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塔托斯克
2021-01-12[美]凯济·约翰逊立文天
[美]凯济·约翰逊 立文天
莉拉,十岁,突然在晚上醒来。她的床挨着窗边,正对着一条小巷,通往她爸爸的教会。夏日的夜晚中,榆树遮得这条小巷成了条阴暗的隧道。这样的景象出现在美国各个小镇被榆树统治、各街道教堂的宏伟哥特式拱门变得破败凋零之前。那时候,空调还没走进爱荷华的千家万户家:比方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她是一位路德教会牧师与一位图书管理员的孩子,喜爱读书,擅长观察。这是个雷·布拉德伯里式的地方。
时值七月,每三天的晚上会雷雨交加,大平原夏季气候的时钟齿轮依旧走得无比精确。暴雨来得如此规律,莉拉甚至习惯了在电闪雷鸣中入睡。不过,这回不太一样。
她的白色窗帘因敞开的窗户而飘动着。六岁时候的她还属于婴幼儿,被窗帘吓到拼命尖叫,直到她爸爸冲进房间安抚了她,告诉她所谓的可怕鬼魂不过是带着黑绒球流苏的无衬府绸窗帘罢了。这还是妈妈在去年生日给为她缝制的。窗帘被风吹开,莉拉看见影影绰绰的榆树在风中摇来摆去,而榆树下的小巷尽头,路灯闪烁着病态的灯光。她以前见过这番场景。
她把被子拉到鼻子底下,脑袋碾着枕头,让自己更容易探头窥探。悄无声息的夏夜闪电在树后涌动:闪电窜动着,用精确的剪影勾勒出树冠的轮廓;闪电又消失不见,窗外只剩下大片的漆黑以及闪烁不定的路灯灯光。风吹树动的声响像极她去年暑假在俄勒冈听见海浪拍打石头沙滩的动静。闪电;榆树;浪涛声;路灯;窗帘。这些都没吓到她——
直到闪电汇聚成一个比树还高的形状。有那么一会儿,窗帘猛地合上,遮住了外面;窗帘再度被吹开,那东西依然在那里,吓得她尖叫着喊爸爸,不过她谨慎地没有移动,不去吸引它那苍白的眼睛。
爸爸可靠地出现了。他穿着睡衣,戴着眼镜,打着赤脚。“怎么了?”他问道,有点不耐烦。他早上还有场礼拜要做;而现在是礼拜六的晚上。
“外边……窗户外边。”她喘着气,泪水涌出眼睛。
莉拉不常做噩梦。爸爸心里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她飞快地躲进爸爸怀里。“有个……怪物,”她气喘吁吁道,“就在窗外边!比房子还大……”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他最后总算从她那打听到了情况。她看见榆树后面有个巨大无比、带着昏暗光亮,尾巴是火焰、眼睛射白光的形体。她的形容让他联想到松鼠,不过他没有笑——到了明天,等他跟妻子着装准备去教会的时候,再讲起这个会不会哈哈大笑就不好说了。卡德琳·莉拉靠在胳臂上,他斜靠着身子一把拉开了窗帘。榆树,路灯,闪电。“没有怪物,”他说,“瞧见了吗?只有被风刮的树。”见她似乎平静了一点,他又补充道,“小兔子,我猜你肯定是做梦了。”
“我没有,”她斩钉截铁道,莉拉有时很固执,“它就在那儿。”
“看,”他说,用手指指着,“看见了吗?那可能就是你看见的尾巴——那里的条纹——这个部分可能是脑袋?”
“它看见我了,”她说道,“它朝着房子过来了。”
他没有说:那只是风吹动了树而已,小兔子。这样的反应完全可能导致莉拉发脾气,或者至少也是整夜的谈话,而他六点半就得起床。他像抚摸小猫咪一样揉着她的背,“好啦,没事了。我跟你保证,不会有危险的。”
他运用丰富的经验技巧,只问了九个问题便成功摆脱了莉拉。接下来,再一次的睡前祈祷,再一次的晚安吻。
从莉拉的角度来说,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爸爸关好了窗户,不过一等他离开,莉拉从床上跪坐起来,又拉开了窗帘。她看见了他指着的东西——尾巴,脑袋——可她明白那怪物是真实的,比耶稣还让她觉得真实,毕竟除了爸爸教会里的画像之外,她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过他,而这个……它就在那里。
她永远都记得这情形。
那年夏天剩下的日子里,她弄明白了。
她所在的小镇小得可怜,镇上的图书馆只得一间房间大小,金属风扇高高地挂在深深切着(后来她学会了“雕刻”这个词)花环与果篮图案的石膏天花板上。蜂蜜色的橡木书架靠着墙一字排开,门口摆着一张书桌。空气里充斥着胶水干燥变成的灰尘和古旧纸张晒热后散发的青草气息,一切闻起来都很香。
图书馆允许她每次借阅三本书。她早已过了读童书的年纪,正处在少儿科幻的阶段。纯粹因为参加夏季读书会的关系,她正在系统性地阅读装了两书架的火箭飞船类。到了劳动节的时候,除了她爸爸妈妈,没人相信她竟然读了这么多本、这么多种类的书。
不过,她有时也会到童书区晃悠一番。今天的童书区多了点新东西:达奥莱尔的《北欧神话》。她第一眼就觉得这是本好书:超大的开本,神话内容,配有插图,字数也很合适。最棒的一点在于,她是第一个借阅的人。她把自己的名字“莉拉·莫特维特”端端正正地写在了干干净净的借书卡第一行。
她妈妈坚持她白天不准待在家里:五点哨响之前别想着回家,于是莉拉骑着自行车来到她家街对面的小公园,趴在一张阴凉的野餐桌上读起了书。她在第32页读到了拉塔托斯克:那是只松鼠,在世界树(生命树伊格德拉修)上下跑动,为住在树顶的老鹰和住在树根的毒龙1来回传递消息。第二页倒是配了张图,不过却是只寻常的可爱松鼠,长着带簇毛的耳朵和明亮的眼睛,看着跟真正的松鼠大小差不多。
莉拉非常熟悉它,因为拉塔托斯克正是那天晚上她看见的东西。比榆树还要高的拉塔托斯克闪亮着光芒,用白色的眼睛盯着她。
她爬下野餐桌,溜达到公园许许多多橡树的其中一棵下面。仔细查看有没有蚂蚁窝之后,她脑袋靠著树干躺在了草地上。这棵橡树向上长了老长一段才终于生出四散的枝干,形成一束无声的夏日焰火。其他树也探出树枝,进入她的视野;绿色,绿色,还是绿色,它们的枝干全都指向她头顶正上方的一束枯叶。她希望这束枯叶就是那头老鹰。她想象着拉塔托斯克跑下世界树,从外太空一路跑到她面前。它有消息要告诉尼德霍格。她脑袋枕着的树根就是尼德霍格的尾巴——不过这样想想有点恐怖,于是她坐起身来,摘掉脑袋上的草叶。
“拉塔托斯克。”她试着大声念出这个词。老鼠和獠牙1。真棒。
图书馆还有一本北欧神话相关的书,好像叫《老埃达》2。这本书在经典书籍类的书架上,非常古老——扉页上写着1889年——用褪色的蓝色布料覆盖,书脊上写着金色的字。莉拉需要得到父母同意才能借这本书,虽说它本来就在普通书籍的书架上。
她艰难地读着,很难理解书的内容;因为记不清楚书里的各种名字,结果她这辈子都对北欧神话稀里糊涂的。读完之后,她发现这本书的内容并不比达奥莱尔那本书多,只不过这本书讲的是“闲谈”而非“要事”,另外把松鼠的名字拼作拉托托斯克。莉拉更喜欢这个发音:更时髦,更像怪物,更神圣。
除了星期天,夏天每天都差不多。其实星期天也差不多。等到教会礼拜结束,从吃完了礼拜天晚餐到下个礼拜天早上九点之间的这一周,会变得像热腾腾的太妃糖一样越扯越长,还会从中间变得软绵下垂。所以,很难搞明白她第一次看见松鼠幽灵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反正,上学还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莉拉骑着她那辆带高把手和香蕉型白色坐垫的翠绿色新自行车,在家门口的街上来回转悠着,然后注意到了人行道上的死松鼠。总会有什么地方出现死松鼠,有时尸体平得吓人,还带着奇怪的污痕,颜色也一天天地逐渐变深,最后被一场暴雨给冲走。而眼前的这一只看起来没有碎掉,只是蜷缩得像街上多了只灰色的逗号——除了它张开的嘴边有细细的血痕,面上那只眼睛也依旧睁着,依旧闪着黑光。
她把自行车扔在人行道旁的草地上,留意附近是否有大人或者车辆经过,然后在街上蹲下。阳光透过榆树的扇形树冠照射下来,光与影的交融叫人颤抖。
这是莉拉第一次看見松鼠的幽灵。幽灵在阴影里看着像是块加厚的影子,阳光下看着则像是某种东西,仿佛有人在玻璃纸上写了个字,随后又把它给揉碎了。也许幽灵一直都在,只不过她从未注意过罢了。就像是广告:某一天突然让你意识到,随处可见的那些文字和图片,其实全都在劝你买东西。
幽灵用鼻子嗅着身体,感到很困惑。
“你不能待在这里。”莉拉大声道。她蹲坐在脚跟上思考起来。她不能拿手去捡这尸体,妈妈对于触摸死去动物的事情讲得非常明白:跳蚤、虱子,也许还有掉下来的碎肉。倘若她真去捡的话,尸体或许会是软绵绵或者硬邦邦的。或许还生了蛆。“别害怕,”她对着幽灵说,“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五分钟过后,她溜回家里取了一个平常放在枕头下的鞋盒,里边常装的芭比娃娃服装被她倒在了枕头上。她再次蹲在松鼠旁边,这才发现自己还需要一根结实的棍子,于是又站起身。五十年后,她已经不记得当初做这动作是多么轻松了:莉拉即将接受膝盖手术,她的右髋关节一直疼个不停,三年前扭伤的脚踝也一直没能恢复过来。
她从公园找了根棍子来把尸体拨进鞋盒。朝下的那只眼睛泛着脱脂奶似的白色,让她想起风中的拉塔托斯克那苍白的眼睛。“很抱歉。”她对着那只眼睛说。幽灵吓得直往后退,又再度凑了回来,然后她感觉到一阵电流刺激似的麻麻的感觉,从脚踝开始,又沿着她的身体蠕动着,像蜜蜂一样嗡嗡着停在肩胛骨之间的空隙处。是松鼠的幽灵,它跟着来了。
莉拉走进爸爸的教会后面那条巷子,鞋盒被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活像端着供奉盘。她把自行车留在了原地:这个镇上,这个时代,没人会偷自行车。在丁香花从的低矮树枝下面,她用教会侧院种的大红枫树的树叶做了一个树枝窝,又仔仔细细把松鼠包在里边。星点闪电闪过她肩膀又消失,幽灵再度出现。
“等我一下。”她对小小的松鼠幽灵说道。五分钟后,她突袭某个秘密厨房归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满麦片和普兰特花生的果汁杯。她会把果汁杯忘记在这里,从此之后这套杯子就只剩下了五只。
死松鼠躺在阴暗的巢穴里,眼睛翻白。第一批探路的蚂蚁发现了它,她用树枝赶走了它们。幽灵依然在那里,后腿蹲着,前爪缩在下面。她认为它看上去有点焦虑。“没关系的,”她说,把食物倒在树皮上,“来,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小小幽灵似乎看见了食物,于是踮着脚尖用尖脸检查起来,屁股高高翘起,前爪合在一块。它依旧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它是想要她帮忙埋葬尸体吗?她不太喜欢这个想法。头一天才下过雨,土里肯定有虫子。“你不会想跟虫子待在一块儿的,”她告诉它,“你喜欢树。”它好像同意了。
这是第一只幽灵。
过了一阵子,她意识到自己不需要找回它们的尸体或者留下食物。倘若有选择的话,这些幽灵都乐意离开自己破碎的身体。
她邀请它们上身,小小的电流震颤着游过她的身体,又在她的肩膀里边震颤着,等待她为它们寻到一处安全地方:荒地里的森林,县立公园,随便挑选的树丛之类。她不知道它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不过,一旦她把幽灵带去了林地,她就不会再见到它们。或许是拉塔托斯克领走了它们。可能它是它们的神灵。大概这正是《老埃达》和达奥莱尔书里很少提到它的原因:它跟人没什么干系。也许它会把死于非命的松鼠带到什么松鼠英灵殿,等待诸神之黄昏的到来,等到世界即将终结之时,然后它们就会重返人间,然后——
——然后战斗?不太像的样子。它们可不会跟夺走性命的汽车战斗。也许大概,跟瓦尔哈拉的阵亡勇士不一样,在它们的天堂里,没有终结之日。拉塔托斯克会带给它们一座没有野猫和土狼的森林,森林里的每一棵树都长满核桃,而喂鸟器这种有趣的谜题,终究会森林里得到解决。也许也没有这么容易?活着一切都很艰难,那凭什么死亡就会让事情变简单?
终其一生,她一直遇见各种松鼠幽灵。她三十六岁的时候会嫁给一位来自斯波坎的兽医,他叫作杰米,有一双温柔的大手,笑起来总是慢慢吞吞。两人会无话不谈——对父母老去的担忧,对世界同时变得又冷又热的悲伤和恐惧。只有杰米懂她。他有没有看到万能梗犬和玳瑁猫的幽灵?不过,到了最后,她什么也不会告诉他。归根结底,如何看待死亡是很私人的一件事情。
嫁给杰米五年之后,她父亲去世了,母亲则是在那之后第十年。杰米的父母会在八十来岁故去,而莉拉和杰米就会无依无靠。最后会只剩下莉拉,只剩下莉拉、松鼠,还有对拉塔托斯克的记忆。
莉拉后来又见到了拉塔托斯克。自第一次见到后,八年过去了。她已经换了辆像样的山地车,会用空闲的下午时光在镇子的碎石路上骑行。秋天她去了俄勒冈念大学,第二年春天父母搬去了威斯康新。她再也不会回小镇了。
她正站在某条高架桥上,其下有一条县级公路横穿了铁轨。铁轨是东西向的,像一条无边的蛇在阳光下伸展。八月的这个午后正是人们认为的那种不适合骑自行车的日子,除非你十八岁,没跟谁有约会,而且很无聊。
她在这些路上骑行了好些年。这里除了高架桥全是平地:冬天覆盖着黑土和白雪,夏天长满玉米跟大豆。自行生长的绿篱穿行其中,游蕩的木棉树林地追随着小溪和径流的踪迹。一座座小镇就是森林,森林的树冠之上能见着的只有水塔和尖顶。散布在这片大地上的还有:旧玉米地和被时间染成银色的废旧谷仓,蓝白相间的筒仓如架上的罐子一样聚集在农田里,要不就被防风林给遮挡。几公里之外的是T63与188公路交会处的站牌,在一片绿色和金色中独显出一点红。放眼望去,莉拉能看见的是苍穹笼罩的二百零九平方公里的世界。
当然,还有上方无限宽广的天空。在小朵积云陪伴之下,一片山一样大、底部靛蓝的雷雨云裹挟着冷风,自西向东、无可阻挡地向她压了过来。也许它会朝北边飘?她喝着家里露营时用的金属水壶里的温水,一边静静等待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着返程时让自己凉爽起来的降雨吧,她想。等着发生点什么事情。
她突然看见了拉塔托斯克,那形貌神秘得像是写在皱成一团的玻璃纸上的信息。不过,她读得懂散射的光线:它在几公里高的地方,几乎不存在这个位面里;它头朝下紧贴在挨着雷雨云的空气柱上。她原地站着纹丝不动,不敢呼吸也不敢移动。它那白色眼睛比她人还大;如果它要看她的话,就会——
它也的确看到了她。
她这一辈子都想搞明白这些东西:树上的拉塔托斯克,幽灵,拉塔托斯克从天柱上爬下来。她终究还是得到了答案,可惜,没来得及跟我们分享。
责任编辑:龙 飞
1老鹰指“凋零之风”维德佛尔尼尔,龙指“绝望之黑龙”尼德霍格。
1拉塔托斯克(Ratatosk)的英文可以拆成Rata和tosk,前者形近老鼠(rat),后者音近tusk(獠牙)。
2中古时期流传下来最重要的北欧文学经典,也是在古希腊、罗马之外的西方神话源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