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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性转化与学科主体性建构
——对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百年发展的历史考察

2021-01-12唐晓琦徐选国

河南社会科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社会学本土化学科

唐晓琦,徐选国

(华东理工大学 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上海 200237)

一、百年论争:社会学本土化到底是什么

社会学传入中国已百年有余,在其发展历程中,“社会学本土化”一直是经久不衰的核心议题,且至今仍未在学界形成共识。近年,学界掀起了新一轮社会学本土化论争的浪潮,相比此前的本土化来说,这一轮本土化之争前所未有地剧烈,社会学界很多知名学者都参与到这场讨论中来。谢宇指出,认识不足和视野的局限性致使社会学本土化误议,社会学本土化本就是一个伪命题[1]。众多学者从学科规范[2]、学理思考[3]、逻辑理路[4]和知识的情景效度[5]等方面对“社会学本土化的真伪”问题展开论述和阐释,这些争论不仅涉及长时段的社会学发展历史和学科内在理路,同时又与社会条件以及当代实践相互彰显。因此,在新一轮社会学本土化论争背景下,本文尝试探讨两个核心问题:一是百年论争中社会学本土化到底为何?二是为什么在此时此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学本土化论争,其背后的核心动力机制是什么?

若将“社会学本土化”拆解来看,“社会学”指西方社会学的知识,“本土”是产生于本地、本国事物的主体性,“化”字缀于其后,则意味着使西方社会学发生一定程度的转变,以适应本国、本地、本民族的情况,化成中国社会学[6]。从字面解读上可以看到,社会学本土化带有强烈的依赖性和“借用”逻辑,也基本同意了社会学知识的“普世说”,即“本土化”的骨子里带有一种由外而内的侵入和由内生发的融合。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社会学传入中国具有一定的历史特性,这就需要将其放置到特定中国的社会发展和社会学的学科脉络中找寻答案。

在社会学传入中国的叙事中,“借用西方知识”解决民族生死存亡的问题成为重要的切入口。无数仁人志士试图通过“西方文明”启迪民众思想、改变中国现状,社会学在此背景下经由启蒙思想家严复将斯宾塞的著作《社会学研究》翻译成《群学肄言》传入中国。在借助西方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时,中国学者也面临照搬欧美教育模式、教材和教员“洋”化[7]597,对中国的情况茫然无知[8]等“食洋不化”的困境。为解决由西方而来的社会学在中国的适应性问题,吴文藻、孙本文等人提出发展中国的社会学,由此,开启了社会学本土化的征程。

从社会学本土化的进程来看,社会学本土化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下发生着不同的流变。社会学中国化是老一辈社会学者为缓解西方社会学知识在中国应用不适症状开出的药方,提出本土化就是要以适用假设始,以实地验证终,使理论和事实相糅合,获得一种根植于中国土壤的新综合[9]。但这一观点以承认欧美社会学的普遍有效性为前提,用其知识研究中国社会的本土化取向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遭到质疑,众多学者提出应立足中国社会的现实情况,形成具有本土特色的社会学理论、方法的学术活动和学术取向[10],推进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的学术实践。同时,中国社会的不断发展和综合国力的增强也推动中国社会学走向更深层次的发展,如建立一套认识中国社会的理论、方法和技术[11],建构中国社会学的学科话语体系[12]。

纵观社会学本土化的历史流变,可以看到有关社会学本土化的讨论经百年而不衰,致力于本土化的学术实践生生不息。为何社会学“本土化”具有如此持久的生命力却一直未得到妥善解决?其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内涵有何差异性和共通性?当下社会学的学科建设又该走向何方?

“现在”是从“过去”演变来的,且“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以空时的方式决定了将要出现在未来的事情”[13]。社会学本土化有其特定的现实背景,需要跳出社会学学科本身,置身于一个更为宏大的、变迁着的背景中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明晰社会学的发展脉络,“本土化”的来龙去脉也就清晰了。基于此,笔者尝试将社会学的本土化发展置于中国社会转型和变迁的动态情境中加以解读,采用“社会史”的方法,结合社会学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将本土化进程划分为社会学传入时期的“强势植入与民族自省”、恢复重建后的“主动吸收与本土自觉”和新时代背景下的“通用规则与中国品格”三大阶段,并从学科主体性的角度阐释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话语叙事以及在此基础上如何建构学科主体性,以此作为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体学科体系的初步尝试。

二、社会学传入期的强势植入与民族自省

20 世纪初,我国处于水深火热的民族危机中,在西方列强的侵略下经历着传统封建主义制度的不断瓦解,同时国家的主权也受到威胁。面对民族危机,针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现实,西方社会学被视为普适性的知识引入中国、为我所用,随即出现的“水土不服”“食洋不化”问题催生了“社会学中国化”这一议题。这是社会学发展历程中的第一次本土化浪潮,是在中西极不平等的社会态势下进行的由西而东的强势植入与民族自省。

(一)不平等态势下的强势植入

旧中国在西方列强的炮舰下被迫打开大门,尤其是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签订更是加剧了民族的危机和西学东渐的强势植入,从科学技术到历史地理,再到社会制度与思想体系逐步深入。在回应西方列强入侵、西学东渐的挑战中,先进的知识分子意识到仅靠“中学”难以摆脱民族和国家的生死存亡危机,在此社会背景下,西学的引入是必然的。社会学作为西学的一部分也被介绍到中国,但被寄予众望的社会学却面临着简单粗暴的移植和模仿困境。

首先,模仿西方教育模式。在社会学传入中国的移植时期,各个学校基本采取西方的教育模式,如清华大学采用美国式教育,除汉语和中国历史、地理外,其他课程都是由美国的教师或受过美国教育的中国教师用英文教学,并采用西方教材。学生们也模仿西方民主制度,按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的模式建立了学生会,设评议部、学生法庭和干事部,学校要处分学生,先要经学生法庭审理,提出判定意见,然后再由学校当局公布处理。其次,移植西方知识。当时以书本治学依然盛行,一批活跃的社会学学者在课堂、学术活动和各个重大场合传播西方知识,宣扬西方理念,完全视西方知识为挽救中国民族危亡、促进社会改革的先进工具。这种粗暴的模仿和移植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早期的社会学家敏锐地发现社会学作为地道的舶来品并不尽然适用于本土,要进行一定的“本土化”,使其服务于中国情况。

若想使社会学服务于中国,那首先就要承认并解决被引入的社会学面临的适应性问题。中国社会本来是个有机的循环体,随着西方技术、制度、文化的侵入,自身的社会循环被打破,在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原来的某种社会需要还存在,但新建立的体制却发生了障碍,不能代替原有机制满足这种需要,结果造成社会各部分相互脱节[14]。尽管中国社会学者试图借用西方的先进知识和经验破除障碍、化解问题,但仍然存在引入后的“不适现象”。初期的社会学大多译自日本,继而译自美国及英法,即使自著之本,也多是根据欧美的材料[15],社会学课程基本是照搬西方模式,教员和教材也都是西方的,课堂上的举例也是西方材料[7]3。1925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许仕廉提出社会学在中国并未建立起自己的地位,抄袭国外的材料,并且失之空泛,盲目引入西洋的各种主义和制度,以为只要学得惟妙惟肖,便是社会的福利,哪知介绍得越多,中国社会越紊乱[16]。由此可以看到,社会学的引进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反而遭遇了新的危机,即在西方知识的强势植入下呈现出移植、复制下“无中国”的特征,这也就偏离了引入社会学的初衷——将源自西方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有效运用到认识和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上。

(二)“立足中国”的民族自省

面对西方知识的强势植入和“借用”困境,早期社会学家开启了“立足中国”下的民族自省之旅,如孙本文提倡构建“中国化的社会学”,吴文藻创建社区学派、立足本土开展实地的社区研究,梁漱溟主导乡村建设运动等。1931年,孙本文在中国社会学社的第一次年会上发表《中国社会学过去、现在及未来》,明确提出了社会学的“中国化”概念,并将“建设一种中国化的社会学”作为中国社会学此后的四大工作之一。为此,吴文藻提出了三个实现步骤:其一,“试用”西方理论;其二,运用调查实践方法“验证”理论;其三,在中国推广社区研究,谋求理论和实践的新综合。孙本文、吴文藻、梁漱溟等人的大力推动为后期中国社会学的建设与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础[7]1。

联系中国实际用西方社会学知识服务于中国社会的改革和建设成为这一时期“社会学中国化”的主要内容,且试图借助以社会调研为主的经验研究治西方社会学的“水土不服”之症。如以吴文藻为代表的“中国学派”积极在“认识国情和改造社会”等方面开展调查研究[17];以孙本文为代表的“综合学派”着力建立符合中国现实的社会学理论体系;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学派通过建立实验区、平民学校和模范村等改造乡村,发动民族自救。在社会调查运动的高潮时期,社会学学者曾打算模仿英美等西方国家,在中国的城市如上海、南京、北平等举行大规模的调查,但因为日本全面侵华的战争局势,这些调查计划并没有机会实现[18]87。当然,社会调查之风的兴起并非偶然,当源起西方、服务于工业革命的社会学被移植到以传统农业为主、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时需要寻找一个契合点,使之能够在短时间内被接受,而社会调查既能帮助中国人了解自身社会,服务于国家改革需要,也能与西方社会学密切结合。

尽管社会学的中国化是早期中国社会学各学派的基本共识,也取得了很多成果,如乡村建设学派、社区学派以及不同规模的社会调查,但在极不平等的国家关系中,处于弱势方的中国社会学学者带着朝圣者的身份追随西方社会学的研究传统,亦步亦趋地跟随西方社会学指引的方向,真诚而忙碌地引入、消化、应用。依赖性成为制约中国社会学独立发展的重要因素。最为典型的乡村建设运动,其操作模式是选定一个地方为实验区域,集中各方力量设计筹划建设工作,积极向国内外各方筹钱,形成了对西方力量和行政力量的依赖。如定县社会调查便是在美国的资金支持下开展的。这种依赖外力的帮助和扶持的发展模式并不能持续运作,其形成的经验也无法进一步推广,一旦环境发生变迁,或因财力中断,或因主事者他去,十几年的建设事业便会荡然无存[18]116。同时,倡导社会学中国化的理论家和实践者,他们的工作或接受西方的资助,或受西方教条的影响[19],进行社会调查时的立场、观念及操作方法也多失之偏颇,易将社会问题“化整为零”,导致对社会根本性问题的忽视,也易形成路径依循、知识挪用及理论建构等方面的强依赖性。

这一时期的社会学本土化,是早期社会学者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思考如何将源自西方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有效运用到认识和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上,是作为舶来品的社会学逐渐转化为与本土相契合的学科的复杂过程[20],更是一种在西方知识强势植入和民族自我检视下的中西“互动”。早期的中国社会学者从现实中反思,立足中国的社会现实,将社会调查实践与学科发展紧密联系,这一实践导向成为了解中国社会现状和问题的突破口,尤其是民族自省下对中国自身的关注更是为后期的学科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一个庞大的学术体系“从无到有”地从西方移植过来,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其内在的依赖性。早期的学者们在社会学中国化框架下积极探索,但由于过度借助西方力量和国家的行政力量,也导致了两种意外性后果:一是理论思想和调查方法的模仿和借用;二是国家主义的兴起和愈演愈烈。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本土化只是为了缓解移植西方社会学导致的“水土不服”的问题,并没有看到“本土化”的根本问题——移植而来的西方社会学并非中国的救命稻草。显而易见,透过西方现代文明而被定义出来的“本土化”既抹杀了非西方社会中社会现象背后的“原味”特殊文化与历史含义,也忽视了生活在该社会中的人们所拥有的一套社会解释理路与行动体系[21],移植而来的社会学从根本上存在一个缺口,即缺少本土性色彩。

三、恢复重建后的主动吸收与本土自觉

社会学历经取消和中断的学科命运后,在中国推进改革开放的巨变中恢复重建。1978年以后,中国从一个落后的半封闭社会转变为一个开放社会,由农业社会走向城市社会,开启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之路。在社会学的建设上,一方面,中国面临市场化和工业化带来的和西方相似的问题,进而认为西式社会学具有普适性;另一方面,刚刚恢复重建后的中国社会学学科建设的任务迫在眉睫,亟待完善学科结构的需求日益凸显。而此时的国际社会科学在理论和方法上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水平,社会科学成果趋于成熟化,客观上中国的社会学发展也不可能抽离出这样的发展脉络[22],向西方社会学“借石攻玉”成为现实之举。与此同时,社会学者也产生了如何借助社会学认识中国转型和解决中国转型问题等学科反思。

(一)现代化建设视野下的“主动吸收”

1979年3月15日至18日,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会议筹备处在北京召开社会学座谈会,会议决定恢复与重建社会学,并成立中国社会学研究会(后改为中国社会学会),选举出50人组成的理事会,费孝通为会长,由此开启了社会学的恢复与重建工作。恢复重建后的社会学面临“抓紧补课”的客观现实和整体要求[23],而补课在当时的客观情境中最便捷的途径就是向西方学习,从西方社会发展的经验中找寻解决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问题。同时,党和国家也向社会学提出了任务:要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建立一门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学,主要目的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24]50-51。由此,中国社会学也成为社会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学科的发展和使命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现代化建设、社会治理与社会体制改革紧密相关。

在主动吸收西方知识、抓紧“补课”的同时,社会学者也在努力推动社会学学科合法性的构建。1952 年社会学学科被认定为“资产阶级社会学”而遭到“罢黜”及第一批社会学者被戴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惨遭迫害,即使改革开放的春天已经来临,他们仍然心有余悸[25]。由于社会学被取消及历史阵痛的影响,可以说,当社会学恢复学科建设以后,在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中推进社会学是比较合适的切入点,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有着积极的意义。由此,费孝通提出“创建新中国的社会学”以适应四化(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需要[26],具有将社会学中国化、反对西方社会学理论教条的意涵,以印证恢复和重建后的社会学是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方法,试图通过一系列的策略树立社会学学科的合法性。

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不断深入,我国发生了两大转向:一是由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二是由总体性社会转向分化性社会。这使得“社会”成为社会学研究的重中之重,学界出现“保卫社会”的学术思潮[27]。这也进一步为社会学本土化提供了发展条件,催生了社会学对“社会”的思考和想象。但主动吸收西方社会学理论和方法的同时带来的生搬硬套、经验填塞和理论抽象化能力不足等问题[28]也引起了众多学者的不满,学者们开始质疑社会学本土化的话语和实践[29]-[30],认为没有本土关怀的社会学,就失去了经验事实的文化含义和生活形态[31]。西方社会学“狂欢化”的盛况每况愈下,对于西方的态度不再是膜拜,而是秉承要学习但绝不将其视为神话的态度,这也是中国走向富强道路之后对社会学本土化产生的反思。

(二)“找回中国”诉求下的本土自觉

中国的这一改革进程恰好与世界范围内越发强劲的民族独立浪潮和流行的本土化运动相契合,使社会学本土化具有了民族与世界之争下的中国性隐喻。在剧烈的社会转型和变迁过程中,为了更为透视和贴切地解释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学者们一方面在反思西方理论的适用性问题;另一方面强调要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在中国的泥土里发展中国的社会学[32],强调在学科发展中“找回中国”,研究中国问题时坚持以“中国为中心”[33],突破“以西方为先进”“移植和借鉴”的牢笼,追求研究的本土契合性。

面对中国快速转型期的社会现实,众多学者积极回应,从转型中国的城乡发展问题[34]、社会结构与阶级生产[35]、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历史命运[36]等方面进行社会学的解读与回应。同时也开始深入中国基层社会,开展实地调查和社会问题研究,挖掘历史文化资源,提炼中国自己的学术概念,如“差序格局”“文化自觉”“理论自觉”等,其中带给中国社会学反思性发展新气象的莫过于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费孝通在北京大学举办的第二届社会学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提出“文化自觉”,用来指代“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37]。郑杭生则提出建立世界眼光、中国气派兼具的社会学首要的是理论自觉,又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社会运行论、社会转型论、学科本土化和社会互动论四个能够体现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理论[38]。本土自觉的反思,致使广大学者开始思考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问题和路径,看到了学科之中蕴含的中国性,也是这一时期社会学本土化前进的根本动力。

社会学学者清晰地认识到社会学必须回应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宏大议题,形成本土知识,才能获得长足发展。对此,做出了深刻的尝试:一是呼吁关注本国的现实问题;二是越来越多的学者试图从中国经验中锻造概念、建构理论。但将其放置到大的学科发展环境中,面临的困境又显而易见:其一,这种喷涌式的成果增长大多依然在西方社会学知识体系中,出现用中国的现实经验验证西方理论或依据西方理论裁剪中国现实的偏误。其二,原创性的理论依然较少,在解释社会问题时依然是“借用”逻辑,尚未形成一个具有范式意义的综合性知识框架。正如叶启政指出的:“(社会学本土化)总的成果并不是那么耀眼,整个运动似乎遭遇到瓶颈,甚至,令人有着后继无力的感觉。”[39]

这一时期的本土化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在迈向现代化进程中,在传统与现代、东西方文化的矛盾中,不断反思社会学作为一门从西方引进的学科是否能回答和解释中国社会问题,从而主张在学习西方的同时“找回中国”,实现本土自觉。这一主张具有两种理解进路:一是解决中国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出现的中国社会问题;二是发展中国社会学的本土性。但从整体上看,这一时期的本土化浪潮只是一种具有反思性的探索模式,即充分收集、整理本国的社会学资料,再根据西方社会学的理论创建一种完全中国化的社会学体系[40]。大多数的研究者依然视来自西方的社会学知识为科学,并用其方法和理论观察、分析中国的社会现实生活,由于观察范围有限,他们提出的解释很可能是片面的,甚至是错误的[24]7。由此,这一时期的社会学本土化呈现出主动吸收与本土自觉的矛盾景观,但是,总体上体现出更多基于中国市场化、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背景,社会学(包括社会工作)积极参与社会服务和社会建设的自觉实践过程。

四、新时代情境下社会学的通用规则与中国品格

2016年以来,“本土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和争论,以“社会学本土化的真伪”为讨论基点,展现了一幅国际视野下通用规则与中国品格相互影响、相互建构的耕耘图景。以谢宇为代表的一批国际社会学者认为,社会学本土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伪命题,应在国际视野的通用规则下发展社会学,某种程度上否定了“本土化”一说。以翟学伟、周晓虹为代表的国内社会学者则认为,中国的本土知识具有超强的生命力,应该关注中国的本土知识生产和差异性。

(一)国际视野中的通用规则

2018年,谢宇从议题本土化、应用本土化、范式本土化三个方面指出“社会学本土化是个伪命题”:从议题上来看,国内社会学研究议题面临单一性和同质化的困境,缺乏判断议题学术价值的长远意识;从应用上看,打着本土化大旗的中国社会学研究未必能诞生有原创力的学术成果,主张将中国社会情境融入研究中;从范式上看,无须刻意描述中国与西方社会之间的差异性而忽略其背后相同的发展逻辑,虽然中国文化、历史乃至认知体系具有独特性,但这并不能作为理由来反对现代社会科学以逻辑推理和实证为基础的学科规范[1]。笔者认为谢宇的主张是一种国际视野下对社会学通用规则的看重。对此,持支持态度的还有赵鼎新、边燕杰等国际学者。赵鼎新指出,一个能在世界上得到广泛承认的社会科学范式必须遵从一些基本的方法论原则[41]。边燕杰则提倡本土知识的国际概念化,认为我国社会实践的本土知识需要使用已有的国际学术规范、普遍接受的学术概念来完成[42]。持有此类观点的学者多站在国际学术研究的规范性视角指出中国社会学走向国际需要遵循的路径,认为国家之间的差异性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可跨越,社会学在其发展历程中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通用规则,然而这一观点却在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梁玉成认为谢宇教授批评的本土化只是一种类似于经验主义认识论的本土化思潮,错把狭隘的、经验主义的本土化思潮当作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全部[2]。翟学伟则认为谢宇对本土化在中国的情况分类逻辑不通,指出的本土化的伪命题并不是本土化的问题,而是错把中国社会学研究中出现的一些“偏向”定义为了本土化问题[3]。周晓虹批判翟文和谢文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普遍主义和特殊主义倾向,谢宇指出的“学术规范和有据为证”忽略了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推理逻辑的差异性,翟学伟则偏向于将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窄化[4]。翟学伟并不同意“窄化”批评,认为社会学本土化本就需要“窄化”,需要将本土化的成就限定在“学理性”的范围内,而“关系研究”则更加凸显了中国社会的基本特质[43]。可以说,推进中国社会学走向国际的宏观背景催生了学界有关社会学本土化的再次论争,不同的学者从不同的视角看到了不同的本土化图景,并对本土化的“真伪”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见,但大抵都在“知识的跨情境效度”和“民族学术地位与权力”的框架内[44]。

可见,国内学者对以谢宇为代表所主张的“通用规则”并不认同,坚持中国社会学的独特性和贡献性,其中有两层含义:一是中国多年来的快速发展和实力增强,为中国社会学在国际上发声提供了强大的基础;二是中国独特的社会转型和社会发展路径可以为其他后发国家提供中国发展模式和道路借鉴,尤其是随着近年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国家展现和实力增强,中国完全有能力也应该为国际社会学的发展贡献中国智慧。可以说,当下的本土化论争具有极强的时代性,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其独特的社会发展方案具有超强的生命力,中国社会学走向国际是必然结果。这在一定程度上映射的是中国繁荣富强的国家叙事,是中国社会学在学科建设和学术话语上的诉求表达,隐含的是民族自信和国际地位的提升。

(二)走向世界的中国品格

在新时代发展理念的指引下,我国已经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历史新征程中,社会学必将走向新的发展阶段,呈现出独具中国特色的学科气魄和格局。但社会学在学术问题的共享意识、专业术语的概化、方法论的建设等方面仍然面临挑战[45]。在秩序与活力、稳定与发展、国家进步与全球竞争交织的复杂背景下,中国必须建构起自己的理论和话语体系,打造为国际社会所接受的新概念、新范式和新表达,运用自己的理论和话语体系与西方世界对话[12],促进中国社会学的生长。

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经历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46]。这种前无古人的伟大实践,给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强大的动力和广阔空间。同时他也对学科建设做出了重要指示,要加快完善对哲学社会科学具有支撑作用的学科,打造具有中国特色和普遍意义的学科体系,而其中的话语体系建设就要从学科建设做起,每个学科都要建构成体系的学科理论和概念。2020年8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上强调要“从国情出发,从中国实践中来、到中国实践中去,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使理论和政策创新符合中国实际、具有中国特色,不断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社会学”[47],为中国社会学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一个社会科学范式得以确立的关键在于本体创新,没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不可能为世界的思想和理论体系做出贡献,也不可能为中国在世界上获得话语权的[41]。社会学学者已经在不同程度上意识到社会学本土化存在的先天不足,开始在中国的情境中关注中国问题,构建中国社会学理论,赋予中国社会学中国品格。在问题根源上,立足中国转型社会学话语体系的当代构建,试图超越既有的思维惯性和西方与东方这种“二元”的思维逻辑[48]。在理论发展上,强调利用解构和建构两种手段建立适合本国国情的概念体系[49],形成能够代表中国发展模式的中国范式[50]和具有解释力、创造力的理论体系。

新时代背景下的“本土化论争”是在中国日益崛起的新时代,围绕我国的本土知识如何走向世界,如何让中国社会学成为国际社会学的一部分,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展开争论,其背后指涉的是建立与中国崛起相适应的社会科学体系。这一时期,学者们不再满足于对西方理论的转译,不再满足于比较,也不满足于现成的理论解释比较中存在的差异或只对现有的理论做点补充,而是希冀打破社会学本土化的常规范式,摆脱对西方学术的依附,获得中国社会学的学科主体性,使中国在世界学术舞台上获得应有的学术地位和尊严。映射在社会学本土化论争之下的是中国走向世界的路径之争,过于强调国际社会学的通用规则或者过于强调中国社会学的独特性都会走进发展的误区,二者共同指向对于学科传统的重构。

五、迈向中国社会学学科主体性的建构路径

前述内容回答了百年来社会学本土化论争的实质及其差异,本部分尝试从学科主体性建构的视角回答在新时代掀起的更为剧烈的社会学本土化之争背后的本质问题。从学科史的发展阶段来看,社会学本土化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下呈现的面貌和导向并不相同,且紧随社会变迁和时代发展产生相应的流变。整体而言,本土化在其历史进程中历经了三次流变:一是20世纪30年代,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思考如何将源自西方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有效运用到认识和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上,是一种在西方知识强势植入和民族自省下的中西“互动”;二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在迈向现代化进程中,在传统与现代、东西方文化的矛盾中,思考社会学作为一门从西方引进的学科是否能回答和解释中国社会问题,呈现出主动吸收和本土自觉的矛盾景观;三是在中国日益崛起的新时代,围绕我国的本土知识如何走向世界,如何让中国社会学成为国际社会学的一部分,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展开论争。这种流变不仅反映了中国社会学与西方社会学之间的动态关系,也反映了社会学学科建设的中国特色和时代特征,这就必然要求我们结合时代发展的情境考察本土化的发生与流变[51]。

纵观社会学本土化取向及其内涵的历史演变,可以看到不同时期的学者都在谈论社会学的本土化,但本土化的核心内涵——“学科主体性”在近几年才逐渐显现。若习惯性地将移植而来的知识视为解决中国问题的手段和工具,必然走进近代以来西方所精心编织的“以西方为中心”的现代化框架中,又或是为了关注“本土化”而本土化,只能间接地促进社会学的零星、碎片式发展,看似繁荣的学科建设图景背后恰恰体现的是“无主体性”的发展逻辑。当下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学的发展,更是要从学科主体性的角度实现中国社会学的学科建设。笔者认为,伴随着学科自主性的不断加强和中西地位关系的重新审视,中国社会学的学科主体性建构并非东方神话。为此,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建构新时代发展背景下中国社会学的学科主体性:

第一,遵循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传统。社会学的学术传统与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精神是一致的,中国老一代社会学家将社会学定位为“一门为人民服务的社会科学”,认为它是一种具有“科学”和“人文”双重性格的学科,忽视了“人文”,就对“人”“群体”“社会”“文化”“历史”等基本问题无法理解和回答[52]。由此,笔者认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是追寻社会学学科自主性的根本出发点。其一,“以人民为中心”具有深邃的历史根基。社会学传入之初之所以被称为“群学”,其原因可追溯到中国传统的“群道”思想,即荀子提出的“人生不能无群”命题,代表人民的社会力量开始得到重视[53]。费孝通在接受马林诺夫斯基纪念奖时也曾指出科学的作用就是维护人民的利益,保卫人类中绝大多数人乃至全人类的共同安全和繁荣,满足他们不断增长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需要,主张建立“人民社会学”[54]。其二,社会学的发展离不开“人”。社会的差别取决于其人民的品德素质[55],而解决社会问题的根本就在于解决人的问题,人民的幸福生活是学科建设的最终指向。中国的社会学必须从“人”出发,是从一个人的最近处、最亲处出发而获得的认知[56],若是社会学的发展脱离了人民群众,那么人民群众也会远离社会学,这门学科便会失去生命力和影响力,学科主体性也就无从谈起。由此,人成为追寻学科主体性的关键要素。

第二,强调中国情境下的实践自觉。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丰富实践成为中国社会学发展的重要动力,而在一定意义上实践自觉是实现学科主体性的基础。其一,在处理好宏观社会、中观社会、微观社会三种“社会”研究关系的基础上,注重从中观社会发力,同时向宏观社会研究升华、向微观社会研究扎根,直面巨变中的实践,并关注产生“实践”的中国情境[57]。且中国社会学在搬用、融合各种范式的同时,又必须始终抵抗西方思想模式对其的强力压制,实践自觉可以成为调和二者矛盾的中介力量。其二,从西方所塑造的现代化叙事中抽离出来,回归中国时空场域,进行以中国为中心的势位转换,并从实践智慧达到实践自觉才是建构中国社会学学科主体性的实现方式[58]。其三,在中国的实践情境中,提炼、生产出能够反映中国社会发展经验和规律的新概念和新表达,这种“新”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创新,而是基于对社会学知识“跨情境效度”的怀疑和对中国社会情境中的知识关注,从而形成具有本土风格的理论体系、研究范式、概念和方法[59],不断催化社会学的学科主体性。

第三,在中西平等话语框架下发展学科主体性。“本土化”本身造就的是一种不平等关系下社会学从西到东的传播移植,在本土化的前两个阶段,中国或面临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或陷入社会转型的发展困境,不得已借“外力”解决中国的发展问题,建立在“西方社会学”根基之上的中国社会学本土化被装套在学科不平等的发展框架下。但当下的中国已经不是积贫积弱的旧中国了,我国已经取得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的伟大胜利,这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征程上的又一座重要里程碑。中国完全有能力发展出中国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塑造中国社会学的学科主体性。在不平等的发展框架下沿着现有的西方理论和方法前行,是对西方学术理论和研究方法过度“移植”的路径依赖和学术话语权的丧失,不能再延续一种不平等框架下的知识体系,而要寻求基于平等框架的学科发展和生产中国的社会学知识体系,我们在讨论中不要去管谁说的,只考虑说得有没有道理即可[3]。因此,应加强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对话,大可不必困扰于孰优孰劣的无谓争论中,相互理解,相互沟通,共同为人类文明的发展贡献智慧。坚持无问东西的治学态度,既不先入为主地拒绝,也绝不无条件地全盘接受或强行解释。

需要说明的是,以西方为中心的社会学是一种知识的范式,以中国为中心的社会学是另一种知识的范式。构建中国社会学的学科主体性,既不是意味着强调“社会学在中国”,也不是呼吁关于“中国的社会学”,而是发展“来自中国的社会学”[57]。追寻中国社会学的学科主体性,并非从以西方为中心转向以中国为中心的另类民族中心主义,而是依托“中国经验”形成的可供国家乃至世界范围借鉴的发展模式和路径,与全球其他在地化社会学知识范式共同构成解决世界治理问题的不同行动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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