渊中如山脉般巨大的克苏鲁,巨蛇伊格,闪耀猎手伊欧德,贝尔-亚纳克的沃瓦道斯。
在那个时代,其他时空维度的一些非人、畸形的生物来到地球,想要消灭地球上的所有生命。这些生物盘算着离开自己垂死的星球来殖民地球,在这个更年轻、更富饶的星球上建立它们宏伟的城市。
伴随着它们到来的是一场激烈的冲突,对人类友好的神祇结成阵营对抗着入侵者。在这场巨大的战争中,地球最强大之神祗乃贝尔-亚纳克的燃焰者沃瓦道斯,而我,祂的信徒、大祭司,点燃了
手稿戛然而止。
海沃德一直注视着我。“那是我……我做的梦,基恩,最后一次吃时间药做的梦。这个梦不像其他梦那么清晰,总有一些盲点,一些怪异的空白,不知为何我记不起来。这药向我展示了在那段史前生命,在许多次灵魂转世之前,我经历了什么。我们胜利了——或者说我们的神胜利了。入侵者……那些东西……”
近处的一声“喵呜”尖叫打断了他片刻,他又用颤抖的嗓音继续道:“它们被逐回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维度——通道被关闭,它们没法重返。这么多世纪以来,通道一直关着。
“它本来还会继续关閉,”他苦涩道,“就因为我做的实验,因为我没有遵从《蠕虫的秘密》的预防措施,结果通道再度开启。如今它们抓走了梅森,这便足够了。我莫名其妙地知道这一点:以一次献祭来打开地球与它们那可怕维度之间的大门,然后它们便能倾巢而出,涌向地球……
“它们之前就是这么来的。通过献祭人类……”
“你听!”我急切地举起手。猫一般的叫声消失了,不过有其他声响出现——小屋外出现了微弱但高亢的呻吟声。海沃德呆若木鸡。
“可能是梅森。”走到门口时,我挤出这句话。我犹豫了一会,打开了门,走下沙滩。呻吟声响亮了起来。海沃德慢慢跟在我身旁,他的眼睛似乎比我更尖,因为他朝雾气弥漫的海滩看去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上帝啊!”他挥动手臂指着那边,“你看那里!”
于是我也看见了。我站在原地盯着那东西,完全无法移动。
在那片太平洋边的沙滩上,在小屋的黄色灯光照射的雾气中,有什么东西——某种扭曲、畸形的东西——小声地呜咽着,一边痛苦地拖着自己朝我们行来。它移动到了灯光范围内,让我们看得无比清楚。
身边的海沃德前后晃荡着,想尖叫却又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我跌跌撞撞地后退,一边用手臂遮住我惊恐的双眼,一边哑着嗓子喊道:“快滚开!看在上帝的分上,滚开……你……你……你不是比尔·梅森……该死的,快滚开!”
可这东西继续朝我们爬来。它原本眼睛所在的位置变成没有眼球的黑窟窿,昏暗灯光照出的影子显得狰狞异常。它被活生生剥了皮,双手在爬过的地方留下血红的印记。头顶像是遭遇了可怕的剃度,一块光秃秃的白色头骨在血红的脑袋上反射着光芒。
这还不是全部……可我无力再继续描述这个曾经是比尔·梅森的东西身上所发生的可怕、令人憎恶的异常变化。即便在爬向我们的路上,它依旧还在变形!
一种可怕的蜕变笼罩着这东西。它似乎正在失去轮廓,身形向下延展着,从爬行变成了蠕动。我明白了!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整个人类的进化高潮在它身上完成了逆向演变!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它开始像蛇一样蠕动,与人类再无任何相似,我只觉得极为不适、浑身抖个不停。它开始融化,缩小,枯萎,最后只剩下一滩可憎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黏液,朝四处蔓延开来。我听见自己歇斯底里地喘着气,还念着语无伦次的祈祷词。突然间,一阵刺骨的寒意穿透了我。雾气的上方传来凄厉的猫叫声。
海沃德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双眼闪闪发亮。“那东西来了,”他喃喃道,“这就是献祭——它们正在突破!”
我转身跳向打开的小屋大门。刺骨、异样的寒意麻痹着我的身体,让我的动作变得缓慢。“赶快!”我冲海沃德喊道,“你这个蠢货,别待在那儿!一个祭品已经够了!你非得再献上一个吗?”
他冲进了屋子,我摔上大门,紧紧锁住。
尖利的、非人间的叫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仿佛这些东西在互相呼唤和回应。我觉得在这阵叫声中听到了新的音符——表达期待和胜利的音符。
窗户的遮阳板嘎吱嘎吱地卷了起来,雾气在窗玻璃上移动、盘旋,奇异地扭曲着。一阵风刮得窗户在窗框上来回晃荡。海沃德屏住呼吸说道:“大气扰动……我的老天!可怜的梅森……基恩,快看大门!”他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
好一阵子我什么都看不见。接着,门向内鼓了起来,像是被从外面施加了可怕的压力。一块门板迸裂,发出碎裂的声音,我屏住呼吸。然后,门板不见了。
金属门把手上出现了一层寒霜。“这……这不是真的。”我疯了般地说道,尽管我已经被冰冷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真的不得了。它们正在突破……”
海沃德突然说了一句古怪异常的话,让我猛然转过身盯着他。他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我,用怪异的声音嘟哝道:“纳尔古-地下世界烈焰燃起,看守者于夜空中搜寻敌人——行沙者尼犴1——”
“海沃德!”我抓住他肩膀摇晃着。他的眼神又恢复了生命力。
“盲点,”他悄声道,“我记起一些东西……现在又想不起来了……”
当小屋上方传来新的猫叫声时,他退缩了。
某个怪异、叫人难以置信的猜测却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一条出路,一把从邪恶中解救自己的钥匙。它就在海沃德手上,他却不知道它!
“想想,”我喘着粗气说,“仔细想想!是什么……那记忆是什么?”
“有什么用吗?现在——”他看见我脸上的表情,迅速明白过来,又用梦呓般的语气不快不慢地说道:“我好像在一座山顶,站在沃瓦道斯的祭坛面前,旁边有一团巨大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烧。四周围着白袍的祭师……看守者……”
“海沃德,”我喊道,“沃瓦道斯……看这里!”我抢过那半页手稿,迅速地念着:“对人类友善的神祇们结成阵营对抗入侵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海沃德喊道,“我们赢了——那时。可现在……”
“海沃德!”我拼命坚持着,“你刚才回想起的记忆!你说过,你站在山上,而看守者于夜空中搜索着敌人。敌人肯定是指外面那些生物。如果看守者发现它们的话?”
房子突然在冲击中晃动起来,嚎风造成不了这样的效果。上帝!我的努力会不会太迟?我听见凄厉的叫声一阵阵传来,门吱嘎作响,几近四分五裂。气温冷到简直可怕。我们被甩到了墙上,我踉跄着差点失去平衡。
另一次撞击袭来,房子再度摇晃不停。我的牙齿打着战,几乎讲不出话来。一种黑色的眩晕感正在悄悄将我淹没,我的手脚全失去了知觉。一片黑暗的漩涡中,我看见了海沃德惨白的脸。
“这是个机会,”我喘着气,跟黑暗感抗争着,“若是看守者发现了敌人,难道……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召唤神祇,召唤那些友好的神祇吗?那一世的你是——你是最高祭师。你应该知道,知道怎么召唤——”
门被撞坏,彻底碎裂开来。我听见门板被无情地撕扯,可我不敢回头看。
“是的!”海沃德喊,“我记得……是一个词语!”
我看见他惊恐地把视线转向正撕扯着破门的可怖之物。我摸索到他的肩膀,把他转了回来,“你必须想起来!快,伙计——”
突然间,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他最终还是有了反应。
他举起双臂,怪异又铿锵有力地吟唱起来。异样古怪的古语轻而易举、流畅地从他嘴里讲出。可我这会儿没空看他——我正瞪着那只从墙上撕开的裂缝中挤出来的可怖东西。
这正是海沃德画的东西,他丝毫不错地画出了它的全部丑恶!
眩晕和半昏迷的状态让我幸免于看清那东西的细节。透过旋转的黑暗漩涡,我看到一個鳞片状的发光球体,上面覆盖着蠕动的、蛇一样的触手——透明、象牙色的肉质,麻风疹遍布,狰狞万分。还有一只跟米德加德大蛇的眼神一样冷酷的复眼,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我似乎正在跌落,旋转,无助地摔向一堆蠕动的光泽触手——我隐约听到海沃德依旧在吟唱。
“听啊!焰之承诺1……贝尔-亚纳克之沃瓦道斯!为砂之地带来灾祸者!候于太空之暗,汝,燃焰者……赐此地以毁灭2……”
他念出一个词。我那快半聋的耳朵本该听不见这个代表力量的词语,不过我确实听到了。我感觉到,在超越人类意识和理解之外的地方,这个词闪烁着、雷鸣着,跨越星系空间,到达了最遥远的深渊。于远古的黑夜和混沌之中,有什么存在听见这个词,起身响应了召唤。
因为,随着一声惊雷,黑暗吞没了整个房间,遮住视线中那只扑向我的发光怪物。我听见一阵可怕的尖利叫声,接着便是一片死寂,我甚至听不见海浪的冲刷声。极寒让我感到无比疼痛。
然后,在一片漆黑之中,一张脸突然在眼前升起。银色的雾气如面纱般萦绕在脸的周围,而脸看着完全不像人类:五官为半透明,以不同于人类的模式排列在脸上,似乎遵循着某种陌生的外形几何形式。不过,它并不吓人,反倒让人感觉平静。
透过银色的雾气,我看见了奇异的空洞,怪诞的曲线和平面。只有那双眼睛清晰无比,明确无误——如同群星之间的空旷荒野一般漆黑,眼神因非人类的智慧而显得冰冷。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细小的、舞动的火焰,还有一些小小的火焰在那张奇异、非人的面庞上玩耍。尽管这双忧郁、毫无激情的眼中没有透出一丝情感,我依旧感到一阵阵安心,所有的恐惧突然消散了。旁边的漆黑之中,我听见海沃德喃喃道:“燃焰者!沃瓦道斯!”
黑暗迅速退去,那张脸也褪去了朦胧的暗色。周围不再是眼熟的小屋墙壁,而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我跟海沃德一块儿到达了过去的深渊。
我似乎站在一座巨大的黑玉竞技场里,上方的天空洒满了无数冰冷的星星。在我周围,高耸入天际的是一座以无数石头和金属构成、叫观者震惊不已的巨大城市,城市里遍布鳞片状的黑色塔楼、堡垒,还有许许多多拱桥和环形城墙。这座噩梦般的城市里充斥着无数令人厌恶的异形维度生物,让我感到心魂俱裂。
成百上千的这些生物——悬在黑暗、清澈的空气中一动不动,要么静静地躺在竞技场里,或是在巨大的空地上涌动不休。我瞥见许多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眼神冰冷,似乎没有眼皮;还有身体半透明的浆液状发光团;随着这些东西令人厌恶地移动,陪伴周圍的可怕爬虫也跟着在我眼前游动起来。我感觉自己的精神正在被污染,被亵渎。我猜自己可能尖叫了起来,双手飞快举起,想遮挡住这些令人无法忍受的失落地狱之景——遮挡住入侵者所在维度的景象。
另一个世界的景象猛然消失无踪。
我短暂地瞥见了那张神祇一般的异形脸庞,感受到那双怪异、全知全能的眼睛投来的冷峻目光。祂随后便消失不见,房间似乎在宇宙的力量控制下摇摆不定。就在我踉跄着快要摔倒时,小屋的墙壁再度出现在我的四周。
空气中不再有难以忍受的寒意;除了海浪的拍打声外,四下里一片寂静。风依旧吹着雾气钻进窗户,可那种上古邪恶带来的不祥和压迫感已经完全消失。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支离破碎的门,闯入小屋的可怖生物早已没了痕迹。
海沃德瘫软在墙边,大口喘着气。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眼神呆滞。在相同的冲动之下,我们蹒跚着穿过大门被劈开的那条裂痕,来到沙滩上。
雾气渐渐稀疏,消失,被凉爽、清新的风撕成了碎片。小屋上方的夜空中,星光无比灿烂。
“被驱逐了,”海沃德低声道,“就跟以前一样——逐回它们自己的维度,封闭了通道。可它们已经夺走了一条性命……我们朋友的性命……愿上帝原谅我……”
他突然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回到小屋,剧烈地抽泣起来。
而我的脸颊也早已浸满泪水。
他走出小屋。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将时间药丸扔进了大海。他再也不会回到过去了。从此他将一直生活在当下和一点点的未来——对于人类而言,这样更加合适,更有意义……
责任编辑:龙 飞
1ny’ghan tharanak grit,即库特纳于本文中创造的球形触手外星种族尼犴·格瑞(Ny’ghan Grii)。
1 原文为Iä! Rhyn tharanak。
2 原文为n’gha shugg y’h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