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曾国藩日记》:一日四省
2015-07-15唐浩明
学界有晚清四大著名日记的说法。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推曾国藩的日记。现存的曾氏日记,起自道光十九年正月初一,终止于其去世的当天,即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四年。
原文
醒早,沾恋,明知大恶,而姑蹈之,平旦之气安在?真禽兽矣!要此日课册何用?无日课岂能堕坏更甚乎?尚腼颜与正人君子讲学,非掩著而何?辰正起,读《旅卦》。饭后,读《巽卦》,一无所得。白文都不能背诵,不知心忙甚么。丹黄几十叶书,如勉强当差相似,是何为者?平生只为不静,断送了几十年光阴。立志自新以来,又已月余,尚浮躁如此耶!
新买缪刻《太白集》,翻阅高吟数十章,甚畅,即此可见重外轻内矣。
未正,出门拜寿,拜客三家,晡时归。饭后,岱云来。余写联幅七纸,岱云欲观予《馈贫粮》本,予以雕虫琐琐深闭固拒,不欲与之观。一时掩著之情,自文固陋之情,巧言令色,种种丛集,皆从好名心发出,盖此中根株深矣。初更客去。复黄晓潭信,伪作亲厚语,意欲饵他馈问也。喻利之心鄙极丑极!即刻猛省痛惩,换写一封,作疏阔语。天头:迁改勇甚,可敬!
记昨日、今日事。昨日心境已记不清切,自治之疏极矣。三更,点古文一卷半。(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日)
评点
这是一篇有趣的日记——
一是因为恋床晚起而骂自己为禽兽。二是读《易经》读不进,读李白的诗则意气舒畅。三是陈岱云想看他本日随手记录的小册子《馈贫粮》,他藏着掖着,坚决不拿出来。四是给朋友写信,为求得馈赠而故作亲热,想想这个心思极为丑鄙,又改写一封情感平淡的信。
这四件事,让我们看到一个本色的曾氏,也看到一个强力塑造新我的曾氏。
曾氏有一副名联:
“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在今人看来,这副联语,绝对是绝对化了。千千万万普通人都不是圣贤,难道就都是禽兽?若完全没有收获的希望,耕耘又是为了什么?显然这是说不通的。我们只能这样理解:曾氏这里所说的只是一种别无选择、一根筋到底的斩钉截铁般的态度。与自身的毛病作斗争,的确需要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这种过河卒子的志向,若瞻徇犹豫,则很难有所成绩。从这个角度来看,曾氏骂自己为禽兽就可以理解了。
曾氏说过:“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所以读李白的诗,他要高声吟诵,以便得其雄伟之概、探其深远之韵,于是乎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意气得以舒畅,胸襟得以开拓,心情很快乐。这个细节再次让我们感受到诗人曾氏的激情,以及学者曾氏的欠缺。
最有趣的是给黄晓潭复信事。曾氏最初的做法实乃世之常见,但处于修身状态中的曾氏却不愿循世情。这让我们看到曾氏忸怩作态的一面。难能可贵的是,曾氏有这种敢于公开亮丑的勇气。天头上的六字批语应该也是倭仁所为。今日尘世,固然绝无如此作日记的曾国藩,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作批语的倭仁。是古风朴诚,还是今世率真,确乎难以评判!
(摘自《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岳麓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