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局 (上)
2021-01-12[美]塞南·麦圭尔陈捷
[美]塞南·麦圭尔 陈捷
卷七
结局
都说奇数赋有神性,
适合用来占卜生死与姻缘。
——威廉·莎士比亚,《温莎风流娘儿们》
不管你有多聪明,不论你的理论多么完美无缺,只要与实验不符,那就是错的。
——理查德·费曼
失 败
时间轴:晚了5分钟
离世界末日还有30秒
血光冲天。
罗杰不知道人体内竟有这么多血——这些珍贵的东西本该流淌在血管里,现在却洒得到处都是。真是荒谬、不可思议。他站在这血色漫天的所在,觉得一切都错得离谱。
尽管失血严重,道奇却还没死。她的胸部微微起伏,肉眼几不可见。每次呼吸显然都是一次挣扎,但她依然为下一次呼吸奋斗着。继续呼吸,继续流血。
但不会太久了。她体内压根没那么多血——无意双关1。
而她停止呼吸之时,他也将不再呼吸。
如果道奇此时醒着,她定会兴致盎然地告诉他地上流着多少血。她只需环视四周,便能如呼吸般轻松地算出那一摊液体的表面积与体积,得出一个精确到四分之一盎司的具体数字。
她会说出那个数字,还以为能安慰到他,尽管那个数字意味着“我将离你而去”。
尽管那个数字意味着“此去再无归途”。
尽管那个数字意味着永诀。
或许那个数字确实可以起到安慰作用,但仅仅于她而言。数学运算准确无误,她便满足了。罗杰能列出一大串词汇来描绘眼前境况——放血、血容不足、大出血2——却无从感到安心。语汇无法像数字安抚道奇那样,给罗杰安抚。从来就没有过。只要弄懂运行规则,数字就会变得简单顺从;语汇却更加棘手,它们扭曲、咬人,需要高度的专注。他必须主动思考才能改变世界,而他的姐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
改变世界并非没有后果——所以他们才落得如此下场:躺在花园墙的远侧,躺在这“不可能之路”的尽头,一切的尽头。
他们没能抵达“不可能之城”,永远都不会抵达。“圣杯国王”再次胜出。
胜出的总是圣杯国王,不承認这一点的人都在撒谎。
外面的枪声比他预想的要响,却没那么夸张,像在锡罐中闷声放炮。杀伤力自然比放炮大得多,子弹打在混凝土墙上,将墙削得越来越薄,很快便抵挡不住“不可能之路”上涌入的人群。艾琳尽力了,她不可能永远拖住他们。
迷迷糊糊中,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希望她能一直拖住他们。倘若此地注定要成为他们其中一人的终点,还不如两人同葬于此。就让此处成为永远的终结点吧,没有人——包括他自己——能够独自走完这“不可能之路”。
他抓住道奇的肩膀,感受着她的身躯的坚实,感受着她的生命力和她具体的实在,尽量轻微地摇动着她。“嘿,道奇,嘿。我需要你醒来,需要你帮我阻止这一切。”
她依旧双眼紧闭,胸部的起伏渐渐平息,呼吸正在逃离鼻腔。
血光冲天。
他知道那些词汇:晕厥,死亡——残酷却又准确的死亡。她将再一次离他而去,只是这一次,是永远地离开。
“别这么对我。” 他的伤不如她严重,战斗初期,他大腿上中了一枪,子弹没有击中主动脉。那时,道奇还足够清醒,给他包扎止血。若不及时医治,他仍有可能失去这条腿。可现在,这似乎不重要了。或许他自己也神志不清了吧,又或许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不准走,我不准你走。咱们都走了这么远了。你在听么?不准走,我需要你。”
她依然双眼紧闭。
依然血色漫天。
还有一件事他可以做,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或许他能做的本来就只有这一件事,而他们不辞辛劳一直朝这里进发就是为了做这一件事。这像是失败的滋味,像是又回到了来时的花园,而他毫不在意,只因她的胸部已经不再起伏,只因她倒在血泊之中。漫天血光之下,他全部的词汇都失去了意义。数字正在将她带走。没有她,他还怎么跟他们取得联系?
“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对不起,我应付不来。”
他俯下身去,直至嘴唇轻抚过她扇贝般的耳垂。她的头发里浸了血,黏稠结块,粘到他的皮肤上,他却没有把它们拂去。
“道奇,”他轻声道。“不准死。这是命令,是命令。我求求你了。你做什么都可以,想摧毁什么随便你,但别死。这是命令,这是——”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灰色的虹膜里,瞳孔缩小成了黑色小点,看上去像服用了过量的麻醉剂。“不可能之城”在唤她回家,灰色的天空霎时闪出短暂而明亮的金光。他感到自己骨髓里的那一抹金色也蠢蠢欲动起来,渴望与道奇体内的金光融合,渴望着重聚。
枪声消失了,并非逐渐停息,而是戛然而止,像是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变为一片苍白。
末日来临。
我们弄错了我们弄错了我弄错了我们弄错了我们
在同一座普通小镇,同一条普通街道上,住着两个普通孩子。他们从未见过面。同样普通到令人悲哀的,是那条将在镇西小学上学的孩子与在镇东小学上学的孩子隔开的线。线穿过街区正中央,像一条将他们一分为二的隐形屏障。他们要长到一定年纪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每天早晨,他们起床、穿衣、与父母道别,然后走入普通小镇的普通街道,朝着各自普通的相反方向而去。
两个孩子共同点颇多又截然不同。孩子嘛,总是如此的。其中一位的父母有着慵懒而古怪的世界观,给她取名“赫弗齐芭”1。随后,他们却发现她当不起“赫弗齐芭”这个名字,他们每天都在找寻她变得与名字愈发契合的蛛丝马迹,结局却总是失望。于是,他们索性就管她叫“齐布”。
“很快她就会当得起她的名字的,”他们承诺对方,“很快的。”
另一位的父母看待世界的方式精明而实际,给他取名“艾弗里”——心情好时叫他“艾弗里”,心情差时叫他“艾弗里·亚历山大·格雷”。小艾弗里没有乳名——只有名不符实的人,才需要取小名——而他的父母在给他取名字前早就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个遍。
“这名字我们取得可太好了,”两人相互鼓舞对方,“太好了。”
这就是我们的两位小主角。跟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平凡、普通,却又独一无二。我们的故事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开始了。这一天普通又特别,以前从未发生过,以后在时间的无限长河中也不会再次发生......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毕达哥拉斯提出的“宇宙原理”认为,某些乐器和调式可以影响逻各斯(理性行为)与帕索斯(情感思想)间的平衡。后来涌现出的炼金术士慢慢将其视为人类心脏两半球间的相互作用,更进一步,语言与数学间的平衡:人类一直用这两种方法不断地影响自然,对自然发号施令。因此,“宇宙原理”必须被当成炼金术最危险、也是最理想的化身。最先掌控“宇宙原理”者必将统领一切。
炼金术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知道我的能力,你们已经看过我的杰作,与他们对过话。如果你们愿意让我尝试,我相信我已做好了人格化“宇宙原理”的准备。
——1901年阿斯普戴尔·D.贝克
在美国炼金术大会上的演讲
卷零
缘起
医学立足于四大支柱——哲学,天文学,炼金术和伦理学。
——帕拉采尔苏斯
时间乃构成我的物质。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创世
时间轴:1886年10月31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1:14
闪电撕裂天际,浊重的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汞的味道,以及万能溶剂燃烧后的气味。除非控制得当,否则所遇之物,这玩意儿都能将之吞噬殆尽。制作它的过程异常复杂,摧毁它则更为艰难。不过,有时几滴溶液确实有益于使所谓的“不可能变为可能”,似乎连克服死亡都不在话下。
那个自称“阿斯普戴尔”的女人围着桌子缓缓绕了一圈,试图找出桌上作品的缺陷。作品完美无瑕,她却如不休的鲨鱼般继续围着桌子转着,不愿在完全确定之前开始任务的最后阶段。
确定性是她的专业性对她提出的要求,那种深入骨髓、坚若磐石的确定——确定她的意志足够坚强,她的意愿足够明确,足以依照自己的形象重塑这个世界。
她还没能成为那个年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但那不过是迟早的事。对此,她笃信无疑。就算她不得不拽着议会里的那些傻瓜,就算他们在那儿大喊大叫、拳打脚踢,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去做,去开启在眼前逐渐展开的灿烂未来。如果他们不想追随她,就该自觉地从她面前消失才对。
阿斯普戴尔·贝克今年二十一岁,离那本将在世界各地孩子心中留下烙印的著作出版还有十三年,距她的失踪与“死亡”还有二十三年。即便年轻如斯,她也早已无法想象失败,正如蝴蝶无法想象微积分。她将改变世界,以比现在更好的形象重塑它。没有人能阻止她,她的父母不能,老师不能,炼金术议会自然也不能。
学生时代的她天赋异禀,凡是见识过她能力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否认她的能力不是鼠目寸光,就是对她怀揣恶意,老顽固们对那如蒸汽机般从背后飞驰而来的灿烂未来视而不见。这是她的时代。这里是她的领地。
这次,她终于逮到机会向他们证明自己了。
阿斯普戴尔不再围着桌子绕圈,转而伸手去拿那只备好的碗。碗里的东西金银相间、闪闪发光。她将手指浸入其中,开始在自己面前躺着的那具无暇躯体的胸部写下如尼字符。那躯体袒胸露臂,赤裸躺在空气当中—— 一具俊美男性的躯体。她为他投入了充沛的时间与精力,还买通了几个看守停尸房的贪婪无耻之徒,这才共同铸就了他的俊美。他躯体的每个部位都按照她要求的规格严挑细选,因为有了万能溶剂,拼接成的躯体上连条疤都没留下。万能溶剂只要控制得当,就能发挥出无穷效用。
完工后,她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作品。她的计划能否实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件作品是否完美。但话说回来,什么又是完美呢?完美不就是赢吗?只要他能带领她取得胜利,他就是完美的,不管现在有什么缺陷。
“我漂亮的男孩啊,你将与我抗争。”她的声音听上去如同蜜糖和铁杉交织在一起,“你会将我打倒在地,并发誓亲眼见过我的尸骨。你将戴上我的王冠,坐上我的宝座,在新世紀里继续着我的事业,永不回头观望尾随身后的一切。你将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行善作恶。若你在完成我的夙愿的过程中轰然倒下,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无法做到之事都将由你完成,你的双手与你的思想将永不动摇。你将爱我、恨我,并证明我是对的。最重要的就是,你将证明我是对的。”
她放下碗,拿起一只装满星能液的玻璃小瓶。珍珠母贝在瓶身上起舞、闪耀。她把碗举到他的嘴边,在他双唇间滴了一滴。
从死亡里被她拽回的男人倒抽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惊恐地瞪着她。
“你是谁?”他问。
“阿斯普戴尔,”她说,“我是你的老师。”
“我呢,我又是谁?”他问。
她笑了:“你叫詹姆斯,你是我最伟大的事业的开始。欢迎你,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坐起身来,仍然盯着她。“但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不用担心。”她的笑容如同一块敲门砖,开启了她未来称之为“不可能之路”的旅程。就在今天,现在,这一刻,他们开始向着“不可能之城”启程。
“我会告诉你的。”她说。一切就绪。
现在回头,为时已晚。
埃弗里与齐布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看到的人打交道。
埃弗里看到的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她裙子的下摆打满补丁,缝得参差不齐,有些地方几乎要再次裂开。她脚上穿着不同颜色的袜子,上衣也打满了补丁,头发乱蓬蓬的,就算她此刻从里面掏出一套银器、一个奶酪三明治和一只活青蛙来,他也不会感到惊讶。她的指甲下有泥,膝盖上留着结痂的痕迹。她绝不是他母亲允许他打交道的那种人。
齐布看到的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他身上的衬衫洁白无瑕,裤子平整挺括。她能在他锃光瓦亮的皮鞋上看到自己睁大眼睛的倒影。他的袖口系扣,夹克衫一尘不染,看起来像个游荡到了错误的社区——那里活人太多,死者不足——的丧葬承办人。他的指甲精心修剪过,看上去像是一辈子都没骑过自行车的样子,也根本不是她父亲会让她交往的那种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异口同声地问出这个问题后,他俩都沉默了,凝视着对方,再也没说出一个字。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一
第二阶段
数学科学展现世界本质,亦是描绘事物间隐形联系的语言。
——阿达·洛芙莱斯
悲痛即知识。
——拜伦勋爵
百年之后
时间轴:1986年7月1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23:58
对于一个有使命在身的人来说,一百年转瞬即逝。当然啦,能染指贤者之石,享用炼金术历经千年积累下来的成果自然是美事一桩,但真正重要的一直都是他的使命。詹姆斯·里德自诞生起就明白自己的使命,正是使命让他将主人葬于乱坟岗中。他勤勉钻研,将劳动成果紧攥在手中,一心只想攀上人类知识之巅。胆敢从中使绊的人都该死。
不管来者是谁。
他静候在大厅尽头,在精巧设计的华灯无法抵达的阑珊处,等待着时机。阿斯普戴尔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他:无论炼金术的精致,还是诈骗术的钝猛,他都如吮吸母乳般一并笑纳。这不过是一场大戏,这些人——这些怯懦、高傲的人,自诩为商业大草原上的王者——在他面前不过一个个土包子,等待着被他洗劫一空。
(炼金术议会不赞成他与凡人世界打交道的方式,认为他既冒进又傲慢。可他们懂什么,他们自己就是傲慢的代名词,清算他们的审判日会比料想中来得更早。很快,他们就会后悔冒犯了阿斯普戴尔·贝克,以及她的儿子、继承人和最伟大的创造。
这是他准备的奇异杂耍,他收藏的一票怪胎,在嘉年华式的橱窗背后依次排开。不是为了引诱大众,而是为了取悦被选中的少数人。
大厅足够宽,可并排容纳两个担架,玻璃幕罩后的灯泡发出昏黄不定的散光,无从辨别地板的颜色。光照在墙面上,看不出是纯白、米黄还是灰褐色。房间沿廊厅错落分布,里面的灯更亮些,透过房门的单向镜可以看到一张张隐在后面的脸,脸色僵硬冷峻,让他们从“孩童”变为了“猎奇对象”。这帮孩子年龄从两岁到十二岁不等,身着五颜六色的睡衣,衣服上绣着卡通熊、宇宙飞船或憨态可掬的恐龙;他们睡觉时裹身的毛毯上也绣着这之类的图案。但此刻,在强光的照射之下,他们看上去根本不像人类。
房间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女孩。她忽闪着警觉的大眼睛,双臂抱膝,盯着单向镜,仿佛能看见外面的男子。她的同伴睡在绣满卡通机器人的毯子里,面朝墙壁。门窗外的标签上写着二人的名字:艾琳与达伦,两人都是五岁,身上没有一块地方不是人为设计的。
但今天的重点在这些房间之外,在三名男子身上。他们身穿高档西装,脚踩精致皮鞋,大腹便便,顶着锃光瓦亮的脑门,一副要去参加董事会或股东大会的派头。但身处此间危险之所,他们却如同暴风雪遇到了火山口,不安地聚成一团。他们的贡献并不比别人少,给“i”点上点,给“t”画出勾,签发支票让一切成为可能的正是他们。这里的每一寸本该都属于他们。但是……
詹姆斯·里德微笑看着他们。他们的局促不安是他有意为之,权力制衡的一部分。投资者或许拥有目之所及的一切,但他才是创造者。在这里,他才是全能的上帝,统领宇内,从无到有創造一切。牢记这一点对他们这些思想狭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者没有坏处。是的,没有坏处。
一个房间内,一个混凝土色眼睛的男孩正来回摇摆着身子,眼神涣散。七个小时了,他一直在哼唱着一首曲子。他的房间里——不叫“牢房”,这里并非监狱,而是哺育未来的温床。在这里,语言的细节尤为重要——藏着微型麦克风,录下了那悠扬婉转的曲子的每一秒。在这里,没有东西会被浪费,也没有东西能够溜走。
(事后,这支曲子会被密码学家转化为数学公式;他们会发现他其实是在向他们展示一条化学公式,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搭建而成。根据该公式,人们可以用始料未及的原材料制造出一种非成瘾性新型止痛剂,缓解原本无药可救的病痛。光是专利申请与前期营销就会花去十二年的时间,但一旦上市,这款新药将会为负责制造的空壳公司带来数以十亿计的收入。正因为有这类事情的发生,实验室才一步步实现了自主发展。实验室本就硕大无朋,而且还在不断扩张之中,其实验项目更是昂贵到无以复加。毫无疑问,他们必须找到自主发展的方式。
假如炼金术议会为实验室的创立和维护掏过一分钱,他们的那笔投资现在应该涨到等同于那枚硬币十倍重量的黄金的价值了——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尤其是现在,当“宇宙原理”眼看就要实现的时候。)
“先生们,”里德挑准时机,开始了他的演说。人未到声先至,先从阴暗处飘出的是他的声音,随后才显出他的身形。他缓步而行,每一步都显出自己与这群投资客的不同。他们戴着妻子买的袖扣,光秃秃的头顶收拾得如镜面般光滑。他则打扮得像从雷·布拉德伯里关于美国无尽暮色的故事中走出的角色一般:紧身黑色长裤,蓝宝石色系扣衬衫,袖口与下摆处绣着奇诡图文的燕尾服。刺绣是金色的,令人不禁想起将这些家伙引到他身边的那些承诺——就像飞蛾自然会扑向吞噬一切的火焰。
他从阿斯普戴尔——他的主人、导师、殉道者——那里学到了派头的重要性。他一向求知若渴,并对自己的听众了如指掌。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花花公子,一个儿童故事里走出的角色,遭人鄙视、忍让。他们必须允许自己傲慢地将他视为一个提喻,用他微不足道的造作表演来完成一幅不甚准确的图景。
他们这些被公司宠坏了的生物忘了在大草原上既有掠食者,也有猎物。他们自诩狮子,可随便一个旁观者都能看清,他们不过是斑马罢了,数量众多,羸弱不堪,等待着被猎杀。
他的爪子此时隐匿在天鹅绒下,被他的表演掩盖。当爪子伸出时,其锋芒能屠尽整个世界。
“先生们,”他重复道,那混杂难辨的口音是他一个多世纪来苦心磨炼的结果;精心强调的爆破音与摩擦音令他听起来既充满异国情调,又没有陌生到像个“外国人”。大厅里展示的孩童之所以都面色煞白是有原因的,他们都由牛奶与白骨造就;而非像他的其他对象一样,由泥土、砾石或其他什么材料构成。在这几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看来,白色孩童逼真到几乎能与真人媲美。在这消过毒的、阴冷的大厅内,在这科学与炼金术、理性与宗教相会的所在,外表的重要性几与言辞旗鼓相当。
神似真人的孩童令投资者们感到愧疚,愧疚感又敦促他们打开钱包。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种族歧视与数学运算罢了,却让他对凡人的憎恶之壑愈加深了:正常人谁又能抵御“重组之人”带来的奇观呢?
“里德博士,”小团体中自命领袖的那位开了腔。他自视甚高,实则是不懂保护自己。另外两人后退了一步,他以为是出自崇敬,里德却将其解读为怯懦。“今日为何邀请我们来此地?你跟我们办公室说的是有重大突破要展示,而我们看到的还是那老一套。”
里德震惊的表情若放在其他任何人脸上,都会令人忍俊不禁。可他不一样,他从来都是例外。正如人们常说的:熟能生巧。“你眼前的这些样本能够跃迁至未来,像洗牌一样轻松改变历史的或然;他们的细胞再生之快,连我们的设备都无法追踪。而你却称他们为‘老一套’?啊,史密斯先生,我为你的短视而感到羞愧。”
此人根本不叫史密斯,但他默默接受了这个毫无创意的名字,其他两人也没提出异议。既然要做这种法律之外的灰色生意,使用化名还是很有必要的。他挺直了腰板,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的话竟然没有被重视,这可不行。“你的确给我展示了奇观,里德,但这些奇观没法投向市场。要把全世界的铅都炼成金子,注定会毁掉我们试图控制的经济。所以,你到底能给我们提供什么?”
“你终于问对了问题。跟我来。”里德抽身离去,带着捕食动物般的轻盈。脚踩平底鞋的几位投资者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否则就会被留在原地,被那些他们花钱带到世上来的孩童用失神的眼睛死死凝望。
几个人毫不犹豫,纷纷跟上里德的步伐。
走廊如太妃糖般朝前延伸而去,两旁点缀着白色的房间,房间里面都是穿着睡衣的孩童。有些年纪较大,似乎接近十几岁的模样;他们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监控,都背对着单面镜坐在桌边。其余的则是年纪尚幼的婴儿,他们或玩着色彩鲜艳的积木,或蜷着身子、天真无邪地睡在手工缝制的被子里。据照顾他们的人说,手工缝制的棉被比工厂里造的要好,因为工业制造的过程会使最终产品染上某种味道,而孩子们在没有严格消毒过的产品里会睡得更香。哺育幼童本来就绝非易事,在这儿,情况更是复杂得多。
大厅尽头的门上赫然拴着三道锁,锁边有一个小键盘。里德逐一打开每一道锁,按键时丝毫没有试图遮挡,因为到次日清晨密码就会自动更换。如此严密的安保程序不只是作秀,更是警示,以便确保这些家伙明白他们应该认真对待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任何试图挑战他的权威的人都将自食恶果。
门开了,里德让投资者们先进,自己跟在他们身后。当所有人都进去之后,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好似一座阴森古墓突然被封了起来,让人插翅难逃。
“宇宙的运行是建立在几个基本原理之上的。”他毫无征兆地开了腔,然后一口气说了下去,“重力自然是其中之一,其次是概率。混乱与秩序。既然是宇宙的一分子,那我们所代表的东西与作用于我们身上的外界力量在神性上是同等重要的。毫无疑问,重力非常重要,没有人想要飘离地球。但爱、好奇心与领导力同样重要,否则它们也不会存在。大自然憎恨真空,万物皆有目的。”
房间内被黑暗笼罩,看不见任何出口;除非他再次打开门锁,否则绝无从这里逃出去的可能。投资者们无人吱声。若在平时没有受到威胁,这几位投资者还乐意小小地展示下自己的权威。但此时此刻,他们倍感弱势,羞恼不堪。这一切里德都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如诸位所知,我们的研究目的就是要创造出能适应所谓‘自然力量’的孩童。试想一下,如果能造出一个擅长物性转换的孩子,只需轻轻一碰就能将铅块变成金锭;或是即便昼夜流血也能存活下来的孩子,这将意味着什么?这类实验一旦成功,我们将掌握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器,强大到无以言表。诸位之所以选择投资我们,不仅因为你们财力丰厚,还因为诸位心怀天下,你们选择与我们为伍,就是选择了引领启蒙与认知的全新时代。”
他每次发表此类演说时都担心自己吹过了头,担心这次那群吃奶长大的温和牛群里终会有一只忆起自己也曾是捕猎者的事实,然后张口撕咬试图喂它的那只手。可每次,他们都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照单全收,一边笑容满面、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这让他放下心来的同时又倍感失望。当然,新秩序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他们站在风口浪尖也理所应当。既然付了钱,这就是他们应得的:所有利好,所有机遇,都任由他们享用,且仅为他们享用,旁人都无法染指。
没错,他们是傻瓜,却是富有的傻瓜。全靠他们的财富,这个项目不仅摆脱了议会里的那群懦夫进展到今天,还实现了自负盈亏。正是因为有了这笔钱,他们才不用跟面对着足以改变时代的奇迹却满眼只看到钱的商人打交道。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能彻底自由了,里德对此深信不疑。他继续道:
“我们一切努力的核心是一个源自古希腊的观念:‘宇宙原理’。所谓‘宇宙原理’指的是音乐可以从情感、心理甚至生理的層面影响个体。今天,我们知道每个个体都是宇宙万物的缩影,因此,在个体身上奏效的东西扩展到整个宇宙显然也能奏效。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的炼金术士都在孜孜不倦地践行着这一观念。”
里德顿了顿,留出时间让他们消化。可令他吃惊的是,投资客中的一位竟然发表起了意见。
“九年前我来参观的时候,你就说已经成功了。我们为什么还在原地打转?”
“因为如果你九年前就来过,那你应该清楚初始阶段的成功在今天看来,很多方面都是失败的。”里德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这个家伙胆敢这么跟他说话!这种性质的事业需要多少反反复复的实验才能成功,这也是他能懂的?他们在改变世界,而这个家伙只关心自己账簿上墨水的颜色。
几个投资客开始嘀嘀咕咕议论起来,眼看他就要失去对现场的控制。
“我们的首次尝试其实是成功的,”他赶在议论声变成赤裸裸的抗议前厉声喝道,“我们成功地将宇宙的一条指导原则与人类肉体进行了结合。虽然出现了一些......并发症,没错,并发症,但整个理论依然坚如磐石。”
并发症指的是,有这么一个男孩,他的脑子中多层现实交叉回响,导致除了闭眼后的所见之物,他无法跟任何其他事务产生互动。这个孩子一辈子都没说过话。三年前,他开始停止进食。靠着精密机械与导管喂食勉强维持生命的他已经十八个月没睁开过眼了。“宇宙原理”的法则被牢牢禁锢在他几乎散架的体内,无从提取,无从让世界随着他们的奇想而舞动,更别说遗弃这具旧的躯壳,给法则另寻新家了。
“‘宇宙原理’的问题在于其体积过大,放到脑子里,就没有留给人性的空间了。我们坚信,通过将其划分为两个组成部分——数学与语言——可以建立起某种形式的格式塔1。我们试图利用的这两个概念将体现在两个人身上。一旦分开,他们的能力都将受限,以确保其可塑性,并易于控制。”
“可塑性有多强?”一位投资客问道。
“足够强。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我们一方面会促进他们濒危的人性繁荣生长,一方面还要教会他们取悦主人的重要性。一旦重聚,他们就不会想分开了。为了不被分开,我们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得干什么。他们天性如此。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攥在手心里,控制他们对于一切事务的接触,包括彼此。”这些“宇宙原理”的“布谷鸟小孩”,只有在他认为他们可以团聚之时才得以团聚,这对他们来说将是多么甜蜜的折磨啊。“他们不会成为普通人——我们拒绝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同时这也是他们的荣耀——他们必将改变一切。”
“要等多久我们才能知道这不会又是一场失败?”史密斯先生问。
里德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就是我今天邀请你们过来的原因。”说着,他打了个响指,面前的那堵墙应声升起,露出后面三个白色的小房间。前两间里面有人,第一间里是一对快到两岁的小孩,第二间里有一对正在熟睡的、不到一岁的婴儿。第三间里没人,只摆着两个空荡荡的婴儿床。
投资客们纷纷瞪大了眼,瞠目结舌地盯着这些孩童,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里德的嘴角露出邪魅一笑。
“我们已经成功了,”他说。第三间房间的里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两位护士,怀里各抱着一个婴儿。新生儿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床垫上后,护士们悄声离开。
三对孩童,三个年纪,各自相差一年,都是在夜黑风高之时趁机从他们可怜母亲的肚子里剖腹取出的。“宇宙原理”最初的那对化身在第三对定制孩童吸进其悲惨人生的第一口气时就逝去了。现在还活着的这六名都是不错的宿主。最终哪一对会脱颖而出,谁也说不准。
当然了,不管最终胜出的是哪一对,胜利的果实都属于他。
“先生們,眼前便是‘宇宙原理’的化身。”他说,“其中一对婴孩将成功实现我们一直以来努力达到的一切。成功之时,便是我们统领宇内之日。”
我们,而非你们,他看着争相凑上前去观望的投资客,暗忖道,你们这群自负短视之徒。
婴孩们自顾自地沉睡着。
事后,投资客被领了出去。他们满脸兴奋地谈论着世界将如何改变,他们又将如何改变世界云云。里德博士耸了耸肩,脱下燕尾服,然后回到实验室里检查他的最新成果。门悄然滑开,值夜班的技术员与实验室助理们抬头看见他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冲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没人想在这时引起他的注意。
有时,他的脑子里会生出严明纪律的想法。有时,这些想法需要强力执行下去,而这种强力必定会留下伤疤。
里德昂首挺胸、阔步向前,他对事情的进展颇为满意。议会里的那帮傻瓜曾断言此项壮举不可能完成,他们说没人能将科学和炼金术完美地合二为一。为了证明他们是错的,阿斯普戴尔曾被逼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而现在,他——万物之王——硬是一点一点将旧方法拖进了新世界。化身之事自古有之,项目伊始,他曾这般论断道,而他要做的无非是控制好它们。或许阿斯普戴尔的想法给了他一个启示,但老天在上,剩下的可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夏王与雪后,绿杰克与玉米珍妮;他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在世界的黑暗之所不断被低声讨论的他们的神秘故事。但他眼下不会觊觎这些自然化身的概念,它们迟早会杂沓而至。一旦掌握住‘宇宙原理’,他便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因果,其他的一切也会理所应当地沦为他的囊中之物。他将统治整个宇宙,任何质疑他的人都会遭殃。)
“你在这儿啊,”角落里突然窜出一个女人,像是开酒时弹出的软木塞——这是他的私人精灵1,身穿蓝色牛仔裤与法兰绒外套。莉是阿斯普戴尔死后他遇到的最棒的炼金术士,她行事风风火火,一头干练的短发,衣服上常有硫酸留下的破洞。她的脸很宽,神色坦诚,鼻梁上如星星般洒落着雀斑。她看上去如同桃子与奶油,如同在池塘边静听蛙声的周六下午,有着裹在可爱得令人吃惊的包袱里的天真与美国梦。当然,这些都是假象。里德执着于利用世界为自己牟利,她却很乐意将整个世界点燃,哪怕只是为了用余烬烤制棉花糖。
她虽缺陷明显,但却极为有用。等到终于能将她重新分解为创造她的零件的那天,他会很享受的。那个老家伙显然忘记了布洛德韦德2与弗兰肯斯坦的教训:永远不要创造出比你自己更聪明、更无情的生物。
不知怎得,这个想法令他困扰——他想起了阿斯普戴尔。那个女人虽然缺点不少,但绝对不傻。他从大脑中抹去这个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莉身上。“分娩情况如何?”
“顺当,顺遂,顺溜。就看你喜欢哪个词了。多余材料已被回收并处理。”她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没什么不寻常的。”
他知道,她口中的“多余材料”不仅仅是胎盘——因为人体模型特殊的制造方法,胎盘也拥有了明显的炼金术特质——还包括那位分娩的妇女,这对“小布谷鸟”的不知情代孕者。他不知道莉是在哪里找到她的,他也保持了足够的人性——若勉强有的话——没有过问。不错,他可以随意使唤这位“合成炼金术士”绝顶聪明的头脑,但他也得付出代价。她偶尔会做这样的事——因为长期待在实验对象周围,她的身体可能也会受到炼金术的影响。这种事情永远没法提前知晓。
“那个男孩呢?”
“死了,在你的私人实验室里放着呢。我知道你想亲自解剖他。”她不快地缩了缩嘴唇,露出两排门牙。她更喜欢自己来解剖。
里德对她的不快视而不见,“实验对象呢?”
“男婴先出来的,说明他可能是控制者;他很好,很健康,已经准备好要送去领养家庭了。不到两分钟后,女婴也出来了,小家伙尖叫了有半个多小时才消停下来。”
“是什么令她安定下来的?”
“那个男婴。当我们将他俩放到一块儿时,她就不哭了。”莉瘪了瘪嘴,“飞往她新家的旅途想来会很有趣吧?”
里德點点头。“其他人呢?”
“收养工作都已经安排好了。是按照‘四体液说’3安排的:两对分别划分给了‘火与水’,另一对划分给了‘土与气’。”莉自信满满的外表第一次露出了裂痕,“你确定要将他们送出去?我是说,真的确定吗?换作是我,我会将他们留下,在可控的环境里长大。”
“那个女孩——”
“我是说他们所有人。”莉摇了摇头,“这些孩子是不可替代的,世上从未出现过类似的存在。他们属于这里。在这里,他们可以被研究、被观测、被管理,放到野外完全是自讨苦吃。”
“这个计划是精心设计过的,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成功几率。”
“你管这叫‘精心设计’?将每对分开,安排到不同的平民家庭里。这就是你口中的‘精心设计’?至少每一对中得有一个人留在我们身边吧?就算那样都不够。我们不应该这样控制我们的投资。”
他们正在做什么,里德心里有数。毕竟,整个计划都是他自己设计的。
他费了好大劲才没有让愤怒显现在脸上。“我怎么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投资呢,”他说。
莉面带不屑地挥了挥手。“你明白我的意思。”
“真的吗?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这个话题我们谈过多少遍了。要想让孩子们真正开发出自己的能力,就必须引入一定的随机因素。我们已经证实了在严苛的实验室环境下成长是行不通的。”更为重要的是,在非实验室的环境里长大,实验对象就不会学得过多、过快了。知识就是力量,对这帮“小布谷鸟”来说尤其如此。混沌无知才易于管教——这点于他而言太重要了。”
“至少留一对下来吧,最小的那对。他们都还年轻,除了我们向他们展示的,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我们可以在不同的盒子里抚养他们长大,严格管控他们的一切所见所闻。这种与世隔绝的方式我们之前虽然试过,但都放在一块儿的。分开抚养效果如何,我们还没试过。”
“没试过是因为分开抚养会毁了他们。”
她耸耸肩,“有些东西就是要经历毁灭才能重生。”
比如你,他一边想,一边出声喝道,“莉,在这里,我的意志就是王法。”
“可——”
“我的意志,就是王法。”他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她的后背瞬间撞上了墙面,眼眸里却闪出诡异的喜悦。这是她渴求已久的警示:他才是那个高贵的捕猎者;在他俩之间的啄序中,他才是赢得了主动权的那个。他虽厌倦暴力,但依然理解采取暴力的必要性。“你听懂了吗?”
“是,”她轻声回道。
“还有?”
“是,先生。”
“这还差不多。”他收回掐住她喉咙的手,整了整衣领。“莉,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的要求就这一点儿。相信我,我必带你走向光明。”
“光将引导我们前行,”莉说着将头低了下去,直到下巴抵到胸前。
“我们正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行。”里德边说边轻抚她的肩头。可没等他的手触到她的肌肤,警报就响了。
两人的身子陡然僵直,脑袋猛地抬起,眼睛开始四下扫射,寻找实验室里有可能出问题的迹象。四周一直刻意忽视两人争执的技术员们纷纷开始检查设备,审查化学读数。首先动起来的是里德,他抽回手,拔腿往私人实验室跑去。实验室的门紧闭着,他赶忙刷了下脖子上挂着的门卡,门应声而开。
房间内,一只不停旋转的星盘占据了实验室里一大半的空间。里德在门口站住了,随后赶来的莉也驻足在他身后。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那只星盘。
星盘上飞舞着的群星由大师亲手校准,旨在精准地反应天空的模样。阿斯普戴尔在这台令人叹为观止的机器上倾注了数年的光阴,一心想将其变成个人遗产中的关键组成——作为最后的决胜手段。在机器即将完成之时,她将它放置在了时间之外。这样一来,在未来的某一天,就能用它描绘“宇宙原理”的运转。在这之前,里德一直沾沾自喜地将其据为己有,为自己谋取私利。它简直就是炼金术界的奇迹——只有对自然力量可怕的滥用才能破坏这座由黄金、红铜与旋转着的珠宝组建而成的恢宏建筑.……
可此时,它竟然在反向旋转。
里德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看见了吗?”他说,“不用再等以后了,我们已经成功了。所有那些自诩能统治世界的老顽固们——贝克、汉密尔顿、坡、吐温,包括那可怜兮兮的洛夫克拉夫特——他们都失败了,可我们成功了。那六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中的两个刚刚重设了自己的个人时间轴。我们成功了!”他转身面向莉,满脸的笑容。
“我们就要统治世界了。”
莉点着头,一面顺着逻辑得出了自然而然的结论,“那是否就意味着我们不再需要那些银行家了?”
对于被皮带拴住的捕食者来说,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供其奔跑尤为重要。
里德点点头。“没错,”他说,“但要确保他们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中止合作。明明白白的,总是更好些。”
莉的脸上突然展现出笑容,如同通往“不可能之路”的大门一般明朗宽绰。在那一刻,与其说美丽,不如说是可怖。里德搞不懂创造了她的炼金术士怎么会错过警告标识。
“今晚就能办妥,”她说。
“很好。今晚我要去议会办些事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侧脸看向玻璃窗户,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容比莉更加收敛。“‘不可能之城’迟早是我们的。”
在他身后,阿斯普戴尔·贝克的星盘继续平稳地朝反方向旋转着。所有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不可能之路
时间轴:1986年7月3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02:13
寂靜黑暗的房间里,名字并非史密斯先生的那个男人醒了过来,感觉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身旁的毯子里蜷缩着再熟悉不过的妻子的身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铜锈与动物内脏混合的气味,浓烈而黏稠。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他模糊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一个身影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来者咧嘴而笑,每一颗牙都显露无遗,它们均匀、洁白、完美无缺,但不知怎的,他总感觉它们是有问题的,是不相匹配的,感觉那排牙齿从来就不该长在同一块下颌骨上,凑成同一个可怕的微笑。
“晚上好,先生,”那个身影说。他认识这个声音——那个在里德面前卑躬屈膝,却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任意打断他们开会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莉。在这之前,他从未离她这么近过。她的双眼……她的双眼总令人感觉哪里不对劲,它们完美无瑕,就像她的笑容——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怪异。
“别动,”莉说。作为回应,名字并非史密斯先生的男人试图往后缩,只可惜大脑发出的指令没能被四肢执行。他全身僵硬,无法活动,而她却在微笑。
“你们这些人类,”她说,“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你们只想统治世界,却从不停下来问一问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从来不去探究炼金术的本质以及它的能耐——你们只关心它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吧,我恭喜你,它将我带给了你。”
他突然辨出空气里弥漫的气味了,真不知道刚刚他怎么没能辨认出来,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辨认出来。不想辨认出鲜血的气味,不想问自己那血来自哪里。
妻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身边,他害怕自己知道那血来自哪里。
“里德把你交给了我。”莉说,“你瞧,我们已经到了不再需要投资者的阶段,但我觉得你还有最后一个贡献可以做。那就是听我给你讲个故事。语言就是力量。明白自己为何而死的你会对我们更有价值,就像……拯救灵魂的顺势疗法药物。我今天所说的一切将化为记忆,深埋于你的肉身,便于未来的利用。你这个姿势舒服吗?”
他无法开口,无法回答,只能惊恐地翻动着眼珠。从她越发柔和的微笑来看,她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
“很好,”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那把刀。她手里怎么会出现一把刀?
他甚至没看到她抽刀的动作。“这是一个想法层出不穷的女人以及她所创造的男人的故事。你听说过 A.黛博拉·贝克,对吗?没有人不知道A.黛博拉·贝克。”
刀,刀,上帝,她手上有刀。他无法尖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她举起手里的刀。妻子黏糊糊的血沿着刀刃滴下,落在他的皮肤上。接着,一阵彻骨的、覆盖一切的疼痛传来。她一刀一刀地在他的皮肤上刻着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无法扭头看到,或许在这个时刻,这是上帝给他的唯一的仁慈。
“她写过一系列儿童读物,都是关于一个名为‘上下奇境’的地方。我知道你的孩子们读过,因为我在你女儿艾米莉房间的书架上看到过那些书。”
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想大声尖叫过。
“她死前完成了十四本书,六本被改编为电影,其中四部是在她逝世之后才开拍的。她的文化影响力遍布全球。A.黛博拉·贝克的大名和她创造的角色——甜美的艾弗里和勇敢的齐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你知道吗,你自签下第一张支票那时起,就成为了她的侍从?”
她的声音平静、舒缓、富有节奏,仿佛在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若不是因为那钻心剜骨的疼痛、身旁妻子的尸体和儿童房里孩子们的尸体(三个孩子啊,上帝,她肯定把她们都杀了,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留下活口呢?他为什么动不了?),那声音几乎可以说是悦耳的。
“她的真名叫阿斯普戴尔——所以名字里有个字母A。她是美国最伟大的炼金术士。有这么难以置信吗?要将自己的教诲隐藏在最明显的地方,还有什么方式能比将其编纂进受全世界儿童喜爱的读物里更好的呢?就这样,她暗中影响了几代人的思维方式,并彻底改变了炼金术,将其变成魔法与科幻的中间地带。从此,炼金术也有了可重复的结果,但前提是人们必须对此满怀信念。阿斯普戴尔·贝克改变世界的方式是书写了一个新世界,她为一门垂死的学科注入了新的生命。炼金术议会里的那帮小喽啰对她恨之入骨,因为他们永远达不到她的高度。尽管她已不在人世,他们依然恨她。这帮蠢货,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付出代价。”
彻骨的痛仿佛在吞噬整个世界。她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而他却无法反抗,只能任其宰割。更令人痛苦是,他无法拯救自己的家人。
“里德就是她一手创造的。由此,她证明了生命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拼凑出来。她创造了他,又让他去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看吧——她逝去了,他却还活着。里德让我感谢你的支持,感谢你助他走到了今天。但我们不再需要你了,你在‘不可能之路’上的旅程已经走到了尽头。”
刀子不停地移动着。意识从那个名字并非史密斯的男人身上慢慢流走,而生命也紧随其后离开了他的身体。
莉·巴罗蹲坐在死者床边,沐浴在一片血泊之中。不多一会儿,微笑从她脸上逝去了。她弓下身子,开始干活——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太多东西需要收割了,而现在离黎明只剩几个小时。
‘不可能之路’蜿蜒前行,旅程由此继续。
不可能之城
时间轴:1986年7月3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0:22
里德有好些年没感觉这么棒过了。
莉安全返回了实验室,正在忙着处理那帮目光短浅的傻瓜——希望他们死后能比活着的时候更有用些吧。三组“小布谷鸟”已经被分开,送往各自的新家,他们将在那里被普通人抚养长大。
(那些所谓的“普通家庭”中有三家人都从属于他,身体与灵魂皆是。不过这一事实无关紧要。他们全是不合格的炼金术士,一群有志于炼金术、却在技巧方面有所欠缺的学者,因而无法直接侍奉他。他们将扮演恋人的角色——或许他们中的一些人真的会坠入爱河——倾心倾力地将他的实验对象抚养成人。他们都是科学家,面对这样的项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失敗,他们的身体将任由温柔仁慈的莉处置。只要见过这个女人,就没有人敢冒这个险。他们就快成功了。“不可能之城”唾手可得。)
车停了下来。里德在开车门前整了整衣领:宝石色系的衣服与引人注目的如尼符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时髦的黑色高扣衬衫,给他的外表增添了几分神职人员的味道。与以前的投资者不同,议会成员不会受浮夸的派头影响。对付他们必须……更加温柔委婉。
(阿斯普戴尔的最后时刻:“凤凰”阿斯普戴尔,几近挫败,在爆发的边缘。“他们如此确信自己的判断,这只会限制了他们自己。”她咆哮道,这种咆哮他能听一辈子。只要她愿意,他会在她撼动世界根基的伟业中助她一臂之力。她是他唯一的爱,唯一的上司,也是他唯一的遗憾。因为他俩都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故事会是如何,都知道那个持刀之人必须是他。)
不出所料,当他走进大厅时,所有人都在等他,鞋跟触地的声音在停滞的空气中回响。当地人以为这是一座教堂,尽管没人能说出它的名字,也没见过任何人来这里做过礼拜。不过,形状是没错的,星期天早上开车经过时,还总能看到有人站在草地上,身着素色衣袍。不是教堂,还能是什么?
有时候,藏身于光天化日之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里德打量一番面前的四个人,嘴角带笑,心里却内藏杀机。“看来你们已经听说了,”他说,“我还以为我带来的消息会让丹尼尔斯大师大吃一惊呢。他在哪儿呢?”
“丹尼尔斯大师的时间十分宝贵,哪能都拿来跟你这种人打交道,”一位脸上几乎见不到眉毛的家伙干巴巴地低语道。
“我也是议会成员,不是吗?”里德的脸上继续挂着微笑,心里却在想这家伙是天生没长眉毛还是实验事故的结果。无论是哪种情况,简单涂些化妆品,他的外表问题就能得到解决。“我和你们中的任何人一样,有权出现在议会会长面前。”
“你涉足的是危险的领域。”另一个人说,他穿着深灰色西装,站立的姿势像是个商人,“法则容不得你肆意玷污。你主人的死难道就没教会你点儿什么吗?”
里德依旧笑着,丝毫不受干扰。“你没有资格谈论她,你伤透了她的心。你一边鄙视她做出的成果,一边忙不迭地对其加以利用。若没有她的长生不老药,你这男孩般的容颜是怎么来的?”
那人的脸红了,扭过头去。里德抬脚往前走。
“我要和丹尼尔斯大师好好谈谈。我要告诉他,法则的化身已然实现。我将再给议会一次机会,赋予我应得的权力与地位。如果被拒绝,我将退出议会。而最终,我对于世间决定性力量的统治将直接宣告议会的垮台。我说清楚了吗?”
“跟平常一样,你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詹姆斯。”里德闻声转过身来。
阿斯普戴尔·贝克年轻时,丹尼尔斯大师就已衰老;尽管他的生命已经被延长,她所有的成果加起来都不足以扭转时间。现在的他更老了,老得无以复加。他慢条斯理地缓步而行,走进这座形似教堂建筑的祭衣室,仿佛一个被匆忙飞奔的日子远远抛在身后的人。与那些西装革履的家伙不同,他身穿一袭红色长袍,看上去古老又永恒。
如果议会里有人像阿斯普戴尔那样理解派头的重要,那个人定是亚瑟·丹尼尔斯。里德看向这个人时,脸上的微笑是真诚的。他们也许站在分歧的两端,但至少丹尼尔斯带着风度。
(阿斯普戴尔的最后时刻:“忏悔者”阿斯普戴尔,低着头,双拳紧握,恳求主人明白自己倾其一生试图完成的事业;她眼中噙满泪水,恳求老糊涂听她说,恳求他忽略自己女性的形体与年轻的脸,听她说。如果炼金术不是用无数造物拼凑出一个更好的整体,那又是什么呢?拒绝让女性出任议会中的上层职位只会限制炼金术士自己,限制他们的能力。丹尼尔斯,那个老糊涂,却转身就走。)
“这么说,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朝里德走去,问道,“你做到了?”
“法则已然化身为人。”里德说,“它行走在我们中间,囚禁在可塑、年轻、愚蠢的躯体里。属于我的那一天终将来临,无论是作为你的盟友抑或敌人,它终将来临。”
“一股强大到足以重塑时间的力量,你觉得你能控制住它吗?”
“我觉得我已经控制住了。”星盘,旋转,回绕——哦,没错。他会控制住它的。
整个宇宙都将对他唯命是从。
丹尼尔斯默默看了他很久才点头表示承认,“那么,看起来我们必须欢迎你回家了,炼金术士。你有那么多东西要教我们。”
其他人看起来惊慌不已,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里德微笑着,迅速穿过祭衣室,跪在老炼金术士面前。当丹尼尔斯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时,就像被木乃伊的手指触摸:干薄、古老、散发着坟墓灯油的味道。
“相信我们的事业,我们就将带你走向光明,”丹尼尔斯说。
(阿斯普戴尔的最后时刻:躺在地板上流血的她奄奄一息,脸上却露出一种奇怪的满足,就像她一直就知道这将是她的结局;就像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结局一样;就像通过失败,她却赢了一样。她脸上的表情令他震怒,可一切都已太晚,她已然咽气,就此逝去。如果这能算是她的胜利,那她连这个胜利也一同带进了坟墓。)
“光明将领我回家,”里德应道。
他在失败中取得了胜利。
他知道,待到他们能理解其中深意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若不是因为这群心胸狭小之辈,阿斯普戴尔永远不会造出他——她的刽子手——来向他们复仇。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很快,他的“小布谷鸟们”将会舒展双翼,而他也将统领宇内。
星盘
时间轴:1986年7月3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0:22
阿斯普戴尔的星盘仍在转动。行星在固定的轨道中运行,它们向前、向后运行,环绕着,旋转着;宝石般的恒星在天幕上绘出精确无误的线条,仿佛毫厘的误差便会让彼此撞上。如此错综复杂的系统似乎不可能在物理空间里存在,不受宇宙法则的束缚。若仔细探究其整个机制,几乎能看见时间本身一分一秒、逐日逐月地被构建起来,再以人类有限的感知为基础记录下来。
当其停止转动时,哪怕仅仅持续片刻,整个宇宙都会为之颤抖。它再次转动,时间也跟着继续下去。
萌芽与成长间相隔太久,早已过去了无数年月。星盘仍在转动,速度越来越快。转瞬间,七年已过,“宇宙原理”——此时已分化至六个身体内,六位潜在的宿主,他们两两一组,在地理空间允许的范围内被分隔得尽可能的远——已然足够成熟,可以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了。
“不可能之城”唾手可得。
女孩脸色苍白,头发里、脚趾间缠绕着水草;她光着双脚,全身上下闪着银色光泽,仿佛浑身被撒上了亮粉后才来到人世间。
“你是什么人?”齐布问道。在敬畏面前,她忘记了礼貌。艾弗里捅了捅她的胳膊肘,但已经晚了,问题已经问出去了。
“我叫尼娅姆,”女孩说。“来自一个湖底深处的城市,那里常年冰封,每一百年冰层才融化一次。”
“怎么会有人生活在湖底呢?”艾弗里问。“那里没有空气,只有水,你们怎么呼吸呢?”
“噢,你瞧,我们那儿的人是不用呼吸的。”尼娅姆笑了,露出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只有等到冰融时节,我们才会浮出水面,体验其他人类的生活方式。正当我在海边收集石头时,一场暴风雨倏然袭来,‘冰水之页’也随之而至,将我席卷至半空,带到‘圣杯国王’面前。他是一个残忍的国王,一直将我囚禁到冰层再次冻结的时候才释放出来。现在的我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溺水少女,直到下一次寒冰融化。”
“一百年时间可不短啊,”艾弗里说,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眼前这个女孩浑身发光、并自称来自一个人不需要呼吸的地方这件事情。显然,她是在开玩笑。“那时候的你会不会太老了、游不动泳了?”
“完全不会。在老家,我不用呼吸,在这里,我不会变老。这样的话,只要我聪明一点,就肯定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齐布问了一个感觉更重要的问题。“谁是‘冰水之页’?”
尼娅姆脸上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她是圣杯国王的属民里最邪恶的一个。她对他又爱又恨,为了取悦他,她什么事都能做出來。她手下还有一帮对她马首是瞻的乌鸦,任何胆敢进入‘上下奇境’的外来奇物都会被它们押送到圣杯国王的面前。你们要是不小心一点,也会被她捉走的。”
艾弗里与齐布互换了一个眼色,靠得更近了些。突然间,他们开始害怕这个发光的女孩,她的出现似乎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二
法则成熟
我们必须谦卑地承认,创造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在混乱中制造秩序。
——玛丽·雪莱
语言是最庞大、最具包容性的艺术,是无数前赴后继、默默无闻的世代集体创造的结果。
——爱德华·萨皮尔
人物登场
时间:1993年4月9日(具象化成功七年后)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16:22
“作业写完了吗?”
“还没,”罗杰抢在母亲看见之前把书藏到了桌子底下。她喜欢他读书的样子,喜欢他的聪明。他听过她当着朋友的面吹嘘自家的“小教授”,说他有一天会改变世界。“你们就等着瞧吧”。但她不喜欢他在本该做作业的时间阅读。与老师进行过几次不成功的对话后,她开始没收他的书籍,特别是在她觉得他在用读书做幌子、逃避本该做的事情的时候。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确实是在逃避。这页习题本该一个小时前完成,但他刚好读到了精彩处(书里全是精彩的地方),读下去似乎比做几道愚蠢的乘法运算更重要。数字不像文字,需要人赋予含义。没有人,文字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数字却可以独立存在,其意义的产生和他这个人“毫无瓜葛”。“毫无瓜葛”是他最近新学到的词之一。
罗杰·米德尔顿今年七岁。他如此热爱语言,以至于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存在的空间。他不参加任何体育运动,也不去附近的丛林冒险;他不想养狗,也不想去朋友家里过周末。他一心只想着阅读,还有倾听,以加深对构成周遭宇宙的音节的理解。
(他的母亲本可以对他更加严格。当他忘了做数学作业之类事情的时候,她会没收他的书,但终究还是会还给他。她从来不会说什么东西对他来说太深奥了之类的话;相反,她让他沉浸在书的海洋中,他要多少她就买多少,似乎永远对他的学习速度感到欢欣鼓舞。她甚至还给他买了用其他语言写的书,如西班牙语、德语和汉语。他给她读这些书里的故事时,她笑得前仰后合!尽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依然会笑。这样,他就知道她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有这样一个儿子,她当然感到骄傲。)
他看着她,露出期待的微笑,瞬间融化了她的心田。她总是这么仁慈。 “好了,先生,”她假带嘲讽地说, “十五分钟后,我回来检查你的习题,你最好解决了至少一半的题目。不然所有书籍没收两天,包括你藏在抽屉里的那些。”
罗杰倒抽了口气,吓坏了。 “好的,女士,”说完,他弯腰趴在习题前,拿起铅笔比划起来。为了保住阅读的特权,他不得不开始规规矩矩完成习题。
十分钟后,短暂迸发的生产力枯竭了。他再次茫然地盯着面前这片数字与符号组成的海洋,脑子里只想冒险将桌子底下的书拿出来瞄一眼。
“答案是十六,”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确切地说,声音并非来自他身旁,而是似乎来自他目前所占据的空间。但那声音也不是他自己在脑袋里假扮的声音——他时常假扮成正在写新书的著名作家,或者资深教师,正向热切听众解释新发现的单词。这是一种全新的声音,一种外在的、完全不是他自己创造出的声音。
罗杰怔住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可不是件好事。聪明而又安静的罗杰常听母亲在朋友面前吹嘘,也常听见老师告诉母亲:这孩子不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比起人的陪伴,他更喜欢书本——这太让人担心了。或许,这孩子……哪里有毛病。他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总以为他没在听,可偏偏他总是能听到。
他可不希望自己哪里出毛病。所以他什么都不说。只要他不吱声,大多数人都会自己离开。
女孩恼火地叹了口气。 “你听到我说话了没? 答案是十六,笨蛋。快写下来。”
罗杰下意识地照做了。答案躺在8、2和代表乘法运算的小“x”下面,看起来完美无缺。可他依旧一声不吭。
“你要是乐意,剩下的我可以都帮你做了。”
“真的?”他赶紧用手捂住嘴,一面惊慌地环顾四周,以防母亲不知何时溜进来,正好逮到他对着空气说话。
他压低声音,用更镇定的语调又问了一遍,“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我这会儿无聊得很。要我帮你吗?”
“嗯,那好吧。”
答案一个个从她嘴里蹦出来,比他写的速度还快,有时会快出三四道题,然后不得不返回到他正在写答案的那道。她从不停下来解释,反正他也不是来学习的,他只是在誊写,在帮心痒难耐的她满足替别人做数学作业的愿望。他们把习题册上最后一道数学题也解开时——包括作業本下面的四道附加题,他以前从来都懒得做——他放下铅笔,默默地盯着纸上的铅笔字迹发呆。
“哇哦。”
“这有什么?这都是些最基础的玩意儿。无聊透顶。咱们应该找些微积分的题来做。”
罗杰再也受不了了。“你是谁?”他问道。“这是什么捉弄人的把戏吗?”
“不,傻瓜,这只是数学罢了。数学可不是什么把戏,数学从来不耍把戏。有时,它会制造一些问题,但总是有解决办法的。不像愚蠢的语文。”女孩的声音沮丧起来。“青蛙不会穿衣服,更不会开车;如果你被龙卷风卷走,就会死掉,不会出现在另一个国度;路也不可能是奇异的。全是些大骗子编出来的愚蠢谎言,可他们还是让我们学。真不公平。”
这就聊到罗杰熟悉的话题了。“那不是谎言,”他得意扬扬地说,“那叫隐喻。”他将发音拖得特别长,听起来像发错了音,但他俩都没意识到这个细节。(多年以后,当发错音成为他人生中最严重的恐惧之一时,他会回想起这一刻,然后做个鬼脸。刚认识时就发错了一个音,这种情况下,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是用不真实的事物来反映真实的事物。”
“既然不真实,那不就是谎言吗。”
“并不一定,”他没有足够的词汇可以解释,他只是知道有时候某些事物可以象征比自己大得多的东西,有时不真实恰恰才最真实。“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道奇·切斯韦齐,”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他听得出那种语气,他自己也曾那样自报家门:那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被问到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时所用的专属语气。“我们的名字挺押韵的,罗杰和道奇。”
罗杰怔住了。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除非她真的来自自己的大脑,否则不可能知道。如果她真的来自自己的大脑,那他肯定脑子出了问题。他可不想自己脑子有问题。
可她还在说着,喋喋不休,这让他的担心烟消云散。她是真的,她肯定是真的。就凭他的想象力,不可能想象出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名字押韵就是我能帮你做作业的原因吧,或许所有名字押韵的孩子都这样呢。你还有吗?”
“名字?”
“不是名字,傻瓜,作业。”
“今晚没有了。”意识到这是真的,他隐约觉得很高兴:他与他脑子里的声音共同完成了作业本上所有的题目。而且,这些题都是他自己写的,所以笔迹完全匹配。可马上,他就皱起了眉头。“这算作弊吗?”
“不算。”
“你怎么知道不算?”
“因为我跟老师经常讨论作弊的事情。他们从来没说过‘脑子里有个不断输出答案的声音算作弊’。所以,这当然不能算是作弊啦。”
这个答案只催生出了更多的问题。罗杰开始觉得自己就像顺着雪崩奔跑一样,白费功夫。这个叫道奇的女孩——她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脑子里的声音怎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假想好友,这也太耗人精力了。“我觉得我们不该这样做。”
“别啊,我现在太无聊了。”她听上去很沮丧,“愚蠢的杰西卡·纳尔森在课间休息时用红色弹跳球砸中了我的脸,所以现在我必须待在护士办公室,等妈妈来接我回家。我错过了数学课和舞蹈课,还没吃上布丁。”
这一切既不符合罗杰对假想好友的印象,也不符合他对产生幻听的人的印象。他只觉得她听上去真的……很伤心。再说她还帮他做完了作业。于是,他伸手拿起铅笔和一张干净的纸,说:“我来教你隐喻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走进房间偷看时,罗杰正伏在那张纸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写着些什么。她看见做完的作业本放在一边,于是脸上露出了微笑。
或许,这孩子还是能学会听从教导的。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午夜悄然溜进房间。罗杰正沉浸在一个舒适的梦中,梦里有火车,有泰迪熊,还有食品储藏室的门发出的奇怪声音。突然,一只手碰了下他的肩头。他猛地坐起,双目圆睁,寻找着入侵者。
房间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噢,太好了,”之前的声音响起,“你醒了。我都无聊死了。”
“你是谁?”他发疯般四下张望。
她叹了口气。“我是道奇啊,你忘了吗?哎,我的假想好友为什么非得是个不喜欢数学的傻小子呢?我想要更酷的东西,比如一头大象。”
罗杰躺回枕头上,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睡了三个小时,黑色的天幕上原本闪闪发亮的星星大部分都不再闪耀,只有几颗还隐约可见,仿佛是深水池里反射出来的一般。“我不是大象。”
“我知道。你为什么在睡觉?”
“因为现在是半夜。”
“现在才不是半夜呢,明明才九点。我爸爸说我得早点上床睡觉,不然明早我就会变成个大瞌睡虫。”道奇的语气表明她对这个建议有多么不以为然,“我总是在他喝完咖啡前就醒来,但那又不是我的错。你在干吗呢?”
“睡觉,”罗杰带着怒气低声道,“我不是你的假想好友。我明天还得上课。”
“我明天也有课。你肯定是我的假想好友。”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那我就是在自言自语。”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类似的恐惧:她也害怕自己脑子出问题。
罗杰让自己放松了一些。尽管这一切看起来都毫无道理,但或许这并非坏事,或许有个能倾诉的对象是件好事。
“你是怎么做到跟我说话的?”
“我也不知道啊,”他感到她耸了耸肩。“我一闭上眼,你就在那儿,就像接电话那么简单。只要我肯尝试,还能看见你看见的东西,就像做数学题的时候。你还有没做完的题吗?”
“没了。你等一下。”他下了床,一路上他的四肢都在抗议。他的大脑是清醒的,因为愉快的道奇一直叽叽喳喳,拒绝安静下来,但他的身体却知道此时应该去睡觉。当他确信自己走路不会摔倒时,才拖着腿走出房间,穿过客厅。屋子里一片寂静,楼下厨房里的摆钟滴答响着;一根树枝刮擦着走廊的窗户;风吹着口哨穿过屋檐,一切都如梦幻一般,与平日里那个清醒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正经历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现在。往回倒两年,他会很自然地接受脑袋里有声音帮着做作业这件事,他甚至会高高兴兴地告诉所有人,因为年少的他根本不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保密。两年之后的他,又会觉得幻听的自己定然是疯了,会在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竭力让那个声音停下。唯有现在,是这件事情发生的最完美时机,是和那个声音接触、且不会给他带来创伤与伤害的唯一时间点。他确信时间轴朝任意方向移动两年,一切都会改变;至于如此确信的原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七岁了,可以坚定不移地接受自己的想法了。)
通往父母房间的门紧闭着。他是唯一一个还醒着的人。当然啦,道奇也还醒着——但她不算数,不是吗?她住在另一间房子里,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她真的存在的话。
他边走边伸手抚墙,摩挲着墙纸上的破碎与斑驳。夜复一夜,他用手指轻抚着它们。小的时候,他常伸手去摸那墙纸。那时候,他得把手伸到跟耳根齐平的位置才能够着墙纸。可随着他越长越高,手的位置降到了肩头;现在更是降到了腰间,但墙上手指划过的轨迹依然没变。有时,他会在清晨盯着墙纸上的那条细线,思考它的意义;思考着还要多久,他就得彎下腰来摸它,思考着自己其实每天都在成长,而万事万物无不处在不停的变化当中。
他认识的大多数孩子都在急不可耐地迈向成年。他们双手前伸,竭力试图抓住那个不可预知的未来。罗杰却希望自己能停下脚步、驻足片刻——时间不需要很长,一会儿就好,够他能仔细地看一眼未来就好——然后再踏上前行的旅途。
他摸索着来到浴室门前,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后又将身后的门悄然关上。
他能听到脑海中道奇的呼吸声,急促而兴奋。这个不明就里却毫不犹豫想要弄清楚一切的女孩,她不会放慢脚步的。这一点他非常肯定。她只会跑得更快,朝着金色终点线一路飞奔过去,奔向那童年结束、成年开始的地方,那片心想事成的乐土。
“蒙上眼睛,”说着,他也眯起自己的双眼,这才开了灯。灯光明亮,透过他紧闭的眼睑依然让他略感刺痛。他等待刺痛退去,然后小心翼翼睁开双眼,扭头面向镜子。
罗杰·米德尔顿身形瘦削,身高就同龄人来说偏高。虽然母亲平日里时常叮嘱,叫他好好梳头,但他那一头棕色长发却总是乱糟糟的。他皮肤白皙,因为很少出门,每次出门都会涂上防晒霜。有时他甚至想体验体验被晒伤的感觉。他的脸对称、端正、普通。只要衣着、态度低调,他就能快速消失在人群里。
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在注视着镜子的时候不自觉地睁大。他感到一阵讶异——道奇的讶异——涌过全身。在他自己看来如此合乎逻辑的一步,却让道奇惊讶不已。
“这是你?”她问。透过镜子,他能看见身后的一切,因而确定浴室里只有自己一人。镜子里的他穿着大黄熊睡衣,睡衣的右袖口被扯破了。他嘴唇没有动过。
至少直到他开口说话前没动过。“这就是我,”他回道。“你在哪儿呢?”
“我在床上。我爸妈还没睡,我要是这时候下床,他们会听见的。”她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遗憾,仿佛她等不及想效仿他的行为。“你的眼睛还挺像我的。你住在哪儿?”
“剑桥。”他本不该把自家地址透露给陌生人,但剑桥只是个小镇的名字,并非详细地址。再说了,自己脑袋里的声音算是陌生人吗?如果她不是真的,那就不作数。就算她是(根本不可能,她顶多是一场异常逼真的梦),告诉她城市的名字又怎样,她也不可能真找上门来。“你住哪儿?”
“帕洛·阿托。”她的父母显然没有警告过她陌生人的危险。她轻快地继续道,“在加利福尼亚州,所以我这里的时间才比你那里早那么多。剑桥在马萨诸塞州,没错吧?咱俩离得太远了,已经属于不同时区了。”
“时区是什么东西?”
他能听到她的声音变得振奋起来,“你往游泳池里扔过橘子吗?”
“呃,啥?”
“橘子丢进池子,不会立刻整个变湿。不管扔的速度多快,总是有一部分先接触到水,一部分后接触到水。”她听上去权威极了。显然,没有东西是用橘子解释不了的。“光就像水,地球则是那个橘子。整个世界的白天不是同时到来的,所以你那里的时间跟我这里不一样。不然,有些人就得半夜起床,还假装是早晨了,这样可行不通。”
就在那一刻,罗杰彻底明白了两件事:一,道奇是真实存在的;二,他想跟她做朋友。想到这里,他兴奋地咧嘴笑了。镜子里的自己也笑着,露出了牙缝,尽管时间已是半夜。
“这就差不多是个比喻。”
“啥?”道奇像被吓到了。他虽不知道她长啥样,却能想象出她此时的表情,沮丧而又愤怒。“不,不是的!你快收回这句话!”
“这就是。地球可不是橘子,也不能扔到池子里。你就是打了比喻嘛。你瞧,语言也并不全是谎言。”
“我——你——那个——”她怒气冲冲,语无伦次,过了好几秒才终于冒出一句:“你耍我!”
罗杰不禁笑出声来,尽管他知道这样可能会惊醒父母。醒就醒吧,值了。“你就是打了个比喻嘛!而且完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唉,我干吗要跟你这种傻子说话呢?去睡你的吧。”就这样,那种浴室里还有别人的感觉顿时消失了,只有一个身穿睡衣的男孩,孤身一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傻笑。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止住了笑,面容逐渐恢复平静。
“道奇?”
没有回应。
“嘿,你不至于吧。我不过是闹着玩儿的。”
仍然没回应。当睡眼惺忪、恼怒不已的母亲走进洗手间,揪着他要他回房时,他因为太过困惑,没有抗争一番就服从了。
待到次日清晨,他会如往常一样按时起床,穿好衣服出门上学。他会上交家庭作业,包括那本写得满满的数学作业本。自从学完加减法以来,他将第一次拿到满分。但这一切都发生在未来,在夜晚寂静海洋的另一边。而此时此地,罗杰·米德尔顿还在默默酣睡。
加法
时间轴:1993年4月10日(第二天)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13:08
“我本来还担心这里面有些题对你而言太难了,”刘易斯小姐说。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所以每个人都听她的话,就连平常都趴在桌子下看漫画的马蒂·丹尼尔斯也不例外。刘易斯小姐有深棕色的皮肤、深棕色的头发,一双眼眸好似街灯熄灭后的夜空,已近漆黑,将一切其他颜色都深埋其后。
罗杰深深地爱着她。就算她知道,他觉得她也不会介意。刘易斯小姐如此美丽动人,肯定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深爱着她的事实。她从来都走在人群的爱与艳羡当中,对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报以亲切的微笑。微笑之外的任何举动都可以说是残忍,而她绝非残忍的人。她是全宇宙最好的二年级教师,能被她教导着实幸运。为了进入先修班的所有那些测试都是值得的,他最终进到了刘易斯小姐授课的班级。
可当他看到她手里握着的东西时却畏缩了。午餐十分钟前才刚刚结束。她怎么这么快就改完了数学作业?
这下完了,他惹麻烦了,接下来的一周将不允许他读书,而且——
作业本的顶端用闪亮的黑墨水写着一个大大的“100”,旁边还画着一张笑脸。这是刘易斯小姐诸多珍宝中最为珍贵的,只奖励给展示出巨大进步或卓越表现的学生。这种笑脸,他以前并非没见过,但仅限于拼写本和作文本上。数学作业拿到笑脸,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但你却让我大吃一惊,”刘易斯小姐继续朝他微笑,“本周的作业你完成得太棒了。我甚至觉得这些题目你比我理解得更深刻!”
学生居然还能比老师理解得更深刻,旁边几个孩子不禁吃吃笑了起来,罗杰却没有。他不敢看刘易斯小姐,双眼只直勾勾地盯着那分数,感觉胃里炸开了个洞。
他得了满分。
在道奇的帮助下,他得了满分。
因为道奇的帮助,他得了满分。可她却走了。或者可以说,她没走,她一直都在那里,在加利福尼亚州某个离他很远的地方,远得像那愚蠢的月亮。他不知道她的家庭住址或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上学,因此没法给她打电话,向她道歉,告诉她自己不该取笑她,更没办法让她知道自己多想跟她做朋友,多么需要她在数学方面的帮助。他所能做的只是盯着作业本上的满分,感觉自己是个骗子,是个不称职的坏朋友。
一滴泪从他的脸颊滑落,落在作业本上。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在哭,于是擦了擦脸颊,举起手。
刘易斯小姐不再说话,看着他,“怎么了,罗杰?”
“刘易斯小姐,我可以……嗯……”他顿了一下,感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说出自己的需求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在班上其他同学都扭头看着他、一边咯咯傻笑的时候。怎么,这帮家伙都不用上洗手间的吗?莫非他们的身体已经超越了这种基本的生理需求?他见过男孩在洗手间里比赛谁尿得更远,还大声争论谁放的屁更响。这种傻事,女孩应该不会干的吧。或许她们也会呢,谁知道。反正此刻,她们也跟着男生一道傻笑。“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可以,”刘易斯小姐动了恻隐之心。若在平时,她准会先瞄一眼时钟,确认时间才过一点一刻,然后善意地提醒他,有些事情应该在午休时就完成,别打断课堂。但罗杰一直是个安静的男孩,与同龄人不同,他一直腼腆地躲在角落里。他的数学作业从没有完成得这么出色过。如果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次的满分,她会给他时间。她自觉能为敏感的孩子做的不多,所以一有机会,都乐于满足他们。
罗杰钻出座位,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极力佯装没有因为一双双注视的眼睛而显得难堪。他本可以等到放学后回到安全的卧室里再尝试联系道奇,手里再端上一盘刚烤好的曲奇饼,以庆祝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满分。妈妈烤的曲奇饼美味无双。有那么一会儿,一想到刚出烤箱的巧克力曲奇饼,他就感觉好受了一些。
但等待是不對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尽管他还没掌握所有可以替代“等待”的词汇。“拖延”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叫“装病逃避”。(这个词是他去年夏天从爸爸那儿学来的。那时,父母在他面前说话时,开始尽量使用复杂词汇,为的是避免他听懂,可结果却事与愿违。罗杰觉得成年人的麻烦莫过于此。他们越想规定孩子们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该成为什么,孩子们就越反其道而行。)他能得到那个笑脸,全拜道奇所赐,是她帮了他——不,那不叫帮,那些题就是道奇做的——而他倒好,竟反过来嘲笑人家。
他必须道歉。他得让人家知道自己并非有意惹她不高兴。于是,他冲过大厅,冲过教室(有几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的孩子纷纷扭头看着他经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笑他傻乎乎地,不知道在午饭时去洗手间,这样就没人会对他指指点点),冲过洗手间,一直跑到门房的门前。门开着,似是在向他发出邀请。
孩子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他知道,但保罗先生不会介意(“拖走廊的保罗先生”,保罗先生是这样向他们这些小孩子作自我介绍的,同时还会快速跳一个爵士舞步,好让他这样一个满是文身的彪形大汉跟孩子们拉近一些距离)只要他不去碰不该碰的东西就行。保罗先生跟刘易斯小姐一样,对罗杰的敏感心性了然于胸——甚至比罗杰自己都更加清楚。保罗先生还知道,如若没有大人的介入与保护,什么样的事情会找上这样的孩子。将门房的小房间提供给孩子们当作藏身之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并不能让操场上的欺凌与流血的鼻头消失;但只要能让情况变得好一点点,他都乐意提供帮助。只要罗杰不在里面喝漂白剂,那就问题不大。
罗杰溜了进去,钻进漂浮着柑橘香气的凉爽空气里。保罗先生现在应该在打扫自助餐厅,至少十五分钟之内不会回来——十五分钟太长了,就算他回到教室时告诉刘易斯小姐自己是去上大号了,也不可能花这么多时间。(这个想法太恐怖了,以至于他一想到就觉得恶心至极。但没办法,他得道歉,他必须道歉。)
“道奇?”罗杰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隐约记得漫画里与虚构人物对话时都得闭眼。不是闭眼,就是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但那样做会“渎神”——他最爱的单词之一 ——他可不想在道歉的時候得罪耶稣。“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他既惊喜又松了口气。世界的边缘倏然变柔软了,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一本单词拼写的习题册,视野中还有一只握着黄色铅笔的手,手指修长,指甲都被咬到了根部,既没涂指甲油,也没戴首饰或其他饰品。只有白皙皮肤上零零散散的雀斑,如同洒落地板的圆珠。
“别圈那个,那是错误答案,”他看见铅笔开始移动,赶紧提醒道,“你得选第二个。S-U-B-T-L-E。”
她的手停了下来,旋即向下移动,圈出了正确答案。道奇什么也没说——可能因为她还在教室里——但她的手却不停地移动着,伴随着他说出答案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圈出答案。其中有两个是错的,两个都是极其简单的字母错位。罗杰意识到她在拼写上肯定比他的数学还差,如果拿了满分定会招致作弊的怀疑。故意选错两个,看上去就变成了她刻苦用功的结果。
“天哪,你真聪明,”他赞赏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道奇举起了手,笔直地举着,她甚至降低另一边的肩膀,使这只手看起来更高。那位没有刘易斯小姐漂亮、看上去脾气也不太好的老师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切斯韦齐小姐?”
“我做完了可以走了吗,我必须得走了。”道奇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吐出了这么些单词,一点尴尬的迹象都没有。周围有些孩子开始捂着嘴笑。罗杰被惊得目瞪口呆,他自己的双眼依然紧闭着,从她的视角观察着教室。他无法想象自己像她这样勇敢。
道奇的老师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走到她的桌子前,拿起习题册,越浏览眼睛越是睁大。最后,她放下本子,看着道奇,“很好,切斯韦齐小姐。你的表现令人惊叹。”
“我真的很努力地学习过了,求求你了我能去洗手间吗?”道奇扭动着身子,摆出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
“可以,”老师说,“上完就回来,不要磨磨蹭蹭,不要在喷泉旁停留。我不想每十五分钟重述一遍。”
“谢谢巴特勒太太,”道奇依然火急火燎地说,像是对逗号有私人偏见。没等老师改变主意,她便跳出座位,快步走出了房间——她虽走得很快,但还算不上跑,所以没有违反课堂纪律。
跟罗杰一样,她直接从厕所前面穿过;与罗杰不同的是,她没有在门房的房间前停留,而是继续朝前走,一直走进图书馆。图书管理员抬起头,看见是她,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只看着道奇朝大厅里端走去,那里空气凉爽、书香弥漫。
道奇在地板上坐下,环抱大腿,头抵在双膝上,用自己的身体创造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你干什么?”她质问道,“我在学校呢。”
“我知道,”他说,虽然他对自己离开教室的时间并不确定。“你那边现在几点了?”
“十点,”她说。“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现在我连一次去洗手间的机会也没有了。巴特勒太太在这方面真的非常严格。”她听起来非常生气,就像被别人告知什么时候可以、什么时候不可以小便是一种违反自然的犯罪行为一样。
罗杰感觉道奇是那种不喜欢被他人要求该怎么做的人。“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只是想跟你道歉。”
道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取笑你了。我可以看出你很难过,我不想让你难过。所以,抱歉。”
“就因为这个?”道奇疑惑地问,“总是有人笑我,可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对不起。”
“他们中有多少能这样在你的脑子里说话?”罗杰咧嘴一笑。妈妈总是说别人能从你的声音中听到你的笑,而他此刻想让道奇听到他的笑。“如果他们也可以的话,我敢打赌他们也会道歉的。”
“也许吧,”她说。她的疑惑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你真的觉得抱歉?你不会再取笑我了?”
“我真的很抱歉。我可能还会笑你吧。朋友之们不就是要互相嘲笑吗?
“我不知道。”她改变了话题,“谢谢你帮我做拼写题。我讨厌拼写,那些题目愚蠢又毫无意义,但我不得不做。”
“我喜欢拼写,”罗杰说。“有时,调换一两个字母的顺序就能让一个词变成另一个。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只要你愿意在数学上帮我。”
“就这么定了,”道奇说。
“故意选错一两个答案真是个好主意,我就没想过这么做。”
道奇耸耸肩,“人们不相信太完美的东西。”
这句话里饱含深意。一段时间后这句话还会在罗杰的脑子里盘旋,让他翻来覆去地咂摸,试图找出其中的谬误。可当下,他知道对于他俩来说,时间都很紧迫,于是他继续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可以与我对话的?”
“我爸。”
这个答案没有任何道理。罗杰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明白。”
“他和我妈吵了一架,内容是我为什么交不到朋友,我是不是哪里不正常,该不该把我送到能和其他‘天赋异禀’——他们不想说‘怪胎’时就会用这个词——的孩子一块儿学习的地方之类。我妈说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马上回了一句‘她那个假想好友是唯一一个来家里过夜的朋友。’等到我后来问他啥意思的时候,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原来我小时候总是跟一个幻想出来的叫‘罗杰’的男孩聊天,但后来突然停了下来。我就是这么知道你的名字的。如果我能和罗杰聊天的事是真的,而我现在又在和你对话,那你可不就是那个罗杰吗?”
剩下的事情,她无须多言。因为罗杰也是个聪明孩子,至少跟她一样聪明,能读出她故事里的弦外之音。他俩......很熟悉。她很孤独,她平时表现出的粗野莽撞实则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就像他的羞怯一样,可以掩盖,但无法改变。她很孤独。他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否跟她聊过天,但他对她接受得非常快,不是吗?当她开始帮自己做作业时,他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吃惊。仿佛他俩以前确实聊过天。这个以前足够久,让故事听起来像是编造的,但又没那么久,他心底的某处一直都记得她这个朋友。
她是孤独的,但她却将这种孤独变成了一种无畏的推动力,迫使她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前进,找寻着避免孤独的办法。当父亲提到她曾有一个虚构好友,一个有名字的朋友,一个曾与她维持了长时间聊天的朋友时,她就去找了,就像他需要道歉时就去道歉了一样。最终,她找到了他,就像他找到了她一样。
“道奇?”
道奇抬起头。罗杰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图书管理员走了过来。这女人年纪很大,可能比他妈还大,但她看起来依旧很漂亮;眉头带着愁纹,抹着柔和的粉色口红,令她即使在图书馆里嘘那些大声喧哗的人时看上去也没那么狞恶。
“你还好吧?”
道奇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你是借口去厕所才跑出来的吧?”问题很温和。道奇以前就干过这种事,跑到一个没人期望她变得勇敢、大胆的地方待上几分钟。在那里,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一个渺小、胆怯的七岁女孩。
道奇又点了点头。
“如果你现在不回去,他们会认为你病了,等会儿老师去厕所找不到你时,我可不想看你有麻烦。”口吻依然那么温柔、小心。罗杰猜,全世界的人在与聪明孩子对话时用的都是这种语气,仿佛他们是爆炸边缘的炸弹,而非智力超群的神童。
“好吧。”道奇站起來,原本紧缩的身子一下子就打直了。“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没事的。如果不舒服,你就告诉我,好吗?”
当然不好。虽然认识道奇只有一天——或许不止一天,如果她父亲没撒谎,如果他俩以前确实是朋友,只是后来失去了联络的话——罗杰已经可以断定,除非万不得已,这个女孩绝不会向任何人倾诉。严守秘密是她这种聪明而又纤弱的女孩在这个世界里的生存之道。
“好的,麦克尼尔女士,”道奇顺从地说。
“那就好。现在回教室去吧。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根本没见过你。”图书管理员露出微笑。道奇也微笑着回应,动身朝教室快步走去。罗杰敢打包票,这个女孩去任何地方都这么匆匆忙忙。
她在教室门口停下脚步,对罗杰悄声说道:“现在是十点,我下午三点放学,你可以在六个小时后联系我。”说罢,她推开门,迎着一双双评头论足的明亮眼睛,昂首走进教室。
那是禁锢道奇的监狱,而非禁锢罗杰的。从道奇的脑中撤出后,罗杰收回了思绪,睁眼看到昏暗的门房小房间。他站起身来(顿时感觉双腿针扎般难受),拂去牛仔裤上的灰尘(这样就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然后走了出去。
六个小时似乎从没这么难熬过。罗杰眼巴巴地看着时钟,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一分钟能抵得上道奇的十分钟了。晚餐七点半开始,这意味着下楼告诉父母自己一天的经历前,他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待在房间里。除了数学,他做完了所有家庭作业。今天的数学题更难了。更糟糕的是,因为上次做得好,这次他们一定会期待他做得更好,至少得一样好吧,但是……
那些词他都认识。作弊、剽窃、撒谎、骗子。他虽不确定“剽窃”这个词是否适用于数学问题,还是仅限于文字,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不想看到刘易斯小姐失望、甚至是厌恶的眼神。他需要在数学上做得更好才能避免那种眼神。这意味着他需要那个遥远的女孩,那个名字与他的名字押韵的女孩。而且他认为她也需要他,因为他可以帮她学习拼写和语文。他们可以互相帮助,让彼此变得更好。
时钟滴滴答答响过七点。罗杰·米德尔顿闭上眼睛。“道奇?”他唤道。
有那么一瞬间,没有任何回应。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惊讶。这件事自开始那一刻起,他内心的某个部分就在等着它结束,以糟糕的结局收场,证实他的脑子确实有问题,证实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
就在这时,遥远的另一个房间里,另一个人的眼睛睁开了。透过那双眼,他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女孩满脸雀斑。跟他一样,她的双眸里也闪着低调的灰色。她穿一件正面绣满蝴蝶图案的衬衫,笑得嘴快咧到了耳根,脸上同时露出松了口气、高兴与惊讶的表情。
她顶着一头赤发,与亮黄色衬衫相得益彰,这种令人惊叹的色彩组合令他看花了眼,不敢相信她的世界究竟有多亮。
“噔噔!”道奇说。罗杰先是一惊,随后笑了,因为这个小技巧她是从他那儿学到的。他们已经教会了对方那么多东西。“我觉得你应该会想看看我。”
“你这头发梳过吗?”
道奇皱了皱鼻头。“能不梳就不梳咯。我之所以留长头发就是因为爸爸说女孩就该留长头发,可我不喜欢。如果他们允许,我会把头发都剪掉,它们太容易缠到东西上了。”
“东西?”
“树啊、黑莓灌木丛啊、别人的手指之类的,”她的脸暗淡了下来,仿佛有朵乌云笼罩在上面。罗杰早已学会低调做人,避免招致来自他人的迫害。罗杰并非那个顶着一头闪亮红发的女孩——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热烈的红色?这种色彩他以前见所未见——同样见所未见的还有她对数学的热情。不被人注意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个选项,这点他心知肚明。她因此走向了他的反面,变得活泼善变,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否则很容易被人抓住。
可就算如此……“有人扯你头发?”这个想法有点令人害怕。谁会去扯女孩子的头发?若被人推搡,你堂堂正正推回去,无可厚非。扯人头发未免显得心胸狭隘、尖酸刻薄,实在不该发生。
“你要是个女的,他们也会薅你头发的。”她不带感情地说,“同样是书呆子,女生比男生活得更艰难,所有人都不承认我们的存在。就算我们存在,那也是为了吸引书呆子男生的注意。我才不喜欢我们学校里的那些书呆子男生,我比他们都聪明,所以他们都对我很刻薄,跟其他人没两样。”
罗杰郑重地点点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马萨诸塞州,而她在加利福尼亚州,根本看不到自己表示同意的动作。但她所说的一切,他都经历过。聪明孩子被老师与家长供奉于高台之上,班里剩下的孩子则聚在四周,朝他们扔石头,试图将他们打倒。那些口口声声喊着“棍棒石头可能会打断我的骨头,闲言碎语却永远伤不到我”的人不明白言语也能变成锐利坚硬的石头,威力比真正的石头更大。如果有人在操场上向你扔了一块真正的石头,它会留下瘀伤。伤口最终会愈合。瘀伤还会给扔石头的人带来麻烦;他们会被拘留,因为恼怒的父母会闯进校长的私人办公室,满脸严肃地谈论霸凌与不良行为。
言语几乎从来不会造成这种后果。它会在乘人不备之时发起袭击,快如子弹,在留下血迹与瘀伤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言语才如此重要又让人生畏。
见道奇转过身去,他才意识到镜子是挂在衣柜门内侧的——这是他俩房间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区别。墙被涂成了活泼的黄色,几乎要赶上她的衬衫了。他家的墙壁是白的。两个房间的硬木地板上都铺着地毯,但他的地毯是纯灰色,而她的则绘着一群群蝴蝶和一簇簇花朵,色彩艳丽,看上一会儿眼睛就会刺得生疼。这些颜色中的大多数他从未见过,如果房间里有这样一块地毯,他肯定会一整夜都盯着它看。
(几个小时后他才意识到,房间里有太多的颜色自己从未见过,并开始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他卧室的墙边,书架层层叠叠,里面塞满了他能弄到的每一本书、每一张纸。她墙边的书架则更高更深,里面装满了毛绒玩具、洋娃娃和其他象征着无忧无虑童年的东西。他想知道,她的生活中的成年人——她的生活中肯定有成年人,因为她提到过父母,既然有父母,通常就会有姑姑、叔叔、祖父母之类的亲戚——是否有人注意到那些玩具沾染了多少灰尘,特别是与那些精心保存的积木、拼接玩具与几何木块相比。房间的角落里矗立着一座积木搭建的塔,亮蓝色的积木堆得很高,他觉得甚至比重力允许的高度还高。
道奇微笑着看着积木塔,得意扬扬,“我找到了让地基获得最大稳定性的方法,”她说,“我觉得在它倒下前还能再加个六到七层。这周末我就要完成它,完事儿后我会联系你的,这样你就能看到了。”
“好吧,”罗杰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要是他也能做到的话……“对了,我的数学作业拿了满分。”
“你告诉过我了。”
“我不想让我的老师觉得我作弊。”
“你没有作弊,”道奇一板一眼地说。她走到床前坐下,一只脚垫在身下,另一只脚在床边晃来晃去。在这具身体里,罗杰只是“乘客”,而非“司机”,但道奇所做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痛苦地感受到,就像有人将她的每个动作都用文字记录了下来,然后读给他听了一样,只是读得稍微有些延迟。“我查过了,规则里没有禁止大脑里的声音告知正确答案这一项。”
“我觉得规则会将大脑中的声音都判定为你自己的吧。”
道奇耸耸肩,“规则做不到面面俱到又不是我的错。”
“确实不是,”罗杰顿了顿,又接着说,“既然不算作弊,那你能继续帮帮我的数学嗎?而不仅是完成它。我的意思是:你能帮我完成作业,我当然高兴,但你能不能也教教我?我得学会自己做。”
“如果你能教我阅读和拼写的话,”道奇皱了皱鼻头。“我讨厌拼写。那玩意根本没有道理。”
“一旦你通晓规则,就不会这么认为了。”罗杰说。他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自由的感觉几乎令他晕厥。这样,一切就都容易多了,如果她说的没错——如果这不算作弊——那他们以后就可以这么办了。他们可以互相帮助,互补缺陷。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连串单词:合作、共生、互惠。这么多词,他将一个个地教给她,而她就会继续做自己的朋友了。
“好,”道奇的声音中突然带着一丝害羞,“就这么定了。”
“好,”罗杰说,“我得走了,到晚饭时间了。我们晚点再聊?”
“好,”道奇又说了这么一句。
在他马萨诸塞州的房间里,罗杰睁开了双眼,正好赶上妈妈喊他去吃饭。他一手抓起数学作业本,然后跑下楼去和她分享自己的一天。
罗杰从脑海中抽离出去的感觉仿佛一团棉球从耳蜗里被抽出,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空洞感,留下的空间迅速被奔涌而入的世界填满。道奇靠倒在床上,闭上双眼,强忍冲动不去呼唤他的名字,不想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强行进入对方的生活。虽然非常艰难,但她还是忍住了。如果说还有一件事是她所擅长的,那就是应对独处了。
如果真有人问起,她的父母绝不会说她是孤独的。没错,她的确常常独来独往,但她是有朋友的,这一点,他们毫不怀疑。倘若道奇哪天告诉他们其实他们错了,他们一定会吓坏的。
或许,如果她是罗杰,精通于书本、词汇与拼写之类的东西,她还有可能会交到朋友。显然,女孩子喜欢读书没什么问题,喜欢很多事情都没问题,但数学并不是其中之一。精通数学的只能是口袋里塞着笔、脑子里充斥着科学公式的戴眼镜的瘦弱男孩。书上是这么写的,电视上也是这么演的。她的同学平时也以一千种不同的不显眼的方式诉说着这个事实,尤其是在她先于每一个人学完数学课本的时候。就连精通数学的男孩都不喜欢她,因为她比他们都聪明。有些事情,他们真的无法忍受。
她学会了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并非班上的小丑,不擅长插科打诨;与此同时她还性情暴躁,不仅说话刺耳还口无遮拦。她因为上课乱动与大声喧哗被送去校长办公室的次数比她认识的男生里的一半都多,甚至因此还赢得了某种不情不愿的尊重。尽管如此,每天午餐时,她依然是一个人。老师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不稳定因素。学校的图书管理员却偏爱她,在她需要的时候,任由她躲藏在阴凉黑暗的藏书室里。她能挺过去的,她心里非常笃定。不仅能挺过去,还会面带微笑着挺过去,因为罗杰回来了。罗杰是真实存在的,他回来了,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卧室的门开了。她坐起身子,扭过头来,看见母亲出现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纸。她挥了挥那张纸,“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道奇僵住了。“那是我的,”她说,“而且我把它放在书包里的。”
“是你不小心又把书包落在楼梯上了,”母亲说。“我捡起来的时候,这张纸掉了出来。你得了九十分?真的吗?”
“我用心学过。”谎言信手拈来,必要的时候,总是如此。(接下来的好几年内,她会喋喋不休地向罗杰解释自己对隐喻的厌恶,就连他俩努力学习这个词的正确发音时都不例外,为的就是要让他明白谎言应该留给生死攸关的时刻。若是没有谎言,他俩就会变得异常羸弱,无从自救。她總是比他更会撒谎,而他总是能更好地理解隐喻。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无论你多想,都无法改变。)
“你用心学过?真的?”母亲的眼神扫描着她的脸,道奇则一脸天真无邪,直面她的质疑,内心十分笃定自己不会被戳穿。有时,她甚至觉得被收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因为这让她更会在父母面前撒谎了。她认识的所有小孩都觉得对父母撒谎很难,因为父母会说出“你跟你妈妈的眼睛一模一样,她撒谎时总是眯着眼”,或“看,你脸红了,这意味着你没告诉我真相”之类的话。道奇的眼睛除了她自己之外谁都不像,或许跟罗杰的眼睛……
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除了自己,她的眼睛跟谁都不像。而现在,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眼里除了对自己取得好成绩的孩童般的喜悦,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最终,母亲还是屈服了。虽然希瑟·切斯韦齐的零售工作只是兼职,从她把道奇送上校车开始,在女儿回到家的半小时前结束,但这份工作仍然让她心力交瘁。现在的她没有精力继续这场审讯了。
“我告诉过你,只要肯全心投入,你就可以做到。我说得没错吧?”
“你确实说过,”道奇郑重地同意道。“一直说,直到我听进去为止。”她并没有在讽刺母亲。讽刺的本领,她在被这个世界伤害得更深之后才会练就。
“你父亲会很高兴的。”
道奇振奋起来,“他今晚要回来吃饭吗?”
母亲看着小女孩脸上洋溢着的希望,顿时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又枯萎了一些——只在最深的深处,阳光永远不会到达的地方。
“我想他今晚不会回来吃饭了,亲爱的,他有课,”希瑟说,道奇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希瑟强挤出一个微笑,“现在,为什么不把你的拼写习题册拿出来给我瞧瞧呢?”
道奇掏出习题册。
时间继续向前。
紫色星辰
时间轴:1995年2月9日(两年后)
太平洋标准时间:17:02
“你确定加利福尼亚州有二月?”罗杰问。道奇从旁边的路堤上溜下来,没入她家房子后面的灌木丛中。她的脚长得飞快,尽管他俩的父母给他们买的是同品牌的鞋子,她鞋子的报废速度是他的五倍。女孩发育得又早又快,几个月前,他俩还穿着相同尺码的鞋子;现在,她的母亲已经开始在运动鞋专区转悠了,寻思着那儿的鞋子说不准能坚持半个月以上。
“日历上说有,日历总不会说谎的。”道奇答。她往下滑的时候,伸手抓了下树枝,蹭掉了手掌上一小块皮。虽然没有感受到疼痛,但罗杰还是感同身受般缩了一下身子。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时间,他俩出现了生理感官同步的现象。那时,她拍自己肩膀时,他能感受到她的触碰;而他头痛时,她也会头痛。现在,这种感官共享已然消逝不见。对此他颇为感恩。有些事情本就不该被共享。
道奇的肤色比他更白——他俩都不喜欢待在太阳底下,避免阳光于她而言已然成为了一场比赛。当太阳从乌云背后露出来时,罗杰只会叹口气,以示遗憾——所以她身上的淤青任何时候都比他的更抢眼。有时,她看起来像朵花,白紫相间、暖人心扉的黄色点缀其间。想到这些颜色只在加利福尼亚州存在,就更令人惊异了。他叫她照顾好自己时,她总是一笑而过。就算她把自己的皮给剥了,也不会有人关心的,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必要呢?
他识字很多,能描绘的东西也多。他的词汇量增长如此之快,实则是与这个女孩共享脑子带来的附加成果。随着他的数学成绩提高,老师才对他多了些宽容。全面发展的天才显然比偏科的更令人放心。过去两年,只要能保证其余科目的成绩,他就能阅读任何他想读的东西。他还学了德语、法语与普通话。通过学习语言,他接触到了许多新鲜概念,并用字词将它们牢牢钉在了自己的灵魂表面,永不消逝,经久不变。若没有了语言,有些东西就会从指间溜走,无法被描述,也无从把握。
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道奇照顾好自己。她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她也知道。但他不知道如何让她明白,当她伤害自己的时候,她也顺带伤害了他。他无法用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恐惧。于是,他有时便什么也不说。在他俩之间,沉默并非一种常态。对于将语言珍视为生命的他来说尤其罕见,让他无法忍受。
道奇已经滑到了路堤的底部。她从黑莓荆棘丛中的空隙里钻了过去。若在一年前,甚至六个月前,于她而言简直易如反掌。可就在那之后,她的身材开始发生变化:她的臀部愈加丰满(刚开始时还不明显,直到她提起裤子时愈加艰难),衬衣在胸前被撑起了别样的形状。她准备脱衣服上床就寝前,远方的罗杰会扭过头去。从一开始,他就明白她是个女孩。假若她也生活在马萨诸塞州,暗恋或早恋的情况或许会在他们之间发展出来。问题是,他对她根本没有那种感觉。她对他也一样。他对此如此确定,犹如对她头发的颜色以及自己的笔迹一般确定。但没有那种感觉并不代表就可以看。
“你还在吗?”她问,尽管她知道答案。他俩对对方在或不在的感知,已经变得驾轻就熟。他每天晚上几乎都等到她的睡觉时间到来才睡,这样他俩就能一起入眠。翌日凌晨,他一醒来,她也跟着醒来。俩人就这么过着各自的生活,无时无刻地隐约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有时,为了将两人分开,他们甚至得专门花费心思。尽管连接如此紧密,有时她还是需要确认,才会放心。
“我在,”罗杰说。他订好了闹钟:半个小时后,他要下楼去和家人一起玩游戏。今晚的指定游戏是《大富翁》。若让道奇出马,他铁定会大获全胜,但他不会那么做,因为那不公平。脑子里住着位导师是一回事,派她出马在游戏中击败母亲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梅琳达·米德尔顿对棋盘游戏十分重视。她玩《糖果世界》时简直跟某些扑克牌玩家一样,纸牌贴身,双唇紧抿,眉头紧蹙。罗杰觉得这很有趣,甚至有点儿可怕。)
“好吧,”道奇盘腿坐在地上,腿上搁着背包。她拉开拉链,取出笔记本翻开,盯着本子像是在阅读。事实是,她没在读,她是在让他看。
纸上写满了潦草的字迹,都是数学符号以及数量令人生畏的字母。数字却不很多。这是道奇的独特之处:她好像认为数字在数学中无关紧要。更可怕的是她的这种观点好像是对的。她依然辅导他数学,她自己的数学水平则已经达到了大学甚至更高水平。她的床底下塞着当地图书馆一半以上参考书目的影印本,这几乎花光了她每周为数不多的零花钱。躺在这些影印本旁边的是他的当地图书馆里半数以上参考书的手抄本,她在加利福尼亚州将它们手抄下来,他则在马萨诸塞州囫囵吞枣地读。
“我看不懂,”他说。
“没关系。本来就没指望你能看懂。”道奇用手轻轻敲了敲纸张的顶部的区域,那里写着一条方程式。她最近开始使用彩色中性笔写东西,数字、符号及令人困惑的运算结果如彩虹般在笔记本上炸开。“这是一个名叫门罗的人提出的数学题,很出名。解开它的人能获得奖励,好大一笔钱呢。但六十年过去了,至今还没人能解开它。”
“而你做到了?”
“而我做到了。”道奇笑了。此刻她稳坐着,宁静而又淡然。有时候,罗杰觉得自己是唯一能看到她这一面的人。他明白自己何其幸运,但同时又希望她能如此信任的不止他一人。他毕竟住得太远了,他们可能永远不会见面,甚至可能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我有个朋友,她总是在我的脑子里说话,我很确定她真实存在,因为她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猜这就是真实”,这样的说辞简直跟“我觉得她生活在另一个维度”没什么两样。她受到伤害时,他除了袖手旁观什么也做不了。他想象着给警局打去电话,试图解释他真实的假想朋友摔断了腿的场景。他会立马被抓去疯人院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跟漫画里一样。
“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不行。”她的回答中没有怨恨:她知道他不会懂,就像他知道如果解释起他俩正在使用的单词的词源,她也不会懂一样。他俩能完美互补的前提是知道对方的缺陷所在。“但如果我提交,我是说把解题方法寄给他们……”她的手指如同池塘表面跃过的飞虫般在纸上弹跳着,一停一顿地,很独特。
“他们会给你钱?”
道奇淡定地笑着,他能感觉到。“他们必须这样做。我解开了那道题,而且规则说了任何人都能参加,只要能解开题,任何人都能参与。罗杰,奖金数目不小呢。”
“多少?”
“一万美元。”
罗杰被这个数字惊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一万美元能买很多书,能印很多影印本;那是一笔很多成年人都梦寐以求的钱。对道奇来说,这可能意味着她将拥有一台家用计算机,最好的那种,运算速度比计算器更快,甚至比她还快。这可能還意味着她将拥有那些向他展示过的科学工具,凭借这些工具,她可以解开宇宙的奥秘。
“我在想,如果我提交了解题方案,他们把钱给了我……我可以跟他们说你是我的笔友,就说咱们是去年在象棋夏令营上认识的。你要是给我写几封信,我就能顺理成章地知道你的地址了,你明白的吧?”她突然害羞起来,像是不相信自己正在说的话。“一万美金可不是笔小数目。我敢打赌我父母会愿意将其中一部分花在购买机票上,那样的话,我就能来拜访一位朋友了。我们可以去剑桥市度假。我跟爸妈一起。爸爸总是说他一直想去领略一下东海岸的历史,他喜欢的东西妈妈总是也很喜欢。那样的话,我就能见到你了,你也能见到我。在现实中见到,而不是现在这样。”
罗杰沉默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要是他寄的信永远到达不了怎么办?这种可能性他们之前就探讨过——他俩压根就生活在不同的维度,是通过虫洞或某种宇宙误差沟通的。他们还探讨过试图建立联系可能会斩断两人间的联系,从此各自过活的可能——毕竟,透过两人的精神连接传递一个电话号码或是地址是如此的容易。
过去两年,罗杰的交友能力有所上升。他知道他们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也不再那么惧怕被拒绝了,因为不管怎么样,道奇永远在那里;就算班上的孩子不跟他玩,他也不会孤单一人。如果失去了她,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有那份自信了。至于道奇……
他俩并非无时无刻都连在一起。上课、洗澡之类的时候,两人就会分开;有时,他们也不得不独自行走。可至少在他们精神相连的时候,他从未见过她跟其他任何人说过话,或有过其他任何朋友。每当他问起这个话题,她都不愿回答。好像除了他,她就没有朋友了。这挺可怕。
“罗杰?”她轻声道。
“你确定?”他晃了晃头。她听不到,但此时的他需要动弹一下。睁开眼睛意味着断开两人间的联系。闭上眼睛能做的事情,他可练习得不少。“要是......还记得咱聊过的虫洞之类的话题吗?要是那是真的,那怎么办?”
“我不觉得寄一封信就能打破量子纠缠。”她说,“你寄了,我没收到,就说明我们不在同一个时空,以后不再寄就是。你难道不想见见真实的我吗?”
他不想。他俩之间的关系神奇又脆弱,是他的世界里最好的东西,同时又诡异可怖。说白了就是,不正常。道奇好像不在乎人们对她的看法,罗杰却很在乎。他喜欢人们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他,只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不是什么马戏团里的怪胎。如果见面会终结两人间的联系,让他瞬间变回一个偏科的天才,上着数学补习班,还因动词时态问题与大学教授争论,那可怎么办?或者,跟《星际迷航》里演的一样,接触到读心术者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他俩思维之间的联系永远都无法断开了可怎么办?
他沉默了太长时间。道奇的视界中闪过一只手,她在擦拭眼睛——她哭了。没能等来他的回答,她哭了。“道奇——”
“算了吧。”她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内页压得起了皱。封面上画着闪闪发光的星星,银紫相间的墨水画出的潦草星座图从一侧延伸到另一侧。这些细节无不提醒着他,当他不在的时候,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非幻想出来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这让他更为难过。“那是个愚蠢的提议,行了吧?我会拿那笔钱去迪士尼世界玩一趟什么的。过山车跟数学一样刺激。”
“对不起。”
“罗杰,你该走了。今晚是家庭游戏之夜,不是吗?”她又擦了擦眼睛,然后站起来,“也许,我能让爸爸跟我下盘棋。你不会想看的。”
罗杰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学会了看脸色辨认道奇的心情:她这么难过的时候是没法跟她讲道理的。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给他赢得了点时间,好去想想怎么哄她开心,不再哭泣。这不代表他对她漠不关心——他爱她,像一个弟弟爱姐姐那样爱她——但有时,强行改变现状并非正确的选择。有时,改变现状只会打破世界的一致性。
“听到了吗?”她态度强硬地说道。
“我会在睡前回来。”他睁开双眼,看到了自己卧室的天花板。加利福尼亚州的下午已然消逝不见,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的积雪和母亲上一次重新装修时他亲自挑选的灰褐色墙纸。
罗杰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有无刺痛与麻木感。当他拜访道奇时,他并没有灵魂出窍,但他与身体的联系确实低于常态。两人交流的时间过长,他甚至会将身体情况抛在脑后。有时当他忽然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靠在手臂上躺了一个小时,全身上下都在复苏的过程中酸麻不已。不止一次地,他不得不咬紧嘴唇才避免了啜泣,不引起父母的注意。母亲已经担心他可能有发作性睡眠症。罗杰不得不恳求母亲不要带他去做检查,坚称那不过是间歇性的头痛罢了。
(这种说法并非完全错误:他的确会间歇性地头痛,而学校护士早已见怪不怪,很乐意地向他父母解释:不,他没出任何问题。小孩子用脑过度就会头痛,只要不出现比大白天在昏暗的屋子里睡个懒觉更严重的后果,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罗杰不喜欢她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好像他已然病入膏肓,好像通过阻止他去看医生,她正在尝试着保护他的童年所遗留下来的部分——但这让父母没再深究下去,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心存感激。)
他依然坐在床上,一只手揉着另一只的手肘。门开了,父亲出现在门后,穿着卡其色休闲裤和白衬衫,像是五分钟前刚从办公室回来。“罗杰?”他说,“想玩场游戏吗,小子?”
“想,爸爸,”他咧嘴笑了,笑容延伸到了耳根。他从床下滑下,几乎已经忘记了同道奇的争吵。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记起的,但有时这种大脑工作方式才是最好的:一边继续具体的生活,一边在脑子里酝酿着解决问题的办法。总会没事的,向来如此。他跟道奇以前也吵过架,最后总是言归于好。这次又怎会不同呢?
道奇坐在厨房饭桌前,桌上放着那本笔记本。她试图解释本子上的内容给父母听。她耳尖泛红,两颊绯红,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无论如何解释,总有令她词穷的概念,那些她不知如何表达清楚的想法。要是罗杰在就好了,他能将她需要的词汇喂给她。她讨厌这个想法,讨厌自己软弱不堪,所以需要他。他还不在,这让她更加恼火。
父亲皱着眉头拿起笔记本。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过问她的“独立学习”了;尽管和别的为孩子感到骄傲的父母一樣,他也喜欢把她的作业贴在冰箱门上,但他意识到眼前的东西已经超越了数学,而是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写就的诗。不知怎的,本子上的内容令他感到自己渺小又无用,就像她独自去解开了宇宙的密码,没有叫上他。
“你确定这不是从图书馆里的某本书上抄下来的?”这是他第三遍问这个问题了,“我不会生气的。摘抄书本上的东西拿来用没什么不对,但假装是自己的成果就有问题了。”
道奇想到自己床下塞满了的影印本书籍,坐直了身体,摇了摇头,“不是,爸爸,”她说,“我没抄,除了最上面紫色墨水写的那条公式。那是门罗先生的研究机构一直试图解决的难题,被我解决了。真的,是我自己解开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去学校在数学教授面前把这个题再解一遍。”她并不理解老师与教授间的区别,除了教授比老师懂得多得多。教授就像巫师:他们创造宇宙,由他们中的一员来评判她的答案算不上是对她的羞辱。不像布莱克默先生,他觉得女孩不可能擅长数学,就算看到她的成果,也会坚信是她做了弊。教授可不会这么认为,不,他们想都不会这么想。教授肯定是没有偏见的。
(老实说,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一直藏着一个幻想。若真有教授看到了她的成果,他一定会大惊失色,大叫道:“这个女孩是个天才!”他定会将她从小学里拽出来,直接送她去上大学。在那里,她想学数学就学,不会再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午饭或课间休息时也不会再有人“不小心”朝她扔东西,或是取笑她的名字,对她说女孩应该喜欢洋娃娃,而不是数学。只需找个办法进到大学课堂里,她的人生之路终将展开。)
“你说有奖金?”对皮特·切斯韦齐来说,有奖金的学术挑战并非什么新鲜事。他自己就没有离开过学术圈,也经历过一两次天上掉馅饼的事,一般都是翻译所得,或作为成功解开某个古老谜团的报酬。他从来没想过数学也能挣钱。当然啦,数学并非他的专长。女儿笔记本上的潦草字迹(还是用紫色墨水写的)很有可能是楔形文字。
但是。
但是他明白女儿比自己聪明得多,尤其在数学领域。他们生活还算舒适——他在学校代课,希瑟在店里上班,并不缺钱——但“舒适”并不意味着“富裕”,她的这笔奖金可能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
道奇忙不迭地点起了头,动作之大像是要将头摇掉下来。“一万美金,”她说,然后忽然害羞了,她继续道,“我在想可以全家一起去剑桥度假来着。”
“为啥要去剑桥?”希瑟问。
“我有个笔友住在那儿,”道奇口气真诚,她依然是家里最会撒谎的,“去跟他见个面应该挺好玩的。”
希瑟和彼得互瞄了一眼对方。他们九岁的女儿想飞越整个国家去见一个男孩儿,但他们却只感觉松了口气。这个世界上终于有道奇想见的人了,还不是某位知名数学家或少儿科学节目主持人。可是……
“你这位笔友多大年纪?”彼得问。他们对她的日常活动监管甚严,但只要她想,她也能搞出些小动作。她完全可能是在跟某位哈佛退休数学家通信,试图欺骗她的父母带她去见他。道奇年纪还小,小到他不担心人们会用占年轻女孩便宜的方式对待她——尽管他知道她是个漂亮的孩子,并且总有一天他将这一层忧虑纳入他对女儿的担心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同意她未经允许就跟某个未婚的成年人长期通信。
“九岁,”她说,“跟我同岁。”她和罗杰甚至是同一天出生的,眼眸也生的一样。就拿数学打个比方吧,他俩就像是同一个等式的两半,互相补足,天生一对。她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有些话说出来立竿见影,有些则败事有余。她常常倾向于后者,但好歹她在吸取教训。是的,吸取教训。
“我准备请位同事看看你的成果,要真有资格拿奖金,我们再讨论后续的事。”彼得终于开口道,“要是真赢了奖金,大部分钱还是要存到你的大学基金中去。”这样,她去上斯坦福的学费就能解决了。除了学费,还有其他各种费用,书本、论文。这类东西都得花钱,更别提住宿费了。当他还是个梦想组建自己家庭的年轻人时,完全不会想到养一个聪明孩子会这么费钱。
但聪明孩子有聪明孩子的好。道奇笑了,如日出般温暖,“我能跟教授一起谈论数学了?真的吗?”
“如果我能安排好的话。”彼得的大脑已经飞速运转起来,一个个名字冒出来,又被他否决了。他要找到一个能认真对待道奇的人,一个不因她年龄尚小就忽视她的成果的人,一个不会让自己对一个九岁女孩的成见影响判断的人。他合起道奇的笔记本,“我能把这个本子拿走吗?”
道奇想说不行,想说有了这本笔记本在身边她才能睡着觉。但她只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彼得笑了,“宝贝女儿,就算你没有拿下大奖,我也会为你而骄傲的。想下盘棋吗?”
“我去摆棋盘,”话未说完,她已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朝着棋盘飞奔而去,也朝着一个被教授与大奖填满的未来飞奔而去。她终将与罗杰会面。那时候,他就会明白,他俩注定就是一辈子的朋友。
这天夜里,她刚躺上床就坠入了梦乡,根本没听到试图与她联系的罗杰。
隔绝
时间轴:1995年2月11日(两天后)
太平洋時间:9:35
现在是早上九点半。道奇本该在学校上学,但父亲带着一封请假条还有一个道歉将她从学校弄了出来。现在,她跟在父亲身边走着,像走进了一个陌生世界。她身穿浆洗的棉质短裙,淡紫色毛衣。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平时既不会这么穿,也不会这么站。她平时只穿牛仔裤、无袖上衣、帆布鞋和T恤。现在这一身她只有在感恩节奶奶带她去教堂的时候才会穿,就连顶脚的漆皮鞋也不例外。这穿起来就像是一套戏服,让她感觉像正在被展览一般。
奇怪的是,她对这种不舒适反而很感激,正是这种不舒适掩盖住了自己的敬畏之情。此刻,父亲抓着她的手,领着她穿过斯坦福大学的层层大楼。她来过这里,打小她就常来爸爸工作的地方。这些厅堂、这片校园她如数家珍,像是自家花园一般,但她从来没有因为公事来过这里。她来这里是为了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给一位真正的数学家,这简直比展示给蝙蝠侠看更令人激动。所以,虽然她很讨厌穿正装,讨厌为了证明她像自己认为的那么厉害,她不能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但这身不舒服的衣服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的双手不至于颤抖得那么厉害。
“道奇,你千万记住我跟你说的。”父亲说,“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没问的千万别答。也别不停地说些他不关心的东西。”
“好的,爸爸。”
“他有可能会让你在黑板上解一些数学题。他要是问了,你大可以放心去做,他只是想确认咱们不是在耍他罢了。”
如果弗农教授真让她在大学黑板上解数学题,她可能会当场去世吧。他们埋葬她时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也许人们会为她这样死去而感到欣慰。至少,他们知道她是幸福地死去的。“好的,爸爸。”
“千万别回嘴。他要是没提,千万别主动问他的工作。”
“好的,爸爸,”说着,他们已经到了,真的到了。教室门边站着一位看上去像他爷爷的老头,正在等他,脸上挂着成年人脸上特有的宽容微笑,仿佛准备好见证孩子令人惊叹的表现。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双腿像灌满了铅一般,但她强行让双腿带着她往前走,走进教室,走进属于她的未来。
“怎么样?”彼得问。
弗农教授摇了摇头。他瘦高瘦高的,像只鸵鸟,四肢对于他的身体来说过于修长。他在自己的课堂里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有天才也有傻子,有对数学毫无感觉的人,也有热爱数学、将其当成世界上唯一一种语言的人。不管面对怎样的人,他都倾尽全力,给予他们所需的支持。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题她确实都答对了,”他说,“没有作弊,也没被她还没学到的知识点阻碍。我觉得第三题可能答错了,但我不得不说:我也得参考教材之后才能确认。如果你说这是她自己对门罗等式问题的解答,我完全相信。她确实解开了这个难题。”他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这一天会到来。你这女儿,得进高级班学习才对。”
“她已经在高级班了。”
“那就把她弄到更高级的班里去。她需要导师、书本……彼得,她是个天才。这种天才一代人里都不一定能出一个。奖金的事情也是她自己发现的?”
“她先解开了难题,然后才告诉我们奖金的事情。”彼得说,“她说自己拿到奖金后唯一想做的事情是去剑桥市见一个笔友。还好她没有让我们给她买一匹小矮马。”
弗农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剑桥市?真的?”
“嗯,这个嘛,她说是去年在象棋夏令营上认识的。我们准备答应她的请求。道奇很难在同龄人中交到朋友。对她来说,这可能是件好事。”彼得没说——其实他根本无须说出口——能和她交上朋友的笔友很可能也有着相同的毛病。让这样的两个孩子见一面有百利而无一害。
道奇这时做完了弗农教授出的数学题,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粉笔头,鼻头落着粉笔灰,双颊绯红,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您要检查一下吗?”她问。
“我想我应该检查一下,”弗农教授说着走到她写下的那些数字面前。黑板上绘出了一片完美的永恒。
彼得带着女儿走后,弗农教授还久久地站在黑板前,不愿离去。这女孩超出了他对她这个年龄的期待。多年以来,他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等待着道奇完成某项超出自己年纪的成就——却万万没想到那项成就会是如此重大,来得又这般偶然。假如彼得没有说漏了嘴,提到那位笔友的话……
还好,他提到了那个男孩。弗农教授不需要名字就已经知道与道奇保持联系的人是谁了。他还知道他俩间的联系无须通过信件。“法则”总能找到彼此,过去每一代皆是如此,就连那些失败了、被除名的案例也不例外。男孩米德尔顿与那个姓切斯韦齐的女孩很早前就试图联系过彼此,当时只有忠于里德的保姆在场,在一切太晚之前加以了阻止。
炼金术议会在观望,它永远都在观望着。他们知道里德的计划还未成型,还很松散,还在野蛮生长之中。只要机会允许,他们就会抢占其成果,据为己有。这帮孩子还太年轻,不适合卷入这些纷争。孩子们需要时间成熟,需要慢慢了解自己对那个创造了他们的人有几多亏欠。
这个女孩全身心专注于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她不是那个薄弱环节。他必须承认自己不想让她成为薄弱环节。她的智力无与伦比。在被里德召回“不可能之城”,成为他膝下一只宠物前,他想让她在“安全港湾”中再多待一阵。这是为了她好。 他成为炼金术士是为了权力,成为数学家则是出于热爱。这女孩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数学大师,能与她并肩研学是一件非常有诱惑力的事。至于那个男孩……
字典人人都会背。在目前这个阶段,作为“法则”的另一半,他的天赋无非就是超强的记忆力以及对文字的热爱。他是可以被利用的,可以被用作在一切失去控制前的刹车片,在他俩找到对方前。没错,就这么定了。
弗农教授是在保护那个姓切斯韦齐的女孩。在这个关键的阶段,与男孩米德尔顿见面只会限制她的发展,将她拉回到他的水平线。她需要自由翱翔的空间。
定好行动策略并使之合理化后,弗农教授扭过头去。是时候打个电话了。
电话线
时间轴:1995年2月11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3:51
“知道了,”里德说,“是的,我感受到了你的忠诚;是的,我会考虑让你做她的导师。感谢你的付出。”
他没等电话线另一端的男人唠唠叨叨地表达完对他的感谢和畏惧,就挂了电话。弗农没想到里德会亲自接电话,他还以为拿起电话接听自己糟糕发现的会是某个学徒,或者运气好点儿的话,会是某个炼金术士。里德之所以坚持竭尽所能地亲自接电话,就是为了创造这样的时刻。对于下面的这些走卒来说,没什么比直接面对能伤害他们的人更可怕的了。
里德怒不可遏,太阳穴青筋暴起,不知缘由的恐惧如雷鸣滚过胸口。他低着头,紧紧抓住桌沿,让自己冷静下来。
忽然,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异动。他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孩子,不比他的“小布谷鸟们”大多少。没错,几乎差不多大。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悄声无息地混入他们之中。
那孩子身穿一件形状古怪的印花棉袍,头发是香槟金色,这种颜色只应该出现在香槟瓶里,而不是头上。她瞪着一双受到惊吓的大眼睛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吓到这个孩子了,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冷静下来,至少不那么慌乱。他吓到了她,她却依旧站在那里,等待着。
“怎么了?”他问。
“有东西坏掉了,”女孩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动物,错愕惊慌,“有东西不对劲。”
这个女孩来自莉的小项目,源自一股简单可控的力量。她不是第一个肩负起那个重任的人,他猜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孩子,什么东西坏了?”他问。
她举起发抖的手,指向墙上。他蹙起眉头——看清墙上的东西后又舒展开来。
星盘调转了个方向。
“它总是转呀转呀转,可就是转不到正确的方向上去,”她说,“这真令人抓狂。情况不该是这样的。”
“的确,不该这样,”他赞同道,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知道怎么修好它吗?”
女孩张了张口,又闭上了。终于,她摇着头说:“它太大了,我找不到裂痕的尽头。”
“但还是能修好的。”
这一次,女孩点了点头。
里德笑了,“过来,孩子。”他伸出一只手。
女孩的恐惧如同灯塔射出的一道強光般刺眼。但她依旧顺从地走到他的身边,握住那只手。“我们要去哪儿?”她问。
“去见你的创造者,我有任务要交给她。”
他走出实验室,女孩默默跟在他身边,光脚踩在地板上,没有半点声响。她虽带着股子野性,但依旧是个迷人的小家伙——莉缺乏抚育孩子所必需的简单社交礼仪,而且极易被新近掌握的技术和发生的混乱吸引走注意力。到现在,或许他应该在这些幼年“法则化身”们的生活中承担起更重要的角色。让秩序的“活化身”亦步亦趋地走在身边的确令人高兴,但那要等到她长大一些,等到她的创造者认为她再无用处的时候。让莉亲自设计自己的继承者,这个想法既令人愉悦又充满诗意。
的确,这件事情值得考虑。
莉此刻正在她的实验室里,将万能溶剂倒进一支钨烧瓶。瓶子由一个面无表情的黑发男孩拿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像逃跑的先兆。女孩看到他时,立刻从里德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穿过房间,静静地站到他身边,看着那珍贵炽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从一支容器滴到另一支中。里德默不作声。世间万物皆有等级,但万能溶剂可不在乎谁是管事的,谁是打杂的。管你有无价值,弄得不好,都会被它吞噬。
莉注意到了里德的出现,只肩部微微抽动了一下,便恢复了正常。她有条不紊地完成着手上的工作,将装有万能溶剂的容器小心翼翼地放回架子上,然后从男孩手中拿走了烧瓶。
“艾琳,达伦,你俩都出去,”她说。他俩的名字不完全押韵,离押韵就差一点。这样的设计也是有意为之:“混乱”无法容忍完美无缺。终于,她瞥了里德一眼。“我还有工作要做,孩子们只会捣乱。”
那个女孩——艾琳——抓起男孩的手,两人就这么跑远了。他们用尽小小身体里的每一丝力气和自我保护的意识,迅速从危险的成年人身旁逃走。
里德抬了抬眉头,“你这是不想让我接触他们吗?”
“他们还没成熟呢。艾琳是能派上用场了,但达伦……他会反抗。有生命危险的任务倒是能派给他,因为他害怕离开她。但任何其他任务,他总是搞得一团糟。”莉将烧瓶放回托架中,“您有何贵干?”
“小布谷鸟们”的事情极其重要。但在谈到那件事情之前,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他俩配了对,但还没有建立起联系,对吧?”
“他俩是截然不同的‘化身’。秩序也能和混乱共存,只是不会很愉快。”她眯起双眼,“为什么这么问?”
“若将男孩移除,女孩是否会成熟得快些?”
莉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可能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让她尽快派上用场,尽快。”
“包在我身上。现在,能告诉我您此行的目的了吗?”
“第三对布谷鸟再次建立了联系。”里德举起一只手,打断了要开口抗议的莉,“确认了,是弗农教授上报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待那个女孩展示潜能,所以情报不会错。”
莉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想让我怎么办?”
“搞定这件事。在议会发现他俩隔着整个大陆纠缠在一块之前,在那些爱管闲事的老傻瓜抢先一步将这对天才带走之前,搞定这件事。”
“早晚你都得对付他们。”
她说的是“小布谷鸟”还是议会并不重要,因为对两者都适用。“没错,我会对付他们。但现在,我需要你打破他倆之间的联系,断得干净、彻底,打消两人再度尝试的念头,直到我们准备就绪。”
“我能直接毁了他们吗?”
将两人分开,说不准就会毁了他们。里德做好了冒这个风险的准备。“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先从米德尔顿男孩那边下手。一旦他的父母了解有可能失去什么,他们就会让他乖乖听话的。实在不行,再去找那个女孩。”
“如您所愿,”莉点了点头。
“回来后,我想跟你谈谈——他的名字叫达伦?”
她不厌其烦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可以准备退休了。”那个不用观测就能测出星盘移动方位的女孩——该让她做好准备了。
他将对她委以重任。
对于手握重权、目的明确的人来说,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毁灭世界。旅行变得非常迅速,俄亥俄到马萨诸塞的旅程本该耗费更多时间,但不到两个小时过后,当罗杰放学回到家里时,他发现父母双双满脸愁容地坐在客厅里,手里捧着咖啡杯。浓郁的咖啡味差点将他击垮。(多年以后,当他的牙齿也被咖啡染变了色,手中没有咖啡杯就感觉少了点什么的时候,他会记起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一刻,咖啡变成了成年与权威的象征,他要将其征服,据为己有。可那时离现在这个局促不安、瑟瑟发抖的当下还远得很。)
客厅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她一头短发向后梳着,美得不可方物,看上去与其说像一名心地善良的图书管理员,更像一名辅导员。她的工作就是跟你解释为什么你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答案是:因为,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要。她身着朴实无华的套装,不聒噪的珍珠项链与之相得益彰。罗杰从未这么害怕一个陌生人过。
“罗杰,”母亲正要站起来,又被父亲的手按回了沙发。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像是哭过。
罗杰的心揪紧了。他还很年轻,尚未品尝过恐慌的滋味。恐惧并不陌生,但恐慌本该是几年后才该学的课程,到那时,他应该已经失去了思想的弹性。“是爷爷出事了吗?”他颤抖着声音问。“他又中风了吗?”罗杰很爱爷爷奶奶,他们住在遥远的佛罗里达州(并非迪士尼乐园所在的地区,这令他觉得爷爷奶奶身在佛罗里达州简直是一种浪费),一年只能见他们两次。他爱他们,那是一种明亮的、毫无杂质的爱,那种爱若不加控制,能吞没整个世界。
“不,儿子,”说话的是父亲,他指向房间里剩下的那个空椅子——而非沙发上没人的位置。罗杰本可以在那里依偎在母亲身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坐下。”
罗杰的内心又拧作了一团,开始眩晕起来。或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或许他才是中风的那个;或许当他瘫倒在地,嘴唇发紫,停止呼吸时,他们才会意识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已不在人世,才会痛心地意识到不该这么吓他。
他迈着麻木的双腿穿过房间,在椅子上坐下。突然间,他不知道怎么摆放自己的双手了,它们显得如此笨拙,在手臂的尽头占据了太多空间。最终,他握住双手,平放于大腿上,挨个看着他们的脸,等待有人开口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杰,这位是巴罗博士。”母亲瞟了一眼这位发型朴实的女子,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张口介绍道。巴罗博士很可能没注意到那个鬼脸,毕竟她不像罗杰那样了解梅琳达·米德尔顿——他一辈子都在观察母亲的那张脸,无论上面掠过的是恶心还是恐惧,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巴罗博士今天过来是因为接到了你们学校护士的电话。我们跟……孤儿院签订的收养协议里有规定,只要你出现任何情况,她就有权过来与我们商量。”
“为了你的安全,”巴罗博士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黄油与氰化物的综合体(他认识这个声音,在某个比记忆更深的地方,他开始害怕起来。)她扭头看向罗杰,带着一丝关切的微笑,眼神却依旧冷峻,“你好,罗杰。很高兴见到你。”
“你好,”礼貌压过了困惑,罗杰机械地回道。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她,等待谜底揭晓。现在能肯定的是,他的父母都被吓到了。他的母亲很勇敢,而父亲更是他所知的最勇敢的男人。连他俩都吓成了这样,肯定是出了大事。
“罗杰,你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吗?”
“知道。”
“你父母跟你谈起过领养的情况吗?”
“没有。”
“别担心,我此行的目的不是要把你带回到生母那里——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但当初我们同意收养的时候,是定了一些条件的。其中之一就是,一旦我们发现你的精神健康出现问题,我们有权将你带走,寻找一个新的收养家庭。”巴罗博士捧着咖啡杯,脸上带着虚假的同情看着他。罗杰的父母紧贴在一起,肉眼可见地颤抖着。“罗杰,我们接到了一个非常令人担忧的电话。学校的护士告诉我们,你经常自言自语,像是在跟自己对话。不是假装和自己对话——所有孩子都会这么做——而是真的在自说自话,像是在跟一个不在场的人对话一样。你愿意跟我们说说吗?”
恐惧感压顶而至,瞬间将他完全吞没了。他不想被带走,甚至根本不知道这种事情可能发生。他在这里很幸福,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小玩意儿,自己熟悉的小世界。如果他说谎,定会被她抓住把柄。肯定有人在学校看到他与道奇对话了。谎言只会证明这个女人所言非虚,并令他的家庭陷入危险。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个让他抗拒的选项。
“我不是在跟自己对话,”他看见父亲放松了一些,就一些,但足以令他确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了。他将注意力集中到巴罗博士的身上,自信满满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是在跟我的朋友道奇对话。她住在加利福尼亚州,我们通过量子纠缠相互沟通,所以我一说话,她的大脑就有感应,她说话也一样。”
母亲大惊失色,将头埋进了父亲的肩头。巴罗博士的脸上换上了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令人可怕的是,还带着一丝怜悯。
“哦,罗杰,亲爱的,”她说,“真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们,这样或许就能有人分享你的困惑。要记住,你生命里出现的成年人,他们只是想好好照顾你呀。”
“求求您了,”母亲抬起头来,哀号道,“我们根本不知道啊,一点迹象都没有,求求您了。我们会带他去治疗的,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只要不把我们的孩子带走,求求您了。”
“妈妈?”罗杰的声音细若蚊鸣。
“我们将对他进行各种测试,”巴罗博士说,“短暂的住院也必不可少。如果可能,要尽量避免长期服药。像他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子可别让抗精神病药物的副作用给毁了。”
又是一阵哀号。令罗杰不敢相信并略显失望的是,这次竟然来自父亲。
“如果罗杰愿意配合我们、放弃幻想的话,我倒觉得不把他带走比较好。”巴罗博士扭头看向罗杰,眼眸中闪着锐利的光,“所以,罗杰,哪一个对你而言更重要呢?那个不存在的女孩,还是你的家人?”
“我不想走!”他可能不会记得自己动了,但他确实动了;像一只离弦的箭穿过房间,一头钻进父母怀抱里,狠狠地依偎在他们身上。这才是他的归属,他的家。不错,他爱道奇,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好朋友也比不上家人。她会明白并理解他的。
他扭过头去,满脸泪痕地对着巴罗博士说,“我的家人。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重要。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不是真的,她不过是一个自娱自乐的游——游戏罢了。对不起,我再也不跟她說话了。对不起,请不要带我走。”
巴罗博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拒绝
时间轴:1995年2月11日(几个小时后)
太平洋标准时间:23:17
莉回来时,里德已经在等她了。她依旧穿着那可笑的套装,但就是穿着这身打扮,她将上帝的恐惧——也就是他的恐惧——灌输到了那个男孩米德尔顿的心中。“怎么样?”他问道。
“搞定了,”她在楼道中停下,看着他说,“看他被吓成那个样子,再也不会联系她了。我们应该把他从那个家庭里带走的,带回这里,毁了他。他俩作为一对还是很有潜能的——事实上是潜能无限。毕竟他们在没有任何指导的情况下找到了‘不可能之路’——只是他们还需要被引导,被控制。”
“你是在质疑我吗?莉,你知道质疑我的后果是什么吧。”
莉对他怒目而视,愤怒中夹杂着沮丧,“里德,他们还是孩子,难应付的、不可预测的孩子,需要管教,才能乖乖就范。”她自己从未经历过童年,组成她的那些个体女人们经历过,但她们的童年现在不过是模糊的记忆的幽灵罢了,于她而言无关紧要。“你想支配我的孩子们,我为什么就不能有点发言权?”
“我允许你有什么,你就有什么,莉。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里德的声音冷酷无情,“那些孩子只是名义上是你的。”
“我——”莉后退了一步,她知道自己不小心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我的错,是我说错话了。”
“这才是好女孩,”里德的笑一闪而过,快如刀锋,“现在让我们来说说我的那些‘小布谷鸟’们:它们太真实了。我们需要让它们突破真实的边界,变得虚幻,超越自我。唯有这样,它们才能找到‘不可能之路’,领着我们通往‘不可能之城’。你难道不想去‘不可能之城’吗?”
莉像是受到伤害一般,“当然想去。”
“‘不可能之城’只有重塑贝克的定义时才会再现,”里德的语调不急不缓,眼神却满是急切,“在贝克锋芒最胜之时没人敢忤逆她,她用炼金术的概念为这片国度立下了准则,搅得整个议会都与她为敌。鲍姆、洛夫克拉夫特、马克·吐温等人逆势而上,成功改写了她立下的准则。我们难以再在他们的基础上改写准则,除非我们找到更有力的杠杆,否则不可能改变世界。”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们不一定非要——”
“不。”这个单词如同一堵墙,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里德朝她走去,“没有‘不可能之城’,我们将一无所成。这是关键中的关键,我们必须将其攻陷,并据为己有。否则,即便占领了整个国度,我们也心知肚明这里有一个峡谷般大的弱点。我们必须拿下这座城,否则一切皆为徒劳。而要拿下它,我们必须改写规则。我们必须掌控‘宇宙原理’,其余一切都是次要的……我们将腰缠万贯,权倾宇内,可没有‘不可能之城’,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神。难道你不想成神?”
莉·巴罗——她或许是最不该拥有神权、最不配为现实立下规则的人——叹了口气,回道:“想。”
“那就随他们去吧。相信我。”
“我得毁掉些什么东西才能让心里痛快些。”
里德点了点头,“那就去毁掉些什么吧。”
莉笑了。
将军
时间轴:2000年6月19日,(两人分隔后的第五年)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 16:35
对于“学业十项全能比赛”团队来说,能拿到国际象棋大师赛的门票本该是件大好事。该赛事被描绘为聪明人才能参与的比赛项目,一场不容错过的盛会。罗杰根本就不喜欢象棋——太多数字,需要识别太多图形模式——可他喜欢自己的队友们,尤其是艾莉森·奥尼尔。艾莉森喜欢科学与象棋,她有时会低着头冲他微笑,像是怀揣着一个秘密。自从指导老师说他们有可能会去观看比赛时起,艾莉森就开始兴奋不已。既然艾莉森这么激动,他应该也能从中找到一丝热情吧。
罗杰·米德尔顿十四岁了——事实上两周之后才是,但也大差不差了——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女孩们突然变了个样。或许,是他变了。他知道代表这些变化的名词:青春期、荷尔蒙、生理变化等等,但这些词不能表达出他被艾莉森触碰到手背时,或闻到她身上洗发水的香味时感受到纯粹的激动。突然间,一切都处在了变化之中,而他并不介意这些变化。
他们的位子在一块专门为当地初、高中天才学生预留出来的靠前区域里——这些孩子可能会从观看几个小时的棋盘行子的体验中获得激励与启发。那是一个圆形会场,形如足球场,只是没有那么大。主办方很聪明地将会场划为四片区域,这样四场比赛就能同时进行了,每场比赛都配有各自的讲解员。他们坐下的时候,面前的那场比赛刚好结束。
比赛双方分别是一名中国男子和一名拉丁裔男孩。那名男子移动了一颗棋子,讲解员喊了声“将军”,然后两人就握了握手,从座位里站起身来离开了,留下凌乱的棋盘等着工作人员复原。
“哇哦,”罗杰说,“来得真不是时候。”
艾莉森朝他皱了皱鼻头,“你是在开玩笑吧?咱们可以观看一整场全新的比赛呢,也太幸运了吧!”
说着,她挽上了罗杰的手臂。这么一来,彻底打消了罗杰任何想要反对的念头。
工作人员重新摆好棋盘后就消失了。没过多久,下一对选手出现在眼前。一边是一名白人男子,年纪与他们老师相仿,穿着灯芯绒裤子,打着红色领结,举止笨拙。他直接走到黑子的那边坐下。显然,出子顺序在比赛前就决定了。
他的对手是一名女孩,肤色如瓷器般皙白,留着波波头,头发盖住了整张面庞,但没有遮住眼睛。她看上去有一整年没见过太阳了,穿着一套似是不知名私立学校的校服:灰色褶子短裙、白色上衣、蓝色短领带,脚上蹬着一双漆皮鞋,走起路来咯吱作响。
罗杰意识到自己在盯着那个女孩看。他明白不该这么做,但却忍不住。他认识她。他看着道奇——那个五年前他不再理睬的女孩——在白子的那一侧坐下;看着她按下计时钟,走出第一步。比赛就这么开始了。
他知道艾莉森正在说话,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这是自从他意识到艾莉森的美丽以来的第一次。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女孩身上。她出手迅速,令人目不暇接。他俩若此时站在一起的话,他应该比她高一两英寸(这种情形什么时候发生过呢,他的思绪飞跃到以前,从她的视角观看世界时的眩晕感充盈了他的大脑。接着,一个令人绝望的想法冒了出来:他很想念那种感觉)。他的肩膀比她的更宽一些。但尽管如此,他俩依旧长得惊人的相似。他们有着相同的眼睛。他对象棋并不是很懂,但足以知道她很厉害,非常厉害:参加巡回赛的都是大师级的棋手,而她正将年龄是她两倍的对手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她出棋时冷酷无情,面不改色,仿佛这局棋的胜负关系到她的生命。她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笑意,就连赢得了比赛之后也一样。
他们这一局花了其他三场不到一半的时间便结束了。对手认输,起身伸出手。道奇与他握手,双眼却一直死盯着棋盘,像是在寻找必定存在的错误,能让她下次赢得更快、更干净利落、更完美无缺。至于观众,她一眼都没看过。
艾莉森的手突然攀上了他的手肘。他扭过头去,只见她正盯着道奇,眼里像是要喷射出冰冷的毒液。
“喜欢这场比赛吗?”
“嗯,”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希望她相信是真的,毕竟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道奇并不存在,从来就不存在。他坚信这一点,就像他坚信不这么想就会毁了一切。“你想教我下象棋吗?”
艾莉森立刻满脸笑意,一切都和好如初。
当他扭回头去再次看向会场时,道奇已经不见了。
这样最好不过,无论如何,是时候继续自己的生活了。
当夸尔茨挥手示意他们停下时,他们已经跋涉了很长一段路程。艾弗里的鞋尖已经磨破,齐布三次从树上摔下。水晶人平日里乐呵呵的脸上爬上了阴云。
“你们,”他问,“以为自己在干吗?”
“我们在步行前往‘不可能之城’,这样权杖皇后就能送我们回家了。”说完,艾弗里皱了皱眉,因为她意识到这句话根本就毫无意义。
“不,不,”夸爾茨回道,“要去‘不可能之城’,必须先走上‘不可能之路’。”
“可我们就在‘不可能之路’上啊,”齐布反抗道。
“你们不在,”夸尔茨回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想要踏上‘不可能之路’,你们得先真正找到它才行。”
艾弗里与齐布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这比他们想象的更难……
——摘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七
终结
等你一声令下,我就含笑上刑场,从此恨散愁消,随着西逝的残阳。
——威廉·莎士比亚,《错误的喜剧》
棋如人生。
——鲍比·费舍
契约
时间轴:晚了5分钟,
离世界末日仅剩30秒
血光冲天。
道奇已经有一分钟没动了,她的手向外伸着,像是要继续用自己的血在摇摇欲坠的墙砖上画数字一般,脸色平静而又显得无可奈何。她还在呼吸,只是频率越来越慢,气息也越来越虚弱。渐渐的,那呼吸变得不再那么真实,更像是想象出来的一样。
他本该完成她倒下前正在写的方程式,然后展示她的成果,终结眼前这一切,但他做不到。九岁那年,因为空洞的、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威胁与谎言,他不再搭理她,而她也因此不再向他解释数学。他自己也是一个天才,所有单词都了然于心——他是名通晓多种语言、浑然天成的奇才——但他俩的天赋毕竟不在同一领域。那些从她一动不动的指尖上螺旋而下的符号于他而言无异于天书。
他们输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一场游戏之中,但依然输了。他们输掉了本可以共同度过的童年,输掉了本能够为对方提供的平衡。现在,他们还将输掉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写完包围着他们的数字。鲜血凝结为棕色,道奇胸部的起伏渐趋平和,朝永恒的停止无限靠近。他独自一人无法走完这条“不可能之路”。不,他俩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行。
当她停止呼吸时,他的心脏也会跟着坠入黑暗。对于这一点,他确认无疑,就像确信神话与奇迹、传奇与谎言之间的差别一样。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外面的枪战还在继续。声音不像电影里那样大,也没有那么戏剧化,反倒像是雷雨中的低语,但却是足以杀死他们的低语。一片喧嚣中不时传来艾琳的枪声,要么是她的消音器没那么好用,要么她根本就没用,因为她开的每一枪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枪声停止时,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就这样了:这就是结局了。他们输了,一切都结束了。艾琳死了,道奇失血过多,也即将死去,而他既到不了“不可能之城”,也回不了家。他们只能止步于此。他摸索着找到妹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毫不在意在将她拉近的过程中会造成多大伤害。他又不会杀了她。她已经死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道奇,醒醒,道奇。我需要你醒过来,帮我停止这一切流血与纷争。”
她的眼睛依旧紧闭,唯有胸部的轻微起伏暴露了气息尚在的事实。
血光冲天。
“道奇,你醒醒。现在可不是比赛谁离开得更快的时候,你没必要这么报复我吧。”他的伤没她严重。只是一颗流弹从脑袋侧边飞过,切掉了一大块耳朵。虽然血流如注,所幸没有伤到动脉。要不是感觉到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如同阴影般笼罩着他,他可能还会期待耳朵痊愈。现实却是,再也不会痊愈了。“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刚把你找回来呢。你在听吗?你不能走,我需要你。”
她双眼依旧紧闭,依旧血光冲天。
“要是赢不了比赛,就把棋盘打翻。”他记不得这是谁说的了。或许是他的第一任女友艾莉森,她热爱象棋,也同样喜欢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闹。或许是别人。但这都不重要了,他们从一开始都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可结果呢?只有这唯一的办法了。她的胸脯几乎停止了起伏,血光冲天,漫天的鲜血,而他此时就算通晓多少门语言也毫无用武之地。将她带走的恰恰是言词。
“我一个人做不到。抱歉,我做不到。”
他俯下身来,嘴唇几乎碰到了从她那被鲜血浸透的短发里露出的耳朵,却没有足够近到把她的血弄到脸上。就算要死,也得有个人尽量死得干净些。
“道奇,”他低语道,“别死。我命令你不许死。这是命令。我求求你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毁掉什么就毁掉什么。就是别死。这是命令。这是——.”
她的眼睑颤动着,却没有力气睁开,血与泪组成的黏稠混合物和睫毛一起,粘在脸颊上。
外面的枪声突然沉寂,并非逐渐消退,而是陡然间消停下来,像是全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正走向白寂。
一切终结。
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想错了我们
猫头鹰看着艾弗里与齐布,艾弗里与齐布回看着那只猫头鹰。很难不注意那猫头鹰的爪子有多长,嘴有多尖,橙黄色的眼睛有多大。与它对视像是在万圣节进行瞪眼比赛。
艾弗里私下猜测这只猫头鹰不会在万圣夜送人甘草或糖苹果,送死白鼬或是史迪奇的可能性倒是更大。
“你们太吵了,”终于,猫头鹰说话了,“如果你们非得整天在树下吵来吵去,能不能另选一棵树?”猫头鹰的声音轻柔悦耳,像个保姆。齐布与艾弗里同时眨了眨眼,脸上挂着疑惑。
“我还不知道猫头鹰会说话呢,”齐布说。
“我们当然会说话,”那只猫头鹰说,“万物皆会说话。问题在于你懂不懂得倾听。”
——摘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卷二
重启
没有一个关于局部隐藏变量的物理理论能够再现量子力学的全部预测。
——贝尔定理
电话是从房子里面打来的。
——都市传说(传统版)
将军
时间轴:2000年6月19日(两人分隔后的第五年)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16:52
道奇下起棋来又快又猛,就像小时候从屋背后的路堤上滑下去一样,好像稍微慢一点点就会输掉比赛。不碰棋子时,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几乎没有呼吸,像只伺机而动的掠食动物,与真正的平静相去甚远。她简直就是一座伪装为女孩的大理石雕像,只在游戏规则允许的情况下才被注入生命。
对手每走一步,她都应对得迅速坚决,像一位辩论大师在论证某个本无法被证明的观点。她根本不在乎观众(事实上,她的教练曾要求她——实际上是恳求她——放慢速度,将每一步都适度延长,好给观众席里的土包子提供一些看头。但每次提起这个话题,她都会抛出这么一句,“想看花哨的东西,干吗不去水族馆啊?”这种坚定不移、完全以结果为导向的说话风格与她下棋的风格毫无二致。或许,她永远不会成为象棋界的摇滚巨星,但至少她能雙手各拿着一座奖杯,渐渐消逝在人们的视野中。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胜利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也是无须任何人的帮助,她就能独自完成的事情。
最后一步,对手的国王翻倒在棋盘上,宣告她的胜利。她终于抬眼看向对手,一边敷衍地伸出手来例行握手。就在此时,人群中的某个人——在那如同无面野兽般的巨大人群之中——变了个姿势。不知怎的,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多年训练形成的习惯令她暂时收回了注意力:她握住对手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无力。然后,她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道奇·切斯韦齐,那个曾在三场背对背赛事中因食物中毒中途离场呕吐却坚持完成了比赛的她;那个连续六周在这个可以毫不夸张地被称为“天才游行”的系列巡回赛中除了棋盘什么都不关心的她;那个接下来还有一场比赛要准备的她,此刻竟抽回自己的手,扭身直接走了。
当她突然跑起来时,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毕竟,她已经打破了“剧本”,再多偏离一些又能如何呢?
她跑了起来,眼睛直盯着前面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那男孩的棕色头发有些过长了,脸上淡褐色的皮肤覆着一层雀斑,那眼镜对他的脸来说太大了,让他看起来像只困惑的卡通猫头鹰,又或是突然闯入某集电视剧试图发表见解后来又被赶走的某个家伙。他穿着映着莎士比亚语录的T恤衫,蓝色牛仔裤。身边的金发女孩充满占有欲地用手挽着他,像在宣布主权:“离他远点,他是我的,”若道奇是能言善辩的那一个,她定会找到办法解释:她不想要他,不是那种想要,不,永远不会。但她永远都无法变得能言善辩。她的脑子里只有数字、概率、无数的可能性——而这些运算无一不在告诉她:是他的可能性为百万分之一。
那不是他,绝不可能是他。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人,或者说长得像她想象中的他的人——经历漫长的、停止与她交流的五年后,他大概应该是这个模样。她知道那不是他,却没有慢下脚步,直到撞上舞台边缘,撞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她赶忙伸手握住防护栏。这种低矮的栏杆是为了防止孩子落入场地而设的。这里每周都有演出,有时是溜冰,有时是马戏团杂技表演,象棋比赛只是少数。
他站住,并朝她走了一步。
她张开嘴,想说出他的名字。不,是大声叫出他的名字。五年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五年来,无论什么事情她都执拗地要做到最好;因为她认为,他的沉默是自己的不够完美造成的。可是此刻,不论怎么努力,她却说不出话来,甚至连一个声音都发不出。她只能盯着他,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沉默背后无声的呐喊。
“道奇,”他像是窒息了一般,好像言语对他的伤害和沉默对她的伤害一样大。身边的金发女孩依旧挽着他的手肘,当他耸肩示意其松手时,她没有不满,只微微皱了皱眉,像在赌气。道奇不认识她,但很了解这样的女孩。她是那种全是聪明男孩的班上唯一的聪明女孩——当然啦,不是说女孩没有男孩聪明,只是人们更鼓励女孩藏起自己的聪明——社交能力和男孩们一样差,当另一个女孩侵入自己的领地时,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女孩道奇见过无数次,她自己之所以没有变成其中的一员,仅仅是因为她向来对谁能赢得男孩的心提不起兴趣。数学占据了她的大部分世界,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关心这类事情。
她紧抓着栏杆,盯着那个喊出她的名字的男孩。他当然知道我的名字,她默默地在心里责备自己,每场比赛开始的时候,主办方不都会宣读我的名字的吗,我真是个笨蛋——
“道奇,”他又喊了一声,接着一脚迈进过道。他的双腿在颤抖,脸色变得煞白,好像马上就要晕倒。
栏杆对于道奇来说高了一点。但她依然踮起脚尖,试图够到栏杆顶端,翻越栏杆,进到里面的露天看台。她的手下败将还站在身后看着她,越来越多的棋手开始在他身边聚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孩——道奇·切斯韦齐为了追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孩不惜伤害自己,而那个男孩看上去像是撞了鬼。
她开始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哭号,像豺狗被夹子夹住了后腿。那声音足以令人牙齿打颤,但她自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显然,罗杰听到了。“道奇!”他终于喊了出来,拔腿朝她跑去。跑动时,他的四肢极不协调,像浑身骨头已经崩坏一般——任何十三到三十岁的男孩都有过的噩梦。他跑到栏杆跟前,见道奇依然在试图攀爬,立马越过栏杆抓住了她的双手。动作如此之快,两人都没有时间考虑。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而她抬头看着他,睁大的双眼里写满了惊愕与孤独——那种孤独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人眼中。在心灵的法庭上,这种孤独将被判有罪,无辜者与有罪者将一同受罚。
“真的是你,”她叹了口气,终于张嘴吐出一句。她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大,“是你,罗杰,是你。你在这里干吗?你知道是我吗?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对不起不管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会再那样了只要你不——”
“停。”他的声音里痛苦与抱歉各自参半,她马上停了下来,只睁着可怜的大眼睛抬头望着他。明天早上,她的脚趾上定会布满淤青,毕竟脚上的那双鞋子可不是为了遭这种罪而设计的。可在此时,她一点儿也不介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在此时介意。
罗杰不安地笑了笑。“哇,”他说,“你长高了好多。”
道奇眨了眨眼睛,不知从何处挤出一个笑容,“你现在比我还高了,”她说,“终于超过我了。”
“有时就会这样。”
金发女孩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快步走下臺阶,从罗杰肩膀后面探出头来打量道奇,评估着眼前的竞争对手。罗杰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形势,显然,他看不懂女孩之间传递的暗语。有时候道奇会想,男孩之间是否也有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神秘语言,一套她从未见识过、或许永远都不会接触到的语言。
既然是语言,他就会学会。她一生中从未有过比这更为真实的想法。
“嗨,”金发女孩强行加入到两人的对话中。“我是艾莉森。你跟罗杰是怎么认识的?”说着,她又挽上了他的胳膊,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腕上。即使她现在还算不上他的女友,但明天肯定就是了。
道奇想为她感到高兴,也为罗杰高兴:他会享受拥有女朋友的感觉的。她还记得每次谈论起女生时他困惑的口吻,像某个极度渴望某样东西却无法解释背后理由的家伙。她还记得这曾令他恼火,即便在那时,他就喜欢给一切事物下定义了。现在,至少他知道自己渴望女友,而眼前恰巧就有一个女孩自愿充当那个角色。也许只有当另一个女孩出现的时候——所谓的“竞争对手”,虽然道奇压根就不是——她才会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这改变不了她能让他快乐的事实。罗杰太聪明了,不会让他快乐的女孩他是不会喜欢的。
“我们小时候是笔友,”这个谎撒得过于容易,就跟真的一样,毕竟他俩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词能够概括。他是她脑海中的声音,是教会她体悟阅读的深意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让她保持理智的人。
也是第一个令她心碎的人,那是一堂重要的人生课程。罗杰教会了她世界的残酷,那时的她真的非常需要了解这一点。
“没错,”罗杰就着她的话茬说了下去,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她第一次当面观察他:当他决定好干什么的时候,鼻孔会微微张开;撒谎前,肩膀会轻轻一动。他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用一种极少有人能看懂的语言写就。她为自己能看懂而感到骄傲。可此时,她只感到疲倦。“我们,嗯,曾是笔友,互相通信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我想是这样。”
她想对他怒吼,提醒他多年前是他突然不再说话了,将她一个人丢弃在这个喧闹、刻薄、不近人情的世界里。她克制住自己,站了起来,同时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两人的手脱离对方时,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击,正如刚握住时一样。握住又分開,就这么简单。线性的时间可以是很多东西,但它对这样的情况毫无同情。
“你是专程来看我的吗?”她问。
罗杰摇了摇头,“不,不是。我们班上正好有票,还能获得额外学分。对了,艾莉森也下象棋。”听到这个答案,道奇既羞愧又开心(也对,她凭什么觉得人家是专门来看她的,怎么可能嘛。可另一方面,他既然不是专程来看她的,她就有理由继续生气了:数学告诉她只要乐意,她就可以继续生气。)
“是吗,”道奇将注意力转移到金发女孩艾莉森身上,并允许自己放纵一秒钟的时间,用她看自己的残酷眼神回看了她一眼。她们是竞争对手,是自出生时起就被社会培养起来的竞争对手,哪怕她俩对这场竞争都没兴趣。
艾莉森看上去像个棋风保守的人,不愿弃小卒而就大局。十步以内就能将她的军,不值得花时间去羞辱她。这个想法真够冷酷的,虽然只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道奇还是觉得羞愧难当。
她笑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笑,与她平时的笑容并无二致。她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的假笑与真笑一模一样。“哇,那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很高兴认识你,艾莉森。”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艾莉森不情愿地回应道,一边乘机将罗杰挽得更紧,进一步宣布主权,“我好像还没听过有谁叫‘道奇’这个名字的。”
“我老爸是教美国历史的,”道奇耸了耸肩。每当有人评论自己的名字而她又不知如何应对时,都会这样耸耸肩,到现在已经变得相当熟练。事实上她的名字并非源自于此,而是当初领养的条件之一,由她从未见过也很少想到的生母所取。那个女人给了她生命然后又抛弃了她。在道奇看来,这种事情每个人只允许做一次。
而罗杰已经对她做过了。
她挺了挺腰,脸上依然挂着训练过的假笑。“很高心见到你,罗杰。希望你有享受到比赛,也祝你俩收获许多学分。一小时后还有一场比赛,所以我现在要去准备了。”
罗杰无助地看着她转过身,昂着头离开。他又要失去她了,他对此一清二楚,却不知如何阻止她。他不想在艾莉森面前说出一些令他往好了看是个疯子,往坏了看是个古怪前男友的话。疯子还是古怪前男友,他都不想当。
但他也不想让道奇就这么走掉。
于是他闭上眼睛,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直到他找到了那扇门——那扇自从家人受到威胁,他就未曾寻找过的门。他现在十四岁了,不再是那个九岁的小孩子;比起之前,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些年来,他大量阅读关于领养法与领养合同的书籍,不仅因为这影响到自己的生活,还因为他确实想了解相关知识。这些书籍令他意识到无论他的父母当初签订了怎样的领养合同,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任何人可以把自言自语视作罪行、将他带走。况且道奇此时就站在他的面前,她是真实的,真得不能再真了。这就意味着与她对话的自己并不是疯子,而既然自己没疯,那么承认她的存在也就没什么错的了。
他“敲门”,她拒绝“开门”。她不想让他进去。于是他用力推“门”,想把“门”推开。
不知是不是量子纠缠的缘故,“门”在他探求的精神之手的摸索下被打开,整个世界倏地五彩缤纷起来,场馆以与几乎地板齐平的视角呈现。道奇低头下棋时的视角本来就够低的了,现在更加令他不适应。他感到愈加愧疚了。如果当时没有断了联系,他现在应该习惯了这个视角才对,就像更小时他习惯用比自己身高更高一些的视角看世界一样。
(他患有严重的色盲,他还小的时候并不了解,如果没有道奇,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当他透过她的眼睛看世界时,无数之前他看不到的色彩出现在眼前。他一边在心里对她有些小怨恨——凭什么她能看到这些颜色,而他不能—— 一边迫不及待地将这些色彩与它们的学名一一对应。在这之前,这些名字不过是在现实世界里找不到对应物的空洞名词。)
“求求你,别走,”他悄声说,声音尽可能地温柔,但在她的脑海中,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洪亮。
道奇打了个趔趄,没有跌倒。这股冲击足够影响到她,但不会完全击垮她。她停下脚步,依旧背对着观众席,问道:“为什么不?当年你就是这么走的。现在轮到我了。”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的。求求你,别走。”
“我必须走,还有一场比赛等着我呢。咱们现在同处一个时区,晚上九点钟再呼叫我吧。”说完她继续朝前走去,速度比之前更快,像在逃避一个可能尾随的阴影。
罗杰不想成为尾随她的那个阴影。他抽离了回来,睁开双眼,以他熟悉的视角看着她消失在场馆后门里。艾莉森拽了拽他的胳膊,他扭过头来,这才意识到她看自己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另一个女孩的加入使她看自己的表情变成了自己一直以来看她的模样。这一方面让他欣喜若狂,一方面又让他困惑不已,不知如何应对周围快速变化的一切。
“想去喝苏打水吗?”他问。回应他的是她如花般绽放的笑容。或许一切也没有那么复杂。
道奇那天又下了三场比赛,全都赢了,尽管其中两场赢得比较艰难。第三场结束后,他们还在收拾东西时,主办方走过来感谢她让比赛变得对观众来说更有趣了。道奇什么也没说。她能看见每一步的无数可能性在眼前铺开,每次拿起一颗棋子时手中都像是拿着一张地图。主办方要求她与对手做戏,她做不到;每次坐下来下棋时思绪被杂事干扰,她也做不到。这不公平,于自己于对手都不公平。当她坐在棋盘边上时,需要对手毫无保留地与之拼杀,哪怕少一丁点都是一种对棋手的残忍。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巡回象棋比赛。当初决定报名一方面是为了拿学分,另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给她许下了承诺:只要这学期她完成一些课外活动,就让她去旁听弗农教授的课程。她很喜欢弗农教授。他已经成了她的良师益友。如果没有教授的帮助,失去罗杰可能会伤她更深。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巡回象棋比赛。对于喜欢这类赛事的人来说,她或许能变成他们的宠儿——那个击溃对手时从不笑的女孩。但对于她自己来说,如果这样的话这件事将变得毫无乐趣,而没有了乐趣,她就觉没有参加的必要了。象棋本该是神圣的,而不是拿來取悦观众的把戏,否则象棋比赛将变得跟海狮顶球没什么区别。)
夜幕降临,她回到酒店里。作为年纪最小的选手,她拥有一间独立房间,与巡回赛监护人的房间一门相隔。在赛事的前几站比赛中,她被要求将门开着,这样监护人就能确保她是在床上睡觉,而没有跑出去惹是生非。过了几站后,监护人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在宵禁后出门的意愿,再加上她抱怨开门睡不好,就给予了她几项特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扇门终于可以关上了。就这样,她才获得了自己想要的隐私。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表演服,换上法兰绒睡裤和一件褪了色的《侏罗纪公园》周边T恤。她对恐龙没什么感觉,她想纪念的是伊恩·马尔科姆博士。这个虚构的数学家兼摇滚巨星好几次出现在她令人困惑的青春期梦境里。这件T恤她穿了太多次,衣角都被磨破了。它不够好看,不是邀请男孩进她房间时穿着的首选,跟别提邀请男孩进她大脑了。但是它很舒服,令人安心。此时此地,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想大发雷霆,想拉上枪栓,喂他吃两管枪子儿,就像她老爹常说的那样。她想让他明白自己被伤得有多深,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一道歉马上就原谅对方的女孩。可这些她都做不到。虽然他伤害了她,虽然她现在依然感受得到伤痛,但她对他的思念要比伤痛还要多一倍。这种感觉,她无法用词语来表达——曾几何时,每当她不知道用什么词语表达自己的时候,都会求助罗杰,而他总能说出她要找的那个词。过去五年,她独自一人胡乱应付着这种境况。他也一样。但数学比语言更容易绕开。语言无处不在,语言刺痛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躺上床,闭上双眼,双手放在小腹上。她感觉像是在为自己丈量棺材需要的尺寸。这个想法本该令她不舒服,但此时此地,一组简单的参数倒是能令一切好起来。六英尺1乘三英尺乘两英尺:世界的参数。呼气,吸气,填满那个世界,让其他的一切都消失无踪。
她躺了好一会儿(十七分钟,三十一秒),世界突然变换,她的双眼背后出现了一副新的灵魂。
“你迟到了,”她说。没有“你好”,只有这么一句“你迟到了”,因为这才是她此时唯一的感受:他迟到了。他迟到了五年十七分钟,而她单独一人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漫长。
“为了解释为什么今天上床的时间比以前早,我不得不撒了个谎,说头痛,”罗杰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道奇松了口气,但她恨自己这样。她很想生他的气,但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该死的轻松感。她感觉自己很幸运,因为罗杰选择了回来,虽然他是当初选择离开的那个人。她想大叫,想发火,想把他拒之门外,让他也尝尝这个滋味。但这些事情她都不会去做。从数学角度来说,它们都不可取,只会造成令她的心脏无法承受的方程。
“我说的不只是今晚,”她轻声呢喃,声音里藏着一丝愤怒,让她听上去卑微、迷惘、孤独。
罗杰叹了口气,“对不起。”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们说……那天我家来了一位心理学家,说在学校有人看见我自言自语,还说我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根据我父母签订的领养合同,她有权将我带走,带去另一个家庭。”
道奇皱了皱眉,“你还真信她了?罗杰,这太蠢了。从来没听说过领养还有这种规定的。再说了,他们为什么要把有问题的孩子再带回去呢?为没问题的孤儿找到领养的家庭就够不容易的了。”
她听见他又叹了口气。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沮丧,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五年来自己不是唯一觉得孤苦伶仃的人。“我现在当然知道了。我后来读了很多法律方面的书籍,才明白那种合同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有效力。我父母似乎相信真有这种合同。当然啦,是他们搞错了,可为人父母的有时也会被这种不靠谱的东西唬到,他们当时可真被那女人吓到了。道奇,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她才能闯入我家,把我父母吓成那样。可我那时才九岁。我做了错误的决定。对不起。”
“我三个月没睡。”
就这么几个单词,如此简单。可罗杰却不得不停下,反复咂摸它们,寻找打开这个句子意义大门的钥匙。他没有找到那把钥匙。他不习惯单词组合成没有意义的句子,“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连续三个月没睡,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消气,等你又愿意沟通。我不想错过你的呼唤。”道奇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我不敢上床,因为怕自己会不小心睡着,于是我就坐在桌边,拿大头钉扎拇指,用这种办法保持清醒。一个月后我开始出现幻觉时被父母发现了。他们恳求我睡觉,最后不得不带我去看医生,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片。又过了一个月,他们发现药片都被我吐掉了,最后再过了一个月,他们才想办法让我不再为了醒着而伤害自己。其实到那时,我已经不再需要拿大头针扎自己就能醒着了,我已经忘记了睡觉是什么滋味。因为在内心深处,我觉得你的离开肯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我觉得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道奇,对不起。那不是……我没有……他们威胁我的家人。”罗杰已经不会再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改掉说话时的坏习惯,不再每个句子的最后一个单词都音调上扬。“他们说要把我带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但如果他们打你家人的主意,你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的。你必须这么做。”
“不,我不会,”她说,“我会撒谎。我会说,‘哦,那不过是个游戏,我不知道会让你们担心,’然后我会保证再也不这么做了。我会加倍小心,会对他们说一切都结束了,但我会继续和你联系,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也应该对你很重要的,你不是总这么说吗?所以,为了你,我会撒谎,因为撒谎总比丢下你一个人要强。”
罗杰沉默不语。
“可你呢,你却抛弃了我。从此我就孤身一人,再也没人向我……解释事物,再也没人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曾说我们永远是朋友,我相信了你。我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可我选择相信你。你呢,你却抛弃了我。你替我下了一个决断,那就是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或许生你的气很自私,因为你担心家人的安危,因为我们当时都还小,因为你觉得我没那么脆弱。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你抛弃了我,我无法原谅你,不管你多么想让我原谅,不管我自己多想原谅你。”
道奇停了下来,热泪从她的双眼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透过她的双眼,罗杰看到的房间开始变得浑浊不清,像一幅劣质水彩画。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他曾以为大脑中的这个声音属于某位并不存在的女孩;或许现在感觉不真实才是对的,或许这才是事情本来的模样。
“对不起,”他说,“除了这三个字,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做了自己当时认为非做不可的事,我现在知道错了,可我没法找回失去的那些年,毕竟时间不是这么运转的。”
道奇隐约觉得时间其实可以那样运转,只要能找到修改几个关键参数的办法。她越来越觉得时间是个复杂的迷箱,而钥匙则藏在呼吸与心跳之间的某处,就像血液、骨骼与骨髓一样,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什么也没说,轮到她沉默不语,看看罗杰会说什么了。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现在感到精疲力竭。言语从来都不是——也永远都不会成为——她的强项。
“可当我关上那扇门的时候,受伤的不止你一个,受到惩罚的也不止你一个。我抛弃你的同时也抛弃了我自己。我们都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
道奇知道这不是真的,她都看到证据了:那个眼神狐疑、紧紧抓着罗杰胳膊的女孩,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似的。可现在提起她没什么意思。如果现在承认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像那女孩看他那样看过自己,并向他解释自己花了多长时间独自一人,困在生活的边缘颤抖,听起来只会是充满自怜。
这些都不重要了。他都已经说了对不起了,行使了道歉的非凡魔力了。道奇闭上眼睛,让两人都没入黑暗中。
“好吧,”她说,“但不要再这样了。”
城市的另一侧,罗杰笑了。“我拿我的性命发誓,”他说道。一切都将好起来的。
校准
时间轴:2000年6月20日(第二天)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2:01
“丹尼尔斯大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惊喜啊。”
才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惊喜,而是一场危机,一场绝对的灾难。里德挺直了腰板,一动不动,尽可能地用他那瘦小的身躯挡住院子的入口。他常常幻象阿斯普戴尔花时间给自己打造了一幅更有分量的躯体——又高又瘦,是个魅力十足的型男;但这些在其他男人面前却毫无用处,不能让他受到认真对待。只要丹尼爾斯大师的随从炼金术士想把他挪开,他将毫无办法。
(莉能阻止他们。她虽身材矮小,却动作敏捷,在里德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刻变成一把最致命的手术刀,就像她的创造者当初将她拼接起来时所用的那把一样。可此时莉在实验室深处,确保不该打开的门不被打开,确保这些人不该看到的实验能顺利进行。他们不该来的,他们压根就不该找到这个地方才对。)
“是吗,詹姆斯?”丹尼尔斯大师的声音温柔而疲倦。他讨厌这里,讨厌这片俄亥俄州的玉米地,讨厌在碧蓝色的天空下,被这绿宝石色的丰收景象包围。他是属于深褐色房间的生物,那里发生的事情如此重要,压在他的肩上。“在我看来,你像是一直在这僻静之所保守着什么秘密。在我看来,这是我们的疏忽。我们应该密切地关注你的一举一动,不该让你伤害了自己。为此,我要真诚地向你道歉。我们有责任更好地对待你,这是我们欠你的,也是我们欠阿斯普戴尔的。”
“是贝克大师。”
丹尼尔斯大师第一次显出困惑的表情,“你说什么?”
“在你的唇间,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她的名字应该是贝克大师。她是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炼金术士,在她之后再也没人能与她并肩。”
丹尼尔斯大师的随从们——里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在自己的伟大计划中毫无用处——看上去像是先被逗乐了,然后才感到冒犯。其中一位朝前迈了一步。
“搞清楚你自己的位置,”这个人厉声喝道,“我们允许你回到我们之中来,但不代表你可以说谎。”
“我不会说谎,我所说的是如黄金般的至诚真理。你捣鼓了这么久,无非就是想颠倒事实,将黄金变成卑劣的铅快。”里德看向丹尼尔斯的眼神里带着杀意,“如果一定要提到她,请给予她应得的尊重。”
“詹姆斯,从我们的品级来看,她从来都算不上什么大师。”丹尼尔斯温和地说。
“那是因为你否认了她的身份。因为你,以及像你这样的人,宁愿竭尽所能地废除她的伟大设计,也不愿意承认一个女人在你们的领域打败了你们。因为你们——”
“杀她的人可是你,”丹尼尔斯说。
里德沉默了。
“如果在这件事上我们有任何责任,如果对于她的死我们该受到任何惩罚,那也是因为当初她造你的时候,我们没有阻拦。让死人变成活人从来都是女性更容易做到。她造出了你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都证明不了,到头来只能说明一直以来我们对她的看法都是对的。不错,她确实天资聪慧、天赋异禀。但同时,她也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半吊子,从来就没有游出海岸,有怎能了解到深水区的危险呢。”丹尼尔斯笑了。或许他觉得自己很仁慈,或许他觉得自己这番话是在某种形式上为他赦罪吧。你杀害了自己的创造者与导师,但别担心,你本来就比她优秀,留下她只会拖你的后腿。
里德咬牙切齿,直咬到臼齿生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丹尼尔斯死讯传出去的时候不知会是怎样的情景。
“你就是杀死她的那把尖刀,是她亲手塑造了你。所以虽然怪异,但依然可以说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自杀。她们这种人尽犯这种错误。”
“哪种人?”里德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锈迹斑斑的锯子正在锯骨头。
“弱者。低能儿。”丹尼尔斯大师的眼睛闪了闪,“但无论你怎么想引我们上钩,我们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为了讨论贝克女士的。我們是来讨论你的事的。里德,你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宇宙原理’已经具象化了,现在它需要时间成熟。”
“可你却不让我们对它进行例行检查。这是为什么呢?”
“要让它真正的成熟,各方面条件都——”
“这种工作的精密程度我们都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自己也是科学人士,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让我们参观你的那些实验嘛。”
丹尼尔斯大师朝前迈了一步,两侧的随从紧随而上。
“让我们进去,里德,我们都是朝着启蒙之境前行的同路人啊。”
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同路人。很久以前,里德已经将通往启蒙之境的那条路抛在了身后。“不可能之路”却不一样,“不可能之城”也绝非启蒙之境,其意义重要得多。启蒙之人对权力无欲无求,不可能之城则是权力的化身,掌握该城就可以统领世界。
“我没有邀请你们来我的密室。”他说,“现在离开,我就对这次擅闯既往不咎。”
“孩子,我不能走,”丹尼尔斯大师说。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里德举手示意,玉米地里走出一位男孩。
那男孩身材消瘦,一头乌发,眼神警惕,胳膊笨拙地垂于身体两侧,看上去最多不过十四岁。
“这是怎么回事?”丹尼尔斯大师一脸狐疑地问,“我没听说你还收了学徒啊。”
“达伦,”里德的声音平静如水,“把他们都杀了。”
男孩点点头,朝前猛扑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若非严肃得可怕,倒是挺滑稽可笑的。第一位炼金术士从外衣里掏出一只烟雾袅袅的小瓶,朝男孩扔过去。但不知怎的,男孩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跳到了一边,手里抓着小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了回来。瓶身在击中男子胸部的一刹那破裂,顿时烟雾四散,吞噬着那男子的肉身,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第二位炼金术士惊恐地看着他的同袍:他跪倒在地,双手捂着正在塌缩的脸。空气停顿了几秒钟时间,但几秒钟已经足够了。达伦“刷刷”两步抢到跟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顿时,炼金术士的喉咙如一本摊开的书,缺口大开,里面的内容纷纷洒落地面。
里德一动不动,丹尼尔斯大师也一动不动。
达伦转过身来,高举匕首,朝丹尼尔斯大师扑去,准备结束这一切。老家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灰,扔向男孩。达伦大叫一声,捂着双眼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你让我感到羞耻。”丹尼尔斯转身对里德说。
里德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把坚硬的银刺从背后穿透了老者的心脏,丹尼尔斯脸上露出短暂的顿悟与无可奈何之情。他干瘪的身躯倏地没了生机,一头栽到下去,静静地与地上的其他几具尸体倒在一起。此时只留里德一人还站立着,微微喘着气,手上沾满鲜血。
他看着达伦,眼里带着一丝惋惜。这样的结局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向莉道歉是少不了的;这孩子的配对者也得找理由安抚安抚。所以嘛,女孩被造出来是为了迎接更美好的生活,而男孩从来都是做杀手的料。
“你的手下里对我忠心耿耿的人多得超出你的想象。”他对着拒绝赋予他与生俱来的权力的那具尸体说,“载你回家的飞机将在半途坠毁,诡秘谲奇,可嗟可叹。没人知道你葬身何处,你的名字也将慢慢被人遗忘。”
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诅咒了。他心满意足地转身走进一座小屋,从那里下行至自己的属地。
地下的空气更加凉爽,清洁产品的香气替代了玉米的味道。里德放松下来。这里是他的王国,密密麻麻的实验室、小隔间与古怪的炼金祭坛充斥着这个“兔子窝”。在这里,他不战自胜。
“所以呢?”莉的身影从一片漆黑的门口闪出,如一场噩梦,“干掉他们了吗?我需要达伦,艾琳发病了,只有达伦能让她平静下来。”
多年的练习使他可以毫不畏缩地看着她。跟莉这样的人打交道时最好不要表现出恐惧。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恐惧,并对此毫不宽容。只要她认为可以,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吞噬,像一条吞掉太阳的蛇。她是独属于他的芬莉斯1,随时准备带来世界末日,而他对她的爱与恐惧不相上下。
没有她,他不可能走到这一步,他俩都深知这一点。阿斯普戴尔给了他教育与成长的指引,但他缺乏莉·巴罗这种人的天生神力——她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接引恒星的超凡神力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乌云密布,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在哪里?”
“他生前是一件优秀的作品,”他说,“你应该感到骄傲。”
她的脸更黑了。“你毁掉了他,”她指责道。
“在被丹尼尔斯干掉之前,他杀死了对方两名接近大师水平的随从。即使在死的那一刻,他也不忘为我创造一个击杀的机会。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莉犹豫着,在愤怒——他总是这样滥用她的财产——与骄傲之间纠结挣扎,可最终只是脸色阴沉地说了句,“你的‘布谷鸟’们有了些新进展。一天之内收到关于两对的情报。如果这都不能算作协同效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算了。”
里德心中一紧,就在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倒下的今天,布谷鸟计划终于有眉目了。“哪两对?”
“中间那对,塞斯与贝丝;还有最年轻的那对,罗杰与道奇。”她说出他们的名字时皱了皱鼻子。莉有她自己的怪癖:对给这些孩子取的半押韵名字的厌烦,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中间那对怎么了?”
“发生了一场意外。”她的声音波澜不惊,眼里却燃着熊熊怒火。“贝丝——那个主导者——说服家人带她去迪士尼世界度假。当然啦,这不过是她假借的一个由头。”
“当然,”里德同意道。这一对叫“土与气之子”。贝丝被安置在萨斯喀彻温省2的一个家庭里;塞斯则被安置在了基韦斯特3。女方之所以说服自己的养父母带她去佛罗里达,肯定是因为两人发生了灵魂接触,在想办法见面。
“看上去确实是场意外。开车的是她父亲,长途飞行后疲劳不堪,直接失去對租来车子的控制。在离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不到半英里4的地方车身翻了好几圈,撞得粉碎。”莉的脸上掠过一抹讥笑,似是愉悦,又似是冷酷,还夹着一丝义愤。“贝丝被当场撞死。而在另一边,塞斯在面对学校的学术委员会答辩时动脉瘤并发症发作。可怜的孩子被控剽窃,人还没倒地就死了。”
“他们的尸体呢?”这个问题尖锐到连莉都注意到了,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在送来的路上。”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女孩撞了个稀巴烂,但我们还是能提取足够的组织做分析用。男孩的身体完好无损,除了脑子里溢血。这件事至少证明了,一对‘布谷鸟’中的一只死了,另一只很有可能也会死掉。这将让我们狙击手几年后的工作变得容易得多。”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这么说来,艾琳目前的情况还不是那么难办。她跟达伦的联系没那么紧密,应该能活下来。”
“你还提到了年纪最小的那一对?”
“没错,罗杰·米德尔顿和道奇·切斯韦齐。他们重新建立了联系。”
沉默降临。不是那种朋友间轻松愉悦的沉默,也绝非敌人相见时剑拔弩张的沉默。这是一种带着獠牙与利爪的沉默,随时会发起攻击,撕裂猎物。这种沉默令人痛苦。
终于,里德打破沉默,一字一顿地问道:“什么叫‘他们重新建立了联系’?”
“切斯韦齐参加了一个象棋巡回赛,其中一站就在波士顿,米德尔顿去观赛的时候遇见了她。有人看见他俩在赛后交谈,她看上去很不开心。”
“他呢?”
“他看上去……你见过那种表情吗?孩子看到自己的宠物狗在高速公路上被轧成炖牛肉形状时的表情?像是不知道如何消化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完全吓昏了头或悲伤到极致,直到有人告诉他们应该如何反应。他当时脸上就挂着那种表情,彻头彻尾的不知所措。”莉摇了摇头,“他还是他们这一对儿当中的主导者。连这种突发事件都应付不了,看来应该把他俩都抹杀掉,再弄几个更坚决果断的,在实验室条件下生长起来的,比如我的那几个——”
“他们根本不在讨论范围之内。”里德尖锐地指出,“说完了?他们后来还见过面吗?有人看到他们后来又见面了吗?”
“没有。女孩离开后,男孩跟着另一个女孩走了—— 一个小美女,还是纯天然、未经过改造的;如果需要,我们可以现在开始改造她——那女孩显然不喜欢他跟切斯韦齐小姐的对话。青少年时期的男孩就是那副德性,问题应该可以自行解决。”
“我们正在谈论的,可是唯一一对在没有实际接触的情况下自行建立起联系的同巢伙伴。”里德说,“他们完全是在寂寞与孤独的驱使下找到对方的。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吗?”
“进步有多大我并不关心,”莉说,“我只知道这不符合项目的计划,不安全,不正确,对‘宇宙原理’的成功化身来说也并非必要。我们当初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应该控制他们。他们应该被当成失败品,他们的这次相遇应被全力斥责。”
“全力斥责”代表着什么是无须赘言的。对于莉来说,从来就没有折中可言。在里德允许之下,她会将这些幼年“布谷鸟”摧毁,分解至原子,再在其中寻找可以点石成金的地方,化腐朽为神奇,将平凡的肉体升华为宇宙的法则。里德冷冷地看着她。他不会对她说“不”,因为莉说的话很少完全错误。这项计划的深层逻辑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理解,莉就是其中之一,她那锐利的双眼从不会被人类的软弱与仁慈蒙蔽。
但他不会照她说的去做。为了缩短时间,他们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投入了太多资源。如今离目标如此之近了,除非有明显的危险,计划必须继续下去。通往“不可能之城”的道路从不拒绝意料之外的旅行者。有时他甚至觉得意料之外才是抵达终点的唯一途径。
“他俩的特性发展得如何了?”
莉面带愠色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里德叹了口气。悲哀的是,有时她需要被提醒才能弄清自己的位置:自己是谁,他又是谁,她的使命是什么。“莉,你是可替换的。虽然于我而言会是惨重的损失,我也会怀念你,但请你记住,你是可替换的。”
“男孩现在会说七门语言,还在嚷嚷着要上更多的语言课。”莉眼中的仇恨还在燃烧,“他的软腭异常灵活,好像没有他发不出的声音。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有多不寻常,或者这让他成为什么样的怪物。或许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意识到,这就要看他到底能活多久了。女孩的象棋水平已经达到了大师级别,完全可以走上职业道路并以此为生。但她对象棋不够上心,一心只想做纯数学研究。一旦她父母不再逼迫她过平凡生活,她就很可能走上学术道路,不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很低。”莉说的这些的时候,声音里藏着完全无法解释的恶毒,深沉、冷酷而又残忍的恶毒。
里德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
莉很快打破了沉默。“他们根本就不行。”她终于还是爆炸了,“都到这地步了,那男孩本应达到王者级别,打个响指就能呼风唤雨才对。可你看看他,还在参加什么学术十项全能,跟小女朋友卿卿我我,最要命的是在学习语言的死胡同里一去不复返。我们培养的是工具,不是连自己的影子都怕的学究。再看看那女孩!整个就是一个社会适应不良的典型。平日里沉默寡言、精神恍惚,自从上次强行把他俩拆开后她就再也没笑过。所以我才说把他俩这一代刷掉,重新来过。”
“当初要把他俩拆开可是你的主意,莉。是你用伽利略的行星图证实了过早地轨道相交对他们的发展不利。我听取了你的建议,因为你之前确实正确过。现在你却告诉我切断联系可能伤害了他们,还要因此把他们刷掉。所以,到底应该怎样说?我们解开他俩间的纠缠究竟是促进了‘宇宙原理’的成熟,还是给它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我只说将两人隔开,没说把他们送到外面的世界。就算阻碍了‘宇宙原理’的成熟,那也是因为他们制作粗糙。”莉说,“如果花瓶在制造的冷却过程中破碎,不代表不该冷却。既然是烧制的,就得冷却。可有的时候,制作过程中出现瑕疵会导致陶土无法完全黏合。他俩就是这种劣质陶土,在烧制过程中无法完全融合又不是我的错。”
“或许不是,但就这么将他们贬为粗糙的造物,未免有些操之过急。”里德说。他终于明白了莉反对的理由,而她自己永远都看不清楚。莉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破坏,热衷于打破一件事物,好为下一件让路,是因为她真正的热情在于追求完美,追求无可改进的境界。在她看来,那些“布谷鸟”组成了不断上升、越来越优雅的螺旋,但离完美还相差太远。
“你这么快就视他们为完美,才是操之过急。”
“那你要我怎么办?”
“重新开始。我们现在知道得更多,不管是形状还是角度,都有了更好的想法。我们可以把他们造得更好。”
她说的没错。他必须做出妥协。“我同意你创造新一代‘布谷鸟’用以追求‘宇宙原理’的具象化。但你必须同意放弃毁掉这一对。我倒想看看如果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这两个小家伙能取得怎样的成就。他们将成长为新事物,而具象化后的‘宇宙原理’也将是新事物。”同时,它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音符。当它在没有阻碍或操纵的情况下奏响时,将创造新的现实。这对“布谷鸟”是否行走在将法则具象化的道路上,目前还无从得知,因为他们身处的是未知水域,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只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向前行进的计划。
这是大师们都只能梦想的炼金术。从巴拉赛尔苏斯到毕达哥拉斯再到贝克——他们中没有一人达到过这样的高度,也没有一人如此接近这个他们想要完全实現的梦想。
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同意道:“那我就放过他们。”
“很好,”他俯身向前,吻了吻她的前额,想象着自己能听到组成她全身骨骼的象牙壳体里发出的枯叶与羽毛沙沙作响的声音。她是危险的——这个由死去的女人与活着的虫豸组成的怪物。总有一天,只要他放松警惕,就会被她杀死。“要对预兆有信心。”
“我一直如此。”
“现在带上你的人,在我的飞机起飞前把楼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干净。”说完,他转身离去。
莉·巴罗一直拥有着坚韧的美德。她生于寂静,终将死于动荡。生死两点之间唯有紧绷的螺旋弹簧、屏住的呼吸与即将出鞘的刀剑。当里德——由一张不完美的人皮包裹着的他,是她的守护者、情人、主人与对手——离开她时,她保持着应有的耐心与冷静。
直到他从拐角处消失,莉才行动起来。她猛然转身,将潜能转化为行动,平衡着脚上的机械结构,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幽暗的过道。她连灯都没开,就算她的夜视能力不如现在这么好也无所谓,这座大厅里的每个角落她都了如指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在这些走道里穿行着,根本不需要任何标识提醒她该往哪走,要是真有了标识她倒可能反而不知道如何应对。
莉明白存在于自己身上的矛盾之处。她算是人类,还是一名科学家,脑子能记得半打博士项目资料,外加半打基于这些项目的学科知识。她的骨骼是从十三位杰出女性的坟墓与病榻上偷来的——如果这些女性是早已过世的炼金术士的造物而非自然选择造就的,那么她对她们就毫无同情可言。她们不死,她何以生。她是一个具有多重意义的女孩,一个被召入了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的“上下奇境”的居民。那些组成她的身体的女人如果不想死,就该更加小心才对。她们应该栓上门,锁好窗,而不是轻易地让一道双手持刀、心怀叵测的黑影在夜里如小偷一般溜进来。她们应该珍视自己所拥有的比金子更珍贵、比铅更变幻莫测的智慧。她们应该意识到预防措施是多么的必要。
对她来说,她将生命奉献给了实验室,实验室就是她的生命。她在这里醒来,在这里困惑,这里充斥着无数逝去灵魂的尖叫。乌鸦的翅膀在她的胸腔里拍打,永久地禁锢在她的心脏里。有时她都能感受到它们的羽毛轻拂着自己的骨头,这些骨头是由人体、山羊骨与鲸须雕刻而成的。她的骨头被雕刻得如此精美,有时她会觉得皮肤将其遮掩住了很是可惜。不然的话,她会更有魅力,像一个行走着的幽灵,展露着肌腱与骨骼,向世界展示由她主人创造的这件艺术品。
实验室的这一片区域是她的地盘,就连里德来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没人知道在她的私密房间里究竟进行着怎样可怕的实验。如果有人能将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公之于众,人们会有怎样的反应也不得而知。里德是她的主人,她当然不会公然违抗他的命令。那两只拥有可爱名字和牛犊般眼眸的小“布谷鸟”将会活下去,是的,他们将继续过自己可怜的小日子。至少目前如此,至少在里德明白按她的方式行事才是正确的之前。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痛恨他们,这糟糕的一代——在实验室外,在无情太阳的全视之眼的注视下成长起来的那一代。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一直以来都是对的。到了那时……
她打开私人实验室的门,门后露出白色的房间,天花板上挂着明亮的灯。艾琳被绑在椅子上,扭着身子号啕大哭。几名技术员站在她周围,面带严肃,正做着笔记。
“出去,”莉厉声喝道,“里德把门口弄得一团糟。快去清理干净。”
技术员们一声没吭就都出去了。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莉快速走到女孩面前,跪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艾琳僵住了。尽管身处无与伦比的痛苦中,她也能感受到危险近在眼前。
“你好,亲爱的,”莉微笑着说,“是时候了。”
崩溃
时间轴:2003年9月5日(三年后)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8:15
九月的剑桥市美不胜收。天气并不总是这么舒适——某些年份里,雨似乎会从月初一直下到月末。有时候,人行道甚至会迫不及待地结上初冰——但都挡不住这座城市在秋日里的光彩照人。罗杰斜倚在校园一角的一棵老枫树旁,边抽烟边看着挤在门口的低年级学生。上课铃响起,他露出了得意的笑。作为高四学生同时又是学校里最聪明的那群人总会带来一些好处,其中之一就是他每天早晨都有一段自由学习时间。只要他人在校园,甭管他在清晨的第一个小时里做什么,都既不算逃学也不算迟到,
他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选择将放学前的一个小时作为自由时间,这样就能尽早离校。他理解他们的选择,可他自己在早上有无法挪开的重要事情要做,所以选在了早晨。此外,他第七学期美国历史课和艾莉森在同一个班上——她给自己的高四学年选了满满当当的课程——这样他们在课上就能见面了。他们在考虑报考不同的大学,双方都知道彼此间的关系令人满意,但不会维持到高中毕业之后。他们不爱对方,就算两人之间曾有过爱,也早已变成了友情与肉体的吸引。对他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罗杰抽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鞋跟碾灭。然后,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现在是八点二十分,加利福尼亚州那边应该是五点二十分,道奇马上就要起床了,還有三秒…….两秒……
“早上好,混蛋。”道奇的声音听上去迷迷糊糊的,她醒来的时候总是这样。他俩都不擅长在适当的时间上床睡觉,但他至少会保证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哪怕只是为了确保能正确使用动词的不规则变形。他有一次发现道奇每天最多只有三小时的睡眠,他不确定她这样能坚持多久。他能确定的是不管自己怎么劝,她都不会听的。
他们现在比小时候吵得更多了,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俩压根就不是一类人。两人渐渐成年,也变得更为固执,更不愿意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认定某事的合理性与不可避免性。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对于切断联系这件事情,她从未真正原谅过他。虽然嘴上说原谅了,但他知道她在说谎,她也知道他知道,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俩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很好,但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毕竟不是心灵感应,他无法读取她的所思所想,再用最正确的话语让她明白自己非常后悔,且将永远后悔下去,如果可以回到过去,自己绝不会再做那样的决定。而她也无法得知他的这些想法。他们能做的无外乎挤进对方的大脑,就像世界上最无法解释的两条电话线。
(至少现在他们可以拴上精神的门闩,锁上心里的锁,将对方挡在门外,享受一些隐私了。小时候的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即便是现在,他们也无法轻易做到这一点。必须努力并坚定地排斥对方才有可能成功,可那样又太容易让人精疲力竭。他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感知对方了。他感觉不到她的疲倦,她也感觉不到他在点头。在两人漫长的分离期间,有些东西就此失去了,而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否想要将这些东西找回来。)
如果两人可以在同一个地方度过一段时光,那就不一样了。他很确信这一点。她仍然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两人可以同处一室,就这么坐着,不用说话,不用做任何事情,他们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他知道他们可以。
“早上好。”他回答。“昨晚是不是又忘了睡啊?”
“我那不叫忘了睡,”道奇说,“我是有其他事情要做。”
“比如……?”
“电视上在播《猛鬼街》系列。”
罗杰叹了口气,“你说你不读书因为不喜欢被书本骗,那你为什么又沉迷于那些糟糕的恐怖片呢?你是为了惩罚我吗?”
“当然,”道奇开玩笑地说,“不过说真的,你又看不到我的噩梦,就算我想惩罚你,也没法得逞啊。我好不容易喜欢点东西,你就为我高兴高兴吧。”
“等到你累到不行的时候,得忍受你的还不是我。”
“有道理。”她打着哈欠说,“所以,我们俩现在谁才是老大?”
“你是。我已经在学校了。”
“你这幸运的混蛋,还有自由时间。”她睁开眼睛,天花板在罗杰眼前一览无余地展开。童年时代的塑料卡通星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墙面,上面用夜光漆绘着宇宙星图,很漂亮。难以入眠时,他会请她关掉灯,然后数那涂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每次还没数完就昏睡过去。
“你也可以有自由时间啊,谁叫你要去斯坦福大学旁听的。”
“那可是弗农教授啊。试想一下在他培育明天的天才时,你就在旁边?简直是人间天堂。换作是你,你会放弃这样的机会?”说着道奇滑下床,在地上随意乱扔的衣服里翻了起来,她的视野也随之发生着变化,“当然啦,那种东西应该也不会吸引到你。”
“确实不会,但他们那儿的语言课程会吸引我的。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只是希望你在这样做的同时能睡得更多一些。”
“您说得太对了,‘老妈’。”自从再次开始说话以来——并发誓除非发生昏迷、死亡或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等情况,否则永不切断对方信号——他俩都习惯了穿衣服时不看自己的身体。他们的卧室也都没有镜子。罗杰知道上大学后这会成为一个问题。宿舍里的柜子门上肯定装着镜子,室友们肯定也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挂到墙上。对他们来说,那又将是一座很难跨过的桥梁。当然前提是先安全度过高中的最后一年。这似乎非常容易,但同时又完全不可能。
对于在盒子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猫来说,盒子就是唯一的现实,再无法被领养。罗杰觉得高中就像那只盒子。的确,在学校就得学习,他同意,他也感激致力于将知识塞进他厚实的头骨的成年人所付出的时间精力与关心。他知道,他们也不容易,尤其是在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必修课要教授给学生的情况下。如果没有体育课成绩拖后腿,他可能会成为毕业生代表;虽然这不至于对名次产生太大影响,但还是有两个同学超过了他。其中之一是艾莉森,这反倒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道奇比他轻松一些。熬过了入学一年级,加利福尼亚州的体育课程里就有“健美操”或“游泳”可选了,这样她就避开了令她恐惧的团队运动和耐力跑。她在“总统体能测试”中成绩一般,可谁又会在这种项目中表现优异呢?只有那些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对于那些撑起钟形曲线的人,他不会感到气愤,毕竟自己也有半数的课程表现平平,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忿。
“今天有什么计划?”罗杰想再抽一支烟,每当他和道奇交流的时候抽烟,她都会发飙。她说强行让别人体验他的坏习惯很不礼貌,虽然那烟味她既闻不到也尝不到。他可以再等五分钟,等他们的“早间通话”结束后再抽。这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比烟瘾来得更早,他也希望能持续得更久。希望能在他发现不能过分依赖尼古丁、下决心戒掉烟瘾之后,他俩的“早间通话”依然是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
“上学,还是上学,做作业,然后去Y下棋。”说着道奇离开房间,穿过熟悉的短廊,走进了卫生间。她的父母早已习惯她平常这样喃喃自语了。每当他们问起时,她总是满不在乎地笑笑,告诉他们她正在试图解一些很难缠的方程式。要是父母坚持再问,她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搬出各种数字和数学概念,直到他们放弃。类似的剧情以前常常发生,每次罗杰都后悔没准备好爆米花。“那里有几个中学孩子想学象棋,我在给他们上课。到时候放在大学申请表上面也好看。”
“我还以为你要去斯坦福呢。”
她耸耸肩,伸手去拿发刷时,脸在水槽上方的镜子中露了出来。她依旧留着他第一次看她下棋时留着的波波头,长短刚好,既容易护理,又提醒着别人她女孩的身份。倒不是她需要通过发型来提醒别人她是个女孩。罗杰永远都不会故意偷看、侵犯她的隐私,但她毕竟现在已经是成年女性了,就像他自己是成年男性一样。她可以穿任何不成形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但身处青春期的一些基本事实总是不会变的。
“如果去斯坦福,我永远只会被看成切斯韦齐教授的女儿。”道奇用近乎暴力的方式梳着头发,身处远方的罗杰虽然不能切身感受她的痛苦,但依然带着同情蹙紧了眉头。“不仅如此,我还会是那个不愿跳过高中后半段的天才少女。这里可没人会对这类事情抱有同情,你懂吗?不管说多少遍‘我需要和同龄人待在一起才能发展社交能力’都掩盖不了我本该已经完成了一半以上的学业、向着学位证发起冲刺的事实。”
“抱歉,”罗杰说。
“可别,”道奇将梳子丢进篮子里,拿起牙刷,涂上薄荷牙膏,“你父母不让你提前高中毕业,我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我俩都需要更多时间。再说了,你那时跟艾莉森还在热恋呢,就这样被断然拆开,你会想死她的。我要刷牙了,跟我说说你今天的安排。”
还没等罗杰反驳,道奇已经把牙刷塞进了嘴里。轮到他说话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他自己心里明白,她说的没错。如果现在和艾莉森分手,他不会哭泣,但若是一年前,他会哭;若是之前,分手就是世界末日。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就是上课呗,”他说,“作业应该不多,五点前可以完成,不对,五点前必须完成。我爸要带我去看球赛。”道奇含着牙刷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罗杰笑了。
“波士顿红袜队对纽约巨人队,”他说,“我的家乡队对你的家乡队。到底谁更强终于能弄清楚了,對吧,‘加州女孩’?等我们把你们虐得体无完肤的时候,我一定送花致歉。”
她吐出嘴里的泡沫,漱了漱口,一本正经地说:“你连我的住处都不知道咋送花?想威胁我,还是另想其他招数吧。”
罗杰顿了顿,“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住址啊。”
“不了,”道奇说,“再试试别的招数吧。”
自象棋巡回赛以来,两个人的关系和小时候相比像是颠倒了过来。罗杰将自己的家庭住址、电话号码都告诉了道奇,还用苦苦节省下来的午餐钱租了个邮箱,目的就是为了给她提供一种不用在脑海里私语、不用通过对方眼睛窥视就能联系的方式。他对她家房子的里里外外都了如指掌——从后门的插销到电脑房里松松垮垮的踢脚板,那里面藏着她不想让父母看到的东西:从当地药店里买来的剃须刀片、脏兮兮的杂志、咖啡因药丸、精心卷起来的袋子(看上去装的似乎是牛至1,其实不然)——但如果真的到了帕洛阿尔托,他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她家。每次走上自家门口的人行道,只要是在与他交谈,她都会全程注视草地或天空,就是不给他机会看到路标,泄露地址。
她还在躲着他,这件事情的恐怖程度超出了语言可描绘的范围——这同样令人害怕,因为于他而言,语言应该是可以描绘一切的。道奇有事瞒着他,而具体是什么事,他既不知道,也不认为自己能够知道。
“如果不去斯坦福,那你想去哪儿?”他问。
“不知道。剑桥一直在邀请我去参观,麻省理工也一样。这两所不行,不还有耶鲁的吗。当然把耶鲁作为备选学校确实有点过分——那毕竟是耶鲁啊——可他们的数学系确实没那么令人惊艳。或许我还会去布朗大学看看。或许我会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最后选择了牛津呢。大部分的英国菜我都喜欢,吃的时候嚼都不用嚼。”她顺了顺头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苛责地看了一眼。“好吧,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得赶紧出门了,晚上看完球再聊?”
“行,”罗杰说,“祝你今天愉快,好吗?”
她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只有多年交情的他才能看出来那是个微笑。“没问题,”她说,“一切听你的。”
罗杰睁开双眼。天空正在变成深灰,要下雨了,这个想法促使他从树边走开,朝学校正门而去。远方的朋友以及与她之间貌似不可能的联系从脑海中被驱赶出去。
后来,他会意识到自己没听出她的语调,普普通通的对话中夹杂着的静静的临别之意。后来,他会感到自责,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后来,他会意识到她的内心是多么支离破碎。但这一切都是后来才发生的。时间真有趣,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并不会被它原谅。此时此刻,他正冒雨奔跑,没时间担心与在国家另一端的女孩,没时间思考两人将要失去的一切,他只是在奔跑。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俩都一样。
罗杰的身影从脑海中消失后,道奇闭上了眼睛,她想确保他已经离开了。以前就有过这种事——她以为他已经离开,结果他又折返回来,提醒她一些事情:他想让她知道的会面、事项或赛事,一切的一切。他如此事无巨细地向她报告自己的生活,甚是可爱。他似乎觉得没有他这艘救生船的支持,她的生活就无法继续一样。可他又凭什么不该这么想呢?他俩重新建立联系的时候,她不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吗?
她说没有他的陪伴,自己陷入了迷茫。面对这样的话,他自然会担心她,因为他窥探过她细腻脆弱的一面。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现在依然孤独。小时候,能有一个即便是想象出来的朋友就很不错了。当她提出两人见面时,他的回复却是彻底切断联系。那时她就吸取了教训。罗杰总是说他不像她那样善于撒谎——说那个女人威胁他要把他带走都是大实话,还说他的举动源自恐惧与绝望——可这不就是一个天才的撒谎者才会说的话吗?她不知道该不该信他,她不知道。
可她能看出他有多幸福,有多享受友情与爱情,虽然他与女友的感情快到头了。她能看出他已经很好地——借用观察她精神健康的人的话说——“融入了社会”,他们观察着她的精神健康,找寻着她的天分如同硫酸一般吞噬她灵魂的证据。在他们看来,她融入得没有问题,孤独是孤独了点,但远没到残缺的地步。
道奇有很多面,其中最重要就是:她是个天才的撒谎者。
她穿过走廊,走进电脑房,心里明白母亲正在楼下喝着咖啡,看着报纸,一面听着头顶女儿的脚步声。虽然为防止上学迟到,进出电脑房受到严格约束,但大早上进电脑房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与她往常的习惯并无差别。今年迄今为止的每个上学日,她醒来后都会先去一趟电脑房。一直保持着这个模式从未变过,这很重要。
松动的踢脚板很容易从墙体上剥开,悄无声息。尽管一年来都在试图否认,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有一阵子了。不然,她为何要小心翼翼地打磨踢脚板的边缘,磨出一个可以悄无声息地打开的密封空间?都是在为这一刻而做准备。
道奇实在是太累了,累得难以忍受。
她不会将自己的感受这样描绘出来,但内心深处,她知道“累了”才是那个确切的词,或许是唯一恰当的词。她累了,她厌倦了高智商的自己不得不慢下来,强行欣赏达不到自己标准的事物;她厌倦了被大人们当成马戏团里的杂耍演员,被其他孩子当成怪胎。(两者有所不同:对大人而言,她是吞火的大力士,在高空秋千上跳舞不需要防护网的女孩儿;对孩子而言,她是长胡子的女人,是龙虾女孩。大人们被她的本事折服得目瞪口呆,窃窃私语;与她同龄的孩子则仅仅因为她就是她而对她区别对待。他们都对,又都不对。她受够了每次都要费尽心思地让他们理解。)
她厌倦了孤独。罗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本该让事情变得更好才对,可实际上却让一切都变得更糟了。她一直以为他跟自己是一样的,可他不是,完全不是。他有朋友,有亲人,有自己的生活,而她只有数字、图表和足以重新定义天空的数学。
如果她从没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到过那扇门,并遇到门后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到今天他依然不会做工作表——那么数字于她而言也足够了。又或者他从未摔门而去,并将那扇将她俩联系在一起的门死死锁住,留给她充足的时间慢慢改变了自己的世界的话,那数字对她来说可能也是足够的。如果亲眼目睹了他如何变得善于与人打交道,她可能会像温水里的青蛙,很好地适应这一切。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把她挡在门外,然后将水加热,等到她再次回到水中时就无法忍受了。
她知道,她是有缺陷的,也是软弱的。没关系,她是擅长数学的女孩,她理解不可避免的方程式的必要,她明白这些数字终将归于何处。
她将踢脚板后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一盒剃须刀片,一只瓶子(里面装着从无人看管的药柜和钱包里一颗两颗偷来的止痛药),外用麻醉凝胶。她精心制定了整个计划,每个部分都完美无缺。完美无缺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她将这些宝贝统统装进背包,将踢脚板挪回原来的位置,然后站起身来。很快——非常非常快——罗杰就不用再为她担心了,她也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孤僻会将他吓跑。事实上,她不用再为任何事情担心了。
她只需要再完美地做一件事,一切就都结束了。对解脱的渴望战胜了恐惧。她背上背包,朝门口走去。该吃早餐了。该说再见了。
完美
时间轴:2003年9月5日(同一天早晨,差点儿就晚了)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10:37
羅杰正在英语预修课课堂上听着他最喜欢的老师布朗太太上课。她当然不可能像二年级的刘易斯老师那样征服他,但没关系,因为他知道,没人能像爱他们的二年级老师那样爱其他任何人。布朗太太正在讲解《李尔王》时,世界突然变成一片苍白,所有东西离他而去,只留他一人悬在一片可怕的真空里尖叫。确切地说,那不是痛苦:痛苦需要神经、皮肤与身体。相反地,那是一种非痛,一种因不在场而滋生的痛,却比其他所有类型的痛都更痛。
白色的边缘燃烧起来,逐渐变成金色,燃烧着的边缘勾勒出了一副框架,框架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火焰翻腾的天际线,彩虹铺就的道路如肥皂泡般在视野中向远处延伸。
泥土里躺着一位红发女孩(他能看见她头发的颜色),她半闭着眼,汩汩流出的鲜血正从她的身体里抽离,痛苦也随之消退。那鲜血呈灰色,就好像道奇不在身边时,鲜血总是灰色的一样——但他还是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是的,他一清二楚。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但此刻,她还一息尚存。
“不可能之城”在燃烧,他的脑海里猛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然后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躺在教室的地板上,周围是同学们目瞪口呆凝视着他的脸。他感到后脑勺一阵疼痛,倒下的时候肯定头撞在了地上,或许不止一次,因为疼痛也从屁股和肩膀处传来,仿佛自己在地上扑腾或抽搐过。他的牛仔裤前面湿了。通常,人们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会伴随着羞耻、愤怒的情绪,或两者的结合。但此时,他只感到平静的困惑,仿佛有人给他的大脑接上了几千伏的电流,将一切搅得稀烂。
刘易斯小姐跪在他身旁,她头发垂下来,遮住些许脸庞,样子和在他梦里的一模一样,大睁着眼睛,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罗杰,你没事吧?”她问,“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爱你,刘易斯小姐,”他像做梦似的说。突然,眼前的刘易斯小姐变成了布朗太太,他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二年级了,刚刚是癫痫发作。罗杰感觉他的大脑好像正在努力重启,正在努力回忆他不记得的跌倒与没有感觉到的撞击。突然,一阵绝对的恐惧袭来——他是不是中风了?如果中风了,那他会失去脑子里一些重要的东西,永远无法找回来,那该怎么办?如果他丢失了一部分自我怎么办?恐惧很快就过去了。他没事,他知道自己没事,而且他很确定地知道如果他现在不动起来,就有可能出事。现在可不是躺在这里缓神的时候。
布朗太太吓坏了,无法与他感同身受。“罗杰,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教室里,”他的舌头缓慢笨拙。他试图坐起来,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可以做到。他全身上下一切正常。要不是因为牛仔裤上的湿漉漉的一块儿和摔伤的酸痛处,他甚至可以说自己处于最佳状态。所有系统完好无损,一切就绪。他好得很。
“罗杰,你需要躺着。”布朗太太无助地挥舞着双手,示意他躺回去。其他学生都一言不发,满脸惊恐地看着。他肯定抽搐得特别厉害:一般情况下,至少会有几个同学忍不住嘲笑他尿了裤子。“快躺下吧。我通知了办公室,他们会给你叫救护车的——”
数学并非他的强项,但他还是能做简单的算术的。如果他就这样任他们摆布,在能打出去那个电话之前,他得加上路上的时间、检测的时间、办理住院的时间以及可能的打镇静剂的时间……他得出的数字叫“太久”,简单而粗暴。他不能听老师的,否则,道奇就命不久矣。
“不可能之城”在燃烧,这句话又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他虽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明白那背后的深意:要是道奇死了,他也会死。
“癫痫发作后就得多走动走动。”他顺口说了一句,却发现这是自己撒过的最令人信服的谎。他站起身,为他的膝盖几乎没有哆嗦而感到骄傲。不等布朗太太命他停下,罗杰就朝着教室门口冲了过去。门关上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布朗太太的脸,吓得乳清般苍白,眼睛瞪得极大,恐惧中带着一丝孩子气。他对此深表难过,真的,但正如道奇经常说的那样,没有时间了。
学校有规定,所有学生“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校园”。但现在事发紧急,更何况他本来就将陷入麻烦——等布朗太太缓过神来,一定会来追他,因为他没有朝办公室的方向去。他朝着街道全速前行。雨短暂地停了,但就算是瓢泼大雨也没什么区别,他必须找个地方打电话。时间一分一秒飞速流逝,让人跟不上它的步伐。整个世界变得过于饱和,太亮,太尖锐,连空气都刺得他皮肤生疼。
这就是时间在道奇眼中的样子,他兴奋又躁动地想到。她渗入泥土里的血也渗入了他的体内。万物是流动的,都需要一个可去之处。时间不多了,他很清楚,就如他清楚自己皮肤的形状一样,就如他清楚脑子里一直潜伏着阴影,预示着一场更为严重的癫痫。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应该这么做,他应该去医院才对。但没时间了,时间不多了,没时间了,一连串乱七八糟、互不相连的单词跌跌撞撞地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知道医院救不了他,他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他只是知道而已。
在癫痫发作后马上逃离与去医院之间,正确的选择是逃离。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如果这时候去医院,他俩都会死。
他以感觉上像是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冲上人行道,试图在奔跑的過程中慢慢放松,在奔跑中调整好状态。他做不到。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开始不对劲了。太长了,太瘦长了,伸展开的肌肉太过紧绷。他不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只顾闷头奔跑,不要命地奔跑。
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暴雨,空气中仿佛带电。这是弗兰肯斯坦式的一天,似是随时可能爆发。他飞驰过街道,任由身后车笛长鸣也不回头。他不能回头。他不是父母允许上学带手机的富家子弟,他也没跟那些孩子中的任何一个熟到可以借用手机的地步,而时间已经不多了。沿着街道再跑半英里就到哈佛广场,那里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他口袋里还揣着几枚硬币,那是准备周五晚上带艾莉森出去玩时停车用的。先借用这几美元她不会介意的,她会理解他是在帮助一位朋友。
(又或者她不会明白。毕竟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解释,普通人都不会明白。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解释,尽管那情形正如火苗一般清晰地在脑海里燃烧着,将晦暗的角落都照得通亮。《野兽出没》1,他想道,要是他活下来——他们活下来——就不会再有跟艾莉森幽会的周五晚上了。她永远无法理解他为何在需要医学帮助的时候离开校园,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不说,还冒着令她心碎的风险。他在他俩的共同语言里找不到词语可以解释自己做这些事情的理由,而这就是他俩用以体面地埋葬爱情的棺材上,钉下的最后一颗钉子。)
跑到马萨诸塞大道与肯尼迪大道交叉口时,天空被撕开般下起了倾盆大雨。他朝电话亭飞奔而去时的内心竟生出了一丝感激。九月的暴雨将他淋得湿透,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他弄湿了裤子这回事了。雨水很冷,但这不重要,只要手指能将硬币塞进电话,他就可以——
如果说第一次癫痫发作是一闪而过的闪电,那么第二次发作就是阵阵雷鸣。他感到双腿发软,感到自己的脸狠狠地撞上了人行道的砖面,将整个半边脸撞得紫一块青一块。世界变成了宝石蓝,然后慢慢变黑,直到他失去知觉。
再次睁开双眼时,雨已经停了,脑海中的阴影也几乎消散不见。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其中有些还高举着伞。他们都平静又漠然地看着他,像是在电视上找不到更精彩的节目时的表情。这次,坐起来没那么容易了,就像是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医疗事故。硬币四下散落,掩映在雨幕中闪着银光。人群中,好奇与谨慎似乎打了个平手,他才没沦落到被洗劫一空的命运。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尽可能地捡起地上的硬币。不到一个小时就经历了第二次撞击,他的膝盖传来阵阵疼痛。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喝醉了一般朝公用电话挪过去。距离虽然不远,但足以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停了下来,手按在粗糙的墙砖上,下巴挺在胸前,努力吸气,这样打电话时才不会听起来像个疯子。一切都变得朦胧怪异起来。第三次发作蠢蠢欲动,它就像前两次癫痫的祖辈,如同道奇爱看的恐怖电影里的野兽,正在慢慢靠近,很快就能将他捕获,然后便是永久的黑暗。再无更多言辞。
越过这条线,语言再也帮不了他分毫。
又或许可以。“道奇,”他带着怒气低声吼道,人生中第一次他不再在意别人是否听见他和假想朋友在对话,也不在意是否因此受到评判。他一头扎进虚空,扎进两人间一直存在的空间,那个两人可以透过对方的眼睛看世界的地方。“道奇,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没用言语回答,因为那向来不是她的强项。如果连他都口齿不清了,那言语肯定已经完全抛弃了她。透过她颤抖着睁开的双眼,他瞥见了几株扭曲杂乱的黑莓灌木,绿叶簇拥最后几颗夏末果实;加利福尼亚州植物的生长季似乎永无休止,天气一回暖草木便立马开始茂盛。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不妨这么说,这里充斥着动机如圆周率一般难以理解的生物。
“道奇,回答我。”
她没有回应。他俩之前几乎从未体会对方的感觉,但或者此时他体会到的感受是一门独特的语言呢:深切的满足,外加深入骨髓的歉意,将空气从他胸前中挤压出来。她闭上了双眼,但速度不够快,还是让他瞥见了她指尖的血迹(通过她的眼睛能看到一片猩红,满是猩红),直到视线中只剩下她伸展着的胳膊。他明白她早就预见到了这次呼叫:这次疯狂试图联系到她的尝试;她将一切安排得如同数学一般精缺无误,隐藏了任何可能泄露她做了什么事的痕迹,以及刀片的位置和割痕深浅等信息。指尖的血让他看到只是个意外。这一点他也明白,更明白这代表了什么:她失血过多,已经无法隐瞒。他不觉得她想要被救。
他不觉得她明白她也是在谋杀他——到了这个程度,他也不觉得就算告诉了她,她还能做什么。她已经走得太远。
“去他妈的量子纠纏。”他嘟哝了一句,睁开眼睛,拿起话筒。
斯坦福大学的号码很好获得,接线员很乐意提供,只多给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就给他连通了电话。他视界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本来就不多彩的颜色也慢慢抽离了出去,仿佛道奇走出门后把剩下的颜色也带了出去。他闭上双眼,不是为了连接她,而是为了在一个已经充满了令人分散注意力的事情的世界里,排除另一个令人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他必须整理好自己准备说的话。太晚了,太晚了,电话已经打过去了,如果现在救不了她(顺带挽救自己),就永远也救不了了。
“你的公主在另一座城堡里1,”他边说边笑,铃声停止后立马止住笑声。
“斯坦福大学行政办公室,有什么能帮您的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那是一个没时间听人胡言乱语的声音,是一个稍有差池就会挂断的声音。
罗杰睁开双眼,看着不断模糊的双脚,使尽残存无几的气力,说:“您好,女士,我需要跟切斯韦齐教授通话。”
“切斯韦齐教授接受拜访的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八点到十点,现在不方便接受学生拜访。我可以帮你接通他的语音信箱。”
该死。该死。可恶的时差。语音留言肯定会耽误时间,他知道,即使没瞥见她指尖上的血迹,他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女士,很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切斯韦齐教授,我是他女儿的同学,道奇今天没来学校。”
“我不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
“求求您了。”
数百英里外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大陆另一端,帕齐·辛克莱顿了一下。男孩的声音中不仅透着令人可怕的绝望,居然还带着一丝强制,而她的脑子里竟有一部分想要回应,想照他说的去做。想回应他的想法很强烈,不管他要求的是什么,似乎值得一听。
帕齐·辛克莱担任秘书一职已三十年有余,她擅长自己的工作,知道如何“从谷壳中筛出麦粒”,如何确保不将调皮捣蛋的怪咖送到自己负责的教员的电话里。她接过太多不同的电话,从不希望因剽窃而失去荣誉称号的优等生到祈祷再得到一次机会的懒学生。可这个男孩……这个男孩听起来不是自己要死了,就是有人要死了。
但她再次开口时,声音轻柔多了,带着几分镇定的功能。“没事的,小伙子。发什么了什么?”
“求求您了。道奇说了些要伤害自己的事,可我们当时没人当真。她现在人不在学校,所以我担心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求求您了,能试着拨一下他的号码吗?”
“好吧。”她的声音里带着急促,他知道她听进了自己的话。也许,不在道奇面前,自己也可以是个不错的说谎者。
(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不管是什么,现在都不是深究的时候。)
咔嚓一声后,电话里传来响铃声。视野中的模糊在扩散,形成一条不断朝下,直通到黑暗的狭窄通道。这就像个兔子洞,身穿白兔背心与手表的道奇会随时从里面出现,告诉他快要迟到了。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一切都将化为碎片。
我没失血,却在承受着失血的影响。第三次终极的癫痫发作又朝他靠近了一步,像是一条朝着主人的手竭力跑去的狗。他并非抽搐的主人,但它不知道,它会爱他到死。我们本不该去奇境,他想,“不可能之城”在燃烧,一切就快就将结束。
响铃声继续着,接着——奇迹出现——有人接了,“切斯韦齐教授办公室,我是切斯韦齐教授。”
“先生,我是你女儿的朋友,她现在正在你家后面的水沟里流血而亡。”他太累了以至于无法继续编下去。他需要吓到这个人,让他马上采取行动。“在黑莓灌木下面有一个地方,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一直去那里。现在还为时不晚,但她流了很多血。你得赶紧去救她。”
“你是哪位?”切斯韦齐教授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同时又有恐惧;如此多的恐惧,以至于这个办法可能真的有用。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求求您了。我知道您不愿意相信我,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为了道奇,您必须马上回家,您要去救她,您必须马上回家,去救她。”
切斯韦齐教授还在喋喋不休地询问更多细节,罗杰却轻轻将听筒放回了卡座。就这样了,他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他努力了。他已经达到了极限。他真的努力了。
“这种事情咱们还得重复多少遍啊,道奇?”他喃喃自语。那些词语绵软黏稠,像是在逃离他的嘴巴。没有联系,她听不见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扇门还在。不过,都没关系了。他试过了,他已经试过了……
癫痫第三次向他发起攻击,它变得越来越大,超过了整个世界。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他也消失了,但这都没关系。没关系的。他努力了。
努力了。
救援
时间轴:2003年9月5日(同一天同一天同一天)
太平洋标准时间:7:51
彼得·切斯韦齐不是一个会被轻易吓到的人。事实上,他从未被什么事情真正吓到过。跟女儿一起看恐怖片时,他会嘲笑电影里橡胶制作的怪物和过分夸张的暴力;看新闻时常常感到恶心,却不曾恐惧过。恐惧一直是别人的事,与他毫不相干。
但当他驱车飞驰转过拐角时,停在他家外面的警车发出的闪光差点让他停止心跳。警车将车道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只得将车撞进看到的第一快空地,前轮直接怼上了路肩。他没工夫在意,跳出车,朝前门冲去。一名警察上前阻止,他大喊:“我是她父亲!”那声音如此绝望,警察没跟他争论,也没劝他冷静就退到了一边。
情况不妙。那个操着新英格兰口音的男孩挂掉电话时他就预感到情况不妙(他会找到那个小子的,哦,是的,他会的,等找到他时,他要先谢谢他,然后把他的牙齿打飞,因为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却偏偏等到为时已晚才打电话告诉他)。他火急火燎地打电话回家,却发现希瑟也不知道道奇去了哪里时,他就感觉到情况不妙了。希瑟只告诉他道奇早早就去了学校,出门前还吻了她一下以示道别,这种事情她自八年级后就再也没做过。回家的路上每个路标都在告诉他情况不妙,而他深信不疑。
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没想到会是院子里来三名警察那样的糟糕,也没想到会是院子里出现一片救护车停过的明显空地的糟糕。他们运走她的速度多有快?他们运走的是她,还是一具毫无意义的被遗弃的无用尸体?自从到了拥有身体主权的年纪以来,她都是一名器官捐獻者。无论她是死是活,他们都会想尽快将她运往医院。
女儿的心脏在别人胸腔里跳动的画面令他一个踉跄靠在门框上。警察充满同情地看着,没有人上前扶他。情况不妙,情况非常糟糕。
希瑟没有上救护车,而是一直在等他。她在厨房里,手上空着,地上躺着一只摔碎了的咖啡杯,咖啡洒了一地。她困惑地看着它,仿佛不知道它如何到的地上。她的脸上似乎在说,我女儿都出事了,重力应该暂停才对,宇宙所有的重要功能都应该停止才对。宇宙怎么没警告她呢?不管怎么说,宇宙应该以某种方式警告她才对啊。
另一名警察手中握着跟摔碎的那只一模一样的杯子,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沉默不语又浑身颤抖的女人。悲痛可以让人做出些什么荒唐的事,他看得多了。如果需要,他会一直陪着她,但那不代表他是心甘情愿的。
“希瑟。”彼得在地上的碎片边停了下来。妻子像没听到他的声音,继续盯着碎杯。“希瑟,”他提高分贝又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来。今早,她还花时间化了妆,然后就接到了他叫喊着叫她去房子后面找女儿的电话;睫毛膏在脸颊上画下了厚重的线条,她甚至没有试着将它们擦掉。女儿没有了,擦掉又有什么意义?
“她还活着吗?”
面对他的依旧是空洞的凝视,睫毛膏痕划过的脸颊以及沉默不语。
“道奇还活着吗?”
“活着,”她的声音沙哑轻柔,仿佛令自己也感到惊讶;她往后缩了缩,离开那个声音,然后重复了一遍:“活着。”
“哦,感谢上帝。”彼得并不信教,此刻却有极其强烈的冲动想要跪下。他遏制住那股冲动,转身面对警察,“他们把我的宝贝女儿带到哪儿去了?”
“您是切斯韦齐先生?”警察问。彼得点点头,警察将手上的咖啡杯放到柜台上离边缘很远的安全位置。“你女儿伤得很重,而且显然是自己造成的。她最近有表现出抑郁的迹象吗?有没有跟你们说起过在学校和别人的争执,或是遭遇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挫折?”
“她一个字没提过。”可她说过提过些什么,不是吗?和那个打电话的男孩提过,那个有可能救了她一命的男孩。
那个从未提起过自己名字的男孩。
“你有多大把握她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他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问道,仿佛这句话是一片雷区,稍有不慎就会踩到地雷,将现场所有人炸死。
警察的表情僵硬了。“你什么意思?”
彼得结结巴巴地将自己如何接到操新英格兰口语的男孩打来的电话的事情告诉了警察:他从未听说过那个男孩,可他好像知道道奇出事了,还对她的位置了如指掌。
他说完后,警察脸上露出了无法辨认的表情。
“所以?”他问。
“是时候把你俩送到医院去了,”他说,“你们应该陪在她身边。”他没说为什么。那不是他的工作。可他亲眼目睹了女孩被抬上救护车时,皮肤如纸般苍白,两只胳膊从手腕到手肘都缠着纱布的样子。他希望这个父亲关于无名男孩袭击他女儿然后打电话通知的猜想是真的,不管是出于歉意还是幸灾乐祸:因为他无法想象那个娇小的女孩会那样伤害自己,尽管所有的证据都证明是她自己所为。如果她确实遭受他人袭击,那对她的家人更好。那样的话,他们就有可以将其绳之以法的人,可以令其付出代价的人。但如果是孩子是试图自杀的话,那么……
假如她活了下来,那代价她将花费数年的时间偿还。自杀失败的案子总是这样。但从急救员将她抬上救护车前的情况看,女孩还生死未卜——而这也不该由他来告知。安抚悲恸亲人、料理后续的工作还是交给医院里的人吧,他只需把他们带去该去的地方就可以了。
“好吧,”彼得抬脚迈进地上那摊咖啡里,用胳膊抚慰着搂住妻子。虽然他想要安慰妻子,但她没有任何反应,一点儿也没有。
“走吧,”他说。
道奇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昏暗房间里的白色天花板。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死亡就像得了一场急性肠胃炎后醒来的感觉。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仿佛不是真的,而是一群小精灵趁自己晕过去搭建起来的活灵活现的电影布景。
她的第二个念头是: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周围不应该有这么多东西发出哔哔声才对。她试图坐起来,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肌肉仿佛跟整个世界一样,被某种道具替代了。她感到右臂传来奇怪压力,转过头去,发现整条胳膊从肩膀到手腕用绷带盖了个严严实实,一条输液管在肘部拐弯处消失在绷带下面。她的嘴里发出一声呻吟,沮丧与绝望对半分。她从来不是那种善于应对失败的人,更何况是这种失败?这不是那种人们能够重新振作的失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古怪的天才少女,而变成了自杀未遂女孩。连自杀都做不好,彻头彻尾的失败。
道奇闭上眼睛,不知道流了多少血。要是血流得够多,或许会因输血的冲击而心脏病发作吧,她带着希望地思忖着。她不知道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但听上去不错,所以目前就这么想吧。这对抚平连死都做不好而带来的失望有一定帮助。
“道奇?”母亲沙哑的声音响起。
道奇再次睁开双眼,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妈妈?”她的声音同样低沉沙哑。
“你醒了!”母亲几乎是飞过房间的,然后在床边骤然停下,双手在身前乱舞,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洗掉了睫毛膏,但脸色苍白依旧。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两人此刻看上去都像是被抽干了血似的。“你醒了。”她重复道。
“对,”道奇轻声回道,一边闭上眼睛,“我猜是吧。”她太累了,以至于都不确定正在发生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去坟墓路上做的噩梦。但她依然做好了准备,怒骂就要开始了。
可并没人骂她。“警察告诉了我们发生了什么。新英格兰的那个男孩……他们会抓住他的。你只需告诉我们他的名字,我保证我们会抓住他。”
道奇眼睛猛地挣开,她盯着她的母亲,“你说什么?”
“你知道吗,他还给你父亲打了电话。他把你拖至沟里砍伤后,还打电话找到你父亲的学校,告诉他你的位置以及你正在流血而亡。要是我不在家的话,真不知道……”希瑟·切斯韦齐战栗了一下,她居然能清楚地看到那个未来,那是个一片灰暗的世界,“幸好你没事,道奇,我们运气真好。只要告诉警察他的名字,我们就能抓住他,他以后就再也不能做这样的事了。”
“噢。”道奇轻声叹道。这次,她闭上双眼就没有再睁开过。
所以这就是你偿还我的方式;在我不想被救的时候救下我,她思忖着。没错,就是这样,又回到了起点。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任由她下坠,但在她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又突然出现,将她接住。他过去接住了她,现在又一次地接住了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撒了个谎,骗过了母亲。等父亲来的时候她又骗过了父亲,因为道奇·切斯韦齐很擅长撒谎;因为她编的故事比事实更真,至少这次如此,至少现在如此,或许永远都如此。警察并不完全相信她,但他们依旧记下了她的口供,还说会持续关注。她死不了。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她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星期才出院。回家时,她两条胳膊内侧都缝满了针,像是她永远无法解开的方程式。等拆线后,留下的疤痕会很小,至少肉眼分辨不太出来。
她自己当然知道它们在那兒,但或许这也没关系,或许她需要这样的提醒:她不能就这么往下跳,因为无论自己是否乐意,总有人会接住她。
一年的时间里,她断断续续能听到罗杰的声音,却从未回应过。警察们在苦苦寻找来自新英格兰的男孩,而她知道他的确切住址,而且她从未回应过他。到后来,他终于不再呼唤她。这才是正确的状态,这才叫回到了起点。
他俩再次见面会是在五年以后。
分开的时间不会很长。
齐布将膝盖贴在胸前,双手插在口袋里,皱着眉头,看着艾弗里在彩虹色的“不可能之路”上来回踱步。
“你生完我的气了吗?”
“没有,”他闷闷不乐地回答,“你不应该那样做。”
“要想让大笨熊放我们过去,就必须给他点什么。总不能把我的弹弓给它,也不可能给它你的尺子。你鞋子上的反光是我们可以失去的,失去它不会伤害我们。”
“但伤害了我,”艾弗里说。他不再来回踱步,转过身看着她。
没有鞋子上的反光,他脚上的鞋子就是一般的棕色皮鞋,跟操场上随便哪个孩子穿的毫无差别。没有鞋子的反光,他的衬衫就没那么挺括了,头发也没那么帅气了。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男孩。
齐布感到一阵恐惧骤然升起。如果走完这条路必须要失去自我,那它真的能领他们回家吗?
——节选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混沌理论:当下决定未来,但部分的当下无法部分地确定未来。
——爱德华·罗伦兹
畅谈有时,安睡亦有时。
——《奥德赛》,荷马
家属探访
时间轴:2003年9月6日(午夜)
太平洋标准时间:0:00
身着紫色外套的男人携着烛光穿行在医院里。没人阻止他,也没人问他要去哪里,甚至没人看向他的方向。他几乎完全隐形,只有浸了蜡的手上亮着烛光:灯芯从指甲下方伸出,上面稳稳地亮着幽蓝的光。
要是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派上了用场,戴伦肯定会高兴的吧,里德思忖着。不过那个男孩的喜怒总是很难说。
他继续前行,脚踏在抛光的地板上发出声响。他走到一间私人病房门口,房门紧闭着。很好。他想见见她。自打他们出生以来,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们,而今天他们差点就失去了这一对“布谷鸟”。
里德扭动门把手,拉开门,走进道奇正在其中熟睡的病房。
她看上去如此娇小,乱糟糟的床单里几乎找不到她的踪影,监视她生命体征的机器连在她身上。这可能是见她的最好方式了:毕竟医院就像实验室一样,精致、无菌、完美。她是完美的。双眼紧闭,红色睫毛耷拉在苍白脸颊上。她太像阿斯普戴尔了,就连铁石心肠的他看到如此相像的脸也感到一阵后悔:如果他没有杀害自己的主人并夺走她所爱过的一切,那现在会是怎样?
遗传不仅存在于血液中,还存在于宇宙的交感共振中,存在于炼金术发生的那些地方。阿斯普戴尔创造了他,而他创造了这个破碎的孩子,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来说,她就是阿斯普戴尔的孙女。她的齐布终于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躺在白色亚麻与纱布铺就的床上,等待他的认可。
“你好,孩子,”他边说边用闲着的那只手的手指勾勒着道奇的脸颊。
女孩在睡梦中呜咽了几声,扭了扭身子,但没有醒来。“荣耀之手”完成了它的任务,完成得相当不赖。
“你真给我出了道难题啊,”他继续道,“试图自杀,还差点成功了。不是你生性软弱,就是你是个失败品。无论怎样,我都担心你不合适这个项目。同一批出来的已经有两个死掉了,另外两个满脑子只想着生存,毫无希望。至于你嘛,冲劲有余,沉稳不足。我凭什么还要让你继续下去呢?”
塞斯与贝丝已经归于尘土,遗体都被解剖;安迪与桑迪虽还留在人间,却平庸无奇。一旦出现重大的变局,他们很快就会被淘汰。道奇与罗杰是他们这一代最后的希望。他看着她,却看不到这种希望开花结果的景象。或许,是时候该重新开始了。
但这对幼崽第一次呼吸时,星盘明明开始了逆行。他们的诞生标志着计划的终结拉开了帷幕。他希望他们成功,是的,他希望脱颖而出的就是他们。尽管他们缺乏带领他前往不可能之城的力量,他仍然希望他们能够让“宇宙原理”完整地现世。
“凭什么?”他再次问道,声音里带着质问的力量。
道奇在睡梦中叹了口气,轻微而又伤感。“天空灼成了金色,而路途却遥远,”她说,“没有我的帮助,他没法到达。”
“他?”里德靠近了些,“他是谁?”
“在城市的中央,”她继续道,“有一座塔,一座计算之塔。解了那些题,我就能得知宇宙的奥秘了。求求您,我可以解开那些题吗?”
里德犹豫了片刻。她擅长数学,而非语言,所说之话可能不尽准确。“你能解开吗?”他问。
双眼依旧紧闭,呼吸依旧平稳,她笑了。“我能,我能,我知道我能,但我必须先到那里去。可以吗?求求您了,求求你了,可以吗?”
“你会为我解开那些题吗?”
“我会为我自己解题,我不关心之后会发生什么。”
她到底不是阿斯普戴尔,虽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还是缺了些祖母身上的野心。她甚至也不像他,因为他所想要的一切无非就是发现“不可能之城”的秘密,“金色图书馆”里遗失的文字以及“钻石塔”上隐去的数字。但于她而言,发现这些秘密仅仅是为了发现本身。一旦她知道目标已经完成,就会转身而去。
她是如此的完美无缺。
“我暂时把这条路交给你,”他前倾身子,亲吻了她的太阳穴。“作为送给你的礼物,我的女儿,助你度过康复的这段时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个男孩也不过是个梦。等你醒来时,他就会消失不见。”
道奇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呜咽,一动不动。
翌日清晨,在他亲她的地方会起一个水疱。一周后,水疱会自行破掉,留下红色的痕印,渗出液体,直到大半年后才依依不舍地愈合。但没关系。
翌日清晨,生氣勃勃的她将独自醒来。一切都将从那里继续。
入学
时间轴:2008年8月15日(5年后)
太平洋标准时间:08:35
道奇弯腰紧握自行车把手,用力踩着踏板,气势汹汹地冲进校园。她知道自己迟到了,迟到了三百零七秒。她转身避过路边的一只松鼠,三百零八秒;她将自行车停在路边,三百零九秒。
她甚至希望不要停下。她不会再故意伤害自己。剃须刀片、噩梦和为暴力犯罪受害者提供的团体治疗——所有这一切都被抛在过去,不会再发生。展示那些残忍的伤口或许会为她赢得一点同情,而“抱歉,我与世界另一端的数学家一直争论到凌晨四点”只是让她看上去像个怪人。
(有时她觉得那些刀片离她并没有那么遥远。她只是将自己的自毁冲动转换为某种“更健康”的形式,比如骑车冲进车流,比如压缩自己的睡眠时间,直到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但这都不意味着这种冲动消失了,只是更不容易为人察觉了。她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个远超自己想象的骗子,让父母相信她一切都好。健康的加利福尼亚州生活方式是对自杀性抑郁的隐喻。罗杰可能会冲她叫嚷,说他没有教过她隐喻。没关系,反正她是在滥用隐喻。不过罗杰并不重要,她再也不会见到罗杰了。)
自行车打着滑在图书馆阶梯的底部停下,轮胎在维护不善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的橡胶摩擦声。她已经迟到了三百一十七秒。参观团的其他成员都已到齐,大家都在等她,这个到目前为止迟到率为百分之百的女孩。下一次准时到达,她就能把迟到率降低到百分之五十,接着是百分之二十五,一直递减,直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此刻这都没用,她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将永远地定格在迟到上。怀着抱歉的心情,她努力挤出笑容,跳下自行车,随手将它靠在阶梯边上。
“抱歉,”她说,“没算好时间。”
“时间,空间,一不小心就丢了钥匙……”另一位准研究生笑着说,声音像是笑翠鸟求偶时的啼哭,很是瘆人。她身穿橙色、粉红、金丝雀黄相间的几何图案运动衫,皮肤黝黑,留着黑色长发,十分漂亮。或许她就是报名这个参观团时他们承诺的另一个数学爱好者。若真是就好了。女数学家是存在的,只是没她想的那么多,而且大多数都毫无幽默感。
加上这个穿运动衫的女孩,参观团共有六名成员:一位高个儿光头男孩,可以看见的纹身就有十一处;一位眼睛从未离开过手机的中国女孩,就连道奇的车轮吱呀响声都没让她抬起过头;一位头发金粉色、肤色黝黑的丰腴女孩,脸上时刻挂着惊叹,仿佛这个校园是她见过的最神奇的东西;一位棕色皮肤、身材魁梧、胡须浓密的男子,身穿印着芝麻街路线图的T恤。他们看上去都很清醒,更重要的是,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她的同类人,身上有着研究生之间打交道时才有的亲切压力,以及对于不可避免之事平静、顺从的态度——是她有可能与之和平共处的那种人。
或许,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们在等最后一个没来的,”文身男孩说。他的声音出人意外的柔和,夹杂着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口音,皮夹克上别满了徽章、别针和她闻所未闻的朋克乐队的名字,让他看上去像是来自于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大陆的时光旅行者。“所以,你不是最后一个。我叫毒蛇。”
“他父母给他取的可不是这个名字,”眼睛一直盯着手机的那个女孩说。
“你父母给你取的也不是‘杰西卡’,”毒蛇的声音里没有敌意,这样的对话早就在他俩间重复过。
“的确不是,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白人读不出来。我厌倦了名字被读错,索性就让大家叫我‘杰西卡’。多么开明进步的举措,所有人都皆大欢喜。”说到这,杰西卡终于抬起了头。“白人会读什么样的名字,你知道吗?‘汤姆’。”
“可我看上去也不像是叫‘汤姆’的吧,”毒蛇反抗道。
“你有四肢,看上去也不像毒蛇。”
道奇哼了哼鼻子,才没有笑出来。她将手举到与肩齐平的高度,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我父母还给我取了个‘道奇’的名字呢,希望这会让你们好受点。”她说。
“瞧见了没,这个名字才叫酷呢。”毒蛇说,“这名字我喜欢。”
“你要是跟我一起上的中学就不会这么说了,”她温和地说。
“我叫斯米塔,”穿着引人注目的运动衫的女孩指着自己说。
“戴夫,”大胡子男说。
“我叫,嗯,劳伦?”金粉色头发的女孩操着美国中西部口音,句子结尾都是升调,连自报家门听上去都像是个问句。“我是念生物化学的。”
“酷,”道奇说,“大家都是理工科的吗?”
“我学化学的,”戴夫说。
“遗传学。”斯米塔说,“你要是想要一条生物学意义上准确无误的迅猛龙,我可能办不到。但如果你想要实验失败的杂交怪兽,给我几年时间,我保管给你弄出来。”
“酷,”道奇感觉自己可能会不断重复这个词。没关系。这里是研究生院,如果这里都不够酷,那她真要怀疑自己是否做对了人生选择。她选择继续求学并非为了一纸文凭。她不想教书——无法想象自己像父亲那样一辈子锁在教室中——凭她已经取得的成就,不用继续求学就能谋得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她想继续学习,知识比任何能放进身体里的东西都令她着迷,这一点她确信无疑——多亏了各种新奇的化学课,有的没的她都试过了——她找不到任何能与学习旗鼓相当的东西。
(倒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至少抽烟她还没试过。烟味总让她想起剑桥市,而关于剑桥市的念想都是虚无缥缈的,都不曾存在过。在她年轻气盛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如何平衡自己的内心,剑桥市几乎令她丧命。于是,她一直避开香烟以及其他能令她想起剑桥市的东西。此外,尼古丁于她而言并非什么有效的神经刺激物,唯有稳定可重复的东西能刺激到她,而这些东西她从不缺乏。)
杰西卡又从手机上抬起头来,满脸狐疑地凝视着她,“道奇?”
“没错。”
“道奇·切斯韦齐。”
“对,就是我。”
“就是你解决了门罗问题?你当时几岁来着,九岁?”
“差不多吧,”道奇说。
“我一直都不相信那是真的。”杰西卡说,“谁帮了你?”
“没人帮我,”道奇说,“让我猜一猜:你是学数学的?”
杰西卡点点头,“应用数学,也涉及一些计算机方面的东西。你呢?”
“还在动态系统学与概率论之间徘徊。我可能会多待一年,同时兼修两个专业。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混沌理论与博弈论,至少目前是这样。至于最终我会决定在哪个领域扎根,现在还不确定。”道奇使劲耸了耸肩,“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吗?”
“混沌理论,跟《侏罗纪公园》里的那家伙一样?”毒蛇问。
“差不多吧。”道奇暗自庆幸,还好她没穿那件印着电影标志的T恤出来。她买了不少《侏罗纪公园》的周边T恤,一旦穿坏了就买新的。感谢“热门话题”1迎合了她们这些人的怀旧情结。其他小孩有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兔子,而她有伊恩·马尔科姆和一个数学家可以成为摇滚明星的世界。
“我还是不信你解开了那道题。”杰西卡说。
道奇又耸了耸肩,“你爱信不信吧。”这种反应她早已见怪不怪了。数学圈里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大伙都争先恐后地想成为解开困惑学者多年之谜的第一人。她解开了其中八道,发表了其中六道的解题方法。有人说她是个骗子,有人说她不过是在恶作剧。还有一个言辞尤其激烈的小组提出,她是一位用来为革命性A.I.技术作掩护的演员。她不明白这种掩护有什么意义,但总觉得这个想法自有它的迷人之处。
“所以,最后那个人在哪儿呢?”戴夫问道,“参加校园游览考察,与即将成为同龄圈里的朋友建立联系,我都很乐意。可这并不意味着要我因此错过我的其他所有计划。融入社会跟愚蠢可不是一码子事。”
“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道奇告诉他。
戴夫咧嘴一笑。
社交模式开始显现:谁是真心想来的,谁是被逼的;谁是来试探竞争对手的,谁是真的想在陌生校园里找到个能说话的。一目了然。道奇越来越善于理解此类情景下的底层逻辑了,它们就像方程式一样在她的脑海中一一展開。虽然用这门工具做出的预测不甚完美——令人生气的是,人不是数字——但她可以以其为基础计算概率。要成为更为高明的说谎者,这些都是必需的。整个高中阶段,她都只穿长袖T恤,听同学们窃窃私语她那“神秘袭击者”的事情——他们还以为她听不见——她永远都记得自己是如何避免撞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同学,避免听到她们议论着疯狂的天才少女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自杀的事。
社交孤立对她来说早就不起作用了。
上大学后,她完全变了个人。脸上总是挂着笑,一边与周围的人积极互动,一边大量记录着周围的人对她的反应及背后的原因。她将社交当成了另一道亟须解开的数学题,另一个必须赢下的奖项。她开始有了朋友,毕业后她们去往了不同的学校,继续通过网络保持联系。她再也不是那个消失了都没人会发现的女孩了。
她希望她可以像他们关心自己那样关心他们,可惜人并不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只要她装出与别人建立起深厚联系的样子,只要装得足够像,并得到他人的回应,应该就足够了,肯定足够了。
戴夫与斯米塔有可能会变成她的朋友,只要投入一定时间的话。她也愿意花这个时间。朋友是很有用的,而她也乐意付出,乐意遵守友情的既定原则。如果给生病的朋友带去汤并非出于感情,而是为了恪守原则,就不叫友谊了吗?朋友喝到了汤,而她也获得了信任。等价交换,数学是个好东西。劳伦是个未知量。毒蛇可能会想做朋友,问题是他已经死死地盯着她的胸部看了有小五分钟了。道奇年轻些时想要学习社交技巧,那时男孩的关注是件好事;可现在,她早就过了那个人生阶段。胸部就像社交时的金手指,而随着她对社交的“数学运算”掌握得越发熟练,她早就不需要作弊了。
杰西卡可能会是个问题,不过没关系,她喜欢解决问题。“你本科在哪儿读的?”斯米塔问道。
“斯坦福大学,”这是她目前最常被问到的问题,然后立刻回问了一句,“你呢?”
“布朗大学。”
其他人纷纷自报母校的名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依然不见参观团向导的影子。在讨论他的过程中,大家渐渐把道奇迟到的事抛在了脑后。
“若不是要等这家伙领我们逛校园,我都想提议我们别等了。”毒蛇说。其他人都嘟哝着纷纷同意,甚至包括道奇和杰西卡,她俩可能不会在其他任何事情上认同对方。(这并非坏事,能促进工作的唯有竞争,而非和平。和平从来就跟科学进步没有任何关系。)
“不然我们真就别等了?”劳伦仿佛对自己的提议感到羞愧似的低下头,“我们可以一块儿失踪?多好玩儿啊?”
这女孩每句都像问句的说话方式很快就让人不耐烦了。但她俩不是同一个专业的,意味着她们更不可能由同一个辅导员带领;再说了,现在的时间属于“好脾气的道奇”“友善的道奇”,而非“对什么都不关心的道奇”。于是她甩出一个笑脸,说道:“校门外好像有一家星巴克。”
“没错,确实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所有人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高瘦的男人正朝他们走过来。他一头棕色长发,长到可以扎马尾辫;戴着一副土得掉渣的金属丝框眼镜,手里握着的杯子上印着熟悉的绿色美人鱼,与他那件金蓝相间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运动衫还挺搭配。这位来者一副标准校园向导的模样,仿佛是从学生手册上走出来。可道奇一看到他,差点把牙咬碎:他身上带着股熟悉的危险气息,而她早就学会了对过于熟悉的东西避让三分。
“你是我们的导游吗?”斯米塔问,“因为你迟到了,我们差点准备暴动了。”
“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男人说,“可能是我的脸比较遭人恨吧。总有人要反对我,即便不露面也会如此。我叫罗杰·米德尔顿,我将带领大家参观考察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神奇校园。参观时大家请注意脚下,原谅我的迟到,还有不要给松鼠喂食,这些小家伙出了名的喜欢找人索要——这位女士,你要去哪儿?”所有人再次转身,这次却是朝着道奇的方向,只见她双手紧紧抓住自行车把手,一条腿正要跨过车座。她见所有人——尤其是他——都盯着自己,顿时脸色发白。
她又一次甩出那个笑脸,仿佛它从未消失过。“抱歉,我才想起来临走前忘了喂猫。我们回头见,好吧?”她的公寓里确实有一只猫,已经喂过了,但那又如何呢?不就是多撒一个谎而已。每次撒谎时,她都会换上以假乱真的笑脸,抑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谎言于她而言已经普通得像是这辈子每天都要用的钱了。
可这次却唬不了罗杰。她一开口,他脸色立马变得苍白。怎么可能认不出呢?他虽然看不见她最具标志性的特征——头发颜色,但她的声音却从他童年起就长期萦绕耳畔。两人青梅竹马,他比世界上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熟悉她的声音,因为他不仅能用自己的耳朵,还能同时用她的耳朵聆听那个声音。她在他面前是躲不掉的,从来都不行。再说她也不需要躲藏,因为他不存在,只是假想的朋友。
他不过是一场差点让她害死自己的梦魇,她再也不想陷入其中。尤其是现在,她已经逃离了那一切。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挥挥手就骑走了,飞快地离开。她奋力踩着脚踏板,可总感觉还不够快。
罗杰凝视着道奇迅速变小的背影,全身僵硬,呆立在图书馆前。她当然会来,一个荒谬的想法潜入脑海。自打那天在哈佛广场的人行道上流着血浑身湿透地醒来开始,他就一直盼着她重回自己的生活。道奇在苦苦寻死,而他则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站起身来,苦苦求生。最后,两人都活了下来。他之所以知道道奇也活了下来是因为“加利福尼亚州数学奇才遭到身份不明男孩的神秘袭击”的新闻一直传到了马萨诸塞州。当地没人受到牵连,因为当地警方的唯一依据是:那个男孩——无论他是谁——操着一口新英格兰口音。
罗杰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他们要找的正是自己,道奇告诉他们是他伤害了她。再说,他还有他自己的问题要担心。布朗太太给学校办公室打去电话询问他的情况时才得知他根本就没去过办公室。他们发现他不在学校,于是联系了他的父母,并开始了搜救。很快,他们在公用电话旁发现了他。他靠在墙上,手里握着揉成一团的手帕——是艾莉森不知何时塞进他口袋里的——按压在流血的鼻子上。
尖叫声,训斥声,一片混乱,紧接着是一系列X光检查与核磁共振检测。检测结果显示血液不知何故侵入了大脑,虽然量微,但足以引发一系列并发症。当时他还不知道相关名词,现在却已熟记于心:动脉瘤,血肿,瘀斑。他满脑子担心会留下脑部创伤,从此失去自己标志性的、那种无法定义的微妙优势。直到后来,当他发现他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后,他又担心起道奇来。他向她发出呼叫,等待着回应。
他一直都知道她没死。可她从不回应。最后,他开始怀疑两人间的超自然能力消失了,那种量子纠缠已经被她的自残行为切断。他虽然救下了她,却没能救下两人间的联系。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艾莉森才拿着一只盒子来看他。盒子里是他俩恋爱期间他留在她家的东西。她连“分手”两个字都不用说出口:他看一眼盒子,就明白了。庆幸的是,她没有大吼大叫,他也没有试图解释。她只将盒子轻轻放在床边,然后转身离去。
现在,五年过去了,如今的他被仿佛发着光的研究生新生包围着,他们来自全国各州,甚至世界各地。众目睽睽下,他看着道奇骑车而去。他可以试着叫她回来,或闭上眼睛,说出她的名字,希望她能聽到。但那样的话,在这些同学眼里他可能会被永远地贴上“跟踪狂魔”或“痴缠前男友”的标签。此外,她正在骑车,就算他们能像以前那样用意念沟通,他的声音突然钻进她的脑子可能会令她失去平衡,甚至发生车祸。这可不是修复两人间已然危机重重的关系的好办法。
罗杰喝了一大口咖啡,转身面对剩下的参观团队的成员,“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一个。如果还有想走的,能不能现在就离开,把我的自尊一次性打击个够?那肯定会帮了我一个大忙。有吗?没有了吗?如果没有了,那咱们重新开始:我叫罗杰·米德尔顿,我将带领大家探索我们令人惊叹的校园。多少人以前来过这里?请举手。”
所有人都举起了手,他们在考虑要将自己的绝顶天资献给哪一座学校时,都曾与同伴一起来这里游览过。
罗杰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年。本硕连读意味着除非逼不得已,他不需要收拾东西搬回马萨诸塞州。别说搬回家,就连从宿舍搬到另一个宿舍再搬到学校外面的公寓的过程,都足以令他认真考虑是否要留在加利福尼亚州。这里没有真正的四季更替——加利福尼亚州不知道什么是二月的天气——这里的人不管做什么菜都要放牛油果。但如果他选择留下来,就不需要决定自己五年来精心挑选的书籍是应该丢弃还是打包了。就凭这一点,留下可能就是值得的。
“好的,所以你们都来过,”他继续道,“那么你们有多少人想参观教学楼与图书馆,又有多少人想去电报街,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那里有哪些美食呢?毕竟你们将来在这里的时间里,都要靠电报街的美食来保持身心健康。”
如他所料,比起黑板,所有人都更愿意选择墨西哥卷饼。罗杰领着大伙儿朝校园边缘走去,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微笑了。
道奇与另外两个研究生一起在校外合租:儿童成长专业的坎迪斯会将积木摆得到处都是;神学专业的艾琳作息时间古怪,自搬进来后只见过她两面。她回到家时两位室友都不在。这挺好,非常、非常好。她现在需要思考。
道奇将自行车靠在墙上,穿过立着书架的走廊走进房间。房间如同一个白色的盒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都远离白得发光的墙面。她搬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许可,用高光油漆为房间上漆,将整个房间变成一块巨大的白板。她的衣服塞在壁橱里,书都堆在外面的公用书架上。这是她生活的房间,她没办法在不能工作的房间里生活。
她拧开一只记号笔,转向最近的那面墙,提笔写了起来。
精神不稳定的天才将所有时间花在墙上的一道方程式上,仿佛在追寻一个不存在的梦——这是劣质恐怖片里的套路。道奇心里也明白。但恐怖片里的那个天才不会花时间去精心选购特别的油漆,也不会擦掉自己的成果。这两件事情她都会做。手机摄像头的发明让拍下的事物能保存在一个更持久的媒介中。她的成果硕大,拍出来的照片却很小,拍完后都转存到她的电脑中,继续以虚拟的形式存在。数字与方程在一个大小尺寸无关紧要的空间里继续流动,在那里墨迹与粉笔字永不会模糊、逝去。她将其当成一种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并不觉得有什么坏处。
前门打开时,她还在白板上写着公式,坎迪斯的喊声传来:“你好,房子!”
“嗨,坎迪,”道奇回了她一句,继续写着。此时,她已经脱掉了长袖套衫。从手腕延伸到肘部的疤痕清晰可见,那一条条细细白色线条向任何发现它们的人讲述着自己的可怕故事。有趣的是,不同的人对这个故事有不同的解读。有些人看见疤痕,再看看她的脸,立马联想到了报纸上的文章,认出来她是一场可怕袭击的受害者。另外一些人就算看过那些文章,再看到她的伤疤时也能表示理解。她发现,这些人通常自己身上也有伤疤;他们常常以真实自我示人,也从不对别人评头论足。脚步声从大厅里传来,接着,身材矮胖的坎迪斯出现在门口。坎迪斯走起路来像格兰诺拉麦片一样吭哧作响,并坚持“室内不准穿鞋”。她是那种长年穿着蓝色牛仔裤与针织毛衣的女人,头发呈深褐色,只比眼睛的颜色深个几度。她喜欢说自己是节食运动的幸存者,并且仍然在学习如何在变胖的过程中获得快乐。道奇这辈子都没有她那么自信自在过。
坎迪斯将目光投向墙壁,其中两面墙已经完全被数字覆盖了,第三面也正在快速地被道奇填满。“我需要问一下你去校园参观的情况吗,还是应该在你用代数方程式覆盖我之前悄悄退出去?”
“如果你觉得这是代数,那你应该在你的课程表里添加一些补救性的数学课程。”道奇说着,将笔帽插回记号笔,“这些不过是我的胡涂乱写罢了。我在试图解一道无解之题,结果在那里就搞砸了。”她漫不经心地朝第一面墙挥了挥手,白色的墙面上用黑字写着一团难以理解的符号,“所以,现在我不得不重新开始。”
“既然知道搞砸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道奇耸耸肩。“即使得出错误的答案也可能很有趣。只要有可能解开,我就会继续下去。当所有可能性穷尽的时候,也是我找出错误的时候。解题的过程让我放松,让我的大脑有可以消遣的事物。你学习儿童成长专业不也是因为喜欢玩具吗?”
“是的,但我喜欢的是玩具,而不是冒着收不回押金的风险在墙上乱涂乱画的数字。”坎迪斯说,“你还没回答我头一个问题呢,校园参观怎么样?”
“我没去。”谎言信手拈来,她越来越擅长撒谎了,“我整夜都在与澳大利亚的几个计算数学家交谈。他们正在研究的一组数据可能会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打得落花流水,所以忍不住想炫耀。等到意识到该睡觉的时候,闹钟却响了,我决定还是不要在睡眠不足的时候去结识新同学。”
坎迪斯歪了歪头,“可你看上去不像睡眠不足的样子啊。”
“我眯了一小会儿,还喝了两公升激浪,现在感觉很不错。但话说回来,谁会把研究生的参观活动安排在早上八点半啊?他们难道就不知道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学术生涯的这个阶段都是夜猫子吗?”
“不需要熬夜也熬不起夜的人呗。”坎迪斯的语气若无其事,眼神却锐利无比,她眯起双眼,看着道奇。
道奇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与一个学过发展心理学的人合租是犯了战术性错误。她尽可能地摆出一副灿烂笑容,试图将羅杰震惊的脸庞推向脑海深处:他才是让她无法集中精力解题的原因。
她本不该再见到他的,以前也没有真正见过,因为他根本就不存在。他若真的存在,早就被她伤透了心。不可能,不可能的,否则,她对他所做的一切足以令她看起来像个恶魔。
他不可能真实存在。
“我猜我可能就是没准备好吧。”她终于松口说了实话。
坎迪斯的眼神箭一般地射向道奇左臂上的疤痕,道奇强忍住才没有拿手去遮掩。坎迪斯是少数几个第一次看见疤痕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她明白报纸上的那些文章不过是幼稚的——虽然是急需被人们接受的——掩饰。
“你想喝点茶吗?”坎迪斯说道,“可能会让你感觉好些的。我每次不舒服时,都会喝点茶。”
“那敢情好。”道奇挤出一个笑容。坎迪斯回了她一个微笑,转身消失,只留道奇一人在房间里,被一条条推演失败的方程式和一串串计算有误的数字包围着。它们朝着未来延伸而去,永远没有答案,永远无法解开。
重逢
时间轴:2008年8月18日 (三天后)
太平洋标准时间:14:12
罗杰没想到数学专业竟然有这么多细分的子学科。这门学科被不断划分,细分再细分,专业网络纷繁复杂,追着自己的尾巴直至课程目录的底部,仿佛穿过地狱大门朝里张望。无数节数学课堂上充斥着无数数学家,他们都乐于详尽但令人痛苦地向他解释为什么在修完一般学分后就放弃数学是个错误的决定。
道奇·切斯韦齐在数学圈子里很出名:她可是解开了门罗方程式的那个女孩。(回忆里,她羞怯地向他展示用中性笔写在宽线纸上的解题步骤,那画面常常令他痛苦。但现在没那么痛了,因为他马上就要再次见到她。他会告诉她他当时逃跑是错误的,她现在逃跑也是,她可是数学家啊——难道她看不出来他们俩已经形成了一个等式,扯平了吗?)能把她弄到伯克利分校来读研是可以说是一项成就——虽然不是多大的成就,她没有名人那样的轰动效应,也没有赞助得起图书馆的父母。但能把她招进来依然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她们细分专业的人,一定曾吹嘘过能将她招进来是多么了不起。
肯定的。他在国际象棋俱乐部的简讯栏里就发现了一条信息:“欢迎即将入学的D.切斯韦齐同学加入我们受人尊敬的数学系攻读博弈论专业。”有了名字、简介、出生日期和研究领域,要找到她的辅导员就是小事一桩了,而将自己伪装为她的哥哥,说是希望给她一个惊喜则更为简单。这虽是一个谎言,但极其可信:他俩长得很像,极容易被当成亲戚。两人同一天出生,眉眼间的神韵如出一辙,又分别被大陆两端的家庭收养。
只要花时间做好调查,并充分理解自己的需求,人们通常会满足他的要求。自从校园参观团活动因为她的离开而不得不转战校外后已经过去了三天。现在,他来到了她的门口,胳膊下夹着棋盘,试图鼓起勇气敲门。
“嘿。”
他抬头看去。阳台上站着个女人。短裤,曲线饱满,典型的美国女孩。不论出现在家里,还是棒球场上,还是穿着毛边短裤躺坐在皮卡车后面的车厢,都毫无违和。他的浪漫史一直都与诺曼·罗克韦尔画里的那种女孩有关,这个女孩恰好也是那一款。她留着一头浅色长发,脸色苍白,看着他的眼神,像是新发现了一种昆虫。一种应该关在罐子里,尽可能长时间研究的全新物种。
“你好,”他说。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你不是来找我的,因为我不认识你。你也不是来找肯迪的,因为她有男朋友了,而且他的身材就像谢尔曼坦克。你更不可能是来找道奇的,因为她从不约会。我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知道人类裤子里的那个玩意儿除了排放废物还有其他用途。”
他抬起眉毛,“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才一周,但我心思很细,什么事都逃不出我的双眼。”女人将身子探出栏杆,吸了口手里的香烟,然后将口里的烟朝他的方向吐出。她在栏杆上掸着烟灰,烟灰正好落到下面的灌木丛里,动作一气呵成。“那是个棋盘?”
“是的。”他强忍住欲望才没有像条饿狗那样在空气中乱嗅一通。上一次抽烟得追溯到八天前了,创下了他的个人纪录。这本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他感觉不到骄傲,相反,他只觉得这是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
“那么你是来找道奇的了?”
“没错。”
“为什么?”女人目光灼灼,仿佛能将他的双脚钉入地面,“她对交朋友又不感兴趣。她嘴上说感兴趣,可我知道她那是撒谎。她很擅长撒谎。”
“她可能只是紧张吧,你又不知道。”
“不都说了吗,什么都逃不出我的双眼。”女人又抽了口烟,眼睛却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罗杰。”
“你俩的名字还挺押韵,真可爱。说不准还是亲属关系呢,那你就有理由起诉父母了。”她将烟从鼻孔里呼出,“罗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敲门,你最好干净利落地离开。我敢打包票,她不想见你。这几天,她一直疑神疑鬼的。你只要现在离开,以后就再也不用見到她了。”
“谢谢你的建议……?”他故意没把话说完,等待着。
她微微张开嘴,像是在微笑。“艾琳。”她说,“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说罢,她扔了烟,拿脚后跟捻灭,转身进屋。
罗杰按响了门铃。
道奇的课程表是这么设计的:空出一段集中的无人打扰的空闲时段,随后是集中的为厌倦教学的教授们代课、批改论文的时段。改论文时,她会尽量对那些本科生手下留情,毕竟赶不上她的学习进度不是他们的错——她得不时提醒自己这一点,才能忍住将朝这些学生扔东西的冲动。另一件令她不爽的事是,代课时,她得穿得像个大人一样,至少不能穿睡衣。这样的着装要求简直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
(有好几个人看完她的课表后告诉她这样根本行不通,她不可能拥有那么长的不受打扰的空闲时间。她就不懂了,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无非是将时间段拆开,然后以自己想要的方式重新排列了一番而已,操作起来又不难。)
门铃响了。她从电脑上抬起头来。两个室友都不在家。她很确定自己没点披萨,因为如果点了,就意味着她意识到并接受自己饿了这个事实。体察到自己的身体需求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结论:不是送披萨的。
除了外卖员,其他的可能性并不多。她们选择租住在校园外是有原因的,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地址。搬进来后的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每次敲门声都是一次冒险。她遇到过三个邻居,其中一个是挨家挨户推销大麻布朗尼蛋糕的小贩,还有一个是抱着一盒幼猫、愁云满面的少女。谁知道今天又会是谁?她小心翼翼地保存好电脑上的文档,站起身来,准备迎接一个新的惊喜。
门开了,首先映入罗杰眼帘的是道奇微笑着的脸。五年过去了,无论这段时间带给了她怎样的变化,她依然是个会笑的人。看到他后,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尖锐起来,尖锐得足以割破他的手。
“求你别关门,”他说。
她脸上凝固的笑容全然不见了踪影——没有跌落地面摔碎的声音,真是个奇迹。“你不是真的。”
罗杰眨巴着眼睛,“这倒是新鲜事。”
“你不是真的,你是我的假想好友。我梦到了你,既然我梦到了你,那你肯定就不是真的,如果你不是真的,那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你来这里干吗?”
“我能进来吗?”他希望自己听上去没那么紧张。尽管表现出一丝紧张或许更好:那样,她就很难假装当下的发生的事没有同样在伤害他了。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试图看上去温良无害且充脸希望,试图向她表明自己毫无威胁。“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咱们可以就站在这儿聊——这里是伯克利,每到周日晚上,就有假扮吸血鬼的人到处游荡,不会有人注意到几只‘米德维奇的布谷鸟’1的——但进去聊可能更好一些。”
“‘米德维奇的布谷鸟’可都是金发的。”道奇说。她的声音变化不大,只比以前更深沉一些,毕竟他俩停止接触前,她的变声期就结束了。“你的头发是棕色的,我的是红的,我们俩都不是受人歧视的外星人后代。还有,你根本就不存在。”
“对此我们应该心存感激才对,因为他们在尝试繁殖配对——我是说外星人的部分,不是说‘我不存在’那部分。”他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即使是数学天才也得写读书报告。尽管我们觉得英语课很愚蠢,但那不代表我们就可以不上。”她说到这里几乎破音。
他的内心好像裂开了一道缝,“我可以进去吗?道奇。”
很明显,她不想让他进来。她的目光越过他,投射到街上,寻找着任何可以让她说不的借口。她竟然觉得有必要这样做,真令他心痛又愤懑。无论她告诉过警察怎样的谎言,他都从未伤害过她一根手指——当她决定对她自己动手的时候,他还远在大陆的另一端。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试图挽救她,除了为了挽救自己、不得不断绝两人间联系的时候。
牺牲。牺牲对方、保全自己,这样的事情,他俩都至少做过一次。或许这才是关键。“我带了棋盘过来,”他说着,举起棋盘,“就是找不到棋子了,但我想你这里可能有。”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再次咧嘴笑起来。这次的笑看起来更真实。他已然意识到道奇的笑有几个特征——从他俩唯一一次面对面的回忆中,从童年的晦暗记忆里拼凑出来的特征——说谎时,她的整张脸都在笑;而真正感到快乐时,只有左半边脸会笑,像是想要确保只让一部分人看到一样。
“怎么,你是觉得我这里会没有棋盘吗?”她问道,语气里没有生气、害怕、疲倦或其他任何负面情绪。她又恢复了道奇——他最好的朋友——的语气。
放松、缓和、满足,这些词汇挨个钻入他的大脑,但没有一个能表达出他现在感受到的那种一身轻松的感觉,就像世界上所有的麻烦都从他的肩头卸去了。他知道谈论这种感觉很俗套,但喜欢给事物贴上“陈词滥调”标签的人总是忘了,之所以成为陈词滥调是因为这种事情在世界各地不断发生。
“不是。”他说,“那么,我能变成真的,然后进来吗?”
“事不过三,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说着,她将门敞开了一些,让他进来。他进门的时候,她尽力将后背贴到墙上,避免任何意料之外的身体接触。
罗杰感到了一丝悔意。是他先提出来他俩之间的量子纠缠——抑或是其他什么鬼玩意儿——可能会因身体接触增强的。现在看来,两个人到现在还信着这个理论。他不想碰她,他只希望她没有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
门一关上,他就清了清嗓子,问道:“这么说你选了伯克利分校?”
“你们的数学系很强,”她用拇指翻动螺栓,锁好门,“我想与孔教授一起工作,她在博弈论方面的研究具有革命性意义。当然,更别提数学科学研究所了,能来这里学习简直像孩子走进了糖果店。厨房在这边。”她转过身,背对他——这个动作体现着信任还是主导,他不确定——朝客厅走去,显然相信他会跟上来。
他的确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寻找可以修饰眼前这个女人的词汇。找到合适的词汇,他就可以开始了解她了。可问题是,要分清周围这些东西哪些是她的,哪些是她室友的并非易事。顯然,她是跟别人合租的:这么大的公寓她一人不可能付得起租金。此外,她所认识的道奇也不可能带着一整套《上下奇境》来念大学。数学课本很可能是她的,还有几本关于象棋的书。至于那几本关于社会工程学与“找到更好的自己”的书,他不是很确定。但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姿势像是练过一般,令他不禁怀疑那几本也是她的。
阳台上的那个女孩说,道奇对交朋友不感兴趣,她只想让人觉得她感兴趣。罗杰估计她说的没错。他隐约记得两人失去联系时,道奇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客厅尽头的厨房虽小却采光极好,窗户占据了大部分的墙面。厨房背后有一个混凝土露台,宽度不超过六英尺,摆满了花盆。花盆里面种着几十盆多肉植物,类别各不相同,呈现出数十种不同灰色。栅栏上坐着只猫,是一只疤痕遍体、绿色独眼的橘猫。那只猫看着罗杰,罗杰也看着那只猫。
“那是老比尔,”道奇边说边从塞进餐厅的折叠桌上清理出一大堆报纸。“租下公寓的时候它就在这儿了。女房东叫我们在想起来的时候喂喂它,如果它被车撞死了或发生了其他不幸,就打电话通知一下她。它是只好猫,只在下雨时要求进屋。所以,那天说我得喂猫的时候并没有撒谎,虽然这猫其实不是我的。”
“真是只好猫。”罗杰附和道。他喜欢猫,它们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他对此表示尊重。 “有什么我可以帮助的吗?”
“你不帮更好,”道奇清理着桌子。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他知道她的脸是红色的,即使他现在看不见,如日落般、警告牌般的红。似乎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是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而设计的,但他知道,她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
“你想过染头发吗?” 他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感到后悔。他本该是擅长言语的人,可现在却说着他明知道会让她不高兴的话。他俩待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好像一切都乱了套,有一种宇宙的基本定律向左扭曲了二十度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告诉任何人这种感觉,因为他们只会说:“你恋爱了”,不然就是“和那个女孩睡一觉,就好了。”但他没有爱上道奇。他爱她,没错,自从承认她是一个真实的人而非什么假象好友起就一直深爱著她。但那不是恋爱,只是一种当他俩在一起时,整个世界就完整了的感觉。他觉得,只要这种感觉保持足够久,他就能学会真正的宇宙之道。)
道奇扭过头来,头发顺势从眼睛前挪开了,他能看到她正在看着自己。“你觉得我应该去染吗?”她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好奇,看他的眼神像是第一次承认他真的存在。
他希望自己没有那么感激她把他当真。“没有,”他说,“我的意思是,我记得你的头发非常美,但你不喜欢别人盯着看。”
她举起一只手轻抚头侧,露出困惑的表情。“你记得是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睁大了,“噢!对,我都忘了你是色盲这回事!”
“没错,”他感到一股奇异的轻松感袭遍全身。她记得他色盲的事,因为她记得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不太一样。她记起来了,那并不都是什么所谓的童年幻觉。“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它是红色的,只是……对我来说,它不是红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放下手。“我也考虑过染发,特别是在……在那件事之后。我不喜欢那么容易被人发现的感觉。但不知怎么,最后就是没有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样的话,你就没办法被当成靶子了。”罗杰不加思索地说。他瞬间僵住,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他的话是对的:他知道这一点,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难道不总是这样吗?他的一生中充斥着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事实,从来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这些事实。他不是在怀疑,而是确定地知道。这是不科学的,也是反学术的。可事实就是如此。)
道奇摇了摇头,明显神色不安。“你说得对,”她轻声道。她听起来很害怕,罗杰有点恨自己让她这样。道奇怎么会害怕呢,她应该勇敢无畏才对啊。因为易碎,所以无畏,这是上天对她的补偿。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如果他俩让它持续太久,那就永远无法挣脱了。罗杰做了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将棋盘放在桌上的空白处,然后问:“去拿些棋子来?”
她笑了。没事了,至少目前来看,一些都恢复正常了。
“我还是去拿一副象棋来吧,”她说,“一整套。这对我来说可是业余时间。想跟我对弈,罗杰,你是认真的吗。”她如清风般从他身边飘过,在最后一刻扭动身躯,避免两人的肩膀相碰。他在想得过多久两人才能不抵触身体接触,到那时,他还在不在她身边。他现在做什么也不想再次将她赶走,或驱使她做出某种无法撤回的事情。他能从她的短袖汗衫下面看到胳膊上的疤痕。
他很难说服自己他与那些疤痕没有任何关系。虽然理智上,他知道没有,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人的大脑是一台有缺陷的引擎,它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加工接收到的信息。他过去没有体察出她的寂寞,让她感觉他不需要自己,事情就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了。这当然不是他的错,不可能是。但他没有预料到事态的发展。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应该预料到。
道奇回来时发现他正蹲在滑动玻璃门外的水泥台阶上,轻轻挠着老比尔的耳后。平日里凶悍的雄猫此时却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那声音如此之响,三尺之外都能听到。老比尔为了更加靠近罗杰灵巧的手指,差点翻了个跟头。
“你也养猫?”说着,她将手里的棋盘搁在桌上。
“现在没养。”他说,“以前住宿舍的时候不方便,我也是刚刚搬到校外。我之前的女朋友有一只猫,是她的心理医生叫她养的,说是可以帮助她的心理康复。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房间里度过。”
“哦,”道奇问,“她叫什么名字?”
“西葫芦。”
道奇眨巴着眼睛。
罗杰扭头看到她的表情,大笑起来,“噢,你的表情——不是女朋友的名字,道奇,是那只猫的。猫的名字叫西葫芦。我立刻想到的竟然是猫的名字,或许这正好解释了我们分手的原因。我俩都被那段关系弄得筋疲力尽,我总是去抚摸她的猫,以此放松精神。最后,凯莉决定换一个喜欢凯莉而非猫咪的男朋友。我们就这么分开了,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每一段恋情都以和平分手告终,就连极有可能出错的艾莉森那一段也是如此。他俩后来在大厅或教室里遇见时都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和平分手是他最拿手的技能之一。
除了道奇。每次他俩分开,都会对双方造成重大的创伤。他最后轻抚了一下老比尔,然后起身回到屋里,在老比尔跟上来之前关上了玻璃门。老比尔直接凑到玻璃门边上,喵喵叫唤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罗杰。
“你完蛋了。”道奇边摆棋盘边说。她的动作轻快精准、训练有素,看都不用看,棋子就纷纷落到了各自的位置上。“谁是猫奴,这猫一看便知。你完蛋了。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都知道,并非一直如此,”他说。
道奇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摆盘。她双手移动得如此之快,像是自动运行的机器一般。“或许不是吧,但为了礼貌还是要假装一下的。”她摆好了最后一颗棋子,将装棋子的鞋盒放在一边,然后坐进离他站的地方最远的那张椅子里。
她的位置让她自行成为执黑的一方。通常,他们会就执黑执白的问题先商量一番。但他没有抗议。既然她选择执黑的原因是与他保持距离,那他接受就好了。
他坐了下来,随即皱起了眉头。他眯眼看着棋盘,然后前倾身子,拿起一个“象”。
“这不是你当年藏在屋后面沟里的那副棋吗?”他问,“我记得你当时以为丢了‘象’,难过了好几天。后来下雨了,雨水冲走泥巴,你才找到了丢失的棋子。后来,你就把所有东西藏在房间里了,因为一套不齐的象棋啥用都没有。”
“你一直安慰我说,就算那颗棋子永远找不到了,总能找到颗新的替代。还说,如果有必要,你会找遍马萨诸塞州的每一家古德威尔店1。”
“我真的希望不用这么做。”他说,“虽然我不喜欢看你哭,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父母解释我要买一颗棋子,寄给一个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女孩。”
“如果真要寄给我,你就得找我要地址了。”
“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找你要地址就给你。”
“或许‘象’一直丢失对我俩来说是件好事。”她终于抬起头来。他俩的确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他戴着眼镜,她没有,但俩人的虹膜一模一样。这概率快赶上找到指纹相同的人了。“我也可以得到你的地址,我就能给你写信,咱俩就能说上话了。”
“道奇,我们那时才九岁。”
“九岁的人也足够感受到痛苦了。这是科学事实。”她的眼神重新回到棋盘上,“你先走,罗杰。”
他走了一步棋,她跟着也走了一步。有那么几分钟,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注意力都集中在棋局上。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采取保守策略,只希望能在棋盘上待得尽可能久一些。
道奇则不同。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进攻,每一步都大胆狂放,但又显得富有诗意,这些特质被她完美地杂糅到了一起,毫无矛盾。她打小就是象棋天才,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辗转全国各地,对弈各路大师。那时,她虽天资聪慧,但毕竟年纪尚幼,经验不足。现在的她俨然一位艺术家,每一步都冷血无情,每一步走出去都为了一招致命。他俩不仅仅是对峙的双方:他俩下的根本不是同一盘棋:他是为了拖延,她则为了终结比赛。
“你真厉害,”他说。
“一向如此,”她回道。
罗杰伸手去抓棋子,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将手收了回去,放在大腿上。他等待着。
如他所料,道奇在耐心方面没有任何长进。静止于她而言依然是最为可憎的事情。在必要的时候,她是可以停下来的,她会将生理运动转为精神上的;任何见过她解数学题的人都知道,只要有足以占据她大脑的难题,她就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可眼前的情况并非一道数学题,而是一种互动,涉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回应,而他拒绝给她那个回应。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接着是几分钟。终于,她忍受不住了,抬起头来,眯着双眼,脸颊渐渐绯红。自比赛开始以来,她第一次在场了,正式参与进了这场棋局。“我知道你没这么差劲。”她说,“移动你的棋子。”
“要是我不想呢?”
“那就认输。”
“要是我也不想认输呢?”罗杰向她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然后將手放在桌面上,“我想跟你谈谈。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谈谈的。”
“那谈吧。”
“我试过了啊,可你根本就不理我。你要是今天还不搭理我,我就不走了。我救了你一命。你至少欠我一场谈话吧。”
道奇眨了眨眼,血色一滴一滴从她脸上流走,直到脸色变得煞白,像极了某位数学家的蜡像。倏地,她摇摇头,大笑起来。“是吗?”她虽气得声音都颤抖了,但这个单词依然清晰可辨,“你要以这种方式开始这段对话?‘我救了你一命’?我可没求你,罗杰。为了避开你的关注,成功钻进阴沟里,完成需要做的事情,我可是费尽了苦心。你本不该知道的。”
“如果你没有如此狠心地将我拒之门外,你就会扪心自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罗杰对她怒目而视,他一直在试图压抑着怒火,但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也无须再忍了。“量子纠缠,还记得吗?‘我一说话,你在美国的另一端就能听到’这些把戏?结果表明,那不仅仅在帮助你完成随堂测试时有用。”
道奇朝他皱了皱眉。跟笑时不同,她皱眉时,会带动嘴部运动,令她看起来极度困惑。“你什么意思?我划开手腕的时候,莫非你也感觉到了痛?可在那之前,我所作的事情你都没有感觉啊。”
(那得感谢上帝!恢复联系后,俩人都害怕对方会接收到某些讯息,某些关于个人生活的讯息。没错,罗杰是很喜欢女孩,但一想到他在被子下自娱自乐时有一个女孩盯着——任何女孩儿都不行,何况是这个女孩——十几岁男孩的少年冲动也会顿时烟消云散。经过不断的实验与试错,他们总算弄明白了,只有想法才会跨越两人间的空白。感觉,无论是情感还是别的,都无法完成那种跳跃。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她处在生命尽头时的那次。创伤能够创造奇迹。)
“我的意思是,当你的心脏因为没有足够的血液而陷入混乱时,我的也一样,”他冷冷地说。他俩都没有动。“我直接在课堂上癫痫发作,当场晕厥,头撞在地上。醒来时,我就知道你肯定对自己做了什么,知道你在伤害自己,而身处数千英里之外的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了。我试图建立联系,我大叫着你的名字,可你却没有回答。”
道奇转过身去,拒绝看他。太糟糕了,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故事再次在脑海中浮现,不管他是否愿意。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无法对她生气,因为他俩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因为她拒绝与他对话,因为他无法确认她还活着。现在好了。他能确认了。她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她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尽可能地远离他,就好像当初手握刀片的人是他一样。
也许他也有些责任。或许,他不该错过那些蛛丝马迹;或许当他在九岁时切断两人间的联系,造成了她内心深处某种重大的缺陷。毕竟,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不管怎样,那瓶止痛药不是他给的,切开她手腕的人也不是他。他的确错过了那些蛛丝马迹,可那时,他才十七岁。无休止的自我责备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停下,而他已经到达了那个时间点。
“你的大脑拼命想将我击倒,使我连续发作了三次癫痫。三次。最后一次就发生在跟你爸爸通完电话后。然后我就在大雨中一个人晕倒在哈佛广场的中央。我没有因为在公共场合醉酒的罪行而在监狱里醒来就是一个奇迹。”他能醒来本身就是个奇迹。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在某一次癫痫发作中翻身淹死在九月的雨水中是多么的容易。就讽刺性的死法来说,这种死法在榜单上的排名肯定靠前。
道奇盯着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恐惧。“我不知道,”她低声说。他并不怀疑她,而且现在这事已经不重要了。
“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还是不知道这些事会发生?”他问。
“都不知道。我发誓,罗杰,要是知道伤害自己就会伤害你,我永远也不会——”
“不,你会的,”他温和地说。她怔住了。“道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即便在我们断绝联系的时候——到目前为止,咱俩隔绝的时间比能说得上话的时间还长。见鬼,要不是有你,我连二年级的期末考试都过不了。莫非你真的以为失去你不会对我造成伤害?你真的这么以为过?他妈的,差点失去你就足够令我痛不欲生了。然而你做了什么?你直接将我拒之门外,如此果决,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死了,要不然就是因为缺氧过度,损坏了某个器官,以至于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听得到,”她低语,头又朝桌子低了下去,“我一直都能听到。”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呢?”
“因为我在生你的气。”她说,“在医院里醒来后,他们告诉我有个来自新英格兰的男孩打电话给正在工作中的爸爸,吹嘘他会如何割开我的身体,让我流血而亡。我立马就知道那一定是你,我还知道他们肯定搞错了你打来电话的初衷——你当然不会因为我要死了而高兴——但同时也明白了是你打来电话,又一次毁掉了我的计划。所以,我生气了。但同时,我的内心又充满了感恩,因为大难不死后,我反而不想死了。我希望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但并不想去死。我告诉自己,你不过是一个梦,一个不愿消失的噩梦。再后来,不知怎的,我……我就相信了。”
太多的话,她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母亲以泪洗面,表情悲痛欲绝,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这让她痛苦万分。父亲连续好多天盛怒不绝,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他还一遍又一遍地给警局打去电话,咆哮着如果找不到谋害他女儿的凶手,他们就是玩忽职守。警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起自杀未遂的案件,却也只能迁就这对父母。她还常常发现爸妈坐在沙发上依偎着哭泣,他们以为她听不见,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将自己从方程式中移除看上去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她没意识到有多少次级公式是依赖于她的,直到为时已晚。
“我不想感激你,你知道吗。”她继续道,声音柔和平静,“我当时真的太生气了,无时无刻不在生你的气。”
“就因为咱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不理你那件事?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我是说,我还以为你接受了我的道歉。”
“我当然得接受你的道歉。不然呢?我还能怎么办?”她摇着头说,“别人都说‘对不起’了,你再不回句‘没关系,我不生气了’,那不就成坏人了嗎。况且我还是个女孩。我那时太想你了,以至于我以为只要说出那句‘咱们没事了’,我就真能释怀。结果事与愿违。我就是无法弄明白,为何你对我如此重要,而我对你却这么无关紧要。”
“道奇,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意味着整个世界呀。”罗杰说,“只是那时,我的家人比你更需要我。小时候,你永远都是跑在前面的那个人,从不担心是否会跌倒。我想,即使没有了我,你也会过得很好,至少比没了你的我要好。”
“我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奔跑,是因为我知道即便跌倒也有你接着我。”她说,“你就是我的安全网。有你在,我就不会把自己伤得太厉害。”
“我接住了你,你却离开了我,”他说,“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就聪明人的标准来说,我真的太蠢了,”一滴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她拿手背擦掉,“我还以为再度相见时,你会跟我一样一团糟。没想到,你却活得好得很,朋友不少,还交了女朋友。我呢?我却只有一个大笔记本,上面写满了我以为会让你再爱我的道歉。我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切。所以,我计算了各种可能,得出了你没有我会更好的结论。”
“没有你我不可能会更好的,道奇。”他说。
她抽了抽鼻子。完蛋了,完蛋了。他能应付很多事,就是应付不来道奇的哭泣。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行为的后果,他就站了起来,跪在她的椅子旁,搂住了她,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肩头。这种姿势当然无法避免皮肤接触,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接触会让两人间的量子纠缠更强又如何?反正,她本来差点就害死他。或许更猛烈的纠缠,就能让当时的他感觉到她拿起剃刀的时刻,而整件事也不至于那么难以收场了。
“第一次癫痫发作后,我跑出学校。艾莉森因此甩了我。她无法和对自己、对她做出这样的事的人在一起。我不怪她,现在也一样。我们很和平地分开了。”
“当然是这样,”道奇喃喃细语,声音被他的肩头裹住。她既没抬头,也没有松开自己的手,仿佛在担心一旦松手,这一切就会变成一场即将结束的梦,梦醒之后,她便会坠入空虚。“你俩要是没分,她最终肯定会被吓到去报警。”
罗杰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的话里带着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感,仿佛是在描绘很久以前他曾目睹过、后来再也不想见的事情。这种境况,我们以前经历过,突然地,他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当时我们搞砸了。
道奇松开手,抽回了身体,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看上去更加困惑,而非害怕。这是好事,因为罗杰已经被吓到了,而他俩之间得有一人没被恐惧攫住。
“我是怎么知道的?”她问,“我就是知道。那不是猜测,而是一种怀疑。我知道。”
“我也搞不明白,”他说,“但是,道奇,求求你。千万别再以为没有了你,我会过得更好。你知道四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多少次数学补考吗?我差点就成为我们学校史上提前被伯克利录取却不能按时毕业的第一人了。”
她咯咯笑了,笑声低沉,夹杂着粗重鼻息。她用手背抹去鼻涕,说:“我的老师很同情我。显然,我受到了创伤。她允许我将英语课与历史课转为合格/不合格……虽然最终低分通过,但好歹是过了。再说了,斯坦福大学也不太可能拒绝我。毕竟我爸在那儿教书,而我的脸曾在所有的报纸上出现过。”
“你看,要是没有拒绝与我通话,你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通过考试,不会像看上去那么可悲了。”
“我没有显得很可悲,我……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可悲。可好歹我通过了,别去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了。”道奇咧嘴一笑,左边嘴角急剧上翘,右边则一动不动。然后,毫无警告地,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罗杰,“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抱着她,被她抱着,直到前门发出砰的一声,将两人吓了一跳。罗杰后退了一步,道奇则转过身去,朝门的方向眨眼,先是大睁着,后又眯成一条线。
“坎迪斯?”她喊道,“是你吗?”
走廊里没有声音,没有脚步声,连呼吸声都没有。“是不是你另一位室友出去了。”罗杰说。
道奇朝他眨眨眼,“谁?艾琳吗?她不在家。”
“不,那是因为她刚刚出去了。”他说,“我到的时候她还在呢,在阳台上抽烟来着。你这租的是一座双层公寓?”
“算是吧,”道奇说。“楼上是艾琳的卧房、主浴室,还有阳台。楼上那间卧室面积最小,但她说只要半夜能到阳台上抽根烟,她不介意牺牲点个人空间。我们签的保证合同上有规定,室内不准抽烟,这么一来,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了——我本来也不喜欢爬楼梯。她是那种从不着家的人。”
“她今天在家啊,”罗杰说,“她还告诉我你对交朋友不感兴趣,说什么如果我不敲门,直接离开,以后就再也不用见到你了。我坚持要敲门时,她说到时候别说她没警告过我。道奇,你选的室友真有意思。”
“的确,可她也没说错什么,所以我也不能生她的气。”她说,“我确实对交朋友不感兴趣。”
罗杰挑了挑眉头,“那你叫我什么?”他问道。
“罗杰啊,”她笑得容光焕发,“你就是罗杰呗。来吧,让我们下完这盘棋。我看你是太久没被我教训过了。”
他笑着坐回到桌子的另一侧,她也笑了。虽然他俩还未和好如初——短期内不会——但至少正在好转。整个世界也在朝着好的方向转变。
实验
时间轴:2008年9月3日(16天后)
太平洋标准时间:17:09
重建友谊从来都非易事,在研究生期间的第一个月去做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有太多新东西要学习,太多新职责要完成。辅导员为了让罗杰负责两周的校园参观,不得不一遍遍地提醒他参与这种活动可以让他获得图书馆系统的某些特权。只要能不受限制地将参考资料带回家,浪费点时间也是值得的。至于道奇,她将这段时间花在了熟悉校园环境、寻找安全的自行车停车架和探索当地美食上——尽管便利、便宜、营养丰富的披萨就能满足她的需求,只要店家能多加洋蓟就行。
不过,他们还是会尽可能地忙里偷闲,在校外的星巴克、图书馆前或广场上见面,同时尽量避免身体接触。他们不再那么焦虑了,也不再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可怕事情的发生。他们不再谈论他的烟瘾,他的消瘦身材,也不会触及她的伤疤以及她骑自行车的速度有多快。就这样,他俩之间第一次有了秘密,虽然会有些许的痛心,但依旧令人欣慰。有秘密,就说明这一切真的是在发生。
两周过后,罗杰再次出现在门口台阶上。这次,他敲响了门铃,铃声是轻轻的嗡鸣声,像一群黄蜂从墙里发出的问候。
开门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矮小丰满,比例均衡,棕色头发精心打理过。她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你是坎迪斯吧,”他说,“道奇在家吗?”
女人皱起的眉头显得更加疑惑不解了。很显然,他不是一名数学家:他的身上没有那些明显的特征,比如计算器啦,印着数学双关语的书呆子T恤衫啦。一些低年级学生甚至随身携带复古的滑尺,就是为了确保能被同类发现。这是一种迷人的大学部落形成机制。凯利——他那个养猫的前女友——甚至就此课题写过多篇论文,详细记录了高中与大学中的学生团体行为模式。
“有人为她报名参加新生联谊吗?”她問,“如果你是她的约会对象,我希望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去拿手机,我很想把她对你破口大骂的画面拍下来。”
“我不是什么约会对象,”他说,“我是她的好朋友。”
“道奇没有朋友,”坎迪斯说。
“这是我哥。”道奇的声音从坎迪斯身后传来。狭窄走廊里的空间本来不够她绕过另一个女人,但她还是轻易做到了,动作异常优雅。她一边将一只手放在罗杰肩头,宣示主权,一边转过身子面对坎迪斯,“咱们以后会经常见到他,这是我俩第一次上同一所学校。对他友善点儿,至少别使坏。”
“使坏是艾琳的工作,”坎迪斯说,“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呢。”
“我可是神秘之源。”道奇一本正经地说。
坎迪斯摇了摇头,“很高兴见到你,”然后退回到客厅里。
罗杰向道奇投去逗乐的表情。“神秘之源?”他问,“咱俩之间喜欢搬弄文字的不该是我吗?”
“你会换一美元的零钱吗?”
“会啊……”
“那我也能偶尔想出一句俏皮话。我保证,如果需要翻译希腊语的话,我会找你的。今天有什么计划?”
“在校园里走走逛逛也很棒,但我希望我们能坐下来聊一会儿,而且是在半隐私的状态下。”罗杰扭头看了看街道,然后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道奇身上,“也就是说你得让我进去。”
“这个嘛,问题是,我有两个室友,所以……你有多信任我?”
这是个简单问题,但在经历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后,这个简单问题却没有一个简单答案。但他只能给出一个答案,“完全信任。”
道奇咧嘴一笑,“很好,跟我来。”说罢便转身朝大厅走去。罗杰跟在她身后,随手关上了门。道奇可能不在乎门关了没,但她的室友肯定在乎,他可不想惹她们发火。
坎迪斯的门关着——至少,他认为那是坎迪斯的门。他俩经过的另一扇门敞开着,房间的墙上画满了方程式,正中央摆着一张床。这要不是道奇的房间,他真的会很震惊。道奇却一直往前走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向他介绍公寓的意思。她径直朝后门走去。那里,老比尔正坐在围墙上,等着来人的关注。
“我不觉得这外面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舒服坐着。”罗杰说。
“因为我们不会坐在这儿,”道奇说,“关上门,这样比尔就进不来了。”她将靠在围墙上的一把可折叠梯子拖到墙边。罗杰照她说的做了,然后看着她展开梯子,将其靠在墙上,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安。梯子没有够到房顶,够到的是一个生锈的老防火梯的底部,这个防火梯似乎是用螺栓固定到屋顶上的。
“来吧,”说罢,她便开始了攀爬。
道奇一直是两人中更敢于冒险的那一个。目睹了她多次自行车事故与摔倒的案例后,罗杰也明白了哪些特技是万万不能尝试的。她也是两人中更擅长风险评估的那一个。她说一件事情是安全的,通常这件事就是安全的,因为她已经测试过并排除了所有真正危险的选项。于是,他叹了口气,跟着她爬上了梯子。
这算不上他爬过的最稳的梯子,更远不是他看她爬过的最稳的梯子。他只爬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抬头看她攀上防火梯,一边注意着她抓握的方式与攀爬的角度。不一会儿,只见她纵身跃过房檐,消失在墙后,旋即头又冒了回来,脸上挂着灿烂笑容。
“怎么,”她问,“你到底上不上来?”
罗杰犹豫了片刻,从梯子上往下退了一步。“等一等。”他说。
道奇的脸瞬间就垮了,兴奋变成了不解。有时他会觉得他们在彼此面前还像个孩子。他虽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在做决定的短暂时刻里——就像当下这个时刻——需要咖啡、渴望香烟,却也能控制渴望;他已经从需要高中女友的隔靴搔痒般的爱抚,变成了渴求恋人对他积极聆听与熟练回应的欣赏。但每次跟道奇在一块儿的时候,不是下象棋,就是爬梯子。都是孩子干的事。
(他们本该一起长大才对。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清楚,从他意识的根源,从意识的深层传出。他们应该一同长大,双手放在彼此的口袋中,弥补彼此的弱点,增强彼此的优势。但这并没有发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它都没有发生。现在,他俩只要在一块,就好像是在试图加速经历失去的那几年,仿佛他俩在使用“金手指”,想不玩“游戏”就获得那些“游戏体验”。他不喜欢这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知识,不喜欢对自己的大脑不熟悉的状态。但渐渐地,他也越来越明白,这是唯一能拯救他们的方式。他只是希望知道拯救的是什么。)
“现在正是我们尝试一些东西的时候,”他说,“你能去到屋顶的另一侧吗?”
笑容没有回到脸上,相反,她的脸变得毫无表情,变成了很久以前那场象棋比赛中她面对对手时摆出的完全中立的表情。不泄露一丝信息,像一只瓷娃娃的脸。
“你确定?”她问,“我们不过才刚刚找回彼此,而且——”
“我们已经找回彼此两周了。是时候了。如果它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但我们必须确认。”他说,“在可控的环境下尝试,总比我在路上开车的时候,突然钻进正在上课的你的大脑中开始大喊大叫要好吧?”
“或许吧,”她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要是不起作用,你就上来,行吧?”
“没问题,”他回道。她向后退去,消失在屋檐后。他则移到离梯子最远的花坛边上,坐到栽满多肉植物盆栽的砖砌花台。比尔从围墙上跳下,溜达到他的腿边,一边蹭他的脚踝,一边大声发出呼噜声,仿佛是在确保这个人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喜欢能自己找乐子的猫咪,”罗杰边说边花几秒钟撸了一下猫,以便给道奇足够的时间移动到屋顶的远端。几秒钟后,他闭上了双眼。
长久不用,任何技能都会退化。他深知这一点,并且也在自己身上得到了验证。他会开车,但让他骑自行车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上一次他穿上旱冰鞋的时候,差点没摔断脖子。任何技能,长久不用,就会退化,向内收缩,变得难以施展。所以,他并不期待两人的大脑能立刻连上,也不确定这么近的距离意味着什么。现在他俩之间的距离比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还要近。不仅如此,兩人之前甚至发生过肢体接触,这也可能会促进两人间的量子纠缠。这次实验光“大纲”就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道奇,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他问,“你在这儿吗?”
没有回应。他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真是傻透了:双眼紧闭地坐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抚摸着一只猫,感觉越发荒谬。
或许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吧。这从未让他感到荒谬。他俩之间的联系曾经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但从不感到荒唐。这种联系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世界终于以其应有的姿态运转了起来,第一次所有汽缸全开,平稳运行。他试图找回记忆中的那种感觉,他沉入更深的寂静之中,抛开一切,甚至抛开闭眼后的那团漆黑。
“嘿,道奇。”他说道。
啪嗒一声,就像他高中时的癫痫发作时的第二波冲击,在毫无痛苦的一秒钟内,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模糊而又不真实。这种感觉就像被闪电击中,又像晕厥,但同时又都不像;他的思维仿佛一块折断了的骨头,现在被强行复位。
虽然他的双眼依旧紧闭,但他看见了光,还看见了一块块模糊的色斑。
道奇眨了几下眼,每眨一次,世界就变得更清晰一些,直到他能从一个几年来未曾享有过的视角,清楚地俯视德比街。世界仿佛瞬间重组,色彩变得生动起来,所有事物的边缘也变得更加柔和。道奇虽然现在还不需要戴近视眼镜,但她也没有矫正镜片给她提供清晰的远距离视力。
她伸出一只手,举在空中,这样她——同时他——就可以看到了。“嗨,罗杰,”她说。他听到了她因骨骼震动传导而扭曲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熟悉,就像回到家了一样。
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不该如此的,但现实就是这样。“嗨,”他说。他也像一个傻瓜一样咧嘴笑着,毕竟他不确定两人的大脑还能否相连。“我能看见你的手。”
“我知道,”她将手又往上抬了抬,弯了弯手指,然后开始飞快地挥手,比出一系列手势,“几根手指?”
“三,五,二,四,三,一 ——哎,你这样这可不好。被别人看到,可是要朝你扔东西的。”
“在马瑟诸塞州,要是有人因为这个就朝我扔东西,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我們东海岸的人可是很讲礼貌的。”
“你就是个骗子,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说着,她也闭上了双眼。
罗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吸了口气,睁开双眼,说道:“看吧,对于患色盲症的人来说,猫是长这个样子的。”此时,比尔正亲昵地用头蹭着罗杰的膝盖。
“呵,”道奇的声音与其说来自他的大脑,倒不如说来自他身后,仿佛此刻她就站在他背后,越过他的肩头观望。“真有意思。你还上不上来了?我可不想让我室友觉得你有问题,然后报警。”
“她们真的会做这种事?”
“我不知道。这种事我以前也没碰到过。”
罗杰摇摇头,“谁又碰到过呢?”
道奇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默默——通过某种他俩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怪心理机制——关上了通话的大门。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至少在他爬上屋顶前是这样。罗杰微微一笑,她的确一直喜欢掌握聊天结束的话语权。
比尔跟着他走到梯子旁,看着往上爬的罗杰,发出哀怨的叫声。罗杰停下,扭头看着这只猫。
“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上不了屋顶?我可不是你眼中的愚蠢人类。”他说。
猫又喵了一声。
“好吧,所有人在你看来都是愚蠢的,”罗杰说。“你要是乐意,就自己上来吧。”说罢,他继续向上爬去。
折叠梯很结实,悬在顶上的用螺栓固定的防火梯就没那么结实了。在体重的重压下,防火梯晃荡起来,提醒着他重力的存在。从这个高度摔下去,不死也痛得够呛。他咬紧牙关,一刻不敢放松,直到越过屋檐,重新回到令人放心的坚实地面。他半蹲在屋顶上,眨了眨眼,观赏起眼前的景色。
显然,道奇与室友们在屋顶的修葺上下了番功夫。两人透过彼此的视野观察时,她一直看着大街,大概是想现在让他透过自己的眼睛第一次看见屋顶吧,而她也能在旁边观察他的反应。此刻,她正躺在屋檐边上的折叠椅里对着他傻笑。屋顶上布置出了一个露天庭院,巨大的帆布伞下摆着十几盆植物,桌上的棋盘正棋至中局。
“怎么……?”
“坎迪斯在工程系有朋友。”道奇说,“她们花了不少工夫,兴高采烈地研究把家具搬上屋顶的方法。是个挺有趣的挑战,我也参与了,帮他们调了些角度。其中有个哥们试图接近我——比喻意义上的‘接近’,而非身体意义上的——坎迪斯及时制止了事情往令人难堪的方向发展。”
“所以,你现在没有,嗯,没有在和谁约会?”
道奇惊恐的表情很是喜剧,罗杰忍不住笑出了声。见她脸上的惊恐变成了恼怒,他笑得更放肆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伸手挡住要扑过来的她,笑得更凶了。“你看上去被吓了一大跳。我遇到过的很多女孩以为我要约她们时会露出各种表情,直接吓成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我不是要跟你约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我现在正享受着单身的美好。再说了,我爱你,但不是那种爱。你更像我的妹妹。”
“从概率论上来说,这事也没有听起来那么不合理。”她说。
罗杰眨了眨眼,“你再说一遍?”
“哦,拜托,别说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咱俩同一天生日,领养父母都对亲生父母一无所知,还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用量子纠缠来解释稍显牵强。我能想到最类似的情况就是双胞胎,关于双胞胎即便相隔几英里也能感知对方所想的传闻。”道奇耸了耸肩,“可能需要验血才能证实,但我敢打赌咱俩多半有血缘关系。”
“你……你想验血?”罗杰走向最近的椅子,坐了下去。当比尔出现并跳上他的大腿时,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道奇说的这些东西,他不是没想过。但一旦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大声说出后,这些话就很难忽略了。
“不想。”
“为什么?”
“如果验血的结果显示我俩没有血缘关系呢?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解释……咱俩间的这种奇怪关系了。咱俩间的关系只要还属于双胞胎的某种极端形式,那咱们就不是怪胎,无非是某种自然现象被调试到了最大限度。如果……”她顿了顿,“这太傻了,因为我们都至少去过医院一次。如果真有问题,他们应该知道才对。但话说回来,他们试图救我们的时候并没有在血液中寻找异化蛋白或古怪机器之类的东西,他们一心只想着救我们。所以,如果咱俩身上真有不对劲的地方呢?那么,验血不就成了一件完全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吗?”
“看来这个问题你考虑了很久。”
道奇耸耸肩,“我手上的空闲时间挺多。”
“那么,你后来没继续下棋?”
“没有,”她摇了摇头。“本来是可以的,但……我遇过的对手中有些人穷其一生,就是为了精进棋艺。他们甚至根据棋艺长进与否来评判自我价值。下棋于我而言是天生的本领。我觉得自己像在作弊。就像以前你们玩‘大富翁’的时候,我想要帮忙,你却大发雷霆一样。因为这对你的家人来说并不公平。”
“你说是帮忙,我却觉得像蒸汽压路机一样在我脑子里狂吼,嫌弃我们速度太慢。”
道奇又耸了耸肩,这次脸上却挂着几近羞怯的笑,“我是你见过的不耐烦的人里最有耐心的那一个了。”
“可能如此吧,”罗杰回道。话题开始转移了,而这是有原因的。无论是他还是道奇,都对这样的想法感到不舒服:让他俩能够在脑海中交流的无论什么东西,已经延续到了成年。假若她根本就没回应,事情反而更简单;假若她刚才就留他在后花园里安静地坐着,让这段两人共同的过往逝去的话。
可两人间的量子纠缠——抑或其他什么东西——没那么容易消失。无论走得多远,跑得多快,两人终会在此相遇。他现在能看清这一切了,就像能看清她脸上短暂出现的兴奋逝去,只留下再次凝视他的表情,一个着实没有耐心的人尽量耐着性子的表情。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一个掠食动物,视情况需要时而冷静蛰伏,时而雷霆出击。
从道奇的角度来说,她观察是为了看他是否会转身逃走,用观察别人所建立的标准体系来衡量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闪转腾挪——而那些别人并非他,并非与她有着量子纠缠的潜在双胞胎,因此也并非最好的样本。作为一个想到什么立刻去做的女孩,他的沉稳的性子令她困惑。两人若赛跑,他定会大获全胜,因为在她冲刺结束,精力耗尽后,他还能继续稳步前行。
他俩互相取长补短。一直如此。
“那就不做血检了,”罗杰说,“我虽然不觉得我们是外星机器人之类的东西,但那也不算是最怪异的可能吧。”
“最怪异的可能包含着‘米德维奇的布谷鸟’这个词,”道奇说。
“我不认为那本书是精心设计来隐瞒什么的。看上去有点多余。”
“不,‘多余的’是重拍版的电影。那本书本身就枯燥得够呛。”
“还是不爱阅读,对吧?”
道奇笑了,“小说不是我的菜。要是想要一首螺旋线组成的打油诗,倒是可以找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读吗?”
“书籍是由词汇构成的。”罗杰顿了一顿,仿佛突然领悟到了某件重要之事。道奇的雷厉风行,他的慢条斯理,都与两人各自的领域相关。他能感受得到,但无法深入思考这个想法,只能任其溜走,末了只说了句,“我很高兴你在这儿。我很想你。发誓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什么样?”她问。
“分开。”
她的笑一闪而过,温暖明亮,令人无法抗拒,“我认为咱早就已经解开了方程式中的那个部分了,你觉得呢?”
那天晚上,羅杰走后,道奇站在房间里,手持一块白板擦,擦去了墙上剩下的方程式。她还在找寻碰到罗杰那天的计算错误,试图理出演算是如何偏离最初的轨迹的。在数字与符号的扭曲中隐藏着重要之事:她知道这一点,就像她知道如果墙上的错误答案没被改正就去睡觉,她定会噩梦连连,次日早晨去博弈论的班上做教学助理时也会一团糟。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学习。如果睡眠不足,她确实也能学到很多,但就像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那样,这是个微妙的方程式,可能导致实验的反复和几次晕厥。今晚是睡觉休息的一晚。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门被推开了。自从坎迪斯有一次被清洁烟雾弄得头晕目眩地蜷缩在一个角落后,经常开门通风就变成了她们合租的规则之一。
“坎迪,我房间现在的通风没问题。”她说。
“我不是坎迪,”传来的却是艾琳的声音。
道奇扭过头去,眨了眨眼。
站在门口的正是艾琳。身高五尺七寸,中西部农民女儿般的黝黑皮肤,鼻子上有几点雀斑(站在她身边,道奇看上去像是个彩弹球大战的受害者),草莓金色头发,瞳孔的颜色像是南美洲闪蝶,连虹膜外圈的黑环都极其相似,宽得不真实。蓝色牛仔裤、白色背心,身材似乎是为了满足某少女杂志的特定群体而设计的,那种杂志上的女孩穿不穿衣服无所谓,每个人的名字都包含至少一个字母i。她看上去完全不像神学研究生;真要比喻的话,倒像是“帐篷复兴运动”的引领人,涂着厚厚的睫毛膏,感谢着上帝的恩赐。
道奇不讨厌她,但也不信任她。这女人身上的某种气质总令她心烦意乱,某种遥远的相识感,仿佛两人曾见过,但都忘记了当初的相识。
“怎么了,艾琳?”她问道,并没有意识自己提高了音调,放慢了语速,仿佛在对一个孩子或一只危险动物说话。
艾琳却意识到了。在这方面,她比任何人都敏感,她乐在其中,并对这个事实很满意。总的来说,她可以在这世界自由游走而不招致无法应对的注意。(当然啦,她没少被盯着看。她漂亮迷人,生活在大学校园里,那里的人们结合了自由与青春期荷尔蒙的最后一股风暴。她常被人留意。被留意与被关注不同,被留意可以利用,被关注则会引来杀身之祸。两者有着细微的差别。这种差别罗杰理解,他天生便能体悟不同意义层次间的细微差别。但与她不同,罗杰并不需要这种本领。这些可恶的“布谷鸟”,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刚才那人是谁啊?”她倚靠在门框上,一下就挡住了道奇出去的路。想要出去,这个红发女孩必须触碰自己,艾琳知道她不会这么做。道奇不是个喜欢搂搂抱抱的人。“他在这待了好几个小时。我没见过哪个人你能忍受这么长时间的。”
就是这个时刻:答案必须被给出,事情必须用文字表达,组织好语言让别人理解。道奇犹豫了片刻。艾琳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等待着。一只“布谷鸟”已足够危险,两只一起无异于世界末日了,这一点人尽皆知。要是他们还否认的话……
“那是我兄弟,罗杰,”道奇说,“我们有一阵子没见面了,所以就叙了叙旧。”
艾琳挑了挑眉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兄弟呢。”
“这个……说来话长,”道奇说,“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他俩一起度过的时光短暂而匆忙,沉默、不信任与误会让他们分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本该更长,本该一直持续下去。
“哼。可你俩都考了伯克利分校,为什么?家人重聚?你俩应该一起租一套公寓的,这样其他人就不用忍受你喝咖啡前的暴躁脾气了。”
“他早上的脾气比我还糟。”
“所以我才说嘛,你俩应该合租的。”艾琳继续紧紧地盯着她,观察着她的回答,“你俩谁更大?”
“罗杰。”干净利索的回答:没花任何时间思考。如果花时间思考了,她又会痛苦于哪个才是正确答案,或这个回答是否真的重要。对于道奇来说,第一反应永远都是正确答案。源于本能的数学不会说谎。
“哼。他的口音挺有意思。他来自哪里?”
“剑桥市。”一阵刺痛袭来,道奇突然意识到任何记得她“被袭击”的人可能都会对她与来自波士顿地区的人呆那么长时间感到奇怪吧。过去并非真的过去了,它总是潜伏着,等待时机,朝当下发起进攻。
“哇哦。你父母分得可真是彻底啊。”艾琳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她,“他有女朋友了吗?”
“有在接触几个女孩。”她不想让艾琳跟罗杰约会。倒不是占有欲作祟。对于罗杰与其他女孩约会这件事,她并不在意;至少不像青少年时代那样在意。那个时候,她还没理清自己对于约会的复杂情绪。(她对艾莉森以及类似艾莉森这样的女孩的抗拒源自一种恐惧:罗杰可能会找到更喜欢的人,某个与他有身体纠缠,而非量子纠缠的人。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成熟多了。)
“哦,那太不巧了。行吧,如果他以后会经常出现,或许我可以说服他,我应该成为他的女友之一。”艾琳手撑着门框站直了身子,眼神似乎阴沉了下来。她直勾勾地看着道奇,道奇竭尽全力在她黑蓝相间的目光下保持着镇定。
“怎么了?”她还是没忍住出声。
“小心点。”艾琳的第一次听起来这么严肃,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严肃,“我知道重建桥梁很好,但你得記住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为了你的教育,为了武装好自己迎接未来。未来很快就要来了。到那时,你跟你兄弟帮对方梳过多少次头,在一起有多少欢笑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武器是否已准备好。所以,小心点。现在,请原谅,我要去洗碗了。你们这些家伙活得跟动物似的。”说罢,她转过身走了出去,留下道奇一脸困惑地眨着眼。
过了一会儿,道奇才转过身去,继续擦拭墙上的涂鸦。
报告
时间:2008年9月4日(第二天)
中部标准时间:11:19
“丹尼尔斯大师容忍你的愚蠢,但我不是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得够久了。”炼金术议会的新任大祭司——不过是无用的头衔——吐了口唾沫。他们的宗教职责早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怀疑论与坚忍的科学方法,“你说你想尝试什么——”
“我什么都没尝试,”里德的声音平稳冷静,“我出现在丹尼尔斯大师的面前,是为了告诉他大业已成,并要求议会重新接纳我,以便大家都能共享未来荣耀。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向阿斯普戴尔致敬,而非出于任何责任。今日,我站在尔等面前,庄严宣布—— 一如我当时告诉他那样——我已经人格化了‘宇宙原理’,改变了宇宙之机制。我将成就阿斯普戴尔以来无人成就过的伟业,打开‘不可能之城’的大门,将魔法带回这个世界。”
“你不过是区区的炼金造物,不过一个—— 一个物件,”一位低等炼金术士抗议道,他的名字里德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凭什么成就高等炼金术士都无法成就的伟业。”
“魔法从未离开过这个世界,”另一个抗议的声音响起,“如同重力,魔法乃自然之法则,生生世世,经久不衰。”
第二位炼金术士说话不那么具有侮辱性,里德选择就他的话开始反驳。“但魔法式微了,那个充满奇迹的时代被理性与谨慎的双生石碾磨成了粉末。我们退化得太过分了,信仰背叛了我们。这一切都将改变。”
大祭司摇了摇头,“理智一些,里德。人民还没准备好。”
“人民不过是温驯的绵羊。一旦意识到世界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他们就会对我们言听计从。”
里德笑了,“‘不可能之城’的大门即将打开,世界也将改变。”
两人四目相对,中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理念的鸿沟。整个议会大厅安静下来,人们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地观望着。
“不可能之城”。它并非一直都叫这个名字。曾几何时,人们管它叫奥林匹斯、阿瓦隆、死亡群岛。它是代表人类所有知识及潜力巅峰的炼金术化境。它是梦境里的城市,从未被占领或征服。那里金砖铺地,河里奔流着万能溶剂,树上开满灵药之花。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与已知世界渐行渐远,直到所有的道路都被阻断,再无返回之路。还是阿斯普戴尔·贝克,她吸引了足够多的人重新注意到那座遥远的理想之城,重新开辟出一条狭窄的小道,那条可以引导人们寻回“不可能之城”的“不可能之路”。
“‘不可能之城’只存在于神话里。”大祭司终于开了口。
“我们走着瞧。”里德回答道,“我破坏了哪条契约,违反了哪条法律?敲开‘不可能之城’的大门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为了纪念丹尼尔斯大师和阿斯普戴尔。那些孩子都是用我的骨血造出来的,是我的财产。对此,我光明磊落,无须遮掩。”
大祭司眯起眼睛,“若‘不可能之城’真被找到了……”
“它将为在座诸君所共享,正如我对丹尼尔斯大师承诺的那样。”里德撒了个谎。撒谎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若能再牵制议会一段时间,他们再想阻止他就为时已晚了。可能现在已经晚了。多么美妙的想法,可能现在已经晚了。可能,他已经统治了这个世界。
他们无法指控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太小心了。连丹尼尔斯大师与助手的死都藏得严严实实。会议结束后,他大摇大摆地离开议会大厅,沐浴在巨大的成功之中。
莉在议会大门外等他,那模样看上去像一位站在校长桌前的老师,等待着听到她的问题学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的消息。
他冲她一笑,“今天过得很顺利,我想你不是来毁掉它的?”
“他们联系上了。”
经验告诉里德,莉不会放弃她想谈论的话题,直到她得到满足。而她的满足可能意味着有人要流血了。“跟我走。”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着,走出大门,远离一对对竖起的耳朵。
跟自家领地比起来,这里自然没那么安全。但有时,想要维持依然看重双方交情的假象,讨好同辈在所难免。总有一天,他会废除这套愚蠢的繁文缛节,他会放声大笑,笑这次毫无意义的会面:无非是走过场,所有人都在应付。
两人走到警报无法触及的地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在指尖把玩着。嵌在金字塔中的全知之眼发出万丈光芒。只要维持转动,他们就不会被偷听。“谁跟谁联系上了?”
“失败项目中的最后两只‘小鸟’,”莉吐了口唾沫,“米德尔顿男孩和切斯韦齐女孩。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开学第一天两人就遇上了。”
“你不是都给安排了看护人吗?”里德温和的语气里暗藏责备:如果这两只“布谷鸟”又联系上了,那说明莉没做好自己的工作。她没有成功地将他俩分隔开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在各自的外壳里成熟。他们将两个孩子隔在整个国家的两头,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重聚,仿佛成心跟他们的创造者过不去。
“米德尔顿男孩的看护人不得不被……除掉……从项目中清除,因为他无法专注。”莉的声音温柔得惊人,至少对她来说如此,“至于女孩,我还以为你已经让她相信她的兄弟只是幻想了呢。”
“被强迫的相信永远无法跟现实对抗。”里德挥了挥手,对自己的过错不屑一顾,“女孩的看护人呢?”
“她尽力去做了,但她的能力有限。他们本是混乱无序的生物,而她连接的是对立面的能量。他们一旦重聚,她的能量就压制了。”
里德眯起了眼,“此话怎讲?”
莉摇了摇头,“他俩是无意间遇上的,可那个小子意识到女孩也在同一所大学后,执意找到了对方的住所。他似乎很执拗地想要对方与自己对话。”
“他们还能进行非语言的沟通吗?”
“不知道。”显然,承认这一事实令她非常痛苦,“这么长时间的分隔之后,按理说两人的能力应该有所减损——但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他俩间的联系如此牢固,女孩割腕自杀的时候竟向男孩自行发出了呼救。”她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在莉看来,试图自杀的“布谷鸟”无疑是弱者,不配继续待在项目中。按照事情的自然发展,女孩本该流血而亡,男孩也应死于休克,整整那一代“布谷鸟”就此画上句号。她本可以为这个失败的实验画上一个句点,而非被迫花费时间与资源继续监控他们的进展。
对莉而言,没有比浪费时间更可恶的事了。时间是最可贵的商品。
“叫你的看护人去给我搞清楚。我们需要关于他们互动的所有信息……还有,叫她别干预。”里德背起手来,硬币依然在指关节间跳动,“我倒想看看,没有障碍,他们会怎么成熟。他们足够大了,应该已经发展出了完全独特的自我意识。这样他们就不会过分融合,从而变得毫无用处。”
“先生——”
“莉,”他紧紧地盯着她,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了怜悯,“到今天为止,难道我不是每一步都走对了吗?不是我喂养你长大,给你吃穿,给你庇护,为你提供实验材料,还帮你掩藏你那些……不体面的爱好?当年在实验室里发现你的时候,我本可以把你当成一个失败的夏娃丢弃掉的。但我没有,我收养了你,还在议会面前为你的稳定性辩护。我对你视如己出,关爱备至,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毫无疑问地服从我。信任我,相信我的判断,我就会带你走向光明。”
“对不起。”她垂下了头颅,做了一个古老又不太像人类的动作,将她的下巴压在胸骨上,显露出脖颈上多余的根根椎骨。“我会告诉我的女孩保持观察,不要干预。”
“很好。非常好。你的新一代实验品进展得如何了?”
倏然间,莉又展露出微笑。“很好,”她重复着里德的话,“非常好。其中有两个已经摒弃了个体的概念,而将自己看成某种拥有四只胳膊、四条腿,需要不定时进食的思想形态实体。另外两个在没有要求的情况下,如同仪式般地犯下谋杀后自杀了。总的来说,都进展得相当不错。”
两名实验品的牺牲竟然被她稱为“进展得相当不错”。里德没有点破这件事,只盯着她说,“你不是培育了三组吗?三的倍数拥有仪式上的重要性。”罗杰与道奇起初便是三组中的一组,现在已比三组中的另外两组多活了好几年。再之后的实验,还剩两组活着,虽克服了前辈的问题,潜力也被消磨得所剩无几了。
“我希望你能在第十二组的时候打住。”她摇了摇头,“第三组实验品在实验室里的时候还好得很。他们能完成自己分内的事,对分配的任务也从不抱怨。女孩擅长语言,一直在帮我翻译我以前那些实验手册——但并非为了乐趣。她虽尽职尽责、毫无怨言,但这项工作于她而言毫无乐趣。男孩擅长数学,我给他布置需要测量或计算的工作时,他也一样。他的工作总是做得完美无缺,却毫无灵感激荡的痕迹。可能是在烘制他们的过程出了问题吧。
“你要是乐意可以将它们回收处理了。”
无须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就能分解活体的机会实属难得。令他吃惊的是,莉竟然拒绝了,“还没到时候,除非你命令我这么做。只要第一对还活着,你就先别开发新的一批‘布谷鸟’,他们是绝佳的对照组。尽管另外两对中,一对是个解不开的谜,另一对则几乎完全避开了‘宇宙原理’,我还是想搞清楚背后的原因。我会再给他们六个月的时间,到时如果还没有结果,我会让他们互相厮杀,看看谁能活下来。如果一对中有一个被杀,另一个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我对此很感兴趣。别担心,我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你总是有自己的理论,”里德说,“米德尔顿与切斯韦齐是我们离可控制的观想化身最近的尝试。就连她的自杀尝试都对我们有利:这让他变得有保护欲,从而使她变为可以利用的杠杆。紧密关注他俩,如果出现进一步纠缠的迹象,我们可能不得不进行干预。就目前而言,我们可以先不打扰他们,看看在没有外部冲突的情况下,他们在一起生活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莉皱了皱眉。动作虽异常轻微,却比平常在主人兼雇主面前展露的稍微明显了一些。与所有失败的实验品一样,她太清楚激起主人的怒火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了。“好吧。”她听上去并不高兴。里德不会因此惩罚她的;她的身上极少会显露同情,所以面对这种时刻,他还是鼓励居多。多一点同情或许会让她看上去不那么恶毒。天赋也不会因此减损半分,但……也不太会在实验室里出现‘事故’了。“我会联系艾琳,给她最新指示。”
“很好。”他们穿过一间间议会大厅,远离那些做着白日梦的老顽固们,在他们的梦里,“不可能之城”指日可破,“不可能之路”也唾手可得。
田园
时间轴:2008年9月16日(两个月的和平期)
太平洋标准时间;17:20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道奇站在远处的墙边,手里攥着油性记号笔,在墙上的数列末端继续增添着数字。她的字迹精准得如同处理过的标准字体,每个数字占据的空间大小一致,且与两侧数字搭配和谐。
罗杰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盘坐在她的床上,手肘抵着膝盖。房间里没有任何可支撑背部的东西;难怪道奇每早都要做瑜伽。没有瑜伽,他很确定她每早做作业的时候都会拉伤肌肉,更别提应付一天里剩下的事情了。空气中弥漫着记号笔与清洁液的气味,唯一的一扇窗户打开着,无法完全将这些气味散去。老比尔站在外面的窗台上,显出一副“只要我乐意就能进来,我只是选择不进来”的模样。天空呈铅灰色,空气里有雨的味道,世界从未如此完美。
“星期天早上的航班,”他耐心地说。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机票就是她帮着订的。她还动用了一点她的数学天赋,帮他搞到了伯克利与剑桥市之间假日航班的最优惠机票。(好吧,其实是旧金山与波士顿之间:她或许是个数学天才,但无中生有地变出并不存在的机场不仅超出了她的能力,也超出了她的兴趣范围。)“我会离开六天,在感恩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回来。如果你乐意,我依旧欢迎你去我家玩。”
“然后被当作忘恩负义的孩子被我爸妈谋杀?谢谢,还是不了。”她又写完了一排数字,“我要回帕洛阿尔托的家,享受爸爸做的油炸火鸡。我没开玩笑。任何涉及超大火力的东西,他都极其擅长。别忘了时差:九点前我不会起床,也就是你那边的正午之前。”
“我记得你有段时间一到五点就起床了。”
“没错,那还不是因为你八点一起床就急着要跟我联络吗?此外,也因为那时有人暴虐无理地强迫我早睡早起,还说什么是为了我的大脑发育好。”她扭过头笑了笑,“我现在的作息时间早变了。”
他抬起头,回了她一个微笑。最近,他俩的行为模式愈发趋同。虽不足以令她担心两人间的量子纠缠正愈演愈烈,但足以让她再次相信他会在她坠落的时候接住自己。(在小心翼翼地咨询了好几位认识的物理学家后,他们发现量子纠缠仍是描述两人间状况的最佳方案。两人正在经历的事情就算不足以载入史册,也是罕见离奇的。这让他们在寻找更多的信息时尽量保持谨慎。在自己舒适的公寓中探索奇异现象是一回事,在别人的实验室里被研究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我也学会了看时间,”他说,“我不会吵醒你的。但如果我上床睡觉时发现你还醒着,可别怪我骂你。道奇,你多多少少得睡一点觉。长时间熬夜对你没啥好处。”
“快看看是谁在说这话:一个三天三夜不睡,就为了阅读分析一堆古苏美尔语书的家伙。而且是因为好玩。”
“那些书确实很有趣,”他扭过身去面对她,“你要是有时间,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的‘有时间’,意思是‘就一会儿,不会影响你工作’,还是‘请盖上笔头并给我全神贯注,这很重要’?”道奇还在写着。她的视线之内,墙壁上的空间几乎被占满了。很快,她将不得不跪着,最终躺在地上写着,数字从笔尖倾泻而出。罗杰很少知道她在写什么。她几次罕见地想尝试解释时,他都无法理解。于是他不再多问,看到它让她多么幸福便足够了。
“后者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道奇停了下来。她说:“让我把这点儿写完。”她以两倍的速度写着,直到写完那一整行。然后,她将笔盖上,翻身在地板上蜷着。就像看着起重机将自己折叠成巢一样,将不可能的材料压实成同样不可能的小东西。她把头转向一边,问道:“你是准备问我要不要搬去和你一起住吗?因为我认为这是一個坏主意。我做了些调查,不是物理方面的,只是数学上的,我很担心——”
“我也想了很多,相信我,这让我整夜睡不着觉。”罗杰说,“出于很多原因,我不想在一起。另外也是因为,我不想每次都试图向我碰巧带回家的女孩解释你是谁。”
“校园里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是你的妹妹。没关系。当我们俩都告诉她我们之间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时,任何一个值得约会的女孩都会相信的。”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二十年来上演的浪漫喜剧片可不会同意你的看法。有些时候事情会变得很复杂。比如说,当我带一个女孩回家而你刚好洗完澡出来,那么她在时髦的单身汉公寓中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湿着身的半裸红发妹妹。”
“而每个人都知道红色头发的人是永不满足的性爱机器。”道奇淡淡地说道,“我们有雀斑,有数学,还避开约会,因为约会占用了太多本应该花在其他事情上的时间。”
“并不是每个人的大学经历里都跳过了约会的部分。”
“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有空闲时间。”
罗杰耸了耸肩,“我们所有人都将享受的事情放在首位。我们可以回到话题上来吗?”
“我并不觉得我们离开了这个话题。我甚至不知道话题是什么。”
“那是因为在我正要说的时候,你打断了我。”他抗议说,“是关于我父母的。”
道奇一动不动。罗杰等待着。他之前见过几次她这样做:他了解正在发生什么。语言并非她的强项。她并不傻,她可以很轻松地进行对话,但有时无法把握语言深层的微妙内涵。当发生这种情况并且她知道这很重要时,她就将自己封闭起来,屏蔽所有无关的输入,直接切入问题所在。他到底在问什么?他为什么真的要问这个?当她回复时会发生什么?
(当他需要解决比换零钱复杂得多的数学问题时,他也会做类似的事情。凯利曾经开玩笑说这是“小费赋格曲”,因为当他试图计算支付的金额时,他最多可能五分钟都不会对其他事作出反应。他发现,这个现象真正的有趣之处在于——当他一个人时,他无法想清楚这些问题,而道奇则是一个来自他过去的,可能不会再见面的幻象——当她封闭与自己的联络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会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仿佛在努力回忆起某件遗忘之事。这并非“似曾相识”的既视感——更像是一种未视感,那种曾经熟识的东西突然间叫不上名字的感觉。与童年时期恰恰相反,道奇比他更担心量子纠缠的问题。他不想提起此事,因为怕吓到她,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提起。)
终于,她抬起头问:“你希望达到什么目的?”
“我想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们。或许,我的领养文件里有提到一个妹妹呢。”这么做的确比验血更简单,更何况不会波及任何其他人。
道奇的眉头慢慢皱紧。“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不知道,比如怎么约艾琳出去之类的。”
“呃,不。跟艾琳约会就像跟搅拌机约会一样。没错,它能造出美味的刨冰,但总有一天,当你在忙自己事情的时候,它会自动开启,削掉你一只手。”
道奇扬起一道眉,“听着,首先,你的比喻越来越怪了。其次,别再找我借恐怖电影了。虽然我对你的女朋友们毫无了解,也不能把人家比喻成厨房电器啊。”
“可你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对吧。”罗杰说,“把她比作野生动物是更容易的选择,但多少有些‘陈词滥调’。”
“我是不是得感谢上帝禁止你做任何陈词滥调的事?未来的英语教授。”道奇说,“陈词滥调可真是通向粗花呢外套和卡其色休闲裤的‘入门毒品’呢。那之后你猜会发生什么?你说不定一边教凯鲁亚克1,一边朝着坐在前排的那个可爱的本科女学生暗送秋波,心里想着一举把整个中美洲干翻。”
罗杰眨了眨眼。
“这话你憋了多久了?”他问。
“一周左右,”道奇承认。
“感觉好些了?”
“一点点吧。”她咧着嘴笑的时候仍像她九岁时候那样,只在极少数情况下,她才会完全放松,脸上绽放出那样的笑容。就算她笑着,她嘴巴的一侧也会翘得更高一些,将真实的笑意掩于其后。很快,笑容消失。“我不介意你告诉你的父母。只是……你要小心。”
“我会的,”他说。 “我一直都很小心。”
“并非一直。”
罗杰屏住呼吸,端详起她。她看上去并不沮丧,反倒很镇定,仿佛终于对二人分离的事释怀了。他吐了口气。
“你是一个很酷的妹妹,你知道吗?”
“如果咱俩一起长大,我会变得更酷。”
他顿了顿,“有重新考虑验血的事吗?”
“正在考虑,”她承认,“如果能证明咱俩确实有亲戚关系,我就可以带你去见我父母了。 也许有一天你也可以带我去见你父母。到那时,要再次分开我俩就会变得更加困难了。”
她父亲绝对不会喜欢她跟来自波士顿的那个男孩一起出现。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但罗杰确信切斯韦齐教授会认出他的声音。他怎么可能忘记?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忘记,那个打电话来说你的女儿正在流血致死的声音必然高居榜首。再说了,如果真有证据证明两人有血缘关系……
“假如验血结果证明我们错了呢?” 他问,“那又怎么办?”
“每多出现一个数据点,这种可能性都在相应降低。”道奇说,“我们长着同样的眼眸,骨架相似,出生于同一天——同一个小时。回家后要是能找到出生证明的话,你看看那上面写的出生地在哪。我的是俄亥俄州。不过这些都有可能是假的,但所有证据综合来看,结论不言而喻。相同的血型,这点我们早就知道。红发与棕发也常常出现在同一个家庭里。”
“这对你而言很重要,对吗?” 罗杰问。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一旦确立了血缘关系,他们就没办法再叫你放弃我了。”道奇看上去镇定自若、一丝不苟,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你没法从你家人身边逃离。”
她说的是他,也是自己,甚至说自己更多。他离开她的时间短暂可数;她却曾经试图永远离开他。现在依然如此。“如果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呢?”
“你仍旧是我哥,量子纠缠浓于血嘛。”
“那句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重要。别在我面前卖弄,小心我拿东西砸你。”她语气轻快地说道,“如果证实我们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亲戚关系,那在我们之间量子纠缠的原因列表中就可以把这一条删掉了。如果有,或许我们可以找找其他相似的状况,并推测出可能后果。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但如果我们中的一个出了意外呢?我们已经知道,如果我在鬼门关边上走过一遭,你也会遭殃,但如果我死了,你能否幸存下来?反过来呢?我们必须搞清楚每次做危险的事情时,对方会面临怎样的风险。”
“搞清楚了又能怎样?以后都藏在棉絮里过活吗?我不能仅仅因为可能危及我的生命,就让你不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反之亦然,但他知道她绝不会要求自己这样做:每次压力变得无法承受时,她的反应就证实了这一点。就算所有证据都表明伤害可以转移至另一人身上,她也不会因此变得小心翼翼,只会整日偏执地妄想,锁上心房,从此不让任何人进来。
“我不知道,”她丝毫不掩饰满脸的挫败,“这是未知领域,也没有物理学家可以帮我们的忙。也许我们可以在掌握了大致情况后去找一个可以帮我们又不会把我们当成实验对象的人。话说回来,一切都得先验血。所以,我们能去验血吗?“
“当然,”罗杰说。
道奇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开始放松。“什么时候?” 她问。
“或许感恩节之后……”
整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一个话题接着另一个,轻松又惬意。能这么坐着聊天真好,两人都不止一次这般暗忖,事情本该如此。世界本该如此。有矛盾和对立,没错,但那是脑力与脑力间的碰撞,核心利益间的冲突,并非因为世界即将变得极端复杂难言。
这种时刻自然不会长久。但两人对这点都不自知,不过即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改变这一时刻,不会改变它所带来的舒适感,以及在一地鸡毛的生活琐事中它所带来的依靠。那是即便世界开始崩塌,其余一切都会围绕着旋转的神圣时刻。
这是闪闪发光的时刻。
在第二天需要上學的日子,罗杰总是在夜里十一点离开。因为道奇有在墙上计算的癖好,所以他们一般在她家碰面。他可以给她成捆的牛皮纸用来计算,但她总有可能过于放松,以至于忘了他并非在所有东西上都涂了白板漆。他向房东支付的押金在搬家时可以退回,用于支付新公寓的房租,这点他甚是满意,不想因此受影响。每当秋天来临,新生就会与高年级学生展开激烈的研究生公寓争夺战,大家都想住得离学校近些,最好就在德比美食广场旁边。他挺喜欢现在的公寓,但也一直在关注着“变形虫唱片店”楼上的一座住处,夏天一过,那里就应该开始对新租客开放了。因此,就目前来说,保住押金至关重要。
他很享受从道奇公寓走回自己家的路程,尤其在深夜,城市里万籁无声,凉爽宜人,校园的空气中弥漫着树木与混凝土混杂在一起的奇妙气味。这常让他想起家乡。加利福尼亚州的大部分地区都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桉树、夹竹桃以及沙漠热浪联合起来,将这里伪装成了人间天堂。伯克利却与众不同,全然一股大学城的味道。当然啦,它不是剑桥市——很少有地方像剑桥市——但有时却极其接近,尤其是在午夜时分。
(他步行回家意味着道奇无须在午夜骑车。她虽擅长骑自行车,脚踩踏板的模样好像已经骑了一辈子,但意外保不齐会发生。在搞清楚两人间的“量子纠缠”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可不希望看见她被撞。当然,在那之后,他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他希望她永远健康、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只是在当下,他不知道这种事情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或许不愿意大声承认,但这着实吓到了他。吓坏了他。)
现在,独自一人的他终于可以承认对于即将到来的检测有多兴奋了。第一步是验血:他与道奇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这是正确的事情,甚至可用精准来形容,两者虽内涵不同,但重要性毫不逊色。数学讲究程序逻辑,如果没有按照正确顺序一步步推演,方程式就无法解开。两人间的“量子纠缠”亦是如此。他们必须找到正确路径,按部就班,脚踏实地,否则一切都将崩塌,而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道奇的问题或许更加明显——这也的确说得过去:她总是那么简单直率,仿佛手举鲜明旗帜,吸引着全世界狙击手的注意力;又像一只诈伤的鸟,将捕食者从巢穴边引开。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问题。一直以来,罗杰都在努力,既充当房间里最聪明的人,同时也是最受欢迎的人。他想与人谈论音素以及人体能发出多少种声音,也想谈棒球以及在这个小镇上要想喝上一碗像样的海鲜杂烩浓汤有多难。他想平衡两者,却发现根本做不到。他遇到的聪明人里,半数以上都沉迷于自己的聪明,无法自拔。他们觉得聪明便是自己的全部,局限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每当他提起棒球的话题,他们就会打断他,并说棒球多么无聊,多么粗俗,多么配不上他们的智商。
平衡、均势、对等,这些词他都认识,但一直认为它们不过是个美丽的梦,可以追求,但永远不会实现。而现在,他第一次觉得它们所描述的东西是可以实现的。他们只需弄清楚那些事情是什么,意味着什么,而后便可以朝前行进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身旁有个人跟上了他的步调。两人都身着灰色衣服,步履轻盈,与月光下的街道融成了一体。直到从眼角瞥见一头浅色头发,他才意识到身边有个人。他立刻转身,发现那人原来是艾琳。
“呃,”他说,“你好?”
“你的方向感真怪,”她说,“要是想早点到家,两个街区前就该转弯了。”
“我在散步,”他慌张地说。道奇的两个室友各有各的怪异之处。坎迪斯寡言而唐突,却反倒有些可爱。艾琳则像只猫,捉摸不定而又冷漠,令人不适。她身上有股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像是从另一个故事中穿越过来的一样。她按时交房租,又几乎从不回家,所以道奇对她这个人没有什么意见。可自从那次在阳台上的相遇之后,罗杰一直竭力与其保持一定距离。这女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确实在散步,”她说。她没说错什么,所以罗杰没有争辩。
两人在沉默中朝前走着,身旁艾琳的脚步悄无声息。罗杰则不断选择更快到家的拐角处转弯,以便尽早结束这场游戏——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终于,艾琳开口问:“如果我给你提一些建议,你会接受吗?还是只会想说‘噢,道奇的这个古怪室友,从不露面的家伙,就算我不理会她,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罗杰说:“我会考虑你对我说的话,进行公正的评估,然后不停地担心听了你的话的后果。因为这就是我,我的大脑就是喜欢做这种狗屁事情。”他语气冷淡,表情严峻。一直以来,艾琳都给人怪异的感觉,可此时此刻,她的怪异之处被放大了。此时此刻,她就是世界这副皮囊上的一颗脓疮,不断向外冒着血,噢,血流不止。
“不要再从波士顿回来了。”
罗杰停下了脚步。
艾琳被惯性推着往前走了几英尺,随后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待在老家,”她说,“那里有学校会接收你的。不然就装病。总之,在一切还没有太晚之前,赶紧从‘不可能之路’上给我滚出去。‘不可能之城’就在眼前,杰克·道,它感觉到了你的靠近,它在等待你,一旦它从拐角处看到你,一切就都完了。”
罗杰盯着她, “呃,艾琳?你在自己的时间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只是,你是嗑药了吗?我可不会因为你编的什么‘上下奇境’之类鬼故事就逃离学校。再说了,如果我是杰克·道,你又是什么呢?玉米珍妮?”
“我要是就好了,”她的语气中带着股可怕的冷静与理性,吓得罗杰向后退了一步,远离她,远离她所代表的未来。“杰克·道,在‘不可能之路’上跋涉的又不是我;要去面见‘权杖皇后’的人也不是我。我已经拜见过‘圣杯国王’,‘冰水之页’确保我知道自己越了界。你想让自己受伤并无什么紧要,但请你考虑考虑道奇,她现在虚弱无比。她们这类人就是这样。乌鸦女孩与杰克·道有很多共同点,可一旦你被灼烧,她会吸来世界上所有的水,最终被自己肺里的水溺死。你是主导者,她只是触发机制。就此放弃吧,否则事情会变得无可挽回,对你俩来说都是如此。”
“你在说什么疯话,”罗杰耐心地说,“我愿意容忍你很多奇奇怪怪的行为,因为你是道奇的室友,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今晚到底抽了什么玩意兒。但显然,你越过了好几条界限,其中之一就是理性。回家去吧,艾琳。睡上一觉,忘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感恩节后见。”
“我能看到你时间轴上的那些固定节点。我无法像你们那样任意更改它们,或在它们之间移动。但我能看到它们。你刚刚就错过了一个。你还不明白吗?你正在穿越‘质’、进入中心。一旦你到达那里,连我都无法挽救你了。一旦到达那里,没有人可以挽救你。‘圣杯国王’在等着见你。归巢之时,所有‘布谷鸟’都会受到‘圣杯国王’接见。”
“回家去吧,艾琳。”罗杰再次迈开步子,这次更快,很快从她身边穿过。她没有跟上,他对此心怀感激,但没有放慢脚步。
“等面见‘圣杯国王’的时候,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她在他身后喊道,“别说我没试过帮你!”
“回去吧,艾琳,”说着他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艾琳停在原处,从一百开始倒数,给他回来的机会。他可能会回来吧,可能。当别人得知劫数将至时,会回来询问更多细节。大多数人不会,大多数人宁愿忽视警告,也要假装自己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罗杰没有回来。但不知为何,她并不感到惊讶。她称他为杰克·道,称他为寒鸦1,因为按照贝克的公式,那就是他的名字——那个老婊子,用精心编码的指令供一代代炼金术士模仿。但话说回来,实际上任何一个在“不可能之路”上求索的人都是埃弗里、齐布、道奇。名字无所谓。他和他的妹妹每人只有一只铁鞋。但没关系。只要他们还走在一起,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
“该来的总会来。”她轻轻地说,然后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回家
时间轴:2008年11月22日(两周后)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19:54
房子里飘荡着感恩节的味道,火鸡、馅料、蔓越橘果酱、土豆泥和馅饼,这些东西的气味混在一起出人意料的好闻。这是节日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小时候,罗杰一直觉得感恩节是这世界上最好的节日。首先,它不涉及谎言;其次,它与圣诞节不同,没有闯进家里的外人;它也与复活节不同,不需要他穿上令人浑身发痒的衣服、硌脚的鞋子;就连万圣节他都讨厌,因为他不喜欢面具与怪兽。但感恩节不同……感恩节是关于食物和家庭的,是用来与所爱的人共度的,是最完美的节日。
长大后,感恩节似乎依然是那个完美节日。当然啦,妈妈煮的火鸡比以前小了,因为他不再拥有十几岁男孩的胃口,能将残羹剩饭一扫而空;奶奶从没教过任何人制作蔓越橘芝士蛋糕的秘方,所以食谱跟着她进了坟墓。时过境迁,但大伙儿围坐在桌边的感觉却没有变。感恩节是最安全的节日,人们卸下防备,填饱肚子,享受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永远安全的地方。
房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小又似乎更大了。对于住在拥挤的校外公寓里的人来说,这种带后院的四室单户住宅简直就是“应许之地”,也是班上半数以上的人梦寐以求的居所。大量富余的空间不仅能用来摆放藏品,满足主人乱堆乱放的任性,还能让自身迷失其中。墙纸上曾经抬手才能够到的旧补丁现在变得异常低矮,他曾经那么矮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类似的变化无处不在。屋里的门把手曾经比他的拳头还大,现在他能将它包在掌中。原本高不可及的窗户现在与视线齐平。他甚至一伸手就从冰箱顶上取下了搅拌器,供母亲搅拌奶油。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家里个子最高的那个人。
他的旧房间重新装修过了。仍旧属于他,但属于的是成年的他,而非孩童时代的他。房间里有几个架子,上面摆满了童年时代他最爱的玩具与纪念品:有第一次跟祖父母一起去海边时发现的一块石头,还有第一次去迪斯尼乐园时买的米老鼠耳朵头饰。墙纸是新贴的,洁白无瑕,没有蜡笔或记号笔的污迹。看着它,他想起了道奇和她写满数字的白墙。他的手指直痒痒,想在那令人烦恼的新墙纸上画上动词的时态变化与古典诗句。但他忍住了。这是父母的房子,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回到这里。家的确是回不去的地方,无论如何努力,你都不可能真正地回家。
“罗杰!”母亲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从楼下传来,在墙壁间回荡着爬上楼梯。那独特的回声让他回想起小时候紧靠扶手,望着陡峭的楼梯哭泣的日子。“吃饭啦!”
“来啦,妈!”他喊了一声,站起身来,离开那张崭新的床。他看了眼敞开的门,一时兴起,走到壁橱边跪下,将手按在地板上。地板吱吱作响。存放童年珍宝的那块松动的木板竟然还在。
这种愚蠢的做法在一百部电影里演过:在壁橱底板上撬开一块木板,将钉子表面磨平,以免再次卡住,这样二楼地板与楼下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就变成了一个秘密隔间。之所以奏效或许是因为这个想法太过幼稚:没人相信像他那样聪明的孩子也会玩这种把戏。无论什么原因,反正他们翻新房间时没发现那些宝藏。
“罗杰!”这次传来的是父亲的声音,更响亮,更刺耳,“来帮你妈摆桌子!”
“来啦!”他喊道。木板后面的童年奥秘不会自动消失,等待着他在闲暇时去探索。罗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转身走出了房间。
晚餐美味极了,这并不奇怪,梅琳达·米德尔顿一直是出色的厨师。儿子回家过感恩节的喜悦更让她的厨艺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火鸡烤得恰到好处,馅饼的味道更佳。等到最后一道菜下肚,罗杰感觉自己跑完了一场卡路里的馬拉松。他觉得能够依偎在童年时期的衬芯床罩里睡上一整年,被伴随他长大的墙壁包围着。父亲靠在椅子里,呷着咖啡,脸上挂着绝对的满足。母亲坐在他对面,一口一口吃着最后一块馅饼。
惬意的家庭氛围,令人愉悦的食物,罗杰觉得现在就是提问的最佳时机。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们谈谈。”
“有什么不可以的,儿子?”他父亲问道。罗杰记得自己离开家去上大学的时候,父亲还顶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白发却从头顶开始,渐渐向下延展了。(罗杰的第一个想法是:至少他还有头发,但马上又暗暗感到羞愧。没错,科林·米德尔顿还有头发,但那又怎样呢?我的身上又没有他的基因,我的未来是个谜。)父亲苍颜白发的样子有着独特的震撼感。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他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
悠然自得的科林对儿子脑海中的想法自然一无所知,继续道:“我们一直都很乐意跟你聊聊。”
“除非你搞大了哪个女孩的肚子,”梅琳达说,“那是你和她之间的事。除了‘考虑好你自己的未来’和‘考虑好她的未来’之外,我们不会给你任何建议。”
“妈,”罗杰惊了。“你真的认为我会做出那种事吗?”
“凡事总有意外嘛,”梅琳达说,“当然,我指的不是我和你父亲。你是我们深思熟虑的结果,每一寸都是。”
震惊逝去,脸上换上了轻松。罗杰坐直身子,想要看上去像个成年人,而非一个孩子。在这栋房子里,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记忆中的墙上涂满了妖魔鬼怪,来自童年的幽灵将阁楼弄得吱呀作响。“其实,我想跟你们谈的就是这件事。”
他得是个傻子才会没看到父母间的眼神交换。虽快,却充满了恐惧与沮丧。它落入感恩节家庭聚会的欢乐气氛中,犹如一块打破池塘平静水面的石头。
先回过神来的是母亲。“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呀?”母亲的声音如糖似蜜,底下却裹着畏怯。他不由自主地分析着她的话,发现每一个字都透着恐惧,甚至连语气都不对劲了。光是紧张的气氛就将这个他听过无数遍的问题变成了一条绊索,势必要将他绊倒。
他们担心我要去找亲生父母,他想到。面对两人异常的反应,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唯一可以解释又不会扭曲事实的解释。因为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这个解释都能说得通。毕竟,天底下哪有养父母不担心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会更爱别人呢?他可以跟他们解释,说他们是无法替代的,他们是完美的父母,甚至让他觉得是自己选择了他们:藏书万册的父亲,聪慧贤良的母亲。但这一次,他竟感到了词穷的窘迫。摆脱窘境唯一的方式似乎只能是继续当前话题。
“我们从未讨论过我的领养问题,”他说,“我一直都知道我是被领养的。我还知道,我的生母不希望在领养后与我有任何接触——领养合同我看过了。在继续往下说之前,我想先声明:我爱你们,非常非常爱,你们是我唯一想要且需要的父母。我不想去寻找放弃我的那个女人。无论出发点是不是为了我,她对我的抛弃客观上让我拥有了天底下最好的家庭。对此我感恩不尽,而且我并不欠她的。”
父母稍微放松了一些,母亲握紧的拳头舒展开了,手上又有了血色,父亲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去。
“有这么一个女孩。”
紧张的气氛又回来了,变化就发生在转瞬间,毫不含糊。父母看上去像是被与他们一模一样的雕像替代了一般,连呼吸似乎都没有了痕迹。
“她的名字叫道奇,和我同一天被领养,同一天出生于同一个州,名字取自亲生父母,领养的条件之一就是保留这个名字。”罗杰来回看着他们,等待着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哪怕以某种细微的方式显示他们依然在场。“她人很不错。要是你们见到她,我觉得你们会喜欢她的。”
“你和这个女孩……在约会吗?”母亲的声音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她看起来像是要呕吐一样,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他与道奇在一起的事实。
母亲的表现很不对劲。显然,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要仔细斟酌才行。他强迫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不,妈妈,老天,没有的事。道奇才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呢。我是说,没错,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身材也够有料,所以,确切来说,她本该是我喜欢的类型才对。但事实上她不是,因为我认为她是我妹妹。当然,我一直以来都拿她当妹妹看。但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她是我的亲妹妹。所以我想问,当年领养我的时候,收养中心有没有提到过另一个孩子?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回你房间去,”父亲轻声说。
“什么?”罗杰惊诧地扭头看着父亲,“爸,我不——”
“回你房间去。”父亲重复道,这一次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柯林·米德尔顿吓坏了,不仅如此,他的恐惧里还掺杂着一丝无可奈何,仿佛自将罗杰带回家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仿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结局。
罗杰慢慢站起身来,等待着母亲说些什么,等待着这两人中有人能变得可以理喻。但他们却一动不动。他推开椅子,离开饭桌,走上楼梯,整个过程中都在等待着他们说些什么。
可他们什么也没说。
童年时代,他常因调皮被送回房间。自那以后,这楼梯似乎再也没有那么长过。他知道,这次枕头底下不会再藏着书了,母亲也不会端着可可或巧克力牛奶,安慰他喜欢打闹是所有男孩的共性。他们对他很宽容,一直很宽容,但如果他能安静一点,只安静一点点,他们将会多么地感激啊。读你的书吧,罗杰,写你的作业去。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对他童年时代调皮捣蛋的反应是不寻常的。其他孩子不守规矩的时候也会收到爸爸给的古语词典和绝迹语言的词汇表吗?他们打碎盘子或说脏话时也会被奖励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吗?他一直以为答案是肯定的,所以从未与别人谈论过这个话题。或许,他应该谈论。
很不对劲,真的不对劲。这种感觉在他提起领养话题,父母双双沉默的时候便产生了。
罗杰关上卧室门,走到床边坐下。壁橱下的童年宝库待会儿再去探索也不迟;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确保自己没有违反领养关系中的某些基本协议。他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脑海中的那片暗处,用几乎温顺的口吻问:“道奇?在吗?”
“罗杰!”眼睛只眨了一下,整个世界的色彩便瞬间丰盈了。道奇正坐在她父母在帕洛阿爾托的住宅的后院里,身旁是用来分隔草丛与沟壑的白色围栏。在那场……事故发生后,他们一定重修了围栏,修得更高更紧凑,即便是童年时候的道奇也钻不过去。他认得那个鸟浴池,还有攀附在篱笆上的玫瑰花——希瑟·切斯维奇曾花了大量时间养护。他过去总是很喜欢与道奇一起坐在门廊上,看着母亲的玫瑰,这里玫瑰的颜色比波士顿的多得多。
(那个时候,他对色盲症还了解不多,也不知道自己分辨不出自家小区附近玫瑰颜色的深浅。他只是模糊地觉得加利福尼亚州的色彩总是过度饱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明艳,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或步入了“上下奇境”。)
“你不应该在楼下吃馅饼吗?”道奇在塑料沙滩椅上伸了个懒腰。椅子被拖到后院的一侧,她父亲在另一侧摆弄着烧烤。虽无法透过她的皮肤感受到,但他知道此刻的加利福尼亚州微风和煦、阳光正好。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过加利福尼亚州,也从不知道剑桥市的冬天竟然会这么冷。
“事情古怪得很,”这算是对今夜发生的事的保守说法,说着,他挤出一个微笑,这样她就能从他口中听到了。他不想让她担心,“你那边怎么样?”
“哦,简直一团糟。妈妈烤的蔓越莓派不知怎么着了火。艾琳用大蒜和迷迭香烤的根茎蔬菜倒是没着火,可爸爸烤的火鸡却着了两次火。他现在又要开始烤玉米了,然后……罗杰?发生什么了?”
有时他会忘了两人间的联系对声音有多敏感。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会传过去,也没想过她能分辨出来。“就像我说的那样,事情古怪得很。艾琳怎么跑你家去过感恩节了?”
“我知道,很奇怪,对吧? 由于天气原因,她回家的航班被取消了。我总不能让她孤身一人在公寓里,边吃拉面边愁眉苦脸地隔着窗户和老比尔四目相对吧。我家里人都很喜欢她。她在厨房帮了大忙了,不像我,我的烹饪才华仅限于煎饼。但那是明天早上的工作,不是今晚。”
“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比如?”道奇听上去真的很好奇,也很困惑。
终于有这么一次,他的世界分崩离析,而她的世界却在正常运转。
这么多年,这么多鲜血,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不愿意告诉他自己有多不快乐。像这样在某人的脑海中,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亲密方式。贸然闯入她的大脑,告诉她父母的沉默令自己感到害怕似乎并不公平,仿佛一场她没有要求却无法避免的冒犯。他想保护她,想让她好好享受假期。至于自己的烦恼,他可以等以后再当面跟她诉说,而不是现在去给她平添烦恼。
“没什么,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道奇挪了挪身子。草坪对面,父亲在向她挥手。她挥手回应,笑声从她唇齿间泻出。“还记得咱们之间隐瞒秘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现在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只是……艾琳?”
“对,艾琳。你父母那边到底怎么了?”
“我也弄不清楚。”他三言两语描述了餐桌上发生的事情。他本来还想稍加修饰,后来决定还是算了。道奇更看重事实。她曾说过,如果你的起始数据不准,就无法进行计算。当然,她不会基于一顿饭就评价自己的父母,她会理解的。
说完后,道奇陷入长久的沉默。太沉默了,直到他开始有点担心了,她才开口,“他们对于我俩可能在约会的反应不正常。”
“什么?”
“其他一切都能当作对二十年来他们一直在担心的那场关于领养的对话的夸大反应。我爸妈也不喜欢谈论领养这件事。他们的反应没那么剧烈,但每次我提起这个话题,他们都显得手足无措。我本可以安慰你几句,假装一切都是正常的,除了他们对我俩约会的反应。你妈竟然露出了恶心的表情。你只是提到了我的存在,这组参数可对应的女孩类型多不胜数。况且你也没提我俩有在约会啊,可她看上去就像要吐了一般。这绝不是正常的反应。他们认识我。在你提起我之前,他们就知道我的存在。”
“我不觉得……”
“你好好算算,”一句算得上友善的陈述和温柔的提醒,尤其对她这样一个认为数学是宇宙唯一基石的人来说——她正以自己简单粗暴的方式努力推着他认清事实,“领养已成年孩子的父母有时会对孩子可能去寻找亲生父母的想法很敏感;对这种敏感,没有所谓‘正确的应对方式’。有些父母乐于帮忙,与亲生父母秘密通信多年;还有些父母则会当着你的面撒谎,说你的亲生父母死了,但實际上他们没死。人类是复杂的动物,他们只能根据手头的数据做出决策。所以说,没错,他们手足无措的样子虽然奇怪,但如果你以前试图和他们谈论过这个话题,那也不算奇怪了。”
“可能吧。”
“奇怪的是,”道奇坐直身子,双臂抱住膝盖,“从‘有一个女孩’直接跳到‘你和她在约会吗’太不合理。就算这是合理的,他们恶心厌恶的表情也不合理。除非他们已经知道你会遇见这个女孩,一个你不该与之产生浪漫关系的女孩。这完全说不通。”
“我该怎么办?回去跟他们继续谈吗?”
“不。你得等他们来找你。”道奇顿了一顿,“另外……小心点。”
“我会的,”他保证道,然后睁开了双眼。孤立感席卷而来,甚至比平常更加猛烈。若在平常,他与道奇每天会进入彼此的脑袋里几次,看看对方在干什么,问几个问题,然后退出。但他们独自待着的时候会跟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自在舒坦。可此时此刻,他却因为孤独感到沮丧,沉重到令他难以接受。
他滑下床,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切断与大陆另一端的道奇的联络,反而成了这个晚上让他感到不真实的事情。父母正在楼下踱步,他能听到脚步声,以及偶尔声调拔高的说话声。他们虽没有争吵,但气氛肯定异常紧张。门关着,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听。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来到壁橱前。这一次,当手指碰到松动的木板时,他向外一拉,露出了下面的宝藏:几本对少年而言太过成熟的书,还有在哈佛广场边上一家二手书店里买的脏字词典。他还记得当时把词典藏在外套里,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地跑回家的样子,进门后还不停地四下张望,满心笃定有人发现他带回了不该带的东西。那个年纪的男孩一般会私藏色情照片和《阁楼杂志》1的复印本,他藏的却是一本他本不该知道的脏字来源的词典。
此外,下面还有一层更常见的童年碎片。一只几乎随时间风化了的鸟巢,一块硬如岩石的好时巧克力,几块有趣的石头,几个贝壳,一根骨头——他早忘记来自哪里——一只弹弓,还有几本漫画。普通童年里会出现的普通物件。其中几件现在看起来已经过时,但那又如何?他曾爱过它们,才会把它们藏在这里,不让那些不懂它们重要性的成年人不小心扔掉。
在这层童年藏品残骸的下面躺着一个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文件夹,边缘卷曲。罗杰小心翼翼地取出文件夹并打开,里面装着他年轻时代的骄傲:一篇关于见证红袜队获胜的文章,一本他纠正老师错误的拼写作业本,还有一小叠蜡笔画。第一张画上标致的笔迹写着“罗杰·M.,4岁”,画上他认为应该是自己的小男孩站在田野里,牵着一位女孩的手,两人都笑着。
下一幅画中,女孩不见了,男孩孤身一人站在同一块田野上,眉头紧蹙。男孩的周围,罗杰一遍又一遍地写下了一句话:
多少遍了?
多少遍了?
多少遍了?
单词填满了天空,覆盖了田野,除了悲伤的男孩,盖住了一切。罗杰看着这两幅画,试图将它们与自己记忆中的童年进行对比。他不记得自己画过这些画了。这并不奇怪——多少人记得自己四岁的时候画过的东西?——但它们肯定特别重要,不然他不会把它们藏起来。更重要的是,他当时在某种程度上肯定已经知道了道奇的存在,不然就不会画她。毫无疑问,第一幅画中的女孩是道奇。蜡笔画粗糙的笔触让她的面部轮廓模糊难辨,但微笑时左边嘴角比右边高以及发红的棕褐色头发这些细节还是令他坚信那就是她。此外,还有日期,这幅画是他在道奇第一次对脑海中的那个男孩打招呼的三年前画下的。他俩早就相识过。
“罗杰?” 母亲的声音轻柔得有些过分,“能下来一趟吗,亲爱的? 你父亲和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马上,妈!” 他大喊,然后将照片和其他收藏一起塞回地板上的洞里。
手机响了。
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有手机这件事:那是来自当下的物件,而非如裹尸布般笼罩着整间房子的过去。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眨了眨眼,屏幕上显示的是道奇的号码。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打电话,毕竟只要闭上眼睛,两人就能立刻联络上。或许她觉得和父母在一块儿的他无法回应吧。不管了。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举到耳边。
“你必须马上联络道奇。”电话里传来的却是艾琳的声音,没有寒暄,没有停顿,直入主题。她知道电话另一边是谁,她没有时间客套。从来都没有。“然后跟她说:‘把我们带回到上一个固定点。’告诉她这是命令,是誓约,是指令。你需要尽快告诉她,杰克·道,因为整个‘不可能之城’就要坍塌在你的头上了。”
“艾琳?道奇的手机怎么在你手上?她知道你在给我打电话吗?”
“她不知道。我没时间给你解释了,时间快没了,最后一周也要被你划掉了。笨蛋,这是一个糟糕的方程式,是一首不押韵的十四行诗。你想用什么比喻都可以,但请你马上给她打电话,结束这一切,要快。”
“罗杰!” 父亲听起来很生气,抵消了母亲的轻柔甜蜜,“你给我马上下来!”
罗杰蹲下身子,用手罩住手机,好像这会改变什么似的,“艾琳,你给我听着,马上打住,把道奇的手机还给她,否则我可要——”
“你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陡然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因为我对你没那么熟,但你自己知道这些东西本不该存在。可能是一篇关于某个妹妹的小说,也可能是一张照片或是一幅画。你发现的那个东西不属于我们身处的这条时间轴,却藏在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当中。那是因为我们都曾到过此地,虽然并非绝对的此时此地,但足够接近了。我们已经循环往复许多次了,以至于记忆已在我脑中生成。所以,你必须马上联系道奇,将我刚刚那段话重复给她。”
“不然呢?”
“不然的话,这条时间轴可能就是最后一条了。你年纪大太,已经没有通过化学复位进行治疗的可能,只能当作失败品处理。在上一个轮回里,你是听了我的建议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艾琳冷笑一声,“我们还在,不是吗?快从‘不可能之路’上滚出去,否则就会搭上你的小命,道奇也会被你拖下水。”
电话被挂断了。罗杰放回话筒,失神地盯着电话。他无法理解这一切。
这种事情不可能是真的。但手中的照片又真实得可怕。与此同时,楼梯上竟响起了脚步声。这一切都显得荒诞不经,无可名状又可怖至极。
他閉上眼睛, “道奇?”
后院满是争奇斗艳的花朵,道奇的视角随着她坐直身子轻微抖动,“罗杰?你还好吧?”
“你必须把我们带回上一个固定点。”脚步声已经攀上了楼。他们试图悄无声息地靠近,但他们没有他对楼梯发出的吱呀响声那么了然于胸。他们不曾在这里长大。
“我不明白。你要我做什么?”
“带我们回去,”他重复道,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只能一字一顿地说,“这是命令。”
“罗杰——”
门把手在转动。
“这是誓约。”
他的父亲推开了门,沉重的步子足以分辨出来是他父亲。“你在干什么呢,小子?睁开眼睛。”
“这是命令。”
父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壁橱边拉开。罗杰还没来得及睁眼,一道闪光就从道奇的视觉神经传到他的眼里,顿时眼前一片煞白。棋盘上,白色侵占了斑斑黑点,全盘皆白。
我们失算了,他暗忖。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女孩蜷缩着身子,那模样与其说是个孩子,不如说是只野兽。她慢慢直起身子,个头比艾弗里略高,比齐布略矮,正好处在两者中间,像是经过计算一般。
她黑发黄眼,身穿一袭黑色羽毛制成的长裙,裙摆及膝。她双脚赤裸,指甲修长但脏兮兮的,仿佛从未修剪过,任其肆意生长,直到能用来攀爬这世界的铜墙铁壁。
“你是谁?”齐布的声音充满敬畏。
艾弗里差点没抑制住将她拉开的冲动。毋庸置疑,如果就这么放任她,她会永远待在这儿:她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身处危险中,而没有她,他永远回不了家。
“我是一个乌鸦女孩,”陌生人歪了歪头, “你是谁?”
“我是艾弗里,她是齐布,”艾弗里答,“请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为什么这么问,这里当然是‘上下奇境’啦。”乌鸦女孩朝反方向歪了歪头,“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你们一定很笨。我觉得都是鞋子的罪过。”
“鞋子?” 齐布问。
“鞋子。” 乌鸦女孩抬起赤裸的左脚,夸张地扭动脚趾,“如果无法感知你们要去的地方,如何知道你们从哪里来?天空是为翅膀准备的,大地是为脚准备的,世界本该如此。”
“怎么可能有地方是又上又下的?” 艾弗里问。
“天空之下,依然在树顶之上啊。”乌鸦女孩说,“在‘上下奇境’,我们一直都上下皆在,从不在中间地带游荡……
——摘自A.黛博拉·贝克的《飞跃伍德沃德墙》
(本书将于十一期《科幻世界·译文版》连载完毕)
责任编辑:贺子恒
1 原句”She doesn’t have it in her”另有“她根本没有能力如此”之意。——译者注,除非另作标注,下同。
2原文均为专业医学词汇。
1Hephzibah,有“快乐”之意。
1格式塔作为心理学术语,具有两种含义:一指事物的一般属性,即形式;一指事物的个别实体,即分离的整体,形式仅为其属性之一。
1Djinn,阿拉伯神话中的精灵。
2凯尔特神话中的“春与花之神”。
3古典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的理论,认为人体中有四种性质不同的来自不同器官的液体。
1度量单位,1英尺≈0.3米。
1 芬莉斯(Fenris)是北欧神话中的一只巨狼,是火神洛基(Loki)的儿子。
2 Saskatchewan,被誉为加拿大的“产粮之篮”,以牧场和麦田而闻名。
3 Key West,美国本土最南端城市,在佛罗里达群岛西南端的小珊瑚岛上。
4长度单位,1英里约为1.6千米
1Oregano,叶子可用于调味。
1Here there be monsters, 美国恐怖片,上映于2018年。
1《超级马里奥》台词,暗含游戏中的冒险永无止尽的意思,也有你追求的事物永远在你够不到的地方的意思。
1Hot Topic,美国服装品牌,连锁销售与音乐和流行文化相关的服装及配饰。
1Midwich cuckoos,米德维奇的布谷鸟:出自约翰·温德汉姆的科幻小说《米德维奇的布谷鸟》,意指藏在人类中间的外星人后代。
1美国的慈善机构办的二手货商店。
1杰克·凯鲁亚克(Jack·Kerouac,1922—1969),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代表作《在路上》。
1Jack Daw连拼为Jackdaw有“寒鸦”的意思。
1著名男性成人杂志,《花花公子》的主要竞争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