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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钱穆《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分析

2021-01-12柳清文林劲

档案与建设 2021年12期
关键词:义理曾氏钱穆

柳清文 林劲

1935年6月6日至1935年11月21日,钱穆在《益世报(天津版)》上分五期连载《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积极参与了陈立夫、吴铁城等人在20世纪30年代倡导的“读书运动”,论证了为何要读书、如何读书、读哪些书等问题。钱穆有关读书问题的论说在报纸上连续发表,一方面反映了陈立夫等人倡导的“读书运动”影响之大,参与人员之多;另一方面也折射出民国教育的发展使得阅读教育的传播从学校层面逐步扩展到报纸层面。梁启超在《饮冰室自由书·传播文明三利器》中指出:“大抵国民识字多者,当利用报纸。”钱穆撰写《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的目的是教导民国大学生阅读,对此他的《学龠》一书有过介绍:“时北平各大学学生方发起一读书运动,来征文,原题名《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因其系列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客观上也影响到了普通民众的阅读兴趣。研究钱穆《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的撰写旨趣,可一窥其有关大学生阅读教学的策略,以及大众阅读文化氛围塑造的思考。

一、缘何倡导阅读

且不论钱穆有关阅读问题的论述在1935年的这场“读书运动”中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反响,单从钱穆自身的角度而言,他对自己的这篇论述十分看重。钱穆在1958年编著《学龠》一书时,特意将《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收入其中。《学龠》出版说明中有一段话很能佐证钱穆对《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的重视程度:“近人论学,好尊四方,因美其名曰‘科学方法’,一若中国古人为学无门径方法可寻。钱宾四先生乃辑其过去所撰有关开示学者以治学之门径与方法者,凡六篇,汇为一册,名为《学龠》,于1958年自印于香港。”

《学龠》一书主要是钱穆通过梳理自孔子至清人的为学方法,展示古人的学术门径。全书共收文六篇,除了第五篇《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后在《学龠》中更名为《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成于1935年,其余五篇皆作于1955-1956年。尽管《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成于钱穆40岁时,与其60岁左右在香港论读书方法已有20余年的跨度,但錢穆依然将之收入《学龠》。足见钱穆40岁时的《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不仅是他的得意之作,且在其论读书方法的学术架构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至于钱穆为什么要倡导大学生与普通民众阅读,其因有二。首先,无疑是受到了1935年前后的“读书运动”的影响。而这场“读书运动”缘何兴起,钱穆在《益世报(天津版)》上《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开篇即有交代:“读书运动并不是一件新鲜摩登的事,每逢国家社会不安,人才衰落,风俗颓敝的时候,往往有当时的几个学者和思想家来提倡主持在他们当时应有的读书运动。”从钱穆话中我们能够发现,民国时局的动荡不安,以及人才培养的衰退,使得当时的一批学问家不得不走出书斋,大力提倡读书,并力图通过以自己的阅读经验教导学生,缓和人才凋敝的不利局面。

其次,从学术发展的角度而言,钱穆提倡读书,并指示学生读书方法,也有着推动学术发展的根本观照。上文已述,钱穆在《学龠》中将《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更名为《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实际上,钱穆不只更改了该文之标题,文本具体内容的细微之处亦有调整。而钱穆文辞上的改动也是为了说明其撰写《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不单单是为了响应当时的一场文化运动,同时也有更深层次的学术考量。钱穆《学龠·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开篇,已不再强调当时北京各大学学生的读书运动,转而从学术治理门径的维度,对写作该文的目的予以说明:“每一时代的学者,必有许多对后学指示读书门径和指导读书方法的话。循此推寻,不仅使我们可以知道许多学术上的门径和方法,而且各时代学术的精神、路向和风气之不同,亦可藉此窥见。”

钱穆在《学龠·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中撰写目的的介绍,显然比他在1935年《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中的说法,具有更强的学术性。从钱穆的概说中亦能得知,他提倡的大学生阅读学习,除了需要与社会现实挂钩,有入世目的之追求,还要从学术发展的角度,以及不同时代学术精神、路向和风气等层面,促进学术研究转型和创新。而钱穆的这些主张,也都是针对20世纪30年代学风凋敝的现实情境提出的必要举措。钱穆作为现代中国第一代从事学术教育的“专门家”,面对西学东渐的潮流,能在纷纭复杂的社会背景下,既重视阅读教育的社会现实职能,又强调阅读教育的学术教化价值,如此多元的视野,深邃的洞识,难能可贵,堪为卓见。

二、如何进行阅读

钱穆的《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从其标题上即可明晰,该系列文章主要是回顾清中后期学者的阅读方法,以此反思民国大学生的读书方式,促进全社会阅读风气的养成。钱穆主要是以清儒的读书方法为范式,故其提出的读书方法还是很难回避清代学术史上的一些主要问题。例如从清初即萌芽,一直讨论到晚清的“义理”“考据”之辩,以及为学“广博”还是“精深”的问题,自然而然成为钱穆议论的重点。

(一)义理为先

钱穆《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首先提到的,是晚清名儒陈澧与《东塾读书记》。陈澧被认作晚清朴学的关键学者,但《清史稿》评价他更多强调了其考据学之外义理发挥的成就:“其于汉学、宋学能会其通。谓:‘汉儒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轻蔑汉儒者,非也。近儒尊汉儒而不讲义理,亦非也。’”钱穆紧紧抓住此点,借助陈澧强调,读书不只是为了考证,而考证之后的义理阐述才是阅读的第一要义:“盖专以训诂考据的兴趣与见解来读书,则读书只为我作文地步。只求觅得书中一罅缝,提得出一个题目,写得出几条笔记或一篇文字,或甚至一本书,便谓学问能事已尽。却于所读那书之全体上,或大体上,懒于玩索。”从钱穆的话中能够看出,他在《近百年之读书运动》中首先抬出陈澧,并不只是为了在清代学术汉宋交锋的漩涡中,借助《东塾读书记》张扬自己既重考据亦重义理的学术倾向。他更多的是想通过陈澧的话,告诉读者读书过程中探求义理的重要性。在钱穆看来,考据学发展到一定阶段,很容易陷入对史料细枝末节的玩索上。考订清晰一则史料确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但如果所有读者都陷入考证文本细微的窠臼,不去做文本更宏观的思考,阅读很可能会陷入文本摘抄的陷阱中。这样的读书方式不仅很难促进学术的发展,同时也很容易让读者为了著书立说只顾眼前的利益,而忽视义理建构推动学术繁荣、文化进步的重要作用。

(二)由博返约

钱穆《近百年之读书运动》在讨论完陈澧与《东塾读书记》后,第二、第三篇接连谈了曾国藩、张之洞两人的读书方式。钱穆将他们排在陈澧之后,乍一看是承接此前的思路,以阅读理论深度为导向,层层递进,进一步展现清儒阅读方式的创建。但实际上,钱穆连续引出曾、张二人,并将曾氏读书论置于张氏《书目答问》前,不仅有着严密的学术考量,还带有建构话语体系的目的。其实从《曾国藩》《张之洞》两篇的开头,就能明显觉察出钱穆截然不同的论述风格。钱穆言及曾国藩时,不吝褒奖之词:“治近百年史的,论到人物方面,无论如何,不能不首先推到曾国藩。曾氏气魄之雄厚,人格之伟大……至论学术,曾氏也有他自己一套独特之旗帜与地位。述说近百年来之诸儒读书论,曾氏是极可注意的一人。”但谈到张之洞的时候,钱穆则一改此前的话语模式,变得有些苛刻:“张之洞,严格说,算不得一个合标准的学者,……《书目答问》虽有人说是他请人代作,然我们在这里,不妨仍用他名字来叙述。”而钱穆有关曾、张二人判若云泥的评价,具体落实在读书方法上,則是他有关读书究竟应该求“博”还是求“约”的思考。

钱穆将曾国藩的读书方式,概括为“守约”:“那时曾氏对于‘守约’的读书法,已有十分坚确的自信,他的此项见解……实与当时博雅考订之学,绝然异趋。”而后钱穆引曾国藩自己的话“买书不可不多,而看书不可不知所择”,将曾氏由博返约的阅读方法交代明晰。至于张之洞为何在读书方法上成为钱穆抨击的对象,钱穆解释说:“而版本目录校勘收藏,还只是给做某种学问的人一种方便,并不算是一个门径。……最多亦不过造成一种博杂无统,泛滥无归的学风而已。”要知道,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时至今日仍然是从事版本目录学研究的必读书目。故与其说,钱穆已然察觉到张之洞过分执着于读书之博,忽略阅读的选择性,影响了一时风气,不如说是他必须借助曾国藩“守约”的主张,来消解乾嘉以降重博而不重约的读书气氛。

三、结语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钱穆《近百年之读书运动》实际上从始至终还是难以走出清代学术汉宋对立视域下,考据、义理分裂,博、约之辩等传统命题。他围绕清儒教导民国大学生的阅读方法,也还是回到清代学者阅读的具体语境中,用一种学术手段,力图激发起全社会的阅读热情。虽然钱穆阅读理论构建的基础是清儒生态,但实际上,清儒读书所面临的问题,以及他们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而带来的学风嬗变,对民国大学乃至民国学术界还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35年《现代出版界》发表的《读书运动的本质》一文,已经讲明了民国读书运动的根本目的:“决不单是要求有温文尔雅的弦歌雅颂之声,好让世人认识中国人是好整以暇的民族,而是要求全国的人乘着这国家还有复兴希望的常见,多准备一定救国的智慧,将来好做真正救国的事业了。”比起一味宣传读书,甚至片面夸大读书与救国的作用,钱穆等学问家带有学理性的系列文章,则更具参考价值和实践效应。民国的读书运动能否真正取得成功,取决于新的读书方法与读书文化氛围塑造所带来的实绩。后者讨论甚多,而前者却并不是仅仅通过讨论和宣传就能够形成的。读书能够塑造文化氛围,读书的方法在学理层面还有着周密的逻辑。只有走到这一步,读书运动的完整性、持续性才能够得到全面、有效的保障。

在人类文明进程中,人们对阅读意义的认识不断深化。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全世界发出了“走向阅读社会”的号召。199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决议,将每年的4月23日定为“世界读书日”。今天,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浩浩荡荡,好读书、多读书、读好书,正成为全人类的共识与需求。在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进程中,钱穆的“读书运动”必定会超越那个时代,带给我们更全面、更严肃、更迫切、更新颖的思考和实践。

注释与参考文献

[1]钱穆:《近百年来之读书运动》,《益世报(天津版)》,1935年6月6日至11月21日。

[2]钱穆:《学龠》,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

[3]钱穆:《近三百年学术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

[4]王新命:《读书运动的本质》,《现代出版界》1935年第4期.

[5]温庆新:《古典目录学与古代目录学家的知识信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2期。

[6]王祥辰:《〈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的朴学范式及其诗学启示》,《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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