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历史地理学解读

2021-01-12蔡婷婷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张若虚海潮春江花月夜

王 旭,蔡婷婷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春江花月夜》是唐代诗人张若虚创作的长篇七言歌行,闻一多赞誉此诗乃“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在这种诗的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足见其文学价值之高。晚清诗论家王闿运亦评曰:“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张若虚也正是凭借此诗,在中国古代文学名家中占据一席之地。今人对该诗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然大多是从文学、美学、哲学、艺术等角度进行解读[1]。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肯定了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春江花月夜》作为一首咏物抒情诗,其创作有真实的原型,并非虚构之作。何坦野、李金坤虽对该诗的创作地点有所推测,但由于没有准确地结合历史地理环境进行考察,结论难以令人信服[2]。有鉴于此,笔者拟从历史地理学角度对该诗进行解读,不当之处,尚祈方家指正。

一、海西头:唐代扬州的海潮

《春江花月夜》全诗36句252字,其中12次提到江、3次提到海、2次提到潮。开篇4句即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明月初升时海潮随之上涨,浮动的月光随着水波照耀千万里,描写的是春季长江入海口江海交融、海天一色的自然景观。江水自西向东奔流,海水满月夜在潮汐的作用下自东向西循江口涌入,相互鼓荡,形成浩渺的江海景观,给人以平缓开阔之感。分析张若虚所处时代扬州的自然地理环境,这种景观的出现便不难理解。

张若虚的生平事迹,由于史料缺失,无法详知。仅《旧唐书·贺知章传》中载:

先是神龙中,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若虚兖州兵曹[3]卷190,5035。

神龙(705—707)为武后最后的年号,中宗复位后仍沿用。兖州属河南道,治瑕丘县(今山东济宁兖州区)[3]卷38,1466。兵曹是府一级参军,在州称司兵参军,属低级武官。张若虚为扬州人,对家乡的自然风物熟稔,这是我们判定《春江花月夜》是以扬州为创作地的主要依据之一。他名扬于神龙年间,而此时海潮对于扬州的影响较强,唐人粱肃在《通爱敬陂水门记》中说:“当开元以前,京江岸于扬子,海潮内于邗沟,过茱萸湾,北至邵伯堰,汤汤涣涣,无隘滞之患。”[4]卷519,5274-5275茱萸湾即今扬州湾头镇,邵伯堰在今扬州邵伯镇。“汤汤涣涣”形容水量之大,而这里的“海潮”并非是指海水,而是受到海水顶托沿河道上循的江水。

历史时期,随着长江河口的东移及主泓道向南摆动,海潮对扬州的影响有不断减弱的趋势。大约在7500年前,长江入海口在今镇江、扬州一带[5],海水可以直达扬州南部的蜀岗。春秋邗城、战国楚广陵城和汉广陵城均位于蜀岗之上,当是为了防范海潮的侵袭。由于潮水汹涌,还形成了“广陵涛”的盛景,西汉枚乘《七发·观涛》载:“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南北朝时,大潮已有东移的趋势。刘宋永初年间,“刺史每以秋月出海陵观涛,与京口对岸,江之壮阔处也”[6]卷14,255。海陵即今泰州,在广陵之东。根据历史地理学家的研究,此时扬州的海岸线大致在今泰兴、如皋以南至白浦(属如皋)以南一线[7]。

隋唐时期,扬州的海潮逐渐由汹涌转向平缓,春秋时代“朔望有奔涛”[8]的潮景已经消失不见。隋炀帝诗作中多有描写扬州海潮者,如《泛龙舟》云:“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9]杨广用淮南、江北、海西头三个区位名词来限定扬州的位置,其中“海西头”即海潮所能影响的尽头。又所作同名《春江花月夜》云:“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10]该诗虽为“宫体诗”,所展现的意境和思想远不及张诗深远,但两诗所咏江、海、春、花、月、夜等物象相同,这也是张诗以扬州为创作地的明证。入唐以后,“海西头”仍是标识扬州区位的一种文学意向,很多诗句都以它来指代扬州,如开元初年孟浩然作诗《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云:“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11]卷160,1640许浑《宿水阁》:“野客从来不解愁,等闲乘月海西头。未知南陌谁家子,夜半吹笙入水楼。”[11]卷538,6184又蒋涣《登栖霞寺塔》:“瀍涧临江北,郊原极海西。沙平瓜步出,树远绿杨低。”[11]卷258,2877瓜步即瓜步山(在今南京六合区),唐代属扬州六合县。

咏物抒情诗虽然大多融入作者的个人情感,常运用想象、夸张、拟人、比喻等创作手法,但仍要以现实景观为依托。关于扬州的海潮及江海景观,唐代诗人有相当多的描写,且与《春江花月夜》相契合处不少。如马戴《送皇甫协律淮南从事》“楚樯经雨泊,烟月隔潮生”[11]卷556,6509正与“斜月沉沉藏海雾”一句相合;施肩吾《及第后过扬子江》“鱼龙互闪烁,黑浪高于天”[11]卷494,5627及卢仝一《扬子津》“风卷鱼龙暗楚关,白波沉却海门山”[11]卷387,4385正与“鱼龙潜跃水成文”一句相合;刘昚虚《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苍”[11]卷256,2861正与“江天一色无纤尘”一句相合。由于地处“海西头”,扬州有时还会遭受海潮之灾,如天宝十年(751)“广陵大风驾海潮,(沈)〔沉〕江口船数千艘”,又开元十四年(726)秋“润州大风自东北,海涛没瓜步”[12]卷36,931。此时的海潮虽失去了“广陵涛”的气势,但在大风的影响下仍能形成灾害。

中唐以后,海潮仍可影响扬州(晚唐诗人张祜《瓜洲闻晓角》云:“寒耿稀星照碧霄,月楼吹角夜江遥。五更人起烟霜静,一曲残声遍落潮”;又《题金陵渡》云:“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11]卷511,5876、5886),不过已经很微弱。李绅《入扬州郭》诗序云:“潮水旧通扬州郭内,大历已后,潮信不通。”[11]卷482,5524此时的扬州城离长江有二十余里,诗中所言虽不能代表整个扬州地区的情况,但城郭不通潮信无疑是海潮影响减弱的体现。自第四纪以后,长江每年都携带近四亿吨泥沙沉积于河口三角洲地区,隋唐时期,随着长江流域中上游的开发力度加大,下游三角洲也快速发育。具体到扬州而言,则一方面,江口东进的速度加快。《资治通鉴》光宅元年(684)条引《九域志》载:“扬州东至海陵界九十八里,又自海陵东至海一百七里。”[13]说明扬州城已离海岸有两百余里之远。另一方面,长江江面趋于狭窄。润、扬之间的江面,旧阔四十里,到了元和年间,已经缩短到十八里[8],缩幅超过一半。在这种情况下,张若虚时代长江下游地区那种平缓温和、开阔浩渺的江海景观也随之消失了。

本节简要梳理了不同时代海潮与扬州的关系,概而述之,自先秦至隋唐,海潮有由汹涌逐渐转向平缓的趋势。张若虚生活于唐中前期,此时海潮虽然失去了汹涌的气势,但对长江扬州段河道仍有不小的影响,故时人用“海西头”一词来形容,且当时润、扬之间的江面尚比较宽阔。这为《春江花月夜》的创作提供了自然地理基础。

二、芳甸、江树与白沙:唐代扬州江岸的植被和江中沙洲

《春江花月夜》第五、六两句为:“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一江春水曲曲弯弯地流淌过芳草甸,月光倾泻在花草树木上,像朦胧的霰雾一样,显得洁白无瑕。芳甸,一般解释为“开满花草的郊野”或“遍生花草的原野”,这种理解应该是合理的。皎然《春日又送潘述之扬州》云:“柔风吹杨柳,芳景流郊甸。”[11]卷818,9298这里“郊甸”成了一个专有词汇。不过针对“江流转绕”这一动态场景,我们还可以有更深一层次的认识。这里的“芳”可作修饰词解,用来修饰“甸”,形容花草的颜色、气味等。关于暮春时节扬州的花草景色,相关诗句不胜枚举,如韦应物《酬柳郎中春日归扬州南郭见别之作》云:“广陵三月花正开,花里逢君醉一回。南北相过殊不远,暮潮从去早潮来。”[11]卷190,1949诗句中提到“暮潮”与“早潮”,故“花正开”很可能是描写江岸之景。那么“甸”又作何解呢?

刘希夷《江南曲(五)》云:

舣舟乘潮去,风帆振早凉。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云明江屿出,日照海流长。此中逢岁晏,浦树落花芳[11]卷82,882。

刘希夷(651—678?)为高宗上元二年(675)进士,生活时间比张若虚要早约二三十年。该诗所描写的虽是清晨扬州的江岸,但景色与张诗颇多相似,诗中提到的“楚甸”和“花芳”正合“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之语,作者待到潮水退去之后才看到“楚甸”,可见“甸”在潮涨时会没入江中,而《春江花月夜》描写的正是潮涨时的情景。所以我们认为,所谓“芳甸”,是指江岸边长满花草的沙洲或滩地,它们面积不大,很多是潮涨而没,潮落而出。南朝谢朓《又晚登三山望京邑》云:“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14]卷27,586此处“芳甸”与“春洲”相对,可证“甸”与长江中的沙洲相同。李白《寄淮南友人》云:“红颜悲旧国,青岁歇芳洲。”[11]卷172,1773淮南指代扬州,“芳洲”应即“芳甸”之意。又初唐诗人宋之问《郡宅中斋》中有“郡宅枕层岭,春湖绕芳甸”[11]卷53,658之句,“芳甸”被湖水所环绕,显指湖中之岛或沙洲。

刘希夷《江南曲》其他篇目又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城临大江汜,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阁,珠楼碧烟里。月明芳树群鸟飞,风过长林杂花起。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11]卷82,882。

作者在诗句中巧妙地运用了草、花、林等常见景物来寄托忧思,尾句“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与《春江花月夜》中“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意境相似。所述南洲草、北岸林、江花、长林、杂花等景物与“月照花林皆似霰”“落月摇情满江树”等句相合,“草”“花”之景象前已叙述,这里再就“江树”论述一二。唐代描写扬州江树的诗文非常多,如孟浩然《广陵别薛八》云:“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风帆明日院,何处更追攀。”[11]卷160,1646李绅《宿扬州》云:“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11]卷481,5507这种江树实际上就是枫树,秋季时树叶变红,故有“深浅红树”之说。孟浩然《渡扬子津》云:“林开扬子驿,山出润州城。海尽边阴静,江寒朔吹生。更闻枫叶下,淅沥度秋声。”[11]卷160,1657作者乘船穿过树林才能看见扬子驿,可见江岸枫树生长得相当茂密。又蒋涣《途次维扬望京口寄白下诸公》:“晚帆低荻叶,寒日下枫林。”[11]卷258,2877荻即荻草,是一种水生植物,故诗句中的枫林应生长于江岸边。

《春江花月夜》第七、八句为:“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白色的沙渚与月光、霜雾融为一体,使人难以辨识。白沙,有学者认为是湖南长沙的白沙井所在地,也有人认为是浙江富春江上的沙洲,都缺乏过硬的证据。汀,即为沙洲,隋代诗人阴铿《广陵岸送北使诗》中有“汀洲浪已息,邗江路不纡”[14]卷30,622之语,而“白沙”其实就是江沙,因其色白而称白沙。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唐、宋以来,(扬州)滨江洲渚日增,江流日狭。”[15]所言大致不误。时人诗句也常见对沙洲的描写,如刘长卿《奉送从兄罢官之淮南》云:“万艘江县郭,一树海人家。挥袂看朱绂,扬帆指白沙。”[11]卷149,1545刘禹锡《晚步扬子游南塘望沙尾》云:“郊外绿杨阴,江中沙屿明。”[11]卷355,4004李涉《润州听暮角》云:“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11]卷477,5467又李白《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云:“海水落斗门,潮平见沙汭。”[11]卷184,1880

这些沙洲中,面积最大的当属瓜洲。李绅《宿瓜洲》云:“冲浦回风翻宿浪,照沙低月敛残潮。”[11]卷482,5523由于瓜洲面积太大,导致过江舟船不得不绕行,甚至有搁浅之患。史载时润州“北距瓜洲沙尾,迂回六十里,舟多败溺”[12]卷128,4470,为此齐浣在瓜洲“开伊娄河二十五里,渡扬子,立埭,岁利百亿,舟不漂溺”[12]卷41,1057。唐中叶,瓜洲与北岸相连,其行政所属也由润州变更为扬州[3]卷129,3607。瓜洲之外,又有白沙洲。此洲在南北朝时已经成陆,南齐曾在洲上设置军寨[6]卷57,987。顾况《送大理张卿》云:“春色依依伤解携,月卿今夜宿隋堤。白沙洲上江蓠长,绿树村边谢豹啼。”[11]卷266,2948又窦常于宝历元年(825)以“寝疾告终于广陵之白沙别业”[4]卷761,7908-7909。

瓜洲和白沙洲只是当时润、扬之间长江河道中众多沙洲的代表,施和金教授根据宋及宋以后的方志,推测唐宋时期这一带至少有鸡距、乌沙、杨林、木瓜、开沙、藤料等十多个沙洲[16]。张若虚所看到的“汀上白沙”究竟是哪个沙洲,今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数量众多的沙洲为《春江花月夜》的创作提供了原型和素材。

三、青枫浦、碣石及潇湘:唐代扬州的近海及长江航运

《春江花月夜》从第九句开始转入抒情,作者将自己视作游子、思妇之外的第三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理解他们缠绵悱恻的离别相思之情。第十八句中出现地名“青枫浦”,有学者认为是指今上海青浦区和枫泾古镇一带,但青浦县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才从华亭县和上海县分出[17],而枫泾镇原名白牛镇,到明代才改名[18],故此说不实。还有学者认为是指今湖南浏阳市的双枫浦,不过单从字形和字音上就无法说得通。所谓“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是说思妇想到爱人一去不返,如白云飘过无痕,进而感到无限的忧愁和思念。此句的主语是思妇,故青枫浦应该在扬州。那么有没有文献可以证明此推测呢?答案是肯定的。孙逖《扬子江楼》:“驿道青枫外,人烟绿屿间。晚来潮正满,数处落帆还。”[11]卷118,1193又李益《扬州万里送客》:“青枫江畔白蘋洲,楚客伤离不待秋。”[11]卷283,3221说明扬州确有青枫这一地名。前面讲到,扬州江岸有很多枫树,这些枫树在秋天为红色,春夏则为青绿色,故颇疑青枫浦是因枫树而得名。“浦”为水道之意,这里应理解为入江的通道,祖咏《泊扬子津》云:“才入维扬郡,乡关此路遥。林藏初过雨,风退欲归潮。江火明沙岸,云山碍浦桥。”[11]卷131,1335可见扬子津有一条通往长江的水道。从“驿道青枫外”之句看,青枫浦上应该设有驿站,为一处交通节点,游子从此处出发外出经商,久之而成为思妇寄托相思的地理标识。

第三十五、三十六句为:“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一般认为,这里的碣石和潇湘并非实指,代指天南地北。然而盛唐时期的疆域,东及大海,西到咸海,北达贝加尔湖,东北至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一带,南及南海,大大超过碣石和潇湘所涵盖的地理范畴,所以“天南地北”之说较为勉强。该句后接“不知乘月几人归”一句,所以是说游子到过碣石、潇湘,即诗文中的“扁舟子”。碣石之所以有名是因为秦皇、汉武等几位皇帝曾巡行至此,汉末权臣曹操又留下了“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样的名句。《尔雅·释名》:“碣石者,碣然而立在海旁也。”又《说文解字》:“碣,特立之石也,东海有碣石山。”故碣石往往与海岸联系在一起(碣石的具体位置,未有定论,但大致可以确定在渤海湾一带)[19]。潇湘的指代比较明确,即湖南的潇水和湘江,湘江流到永州零陵区西合潇水。

唐代扬州的水陆交通非常发达,史称“淮海奥区,一方都会,兼水陆漕挽之利”[20],因此外出经商的人相当多,如维扬有名万贞者,“大商也,多在于外,运易财宝,以为商”[21]卷345,2735,故《春江花月夜》中思妇所思念的游子为商人的可能性最大。问题是张若虚在众多的经商地点中为何要选择碣石和潇湘呢?我们认为,这两地均是扬州商人主要的经商目的地,分别代表了扬州近海和长江两条重要交通航路的目的地。

首先看近海航运。根据樊文礼先生的研究,唐代中国近海区域,有一条贯通登州、海州、楚州、扬州、杭州、明州、广州等港口的航线[22]。这条航线可以分为三段:北段的环渤海航线,外通新罗、日本等地;中段由胶州湾到长江口;南段由长江口至广州,外延伸到交州。扬州毫无疑问是连接中段航线和南段航线的节点,从此出发,南可下明州、建州、广州等地。王昌龄《别陶副使归南海》云:“南越归人梦海楼,广陵新月海亭秋。”[11]卷143,1450南越即指广州。又杨晔《膳夫经手录·茶》载:“建州大团,状类紫笋……唯广陵、山阳两地人好尚之,不知其所以然也。”[23]建州即今福建建瓯市,证明扬州与福建间存在海运茶叶贸易。

从扬州向北则可达楚州、海州、密州、登州、莱州等地。杜甫《后出塞》云:“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11]卷18,185说明今江浙地区与辽东间的近海航运很通畅。又《云溪友议》记:“登州贾者马行余,转海拟取昆山路,适桐庐时,适西风而吹到新罗国。”[24]桐庐在今浙江富春江中游,通过杭州湾出海。所谓“昆山路”应该是登州至江浙地区的近海航线。唐代时大运河北过长江到达楚州后即折向西北,至洛阳后再折向东北通往涿郡。由于运河不流经山东,且最远处不及辽宁,故这些地区的粮食、商货转输很多要依靠海运。如武则天时,为牵制奚与契丹,在营州州治柳城(今辽宁朝阳)驻扎重兵,其军需均依仗海运,而开元十四年七月“沧州大风,海运船没者十一二,失平卢军粮五千余石,舟人皆死”[3]卷37,1358,这些粮食大部分都是从江淮地区转输的。又日本僧人圆仁在密州诸城县界大朱山驻马浦,“遇新罗人陈忠船,载炭欲往楚州”,圆仁欲搭乘此船,最后以“船脚价绢五匹”成交[25],可见货运海船也常常搭载散客。唐中前期,潮信尚能直达城内,故扬州仍是重要的海港城市。虽然目前尚未见扬州与山东、辽宁等地存在近海航运贸易的史料,但从以上间接材料来看,自扬州始发或转运北上的海船应不在少数。

再看长江航运。权德舆《杜公淮南遗爱碑》载:“(扬州)控荆衡以沿泛,通夷越之货贿,四会五达。”[4]卷496,5055荆衡大致指今两湖地区。潇、湘是长江南岸的主要支流,从行政区划的角度看,泛指今湖南地区。唐代时,扬州与此地区的水运交通相当便利,郑谷《淮上与友人别》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旗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11]卷675,7793作者与友人在扬州分别,一沿运河北上入关中,一溯江而上西行前往湖南。又《太平广记》引《续幽怪录》载:“尼妙寂,姓叶氏,江州浔阳人也。初嫁任华,浔阳之贾也。父升,与华往复长沙、广陵间。”[21]卷128,906叶升与任华就是在长沙与扬州两地之间经商的商人。

而描写扬州与湖南之间商业联系的诗句也非常多,如朱放《杨子津送人》云:“今朝杨子津,忽见五溪人。老病无余事,丹砂乞五斤。”[11]卷315,3541五溪在今湖南西部的怀化、邵阳一带,历史时期是丹砂的主要产地,朱放在扬州扬子津见到的“五溪人”应是从事丹砂贸易的商人。又《太平广记》之《江淮市人桃核》载:“水部员外郎杜涉,尝见江淮市人,桃核扇量米,止容一升,言于九嶷山溪中得。”[21]卷405,3270九嶷山在今湖南南部永州一带,属湘江流域。“市人”之所以有桃核扇,显然是因为他曾到九嶷山地区做过生意。与扬州仅一江之隔的金陵,也有不少商人前往湖南经商,张籍《贾客乐》云:“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秋江初月猩猩语,孤帆夜发湘(潇)渚。……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卖翁。”[11]卷21,271除了文献记载外,很多考古材料也能证明扬州与湖南间存在紧密的商业联系。扬州是国内出土长沙窑器物和标本最多的城市,其数量超过了地域邻近的寿州窑、宜兴涧众窑和越窑产品[26]。

由于弃农外出经商的人非常多,故出现了一些描写商人妇思念丈夫的诗句。如李白《长干行(二首)》云: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尚不开。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忆妾深闺里,烟尘不曾识。嫁与长干人,沙头候风色。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去来悲如何,见少离别多。湘潭几日到,妾梦越风波。昨夜狂风度,吹折江头树。渺渺暗无边,行人在何处?好乘浮云骢,佳期兰渚东。鸳鸯绿浦上,翡翠锦屏中。自怜十五余,颜色桃花红。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11]卷163,1697。

据《景定建康志》卷16《坊里》载,长干里在江宁城内,故该诗应是以金陵的“商人妇”为创作原型。扬州与金陵同为长江下游重要的商业城市,人群构成与经商风气有很大的相似性,故“长干商人妇”应该也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何《长干行》中的“商人妇”与《春江花月夜》中的“思妇”形象如出一辙的原因。诗文中提到的“瞿塘”“巴陵”即三峡地区,唐代宗时刘晏在扬州造船,“调巴、蜀、襄、汉麻枲竹筱为绹挽舟”[12]卷53,1368,可见长江下游地区的经济腹地已经远及巴蜀地区,而“湘潭”则是这条航线上的重要经商地。

总之,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提到的碣石、潇湘并非虚指,而是以扬州近海贸易和长江水运的繁盛为现实基础的。时人说“江都俗好商贾,不事农桑”[3]卷59,2332,这些商人外出经商的商路不出运河、长江和海洋三条线,作为扬州人的张若虚对这种情况自然相当了解,故在诗句中有所体现。

小 结

《春江花月夜》以其美妙的场景、华丽的辞藻和绝美的意象,成为中国古代诗文中的名篇,但是若要真正理解该诗的意境,一定要将其放回到“历史现场”去考察。对于此类借景抒情诗,尤其需要将环境与诗句的关系置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框架中去思考和解释。其实不单是《春江花月夜》,任何文学作品,无论其外在的形式如何变化、排比如何工整、用典如何精当、思想如何深邃,都不可能完全是虚构、想象和艺术化的,而是感知、选择和表达的结果,作者所处的环境、生活的经历、接触的文友等都会影响其创作。

本文主要从历史自然地理和历史交通地理两个层面解读了《春江花月夜》。唐中前期,潮信对于扬州的影响仍然较强,故才会出现海潮连江、潮月共生的场景。润、扬之间长江河道中分布着数量众多的沙洲,春季江岸及沙洲上生长着茂盛的花草树木,这些物象为“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汀上白沙看不见”等优美诗句提供了素材。诗中提到的碣石、潇湘并非虚指,而是当时扬州商人外出经商的主要目的地,也是扬州襟江、控海交通区位优势的体现。由于大量居民到外地从事商业活动,故催生出“商人妇”这一群体。在扬州,游子多从“青枫浦”出发经商,久之其成为思妇寄托相思的地理标识。唐人李肇说:“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扬子、钱塘二江者,则乘两潮发棹,舟船之盛,尽于江西。编蒲为帆,大者或数十幅,自白沙溯流而上,常待东北风,谓之潮信。”[27]所言主旨虽是内河航运,但“潮信”“白沙”正是《春江花月夜》中的重要物象,故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概括本文的主要论点。

猜你喜欢

张若虚海潮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 唯美扬州行 中华好诗词大会征稿启事
在海边
春江花月夜 唯美扬州行 中华好诗词大会征稿启事
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月”意象及“神秘”诗境刍议
爱你最后的方式
王小奇送画
望海潮·庆嫦三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