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空间中的身心对话
2021-01-11许慧楠
摘 要:李娟的散文构建了一个万物灵动的“文学·生态”“双空间”,其作品既是对遥远边疆的“非虚构”叙事,也是对诗意自然的心灵抒情,呈现出回归自然、回归母体、回归本真、回归诗性的四重“回归意识”。李娟的创作以贴地飞行的姿态体察生活,以自白其心的方式书写生命,在诗性空间中追寻身心对话,不断探索对“生态命运共同体”的审美建构。
关键词:李娟;散文;回归意识;文学·生态空间;审美建构
李娟(1979- )是一位生于新疆、扎根新疆、书写新疆的中国当代散文作家。其出版的代表作包括《九篇雪》(2003)、《阿勒泰的角落》(2010)、《走夜路请放声歌唱》(2011)等散文集,以及“羊道”系列散文(2012)。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2017)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李娟的散文风格清新自然、质朴单纯,又不失思考深度。李娟的创作主动亲近自然万物,感性记录生命经验,以真心真情书写阿勒泰的边疆风光和风土人情,以个性化的叙事展现哲学思考,构建了一个万物灵动的“生态·文化”“双空间”。
“回归意识”有多样化的定义。在中国传统文学创作中主要是指对自然、现世、传统的回归,在现当代文学创作中又被赋予了回归文学主体意识和乡土情怀的意向;在人类学视角下,“回归意识”是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追溯人类本原的意识;在心理学视角下,“回归意识”是一种与群体保持有意义的联系和认同互动的社会性归属需要。而李娟散文中的“回归意识”是一种扎根广袤土地和生存经验的自主精神活动,是主动要求返回纯粹自然本性、展开“生态命运共同体”审美建构的过程。在形式上表现为对自然、母体、本真、诗性的四重“回归”,其本质是作家对“天人关系”和“身心关系”两个核心问题的深层思索。
一、回归自然:“生态命运共同体”的建构
亚里士多德曾说:“大自然不可能毫无目的毫无用处的创造任何事物,因此,所有的动物肯定都是大自然为了人类而创造的。”[1]从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到《圣经》的神学诠释,再到康德的理性批判,长期以来,“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一直是人类认识自身与自然关系的“主流”,在此观念的影响下,人类既是征服自然、战胜自然的必然主体,也是道德关怀的唯一主体。而李娟散文的出发点就“宣告”了其作品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拒绝——在《阿勒泰的角落》的“自序”中,李娟向读者坦陈,她散文的优美性是来源于书写对象自身的美好,她的文字攀附着阿勒泰的大地、天空、河流这些“强大的事物”,也倚靠着春天荒野的一朵花、一株草,森林雾霭中的一棵树、一片叶这些“温柔的事物”。万物灵动的生态世界在作家的心灵上镌刻下对自然的崇拜和对生命的信仰,使得她相信世间万物的运行自有一套超越语言的宏大秩序,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依偎。人类绝不是“中心”,而只是自然的“其中一环”、生灵的“其中一种”,辽阔自然与生灵万物都是道德关怀的主体。因此,对“自然”的回归是“生态命运共同体”审美建构的基础。
“回归自然”意味着作家首先要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无我”之姿态进入自然。“无我”绝不是否定“我”的存在,而是将“我”化作一双看世界的眼睛,直白坦荡地呈现边疆的生态世界,平等和谐地与生灵万物互动。通过平视天地,作家细腻地展现了自然世界的秩序、壮美和神秘,与自然建立熟悉感和亲密感。同时,作家也毫无遮拦地敞开了对荒凉的土地和贫寒的生活的书写,因为自然是面“双面镜”,它既有温柔诗意、富有生命力的一面,也有寒冷苍凉、荒芜寂寥的一面。以“无我”之姿态看待自然的这一面,摒弃了复杂冷漠的人类心理,人在其间只是天地间的一个小小生灵,从容真诚又勇敢自信地接受着世界的一切馈赠。在李娟笔下,“人”融于森林草地、融于荒野戈壁、融于天空星辰,作家消除了人的世界和自然的世界的“边界”。需要说明的是,李娟作品中的“无我”姿态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传统美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但与之不同的是,“无我”其实是作家在面对浩茫的天地时充满了自己的个性,能够主动地去统一自然与“我”的存在。
以“无我”的姿态进入自然,还表现在作家将人类独有的生命经验赋予了自然生灵,于是“无我”也意味着“处处皆是我”,万物都成为了道德关怀的主体。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视野下,自然是为人的存在而创造出来的,人是万物的主宰,其他物种如动物、植物等,都是为了人的利益而存在的。而李娟拒绝把动物、植物单纯看作是“物”的存在,而是赋予它们“类人”的生命体验和情感表达,比如“森林”“树木”,皆是有生命有情感的个体:“森林荡漾的是海的气息——亿万澎湃的细流汇成了它们的平静与沉静……此间万物都在被压抑,都在挣扎,在爆发,在有光线的地方纷纷伸出手臂,在最暗处纷纷倒下。”[2]作家将“压抑”“挣扎”“爆发”这些人类才有的生命体验赋予了自然生灵,当遭遇砍伐,树木还会发出带着人类悲剧意识的“狂风骤雨似的群呼”,会产生带着人类批判意识的“死去比生长更艰难”的心理活动。李娟对自然生态的人文关怀,是在看到世界之大后的选择。作家对传统自然观和科技观下的生态危机、工业文明时代人与自然的关系始终保持着警醒。
二、回归母体:贴地飞行的生命姿态
“回归母体”代表了一种追寻生命本源、探索审美本质的书写倾向。在李娟的散文中,对“母体”的回归主要有两个具体表现,一是各种塑造“母亲”(人、动物等)的形象,创造其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展开对生命、对自我“来处”的思考;二是注重女性视角,借用女性经验,拉近人与自然世界和日常生活的审美距离,无限贴近“美”的本质。
在李娟的创作中,“母亲”与“自然”有着相通的文化内涵,即“母亲”可以象征“自然”,“自然”也可以象征“母亲”。最典型的就是《浇地》里的母亲形象,她脱去衣服,赤着双脚,在炎热的戈壁上种植向日葵,以一种毫无遮掩的、简單纯粹的生命状态,呈现朴素的、积极的、充满力量的生命之美。“母亲”也可以是动物,《羊的事》《牛的冬天》《每天一次的激烈相会》等作品中的母羊、母牛,它们孕育生命、庇佑生命、关怀生命。“母亲”的形象从自然中来,又最终与自然融为一体。母亲形象与自然形象相通的关系甚至还进入作家的潜意识之中,在《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中,当作家梦到要编织一幅关于自然的毡子时,她首先想用“母亲”的形象去描绘大地。在李娟的创作中,“母亲”为“自然”增添了温情和包容的“人之属性”,而“自然”赋予了“母亲”强大的生命力和韧性的“更深表达”,两者文化涵义相通,丰富彼此。
李娟散文“回归母体”的创作特色还在于作家以女性独有的生命经验和情感共鸣去书写世界和人生。这一方面是因为李娟本身就是一位女性作家,在散文创作中会自然而然地带入女性视角,在叙事手法和作品风格上呈现出一定的阴性气质。另一方面,也与作家的个人经历紧密相关,李娟出生于单亲家庭,在妈妈、姥姥两位女性家庭成员的陪伴下长大,女性的陪伴和教育对她个人的审美成长和精神成长有极其重大的影响。因此其作品在对书写对象的选择上,除了写自然生态和牧民群像,李娟对女性保持了更多的关怀和关注,尤其在生活类散文创作中,有不少都以女性为主要刻画对象。
李娟在散文中常常用“女性身体”来呈现一些细腻的审美体验。在《巴拉尔茨的一些夜晚》中,作家以女性的身体作为审美的“媒介”,去无限“还原”人对“美”的最初感受:“我的身体就被洞开,通体透彻。鱼在我的身体里游,水草舒展叶片,无论是什么,触着我的身体就会轻轻下沉。”[3]91除了身体,女性的心理也是审美自然、审美人间的“媒介”,“任何的落去的花,我都看见它们已经把青春落下,然后是爱情,最后是生命。”[4]123在《九篇雪》中,作家从心理角度细腻解读自然,把对生命的理解融入对自然现象的审美过程中。“天人关系”在这个过程中被不断缩小距离,以最朴实无华的状态回归“美”的本质——对人心灵的触动和滋养。值得一提的是,有研究将李娟的散文放置于女性主义视域下考察,这本身没什么问题,李娟的创作确实关注女性的生命经验,重视对女性的身体感受和内心体验进行细节书写。但需要加以甄别的是,作家本人和女性主义的关系——事实上,李娟并未接受过系统的女性主义理论,其创作在反映女性的主体意识、关注并重建女性的话语和位置层面,跨出的步子也比较有限。作为一个在边疆生活的女性作家,李娟的书写内容更多是由她的生活内容所决定的,这被认为是女性主义批判的书写既是一种“无意识”的文学实践、也是一种可预期的书写选择。因此,若在作家和女性主义之间画等号,还是有所偏颇的。
三、回归本真:自白其心的人文关怀
李娟在家庭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双重熏陶下,个性淳朴天真,其作品把生态世界的生活书写得亲切而又坦荡、平凡却也崇高,颇有鲁迅所说的“白心”意味。鲁迅在《破恶声论中》中写道,“则吾愿先闻其白心。”[5]“白心”意为“自白其心”,即袒露“内曜”与“心声”,也可以理解为保持一颗纯白的、原生态的朴素心灵。尽管“白心说”的提出有其特定的时空背景和历史现场,但“自白其心”的人文关怀却拥有着永恒的价值。李娟在散文创作中呈现出来的“回归本真”,就是要找到这颗“纯白之心”。
最接近“纯白之心”的是孩童的心灵,孩子们看世界的眼光是一种单纯的、不受世俗污染的眼光。李娟不少散文都是以孩子们为书写对象,尤其写孩子们“心灵之窗”的明澈,会用“美丽、热情的花朵”去比喻孩子们闪耀的眼眸。作家“借用”了孩童们的明亮双眼,带领读者们在清澈眼光下看阿勒泰、看边疆、看自然、看人间。同时,李娟的散文不断拉近读者和孩子们心灵之间的距离,她说,“孩子的心离我们多远呀!”[3]117距离孩子太远就无法看到孩子们视野里的妙趣横生之处,只有怀着至本至真之心,才能走进孩子们的世界,理解他们眼中的这个大大的人间。于是,读者看到了李娟笔下纯真又善良的孩子们:他们的物质条件匮乏,却总能快乐地生活——互相分享为数不多的玩具、宝贵的糖果和汽水;他们的精神生活也并不丰富,但却总能收获满足和幸福——他们共享唯一的电子琴,共同感受音乐带来的欣喜,把在草地上打滚当做最欢乐的游戏。孩童的眼光消解了牧区艰苦、孤独的生活,为荒凉、寂寥的世界增添了一抹天真烂漫的“亮色”,呈现了一颗“纯白之心”所看到的、与成人眼中截然不同的边疆人间。
事实上,作家在创作中常常会在成人眼光和孩童眼光之间无意识地跳转,使视角变得复杂又矛盾。比如前文提到的孩子眼中看来欢快幸福的事情,其实看在成人眼中就会是另一番令人辛酸的景象。因为孩童的眼光是“借来”的,是不稳定的。而作家书写阿勒泰所用的真正的眼光,是结合自己的生命经验、最终选择的一种“文学化”的眼光,也恰恰是这一点,让作家的心无限接近“纯白之心”,让“自白其心”的人文关怀更加难能可贵。当作家了解到一个牧民的孩子在秋天牧业转场的时候,为了把三头牛从深山送回家里,沿着无人的森林小路孤独地徒步行走了四十多公里的故事,她写道:“无论如何,拿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当全劳力的话,这些家长怎么想的?”[3]117一句反问,作家转换视角,写出了成人眼中牧区孩子们生活环境的艰苦,以及超越了年龄的坚韧。正因为李娟的“纯白之心”是从孩子那里“借来”的,所以她的文字既不是绝对乐观积极、无忧无虑,也不是悲凉伤情、痛苦无奈的。李娟笔下的阿勒泰并不是“人间天堂”“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6]她对这块土地倾注了极大的情感,她敬畏地、郑重地、乐观地去发现这片大地的纯美,赤诚地、勇敢地、坚强地去关怀这片土地上人的伤口,用纯净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河流,流过的每一滴河水里都记录着生活最本真的面貌。
四、回归诗性:身心合一的审美建构
李娟的散文创作不仅深深扎根于辽阔的阿勒泰大地,也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下的诗性世界。“诗性具有一种自身的超越性与完善性。它并不是一种停留于原始性思维的直观感受,而是一种深层精神的感性表达。”[7]李娟散文对“诗性”的回归意识,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文学·生态”空间中实现贯通古今的诗性对话,二是在重建日常生活中的实现富有个性哲思的诗性叙事,这二者最终达成“身心合一”的境界。
李娟笔下的阿勒泰,拥有广阔而苍凉的鲜明地域特色。她用直接有力、画面感强烈的语言表达,展开对文学·生态空间的感性思考。李娟曾说,“我活在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上。这里大、静、近,真的真实,又那么直接。我身边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绿真的是绿。我抚摸它时,我是真的在抚摸它。我把它轻轻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运。”[3]123可见作家与自然的紧密关系来自于审美行为本身的“真实”。同时,李娟的散文创作根植于中国传统诗学思想,比如,当她在辽阔天地间抬头仰望浩瀚星空,感慨家乡天空之上的璀璨星星是“和别处的不一样”的永恒存在(《深处的那些地方》《我们的家》),那是类似于“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小大之辩,也是“月是故乡明”的乡土深情。当她穿越荒野时,感叹自己的软弱单薄、无可凭附,可旋即又想到“人又能依赖什么呢?”人在荒野漂泊中感到的孤独无助、无可依凭之困境(《冬牧场》),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心灵挣扎亦有相通之处。李娟的感性书写和生动描绘让读者把目光集中在作家建构的诗性世界中,为身体与心灵同自然世界平等对话创造了空间。
除了在自然中展开贯通古今的诗性对话,李娟更是有意识地“重建”富有边疆特色之美和作家个性哲思的诗性的“日常叙事”。这种“诗性”体现在对日常生活的取材和书写上。写流动的牧区、写巍峨的雪山、写野性戈壁,写逐草而居的牧民和一顶顶帐篷,写成群的骏马奔腾,写旷野里花花草草的微笑,写小羊羔在春天里挣扎着对生命的渴望。李娟总是从朴素又深奥的生活里获取写作的素材和灵感,她的心灵感悟和哲学思考基本都来源于日常生活。比如,李娟对时间的思考和人的价值的思考就来源于她在河边时的思考,作家看着奔跑的河流时确信美好事物永远都在,而人在时间河流里的价值是无法被忽略的:“我们,又是这庞大的水系间,多么明亮的一点。”[4]26外部的世界有丰饶也有荒凉,而日常生活是点缀在时间河流里最宝贵和最闪亮的存在。但仍然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李娟并没有阐释宏大哲学命题的野心,在重建日常叙事的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关于生命哲学的思考,仍然是倾向于对遵照天地秩序和维持内心平衡的一种感性的审美探索。
五、结语
李娟与阿勒泰的天地万物共享壮阔无边的生命力量,并始终不减对这个精神家园的热爱和眷恋,让这个“文学·生态”空间既充满了流动、辽阔、深远的边疆景致,又交融着苦痛、伤颓、坚韧的生活真相。李娟对阿勒泰这片土地怀着长久的深情,她以贴地飞行和自白其心的姿态,实现了对自然、母体、本真、诗性的“四重回归”,丰富了“生态命运共同體”审美建构的多样性。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3.
[2]李娟.世间所有的白[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12.
[3]李娟.阿勒泰的角落[M].沈阳:万卷出版社,2010.
[4]李娟.九篇雪[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5]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1104.
[6]李娟.冬牧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36.
[7]李旭阳.澄明于诗性世界——现代精神的审美回归[J].中国美学研究,2018(11):56-62.
作者简介:许慧楠,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