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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遗症

2021-01-11应华盛

清明 2021年1期
关键词:芳菲

应华盛

“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圈套!一个阴谋,一个圈套……”李文清的头脑里反复轰炸着这样一句“咒语”,整个人迷迷瞪瞪。也不知是怎么从电梯口到的地下停车库,然后做贼似的寻找自己的车。一边找一边伸手在拉开的小提包里掏车钥匙。越急越掏不出来,指间碰到硬壳的,拿出来,是一支口红。

李文清颓然地靠在车边的水泥方柱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手提包给甩了。但就在这股冲动的气流渐趋形成时,她突然想起,车钥匙当时好像被她塞在手提包侧拉链的小夹层里了。

现在她找到车坐了进去,试着让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一下。她不确信地翻开驾驶座上方挡板的镜子检视,赫然,一双陌生狰狞充血肿胀的眼睛盯着自己:这双眼睛,上眼皮好像一条胖蚯蚓,一条被蹂躏过的青红不堪的蚯蚓,此刻正蜷曲在惊吓过度的眼球上面。

就在几个小时前,李文清的眼睛还是好端端的,虽然眼尾有点下垂,上眼皮有些松弛,下眼皮还拖着两条明显的泪沟,但还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鬼使神差?本来,她是应闺密吴芳菲的邀约,到“好大夫”医疗美容机构是去咨询皮肤的。因为近半年她颧骨边上的黄褐斑愈演愈烈。起先她也不甚注意,这个年纪,皮肤松弛粗糙长斑并不稀奇。平日里她全职在家做“黄脸婆”,有什么隆重的场合要出席的话,一年里也就那么几场,诸如老同学旧同事聚会,逢年过节大家庭聚餐什么的。皮肤不好,她就往脸上多抹几层打底液粉底霜,一层一层粉刷毛坯墙一样,多多少少也能把斑遮了皱纹填了,脸上浮出一层虚假的光圈来。

要不是闺密吴芳菲,李文清觉得自己是不会想要去做皮肤的。吴芳菲年轻时五大三粗的,想不到越活越精致,越来越滋润——脸、身材、皮肤,哪一样像是四十出头的女人?李文清隐约知道,吴芳菲肯定是动过不少地方:眼角疑似开过,山根疑似填过,苹果肌疑似注射过,腰腹疑似吸脂过……总之,吴芳菲现在的精神模样都完胜李文清。李文清虽然还坚持着自己“天生丽质”的优越感,但这种脆薄的优越感时时刻刻都在崩塌的边缘——只要跟吴芳菲一起出去,特别是在那些眼力不佳的陌生人面前,那种差辈分的错认每每让她心中郁闷,一口老血要吐出来。

怪吴芳菲吗?虽说到“好大夫”,也没人赶着她逼着她非要她来。但是当李文清坐在车上,心沉下来一回想,觉得自己从应约那一刻开始,就被吴芳菲和那整形医院的什么小丽周总徐院长吴教授之流合伙起来设计了。那吴芳菲肯定是“好大夫”的常客,这从她进整形医院招呼这个理会那个就可看出,而且像她这种整形上瘾的人,即便自己有钱,也总是不择手段和时机拿回扣的。听说许多整形医院就是给介绍人免费做个项目什么的。介绍一位朋友去做个大项目,她就能得个小项目做做,多好。

李文清心里简直恨死吴芳菲了。但是回过头来,她又恨自己,怎么自己好像被下蛊了似的。她去之前就有考虑到这种医院推销手段很厉害,所以内心还是有防备的。她知道要坚持己见,就做个激光去斑好了,看专家怎么说,或者做个光子嫩肤也行。但她没料到,她进了“好大夫”的大门之后,一切就把持不住了。

她记得“好大夫”位于一个写字楼的七楼,进门是一扇很重的玻璃门,从门外往里看,是一个幽深的侧廊,但一打开这个玻璃门,里面的声音却恍如菜市场。李文清没料到整形医院这么热闹,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这个反差可能卸下了她一重防备。吴芳菲说:“今天还是周一,这要是周末的话,人就更是多得不得了呢。现在谁不微整呀,你瞧那些渐渐漂亮起来的人,人家没告诉你而已。”这让李文清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有点古板过时了?

一个叫小丽的漂亮姑娘带她们穿过大厅。大厅的沙发上甚至沙发扶手上早已坐了不少人,有些人好像是组队从外地赶过来的——都是些衣装楚楚模样普通的女人们。吴芳菲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及时地补上一句:“瞧,这些都是外地来的,说明‘好大夫做得好。”

其实大厅的热闹有一半是由如小丽一般的“漂亮姑娘们”撑起来的。吴芳菲说这些个头高挑长相明艳的姑娘们都是“好大夫”的推销员。李文清问这“好大夫”也不大,为什么要招这么多推销员。吴芳菲说这些推销员都是爱美的姑娘,她们到这里无非就是为了低价或免费的整形,如果逮到哪个客人下订单,她们又有提成可拿,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如果这些推销员稍微上进点的话,还可以跟着学些技术,兼着做点护工护士甚至医师副手的活儿,那就更是一箭三雕了。所以吴芳菲跟这些姑娘们打招呼的话是这样的:“哎,阿双,你又漂亮了哎!”阿双答:“是吗?芳菲姐,看出来没有,环吸。”“哎呀,怪不得腰小了许多呢。怎么样,这是恢复几天的效果?”然后吴芳菲也不落跟李文清说话:“刚才那位是纹绣师双珍,你那眉毛太乱,有空让她改改,她绣得可好了,就是贵。”“这位是小来,我上次PRP就是她做的,她做得不错。哎呀,教授来了。”吴芳菲口中的教授是位个头矮小高鼻深目的中年人,他一路走来,好像领导检阅部队似的。不,确切地说,是工人检验出厂前的产品。只见他走向一位被人搀扶着的年轻女孩,问她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那女孩就当场解开衣服上边的两粒扣,教授把手探进去摸一摸说:“嗯,问题不大,力气有了没有,发烧吗?”李文清看傻了眼,这是干什么,当众摸什么?吴芳菲轻声解释:“这位是小雨,也是这里的推销员,她前几天刚做了隆胸手术呢,今天能起来了,讓教授看看。”

李文清觉得自己入整形医院一趟,完全被刷新了三观。这里的人好像都没有什么羞耻感似的,把自己的身体当个衣服一样,改一改修一修,当众袒露,全不避讳。许是这样的氛围让她不知不觉中已入了圈套。

她们被小丽带进一间办公室,迎上来一位大眼长眉高鼻“嘟嘟嘴”的猜不出年龄的女士。吴芳菲称她为周总,这两位同厂出品的嘟嘟嘴互相寒暄起来。李文清此时还很冷静,她盯着吴芳菲的嘟嘟嘴出戏,想起吴芳菲之前好像是薄嘴唇,其实吴芳菲的五官配薄唇反而有种清爽干练的气质。什么时候,弄成这种性感夸张的造型,说不出的不伦不类。至于这位周总,已经不知道她原有的底子是什么样的了,反正,在这个地方的人,该整的都整了,不该整的也可能整了。

周总虽然一直跟吴芳菲在说话,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李文清,似乎在挑最恰当的时机跟李文清说话,李文清偏偏有点冷淡。吴芳菲说了一下李文清的情况,又说既然来了,让周总免费“相个面”,看看是不是要“调”一下。李文清说我就做个皮肤,别的没什么好调的。周总笑得嘴巴很阔的样子,说:“没事没事,既然来了,看一下也没什么,做不做在你。来,你瞧瞧镜子,我给你看看。”

李文清后来觉得这面镜子一定是特制的,脸放大了一倍不说,脸上的坑坑洼洼斑斑点点都清晰无比,好像照妖镜似的,把人从美颜的那点假想中打回原形,不,比原形还要丑。

李文清看不下去了,这边周总在说:“抬头纹眉心川字纹法令纹可以补一下,太阳穴要填一下,有点双下巴啊,提升一下。”

李文清说:“不,手术我不做的。就皮肤,你给看看,做哪种适合。”周总说:“我们美肤项目很多的,不过你的问题主要还不是在皮肤,而是整脸松弛下挂了,最好是整脸提一下。我们现在有全面线雕,效果非常好……”

李文清说那就美肤的选一个做一下,你给个价。她打算站起来走了。吴芳菲便跟周总说优惠点什么的。这时进来一位女士,吴芳菲叫她徐院长。徐院长跟周总说外面有客户找她。徐院长说:“那人急着,你先去,这边我陪两位。”这徐院长一副雍容华贵的派头,眉眼罕见是细长的没整过的感觉,不过她的弧形相当好看的鼻头却带着一种感冒了似的粉红色。李文清听人说过,说鼻子加高过的人,因为材料不透气,是很容易动不动就成粉红鼻头的。这位粉红鼻头的徐院长只跟吴芳菲和李文清聊天,聊些吃的喝的景色天气什么的,似乎大家都在等着周总回来继续正事。李文清说等不住周总了,她就预约一个美肤的项目,今天能做就今天做一下。徐院长说要不你试一下超声刀吧,整脸的先让肤色嫩一下再祛斑效果会好些。还说正巧最近有活动,两千给你个折扣去试试看,好的话再约下次。吴芳菲眼睛都瞪大了,李文清知道,超声刀这个价位确实很低了。

“是啊,这个价位平常肯定没有的,平时最低也是六千,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徐院长一边打电话叫小丽进来:“这位客人去约一下超声刀,今天有的话就今天做。”一边又跟吴芳菲聊,吴芳菲的脸上已经出来谄媚了:“徐院长,你这是什么活动呀,我也约个呗。”

“本来还有半个月的,提前给你的朋友,算给你面子嘛。”徐院长笑。她回头又对李文清说:“其实你眼睛长得很好看哎。你不用大动什么,这样挺好。”曾经李文清五官中最漂亮的就是她的眼睛了,那真是一双标准的泪堂丰满秋水盈盈的大眼睛呢。这是她在年轻时一直引以为傲的。

“现在眼皮松弛,双眼皮纹路都遮了,没以前好看了呢。”李文清说,她觉得徐院长是有慧眼的。

“也是,上眼皮松弛了点,眼尾纹也出来了些,其实可以眉睫提一下,这些问题就都解决了,非常方便,随做即走,一点也看不出来。不,刚做好说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假的,就是有一条细细的红痕。看到没有?”她用一只红笔在手背上轻画了一道,说:“就这样,以后就变细细白白的。恢复好的人,做了没多久就看不出来了。第一天,也可以用长刘海把眼睛上方遮一下,根本没人能发现。”

徐院长又说:“不过今天肯定没时间了,教授太忙了,昨晚忙到凌晨。你先做超声刀,我们这儿都是回头客,这个芳菲知道,感觉好下次再做。对了,你是疤痕体质吗?”

“应该不是吧?”李文清不确定。

徐院长又问:“你生孩子是顺产还是剖腹?”“剖腹的。”“哦,我看看剖腹的疤痕,多少年了?”“我儿子今年十三歲了。”徐院长看了看李文清的下腹,说:“很好,都看不出来了,那个上眼睫提睫术也是如此。你瞧我这手上,有一条白色的细痕,就是以前刀子不小心划过留的,看到了没有,对,细看,看到没?这个手术最后留的就是这样一道白痕。你眼皮那么双,折在里边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做了你真要年轻十岁了。你看,芳菲知道,一位朋友,做了和没做的。”徐院长把手机相片翻出来。吴芳菲也凑过来:“这不是晓娟吗?她也做了,吴教授帮她做的?做得真好,吴教授的技术真是顶尖级呀。”文清以前眼睛是真好看,现在也好看,就是老态了一点,要是提一下,不得了。”

徐院长轻描淡写地说:“是的,五官中眼睛是最要紧的,眼睛鼻子关乎一张脸漂亮不漂亮。其余的都是修饰了。”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真个是唱双簧,怎么当时就没留心呢?就不知怎么心意痒起来。李文清想起当年老公刘朝追她的时候,就说,一打眼,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你知道吗?我说话时,你看着我,那双眼睛,真的好像许多星星在里边闪烁似的。”理科直男的刘朝,追她时,诗一样的语言张口就来。可是现在呢,结婚十余年,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总之,平淡是真的。可是,偶尔,也想在平淡中,有那么一点火花不是?想着哪一天,换了一件新衣服,老公的眼睛是赞赏地流连在她身上的。这显然不大现实,但即便他是敷衍地说“不错不错”,那也是好的,至少说明是迁就有取悦。可是,有多久了,赞赏不用说没有,取悦迁就也一概都看不到。她要是偶尔因为这样的事不开心,他就会说:“别作行吗?”

徐院长这个老奸巨猾,继续与吴芳菲聊别的,一直到周总过来,她站起来,一边跟周总交代说,这位客人可以试试提睫眉,她要约的话,你给她打对折。吴芳菲说徐院长真是太给力了。然后徐院长对她俩笑笑就走了,留下周总说是不是问一下教授今天有没有安排。然后小丽过来说超声刀想做的话要约在下周了。李文清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想走的勇气。吴芳菲说要不问一下吧,先做提睫眉,价格多少?周总很犯难的样子,一边叫小丽去约一边说:“这对折,我们从来没做过,徐院长跟你的交情也真是。”接着又说:“提睫眉两种规格,一种是表层提,维持不久的,原价一万六,对折,八千,从没有过的价。一种是真皮层提,这个要两万八。对折,一万四。”

啊,一切都像个陷阱,吃定了她。而且吴教授果然有空出一段非常“宝贵”的时间。小丽产:“本来是另外一个外地客人约了的,结果这个客人飞机晚点,正好赶不上。你要做的话,这个点正好。”

总之,当她从手术台上下来,在黑暗中熬了两个小时后,取下纱布,拿起镜子的一刹那,大梦初醒一般:所谓的提睫眉手术其实就是把上眼皮因年龄而松弛的多余眼皮切除掉,再缝合。既是动刀的东西,怎么可能没有肿胀不会留疤?当然她还心存侥幸,因为那些个漂亮姑娘们都一副副过来人的样子安慰她:“放心,个人体质不同,你可能体质弱一些,一下子全肿,肿退了肯定好看,下周一过来拆了线就没事了……”吴芳菲也说:“只是一时不习惯啦,刚做好嘛,有些人一点也不会肿的。”

掉进这个坑了,木已成舟,还能怎么的,等着消肿呗!

李文清神色黯然地开车回家,快到家时才想起一个事来,自己做眼睛这么大的事,当时心一热做了,完全没想到会这么虚肿难看,也就没想过家里人会责备,刘朝要知道了怎么说她,儿子要是看到她这个鬼样子怎么笑话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瞒过的,可这样一双眼睛,能瞒得了谁?

李文清想哭,但又怕一哭眼睛更肿。她一边竭力忍着眼泪一边再三检视自己的眼睛。确定,这是瞒不了了。怎么办,刘朝要是说她,那就只有硬着头皮说了。不,可能不但会说,还会被嫌弃,还会……她知道刘朝是个审美传统的人,平日里一听说人工美女都嗤之以鼻的,怎么能接受她微整还把眼睛弄成这样。

到家,李文清一边心神不宁地准备着晚餐,时不时跑到卫生间去看眼睛,拿金霉素眼药膏抹眼皮。她不能确定用冰敷还是热敷,虽然心里很恨吴芳菲,这个当儿却还得问她。那吴芳菲百般安慰她,让她放宽心,说前几天先冰敷着,又说她现在是毛毛虫,必得经过这段时间才能变成蝴蝶。

门铃响了,刘朝带着儿子回来了。儿子放了书包一边跑向他自己的房间一边问:“妈,饭做好了没有?”刘朝则手里提着一袋虾蛄走进厨房说:“看到临海人在卖虾蛄,晚上蒸了好下酒。”李文清慌乱地接过来,不敢抬头看刘朝。刘朝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顾自洗了下手进了他的书房。父子两人的习惯是,等着李文清把一切准备妥当,一桌子菜饭酒碗筷都摆齐了叫一声:“可以吃了。”然后他们各自走出自己的房间,一个端起酒杯一个捧起饭碗,一边打开餐桌旁的壁挂电视机,选好频道边开吃边观看。李文清本来是很反对在餐桌墙上挂个电视屏的,一边吃一边看多不利于健康呀。但这对父子俩要是没了电视机,吃饭就成了家长训孩子的会议。做父亲的,摆出严父的嘴脸来问儿子学业情况,儿子呢,能敷衍则敷衍,敷衍不了就不耐烦,叛逆起来还顶嘴。一顿饭吃下来,硝烟弥漫。有了电视之后,两人都爱看竞技类节目,偶尔指着电视上还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李文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感谢电视机把父子俩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这样就没有人来注意她的眼睛了。父子俩吃饭时,她一直磨蹭着在厨房里擦洗。酒喝到半酣,刘朝想起来了,随口问了一下:“你怎么还不吃呢?”李文清说灶台擦一下就过来。刘朝一边看电视一边答:“那你擦好顺便带碗饭给我。”李文清顺着眼皮,端了一碗饭给刘朝,刘朝一边看电视眼睛似乎瞥了一下李文清,可能没聚焦,所以没看到李文清的眼睛与平时不同。席间也有说菜咸淡之类的话,但是,可能刘朝粗心,就是没有发现。

是夜,李文清换好睡衣进卧室时特地把刘海放下来一点好遮住眼睫,不过她还是生怕刘朝会发现。本来她准备好了刘朝会第一时间看到然后责问她。不过刘朝越是没有发现,李文清越是不想让他发现了。她甚至怕半夜里刘朝从洗手间出来,突然看到老婆的眼睛像被人打过一样,会大叫。她临睡时臆想着这样一个桥段久久睡不着,再加上眼皮处火辣辣紧巴巴地疼,焦虑、后悔、疼痛轮番在心头碾来碾去,估摸着凌晨时才疲惫不堪入梦乡,也不过是做了一两个怪梦就得起床了。好在一直到早上,刘朝都没发现。

第二天早上,李文清醒来先去照镜子,可能是没睡好又水肿得厉害,眼睛居然比昨天还肿。她吓坏了,怎么办呢?每天早上做早餐送孩子上学是她的事,刘朝比她稍迟一点起床,然后吃了她做的早餐就去上班。她只要错开这个时间,就可以躲过老公的眼睛了。但是儿子怎么办呢?一起在车上,儿子坐在后边,她总有要回头叮嘱他带了水杯之类的话吧。万一她回头时儿子正好抬头,四目一对视。“妈,你这是怎么啦,昨晚跟爸吵架了?”不行,戴个墨镜吧。可是,外边是阴天,戴个墨镜反而张扬,再说,她一贯气质温文,不像是个戴墨镜的样子。

不过最后,她还是决定戴墨镜。如果老公要问起,就说:“有点红眼睛,眼肿了。”不过当她带儿子出门时,老公正好洗漱好出来,两人一遇见,他也看见她戴墨镜了,他却没说什么,估计上班快要迟到了吧,没时间也没心情说。儿子呢,坐在车上还在背英语,背好英语叫她签个字,看着她戴着墨镜,也没说一句什么话。

她突然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

好了,现在她有一整天的时间等待恢复。往常这一天,是她去体育馆游泳的时间。她喜欢以游泳的方式来保持身体的活力。尤其是随着年岁增大,新陈代谢减慢,更是需要逼迫自己走出去运动运动。但现在好了,似乎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待在家里了。

时间似乎从来没这么慢过。李文清干着家务,也不去想去哪儿逛逛玩玩,只一心猫在家里。吴芳菲打电话过来问她,两人聊了许多话。李文清心里虽然怨恨吴芳菲,但不知怎的,现在,她与吴芳菲一样,也是微整族了,她们之间似乎无形中分享了什么秘密似的,又近了一步。有些话,也只能对吴芳菲讲。吴芳菲说你老公也真够粗心的,居然没发现,也好也好,今天晚上你肯定比昨晚好多了,昨晚这样都发现不了,今晚肯定发现不了,等你悄悄变美了吓他一跳。

跟吴芳菲讲了话之后,李文清的心情好了一点,再往镜中看看自己,眼睛确乎好了一些,没有那么猙狞可怕了。尽管,还是很丑。

又到了晚上,这次老公提前发信息过来说,晚上有一帮朋友要在外面吃,他把儿子接回家就匆匆出去了,李文清有逃过一劫似的感觉。儿子就好办了,反正儿子一回家进自己的房间,不是做作业就是打游戏。他现在这个年纪,已经很少黏着她说东说西了。

半夜里,老公回家了,喝高了些,拿眼睛看看她,说:“你谁啊?丑八怪!”李文清不敢吭声,这男人喝多了,照样能摸到家,开门把钥匙放好,门反锁好,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就软在地上了。反正第二天他肯定断片。他也没别的爱好,也不近女色,就爱喝点酒,喝多了酒风也还好,李文清就没管着他。

快早上时,老公醒了,余酒未退一样,手伸过来摸摸她的胸部。她侧背着他,不敢回身。老公也没什么余力做什么,一翻身又睡去了。

又是一个匆忙的早上,又是一个被忽略的晚上;又是一个匆忙的早上,又是一个被忽略的晚上;……要说明一下,别人家可能到了周五就是周末了,但是李文清家,周六仍旧是一个匆忙的早上,因为刘朝的集团公司一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而儿子的学校呢,因为快要期末考试了,这一个月的周六都得补课。

这中间李文清去了一趟“好大夫”那儿,那些人照样很热情,说她恢复得不错。李文清说比较丑,而且缝合处有针扎一样的细细碎碎的疼。她们说这个是好转反应,再等等,你的体质可能得一个月。

“一个月?”“李文清跳起来,”“当初你们可没这么说。”

“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有些人真的没几天就好了。”

“那你们是不是之前就要告知我最坏的情况?”

“我们之前都没遇到你这样的情况。你的体质一定特殊些。”

“你看我这个鼓起来是消了点,可是你们看刀口,完全是像毛毛虫一样。”

“这个放心,现在是这个样子,好了后完全看不出的。如果你实在担心,等过这个周末拆了线,叫教授在你眼皮边上给打一针,那针剂可以让你恢复得更快一些。”

李文清出来,看到沉重的玻璃门有点破损。外面一个修理的小工说:“被一个整坏了的女人拿石头砸的。”听得李文清心惊肉跳。

很快,周日到了,刘朝早上起来靠着床头翻了一下手机,说:“阿成阿信阿波他们下午来。”

李文清知道,躲不过去的周末小聚要来到了。刘朝和这几位发小堂兄弟老同学组成的“四剑客”铁哥们,打小一路走来,各自成家生儿育女,现已从“四剑客”成长为四家十二口人,不,即将十三口人,听说阿成的老婆小佩已怀二胎。

四家人拉了一个微信群,几乎每个周末或至少隔个周末有个小聚,轮流在四家。聚在一起也无非是男人们打打牌女人们揸揸麻将,孩子们玩玩手机游戏,然后四大家子吃吃喝喝聊聊天。偶尔一起去郊区或邻城玩,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打打牌揸揸麻将玩玩游戏,吃吃喝喝聊聊天。逢孩子们寒暑假,即便大队人马出国旅游边境游什么的,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打打牌揸揸麻将玩玩游戏,吃吃喝喝聊聊天。

这是刘朝喜欢的方式。刘朝在一家集体企业性质的大集团上班,年轻时还比较意气风发,及至爬到中层,人到中年,渐趋稳定,每日里早九晚五,工作的重心从“抓生产”的技术指导到“揣摩圣意”的中层行政。

刘朝从不跟李文清说工作上的事,他平时有一套自己消化的方式:那就是钻进书房看一些纪实片新闻片,再就是周末时与老友们聚聚,没利害关系的亲友们,互相抱团取暖。

李文清其实更喜欢过两人世界或一家三口的小家时光,但随着跟那三家人的熟识程度加深,也渐渐习惯了。只是她一想到自己的眼睛,心里就不淡定了,怎么办呢?侥幸逃过粗心的父子俩的眼睛,还能逃过另外九双眼睛不成?但不管怎样,总得想点法子能藏则藏吧。谁愿意露丑给人取笑呢,谁又愿意因此丢了自己的面子也丢了家人的面子呢?

李文清想起徐院长的话,她把自己原本的斜刘海梳下来,拿个剪刀剪了个密密的齐刘海,长度正好遮在上眼睫的位置。这一片瀑布一样的齐帘让她看起来很怪异,而且眼睫的红肿处虽然遮住了,但两眼被提吊起来而露出的“凶光”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朋友们陆续到来,大家都熟悉流程各自就位。四位男人在茶桌上打牌,四位女士搬出麻将桌打麻将,四个小孩各占长沙发一格玩游戏。

小佩最先发现李文清的不同了。她说:“文清嫂,发型不一样了啊?”她坐在李文清的对家,素颜、肥裙、平底鞋,标准的孕妈妈打扮,虽然她身孕不足三月,肚子完全不显形,但是她的腰背全数靠后的坐姿,甚至拿牌的举止,都已是十足的孕妇相了。她的女儿——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的其中之一小孩,一边打游戏一边不忘讥笑母亲:“妈,你怀孕还打麻将,以后弟弟出来先认识东南西北中发白。”

这边李文清脸一热,还不知怎么答,小佩又顾自说:“过些天,我也得把我头发剪了,现在手都已经环不到后面去了。”小佩这后一句话成功地把大家的关注力引到她自己的身上去。于是,阿信的老婆小春自恃自己有卫校学习且当过一段时间护士的经历,少不得显摆一通高龄孕妇妊娠期要注意的各种事项,阿波的老婆小洁便喊话阿成,要把小佩像熊猫一样照顾起来。阿成自然也要配合,打牌的空隙还要跑过来,捏捏老婆的肩膀,“聆听”女人们的“教诲”。这一通说,把李文清的齐刘海这个起头遮了过去。李文清也乐得她们没再提起。

两圈麻将下来,这个怀孕的女人,一会儿怕热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休息,嘴里边左一个“阿成”右一个“阿成”地叫,娇气得不得了。小春和小洁嘴上不说,互相使着眼色撇着嘴,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李文清不敢与她俩对上眼,她怕自己“泫然若泣”的眼睛被她们俩瞧个正着。

“三个月都不到,手都反剪不了了,真是夸张得可以啊!”一得空背开小佩去上洗手间的路上,小春就忍不住说了。小洁厚道一点,只是抿嘴笑,加了一句:“这个时间不撒点娇,怎么给那花心的以压力呢?”然后她俩齐齐来看李文清,好取得共谋般的快活来。李文清顺着眼睛微笑着,平素里她没觉得这种背地的调侃有什么不妥,这会儿却深深地觉得女人们那骨子里的刻薄,透着一股子冰冷。

晚上的聚餐本来说好去外边吃,刘朝说附近有家老店味道不错,就是店堂逼仄坐着不舒服,又考虑到小佩比较容易累,不如就把菜点回家来吃。

女人们的麻将桌散了,因为减肥闻不得一些食物味的小春和怀孕闻不得一些食物味的小佩一同鉆到客房去休息。李文清和小洁一起准备餐桌和碗筷酱醋等,李文清顺便拍个黄瓜煎个蛋做些清爽的冷盘。孩子们被男人们呵斥着依依不舍放下手机去客房外小厅小坐聊天,只有男人们继续“厮杀”到门铃响的那一刻。

比较难挨的大圆桌吃饭时间到了。李文清低垂着眼,不敢跟任何一位对上眼光。她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别人一定没看出什么来。即便看出什么来,只要他们不直接追问让她尴尬就念佛了。一般这一帮人聊天的主题,除了那时年少的怀旧和当下的新闻热点,也就是打过的牌,想吃的美食和下一次的旅游攻略。偶尔,哪家孩子获个小奖,升个学,或者像小佩这样怀了二胎,大家便齐齐恭贺一番。

在这种场合,李文清一直不是主角。她既不像小佩这样会表现,也不像小春这样有口才,更不像小洁这样跟男人称兄道弟会喝酒。所以她静坐一边也不违和,她只要适时送出些微笑就行。

朋友们走后,留下一堆狼藉,李文清一边收拾一边腹诽:“怀个二胎虚张声势,这么弄起来也真是有点滑稽……肚子倒是减没了,那脸上蜡黄的估计是吃减肥药吃的……男人婆穿成这样也真是辣眼睛啊……”要是以往,她早就当着刘朝的面评论了,不管刘朝有没有听她说,但今天,她想想自己的眼睛,便偃旗息鼓了。保不定那三个女人在背后会怎么嚼舌根呢。

临睡前,李文清把白天里的一切往脑子里回想了个遍。别人看她的眼神,跟她说的话,许多小细节都轮了一遍。想起小洁在厨房里跟她说:“今天真是有点喝多了。你家老刘喝多了不会发脾气吧?”又想起她去偏厅时,小洁的女儿和小佩的女儿在旁若无人地聊天,小洁的女儿大约在说她妈:“真是的,都老太婆了,这样打扮有意思吗?估计是更年期危机。”那种青春期小孩的张扬和无畏。啧啧!

会不会那一帮人早就看出什么不同了?自己以为剪个齐帘就能遮了这一双丑眼吗?保不齐这些人背地里会怎么笑话她呢。

一夜怪梦百出,晨起又是新一周的忙碌。日子周而复始,李文清提睫眉手术的拆线时间到了。吴芳菲自告奋勇表示可以陪她,反正“好大夫”在吴芳菲家十分钟步程内。

进了“好大夫”,李文清被小丽姑娘带入四壁惨白的手术室。先是吴教授的副手过来,查看了一下李文清的眼睛,发现刀口有渗液,部分有溃烂的迹象,线不好拆,疑似筋膜粘连。这个刀口要是在身体的隐藏部位还好,就像有些人阑尾炎手术动不好,手术刀口好像婴儿嘴唇一样翻出来,红肿一长条十余年不消,也是有的。只是眼睛是多重要的地方,要是痕迹太明显,这眼也就毁了。

吴教授的副手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去请吴教授过来看。李文清隐约觉得不安了,她问小丽姑娘,小丽姑娘说:“关系不大,放心放心,只是,从你前些天来的时候的样子推测,你今天应该完全退肿了,你是不是这两天吃东西没注意,喝酒吃海鲜了?”李文清懊恼,她说周末朋友聚会没有忌口,喝了点小酒吃了些海鲜什么的。小丽姑娘说:“那就是你这个原因了,还有你把刘海这么弄下来也不行,“我们手术做得再好,也经不起这样不注意的。”说得李文清自责不已。

吴教授过来查看了一下,建议给李文清打两针修复类的针剂在眼周。不过当李文清听说一针要八千多时,心里不愿意了。她出来跟吴芳菲说,她也知道,天气太热,伤口是极容易发炎的,她弄了一挂密密的门帘一般的刘海遮着开刀处,把汗水都捂在里头了,确实不妥。但是她自己是个没经验的,伤口会怎样走向怎么能清楚,可是你医院这类手术应该没少做吧,你们只说金霉素眼药膏抹一下就行,连个怎么使用消炎水吃消炎药都没叮嘱过,再说,我怎么能确定你们在动手术时有没有消毒到位,否则你们说一做好就看不出的,为何只有我肿得那么厉害……

吴芳菲一边弄出很关心的样子仔细看看李文清的眼睛,一边息事宁人地说:“我们找找徐院长,让她给你打个折扣。”

她们去徐院长的办公室,走在门口,听到里面有谈话声。从虚掩的门缝中看进去,细长眼的徐院长正蹙着眉,失去了她一贯淡定从容的样子。背对着门正与徐院长说话的那个女人,身量高挑细瘦,穿着干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受堵又漏气的腔调,每个鼻音似乎都特别混浊。

“这个事儿你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再来。”那女人说完回身就走。她回过头的一刹那,把李文清惊得心里凛了一下。这女人,眉形高耸,目光锐利,方脸薄唇,是张厉害的脸,但是这张厉害的脸上却顶了个滑稽的假鼻子,一眼就能看出的假鼻子——完全是一块橡皮泥质感的东西,捏了个锥形的玩意儿粘在脸中间,然后在唇的上方这边,模仿着鼻孔的样子戳了两个齐整的孔出来。

吴芳菲显然认识她而又有所忌惮,她把李文清往边上一拉,回避着这个女人。假鼻子女人出门时也看到她俩了,她的目光掠过李文清时,停顿了一下,嘴巴微张,好像要打招呼似的,不过她最终还是闭了嘴唇,回了眼神,从她俩身旁走过。

吴芳菲一推李文清,她们就进了徐院长的办公室。

徐院长听了她们一番说,答应便宜点给李文清做,而且也说了一通宽慰人心又入情入理的话。然后李文清在吴芳菲的陪同下,由护士来打针。针要打在眼角边,没麻醉,疼得李文清眼淚水都流了出来。打好针,护士给她一个冰袋让她稍微冰敷一下。吴芳菲说去上个洗手间,不过李文清看她走的方向估计是去找谁要做什么小项目的。李文清看吴芳菲这熟络的样子,好像天天都泡在“好大夫”的感觉。怎么她动了那么多的项目都没看到她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风险,自己就动了一个,到现在,镜子都不敢照了。

“你这个是多少天的?估计是整坏了。”边上突然响起一个受堵又漏气的鼻音。李文清侧头,赫然,是刚刚遇到的那个假鼻子女人。

假鼻子女人自来熟地伸手过来扶住她的头,端详着她的眼睛,说:“红肿渗液,有烂点,上眼睫刀口不整,有腐脓,这个就是好了,眼皮也不会好看,会干干皱皱留疤的。”她说着递给李文清一张名片,“需要时找我,我帮你维权。”然后笑笑走了。

李文清看看名片,上面写着这女人名叫杨肃姿,是家“凤飞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还是“凤飞公益组织”的会长。

吴芳菲回来时李文清跟她一通讲,吴芳菲说:“别听她乱讲。”

从“好大夫”拆线回来后,李文清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万一她的眼睛真如杨肃姿所说的整坏了呢?那怎么办?

李文清现在唯一可以倾诉和抱怨的人只有吴芳菲了,她总不能老怨自己吧,再说她疑心吴芳菲当初是有拿了好处的,所以必得鞍前马后为她负责不是?当她有闲时照镜子,挑剔着眼神左看右看,无法接受时,就发一组眼肉眦裂的照片给吴芳菲看,外加一些夸张的言辞。吴芳菲也坐卧不宁了,她带上消炎除疤的药剂跑到李文清家里来,还自制了蜂蜜柠檬水冰镇了放在玻璃壶中来给李文清喝。

“你要是眼睛有一闪一闪地疼呀,这没有关系,从疼到痒,都是刀口收缩见好的表现。我给你买了这种消炎的药,一天吃两次,早晚各一片就行。还有这款消炎水,是徐院长上次给我的,用这个针筒吸一点喷一下,就不会继续化脓,效果很好。”

“怎么,还会继续长脓?”

“不会不会,预防嘛,天气这么热,还是得一直小心点啦。我带了些我自制的蜂蜜柠檬水,冰镇过的,现在正好喝,来,你喝喝看,这蜂蜜,可是澳洲的黑蜂蜜哦,这个,补维C滋润皮肤最好了。”

吳芳菲越殷勤,李文清倒越是作张作致。李文清以前去美容院做脸时,有听服务生之间互相八卦,说美容院老板娘介绍顾客去整形医院打瘦脸针,那医院给美容院老板娘的回扣就是把给顾客打脸的一瓶针剂,匀出其中一小半,打在了美容院老板娘的脸上。瞧瞧,这样的回扣都想得出来,你吴芳菲怎会没有“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回扣?

“哎呀,我现在是后悔死了呢,现在只要求能还原成原来的样子就念佛了。我原来眼睛不难看呀,现在要我怎么办,天天在家里钻着?你不知道,我本来还想着就最近,有个工作,叫我去看看,就上次我们碰到过的那位林总,说他协会需要一位行政的,叫我考虑考虑。说实在孩子都大了,我也总不能就这么耗着不是?还想着把皮肤弄得好一点,毕竟是个美差,真要下决心出山呢。这下好了……”

李文清看着吴芳菲尴尬地赔着笑,更是喋喋不休了,反复把之前和做眼部手术当天的账翻出来,说自己被徐院长之流圈套了。吴芳菲听得不落胃了,她反驳,这最终的决定是你李文清下的,谁也没有权利在那手术合约上签字吧?再说手术才半个月,虽然有点出水化脓,也是在正常范围之内嘛,凭什么说手术是失败的呢?

“之前还有说手术当天就好的呢,现在半个月还是这个样子。”

两闺密刚开始只是小部分的斗嘴,中间还笑起来左右言他想缓和一下气氛的。但话题一旦触及到眼部,瞬间又针尖对麦芒了。吴芳菲打算溜之大吉,她还不想跟李文清起大冲突,但是李文清这人,脾气一旦拧起来就要跟人讲道理,似乎就认为是别人不仁不义在前。

这吴芳菲也恼了:“合该我赔了这么多小心,还被你说了那么多不是。你李文清早五六年开始就嚷着要找工作,要把为了孩子丢下的事业心找回来,可你有哪一次动真格的?你说你本就想要纯天然的,什么人工美女就算美也是假美。你那么清高就一直坚持啊,为什么要去做皮肤,做皮肤就不是微整吗?再说你放眼看看现在这个世界,先不说明星们人人整,就是我们小老百姓,稍微时尚一点的,小到纹眉焗发箍齿,大到隆胸抽脂取肋骨,也很常见嘛。你知道不,在韩国,整形界认为你这种提睫眉,去一点皮肉的,拉个双眼皮的,都不叫做手术,只有那给鼻子添鼻骨的,把脸颊切小V的这种,才算是手术知道不?你看看现在的潮流,不管是西风还是韩风,哪个管你整没整,只管你好不好看。这就是个看脸的社会,你要是没那个漂亮的外在,谁有那个闲工夫慢慢去了解你,知道你。再说啦,现在整形机构满天飞,整失败的例子也到处都是。整形本来就是有风险的,你自己对风险估计不足就把所有罪责都推给我。我也不过陪你去一趟,最多就是个介绍人。作为好朋友,难道我不想让你好看,难道我是故意要把你整残?”

论口才,李文清根本不是吴芳菲的对手。平素里说话,大部分时间还是李文清让着吴芳菲的。但现在,李文清只要看一下玻璃窗内映出来的自己那黑洞洞的两抹眼影子,就恼怒地认为:“我都这样了,你还得理不饶人,欺人太甚了。”

吴芳菲走后,李文清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来面对叵测的整形后遗症时,内心一下子又虚又孤单。她意识到自己的不识时务了,都已是既定事实了,就不能把人逼到翻脸才是啊。

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抬起头,看到吴芳菲带来的玻璃壶还在,也不知是吴芳菲一气之下忘了带走还是她有意留下一个玻璃壶以备日后好相见?

李文清也硬气,她打算先把吴芳菲晾一段时间,好杀杀她的气焰。没有她,不是还有“好大夫”的小丽周总徐院长们嘛。没有她们的电话那就直接跑去要。她不知道,周总徐院长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尤其对于“售后”人员来说。只有小丽跟她加了微信好友,说以后李文清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可以咨询她。对于李文清这种术后天天想东想西三天两头跑来咨询的,这些漂亮姑娘的工作就是先稳住,永远耐心,然后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避重就轻。

这时,李文清想到杨肃姿了。为了谨慎起见,李文清也从一些道听途说的以及网上人肉的资料中慢慢拼全了杨肃姿的一些经历:

杨肃姿原来是榕市定江事务所的律师。她年轻时与朋友去市郊罗山旅游时,在山道上碰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在那儿摆相面摊。她的朋友很想相一下,杨肃姿在边上嘲笑,说这地儿摆摊也是奇了,专宰游客?“瞧瞧这长衣博冠那么一打扮在云山雾罩中那么一坐,不是‘神仙也是‘隐士了。”那相面的立马变了脸,先是神神叨叨背了一通天干地支阴阳八卦的话,然后说杨肃姿“眉高侵额,为人心气忒高,三角眼露光,个性犀利,方脸刚愎,薄唇伶俐,门牙微豁,老亲无靠,需得自力更生,印堂有坑,山根低陷,诸事难成,鼻塌孔露,夫座不好,遇人不淑”。杨肃姿不信这一套,她认为相士的话就是转弯抹角地针对她对他的不屑。“瞧你喜怒形于色,睚眦必报,若真是大仙级的,当从容自在,云淡风轻才是。”杨肃姿学相士的口吻回他,一边拉了朋友的手扬长而去。

不过,打那以后,“夫座不好,遇人不淑”就像一句谶语似的。杨肃姿谈过两场恋爱,相过四五十次亲,结婚两次,然后,离婚两次。她的身边,似乎都是渣男,或者说她有吸引渣男的气质,或者说不是渣男也会被她改造成渣男。总之,杨肃姿的信心动摇了。莫非真是“夫座不好”,所以情路坎坷?

杨肃姿是在第二次婚姻结束后的第二个月,走进一家当时还小有名气的叫“初熙”的整形机构的。她做了隆鼻手术:丰印堂填山根,植入假体垫高鼻梁。杨肃姿当时花的可是大价钱,她没有选常用的价格相对低廉的硅胶材料,用的是膨体材料。一般人对这两种材料都不会有太大的排异反应,但是杨肃姿手术后却开始红肿过敏瘙痒,排异反应越来越强烈。鼻子整了半年后,鼻子上的皮肤慢慢地就像粉末一样可以搓下来,到最后,鼻准都能隐约见到材料了。她为此修复了多次,膨体材料不好取,取掉时差点只有两个鼻孔在脸上了。

这事儿发生在整形还不普及的八年前,杨肃姿起诉“初熙”的新闻在当年还是蛮轰动的,杨肃姿怀疑“初熙”用的材料有假,是以次充好的暴利产品。这“初熙”也经不得查,连带着还查出许多别的问题。后来“初熙”这个医院渐渐就销声匿迹了,估计可能改名易主了。不过,杨肃姿的官司虽然打赢了,她的鼻子再也复原不了了,她的嗅觉也失去了。她只好顶着个假鼻子,假鼻子让她说话的声音也多了一些闷闷的回音和吱吱喳喳的杂音。原来的定江事务所嫌弃她有违形象,她也索性辞职。最开始在家里休养,读心理学和哲学的各种著作来消遣自己的郁闷。后来她还考了初级的心理咨询师,人也好像涅槃重生一样,开始振作起来。她拉了几个成员,成立了一个民间的维权会,专门为那些整形整坏了的人维权。她给自己的维权会取名叫“凤飞维权会”,大约就是有凤凰浴火重生的意思吧。

杨肃姿的“凤飞维权会”一开始只是她自己和两名助手,后来随着她维权能力的“攻无不克”,她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凤飞维权会”的性质从维权类的民间组织,也渐渐一分为二。维权方面的就正正规规注册了个“凤飞”事务所,另外带了个民间公益团体,叫“凤飞公益组织”。这些年来,杨肃姿也是全身心地投入,她给客户提供的帮助和关心已经远远超出了“律师”维权的范围。所以,经她维权过的客户,除了少部分,案件办理交割完毕后就形同陌人,好比“医患”一样,“药到病除”一拍两散,患者不愿再见医生,医生也明智地保持着“陌生”的状态。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客户,因为维权而结缘,特别是虽维权成功但症结仍在的,渐渐就以杨肃姿为中心聚拢来,形成一种类似于心理救助会般的联谊。他们加入“凤飞公益组织”,缴纳会费,不定期聚会,参与各种相关的公益活动,与杨肃姿保持着一种亦师亦友的特殊关系。

网上有许多篇本地记者采访杨肃姿的文章,有记者说杨肃姿在整形界找麻烦的名气已经很大。而且她长得令人过目难忘,就算是没见到她的人,只是听说过,看到她,也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来,这是她。当然,这全是拜她的假鼻子所赐。

也有记者写道:杨肃姿的个性就是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大包大揽。她跟人分析过自己,说自己这个性格也使得跟她一起生活的男人,越来越懒惰依赖,缺少担当,是她,把他们惯得越来越渣了。不过她这种个性用到事业上倒是风生水起。她这人闲不住,不管有事没事,经常往各大整形医院或医院的整形科室跑。别人都说她是在找“疑似对象”。

网上还有好多篇杨肃姿最近帮失去了半个胸脯的刘艳子打官司的新闻。

李文清不查不知道,她原来未接触整形界,并不知杨肃姿的名头有这么大。她试着打电话给杨肃姿,杨肃姿说先加个微信,让李文清把做手术的合约和有关资料图片都发给她,另外,还有对“病情”的描述,越详细越好。李文清說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杨肃姿说她中午在绚绚咖啡馆,如果李文清有空,可以去见她。

杨肃姿见到李文清的第一句话就老实不客气地说:“把你的墨镜摘了吧。来,你摘了,然后坐在这儿试试看,有多少人看你。”李文清犹豫着摘下墨镜,下意识去抹刘海。

“不,刘海不要放下来。”杨肃姿的语气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特点。

李文清把自己的眼睛暴露了出来。杨肃姿说:“来,我们把脸朝向这来来往往的客人这边,看看有多少人在注意我们。”

这是一个很煎熬的实验。但是,很快,李文清就发现,没什么人注意她们,有些人眼光在她们脸上一闪而过,没片刻停留。李文清认为自己破相到惊扰人的眼睛,在别人眼里,或者说在陌生人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

“大部分的他们并不在意周围的人,除非特别漂亮特别丑陋,可能会停留那么几秒然后礼貌地收回眼光。”

“陌生人,可能会这样吧。”

“对呀,所以,你有什么好介意的。就像我的假鼻子一样。我一坦然,别人也就见怪不怪了。美三日看惯丑三日看腻。”

“可能我确实是太在意别人眼光了。其实不要说别人,就我老公,也没发现我动了眼睛。”

“男人嘛,有些是笨,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女人有那么多的细节,搞不好你家男人认为你不过是化了个烟熏妆呢,或者做了眼线肿的,戴假睫毛肿的,反正,他们是不知道女人有这么多小细节的。还有,就是懒,懒得知道,你就折腾吧,反正动静不大就随便了,没给他戴绿帽,平素里也贤也良就行。他们认为女人们就是外表动物,一天到晚就想着负责貌美如花之类。他们也审美疲劳了。”

“也是啊。所以他其实故意视而不见,懒得搭理我,我变美变丑都无关了。”

“你呢,估计宅在家里太久了,把男人当天一般。你要走出去才是。真的,走出去了,你就不会太在乎他怎么想了。”

“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这次做了眼睛之后,我突然发现他平时是不看我的。”

在这之前,李文清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她家的刘朝跟他那几个朋友不一样。可是这次做了眼睛之后,她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很陌生,他看起来生活在她周围,晚上坦然地睡在她身边,吃着她做的饭,穿着她熨的衣服,坐着她洗好的马桶。但是,她对于他,好似空气一般,很需要,极其熟悉又可以忽略。

而她了解过刘朝吗?似乎也没有,她知道他爱吃海鲜,爱喝各种酒,知道他衣服和鞋子的尺码,知道他作息的时间,爱看纪实片的习惯……但是,她不知道他时常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在公司里遇到什么困难,不知道他跟别人的相处有哪些喜好。不知道。

李文清越想越恐惧,杨肃姿说:“维权这种东西,最多也就是把损失的钱弥补回来,整了的东西能不能恢复如初要靠造化了,你那眼上两条痕会影响你什么,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对付得了。”

离开杨肃姿回家的路上,李文清接到刘朝发的微信信息:“晚上有个同学过来,你多烧几个菜。”

刘朝的信息省略了许多细节,比如,他在家附近碰到老同学阿富,相谈甚欢,本来想着在附近边吃边聊,后来想想,外面不如家里干净,还不如在家里吃。又比如老同学阿富跟阿成他们也是熟悉的以前有来往,又比如阿富现在做的生意让刘朝看到了商机等等。男人怎肯用那么多话解释。他的信息永远像个电报一样简单,惜字如金。

李文清一听说有不太认识的人来家里,便有点紧张,她把自己的齐帘儿弄服帖了,先换上一身连衣裙再系个围裙做吃的。

在李文清张罗晚餐时,刘朝带着儿子和阿富到了家,然后还一一打电话给阿成阿信阿波他们。“对啊,老同学阿富哪,今天正好在区行那里碰到了。你有空过来我家一起喝酒啊。”李文清是从他的电话中听到补充内容的。

能快速做出一桌子菜来的才能是李文清作为家庭主妇必备的技能,她也仰仗着这个技能得到丈夫的肯定和重视。尤其是一桌子朋友在大快朵颐时不忘对着菜肴的色香味加以夸大其词的赞美,听到刘朝耳朵里尽是相当受用的词语。李文清这个“大厨”就得从厨房里出来,用手搓着围裙,涨红着脸谦虚着:“就是些家常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做得随便了!”大伙便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竖起大拇指发出各种拟声词来叫好。刘朝也开心,说自己就是吃了老婆的菜不想去外边吃了,一边就邀李文清一起吃。李文清心里挺开心的,不过她想到自己的眼睛,以减肥不吃晚餐为借口,与大家寒暄几句就退回厨房了。她一边理厨房心里一边思忖着,也许今晚是个好时机,趁着刘朝高兴,跟他说说自己眼睛的事儿,说不定他不会很生气。

这几个男人吃吃喝喝聊聊,酒至半酣,聊的话题从操心国家大事,走遍五湖四海,最后殊途同归,聊女人。先是阿信笑话阿成,跟那什么网上的主播们搞得亲亲密密的,先不说那些网红到底是真漂亮还是假漂亮,那都是虚的,图钱的事儿,人家叫几声老公那是白叫的啊。阿成说:“老婆的脸,都看了十几年了,不就是一年比一年老的脸嘛,还有什么看头哩。我也没乱搞,就打赏一下主播怎么就不行了。什么老公老婆,她们那些人,都这么叫,也不是真的什么老公老婆。”阿信笑,什么就是嘴上過过呀,估计还打赏过叫人家春光乍泄呢。阿波笑阿信,说人家阿成能把自己老婆小佩搞掂就行了。阿信说自己不是多管闲事,而是笑阿成不敢来真的,然后反笑阿波是被老婆小洁搞定的妻管严,每天只能在电脑游戏里喘气,阿波说:“更年期的女人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不依不饶的找罪受啊。”然后阿波说:“谁不知道你阿信有个红颜知己,就差小春不知道了。”刘朝说:“阿信,你胆儿肥,到时可不要让小春拿着针筒追着打。”

瞧瞧,这就是中年男人的德性。李文清心里想,刘朝会不会也如他们一样,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对着自己的老婆无动于衷,对着别的新鲜的女人,就心猿意马,蠢蠢欲动呢?而自己,是不是也如小春一般,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呢?

几箱啤酒下来,男人们都喝醉了,一个个像扭麻花下油锅似的扶墙而下。李文清帮着网约代驾司机和网约车,把那四位朋友送到楼下,陆续上车离开。刘朝也喝多了,心情看起来特别嗨,坚持着下楼要送朋友们,看起来似乎是这几位里边状态最不醉的一个。但一等朋友们上车,他就上头了,在楼下绿化带边上吐了一次,然后一手被李文清架着,一手扶着楼梯栏杆上来。

“喝这么多干嘛呀!明天头疼,胃又要不舒服了。”李文清忍不住说了一句,刚说完就后悔了,她知道刘朝醉酒后的常态有两种,话痨或睡觉。他要是精神头好,那准会絮叨个没完。这是谁说的,男人醉酒也是一种撒娇?

现在,一向很男人的刘朝开始撒娇了。

“没有比你们……女人更麻烦的动物了,要人哄要人陪要人浪漫,还喜欢无理取闹任性做事,你们呀,开心的时候要……喋喋不休地讲话,不开心的时候,也要喋喋不休地倾诉。心里有想法,总是转弯抹角地……表达,要叫人费尽心思地猜。你们女人真是很自私啊,你们以为你们有……更年期,难道我们男人没有更年期吗?难道我们的孩子没有青春期吗?哪个年龄……没有烦恼,哪个人又是好混的?”

“为什么说你们?除了我,还有哪个女人让你那么烦了?”李文清明知与醉酒的人理论是很蠢的行为,但她又认为“酒后吐真言”,说不定能套出这家伙不少话呢。

“瞧瞧瞧瞧,真是敏感……不跟你说了,待会说着说着你就不依不饶了……然后把以前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什么事儿……都翻出来一通说,还越说越委屈……弄到后来,声泪俱下……中年女人真可怕。”

李文清心下灰了,刘朝清醒时对她冷淡逃避,喝多了也依然是没办法跟他沟通的。她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出现了症结。她现在有些无可奈何了,她怕他知道她整了眼睛了,更怕他知道却又不在乎。

是夜,李文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眼上的红肿消了,乌青也退了,疤痕没了,她的双眼比以前紧致了,当年的青春重又爬上来了。李文清在梦里开心坏了,自己还是幸运的,这么多天的煎熬终于有了拨开乌云见天日的一天。她想,我已经有多久没去美容院做脸理发店吹发游泳馆游泳了?有多久没有跟姐妹淘一块喝茶聊天了?有多久没敢走到公众场合,大大方方跟人交流了?吴芳菲说的变成蝴蝶的这一天总算到了。但是她突然又觉得人好像是在梦里,她不确信,她拿出做眼睛之前的照片与现在作对比,并不觉得有多少改观。至少没有当初徐院长拿出的那个叫什么娟的人的照片对比来得明显。难不成受罪个把月,只是恢复到原样而已?她又把镜子拿起来照,这一次,她发现镜中的人眼皮流脓,疤痕血红外翻,可怕极了。好像一阵轻烟,她跟杨肃姿在一个法院的大堂里,无数的人指点着她笑着叫着,杨肃姿在义正辞严地说着什么,但是没人听她,只听到有人在叫假鼻子!丑眼睛!然后杨肃姿说:“我能帮你拿到钱,但是你的眼睛没办法恢复原样了。”

李文清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去照镜子。也许是针剂的作用,她的眼睛比之前好了许多,什么乌青红肿之类的都没有了,疤痕也淡了,只是不太自然。眼睛往上撑时,睛光乍露,与她脸上的温婉极不相称。

杨肃姿说像李文清现在这种样子,恐怕立不了案。整残和整得不好看是两个概念,后者标准模糊。杨肃姿听李文清絮絮叨叨情绪低落,就说:“要不,下午我们有公益聚会,你也来参加,大家都是整形的受害者,一起聊聊,可能有助于你恢复好心情。”

李文清犹豫了一下,说自己在“好大夫”附近,正纠结着是不是要与“好大夫”论理,又怕人家不待见。杨肃姿说:“巧了,我也在附近,要不你过来,让我再看看这几天你的恢复情况。”

两人见面后,杨肃姿说先得去“好大夫”一趟,“刘艳子你知道吗?她在好大夫,接受隆胸手术后半年被诊断发现了早期乳腺癌。”李文清说刚巧看过网上新闻,说到刘艳子在市二院跳楼之事。

“是的,我正是为此事要去见一下徐院长。”

“我跟着去,不方便吧?”

“你没别的事儿吧?那就跟着我好了。”

李文清跟着杨肃姿走进了“好大夫”整形机构,那些漂亮姑娘们看到杨肃姿的刹那,气氛立即有点异样了。别的顾客进门,这些姑娘们都是争相迎上来,带着她们塑料花一般美的笑容,营造出一种宾至如归的氛围来。再加上整形医院的环境看上去很高档,那地面墙壁栏杆柜台都被米白色波浪纹的大理石镶嵌得既洁净又欧化,这些花团锦簇的女人们往那样的环境中一站,仿佛随时都要举办“贵夫人”答谢会似的。

不过现在这些姑娘们看到杨肃姿,一个个表情讪讪地往后躲,有些左右言他故意没看到她,有些借故闪进某个房间去,也有些突然就内急了往洗手间走……因为她们知道,杨肃姿每一次出现,都是来找麻烦的。

那些漂亮姑娘也有自己的逻辑,她们说杨肃姿这是在找客户,找饭碗,找赚钱的机会,找茬。所以她们见了唯恐避之不及。

不但她们唯恐避之不及,整形机构的领导像徐院长之流的更是如此。因为杨肃姿只要一出现在医院,她那标志性的假鼻子在那儿一扬,许多大抵听过她故事的客人,即便没见过她,在心里也会犯嘀咕:“这个搞不好是杨肃姿吧。她为啥来这儿啊,是不是这家整形医院又哪例没做好被她发现了?哎呀,我且去别的医院看看吧。”

徐院长说杨肃姿是“瘟神”,但她硬着头皮,也得见这个“瘟神”。因为刘艳子的这个事儿,还是相当头疼的。隆胸手术对乳腺癌有没有影响,徐院长自己也没个准底儿。但她不想走司法程序广而告之,能私了她还是想私了的。她跟杨肃姿的这个约谈,一方面是想知道对方告赢她的率有多大,证据有多充足,另一方面,她得找出理由来把自己的阵脚给巩固了。

“刘艳子的手术没有问题,我们的医用假体硅胶是合格的,正规渠道进的,当时植入时,也没有损伤她的乳腺。以前那些个医院都用奥美定注射隆胸时,我院都坚决没用,所以,我们在隆胸这方面是很专业很谨慎的,完全没问题的。再,她之前就有小叶增生乳腺结节的问题。”徐院长虽然最初是美容店的老板出身,但这些年,摸爬滚打,通过各种途径挂靠合作,在年初已取得了专业整形机构的资质。尽管在这之前,她早已遮遮掩掩做了两年的整形项目了。但现在,她有这个底气了,好歹已经是国家卫生部批准成立的卫生部门了。她说杨肃姿要查什么资质证明她都能立马拿出来。

杨肃姿说:“刘艳子从手术之后一直不适,半年了仍旧处于恢复当中,其间进行过诊断,因为假体植入的问题,乳腺X射线难以准确透过假体诊断到早期乳癌。后来,二院的医生在取假体时发现假体有渗漏现象。液态硅胶渗入血液暴露于人体中是个什么概念,你比我更清楚。”

“怎么不说是他们在取假体时手术失误呢,有什么证明是我们当初的手术有问题?”徐院长细长的眼睛危险地半眯着,辩道。

“我们有核磁检查的证据,而且此前患者就已经有红肿瘙痒和变形情况出现。她来过你们这儿,你们掉以轻心,或者说忙得没空理会她,导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另外据刘艳子个人阐述,你们当时给她做手术时承诺是由吴教授来做,当时她是在全麻的状态下,也不能确认吴教授是否完成了手术的全过程,但是,这份协议上的医生签名却是另有其人。我敢说,你这儿能有资格做隆胸手术的只有吴教授。这位常姓医生,查一查就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资格?”

徐院长的脸有轻微的变色。她尴尬地看看杨肃姿身边的李文清,失去了原本在李文清面前的那种优越感。

杨肃姿说其实她完全没必要来跟徐院长说这些,直接一纸起诉就可以了,证据也充足,不怕打不赢。当然,杨肃姿这話其实有忽悠的成分。渗漏也好假体遮挡也好,只能是增大了患乳癌的风险,并不能直接证明会导致乳癌。至于常医生是否参与了做手术,其实徐院长这边咬定是吴教授做的话,一时半会儿,也是很难有证据的。如果这个案子真的打起官司来,最多也就是个术后渗漏的赔偿,而且未必就能赔偿多少。但她料定徐院长肯定想私了。“好大夫”的生意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徐院长也怕刘艳子这个案子会吓走不少顾客。杨肃姿也正是吃定了徐院长这样的心理,她是想尽她的心力帮刘艳子多要点赔偿。

在李文清面前全程掌控的徐院长,碰上杨肃姿却节节溃败,她期期艾艾地表示了想私了的想法,但是当杨肃姿说出一个出乎她意料的数目时,她不吭声了,紧咬着下唇,心里盘算着怎么讨价还价。

徐院长迟疑地说:“她做这个隆胸手术费用一共是两万二,我不知道你这个赔偿金额是怎么算出来的?”

杨肃姿笑笑,说:“虽然不走法律程序,但是一些相关的法规及赔偿和刑事民事责任之类的,我还是整理了一些出来,你可以看看作为参考,然后再看看我们要求的赔偿金额是否合理。至于是否要追究常医生的刑事责任问题,既然是私了,赔偿金有诚心,我们可以不追究。”

杨肃姿把从《合同法》《医疗事故处理办法》《关于审理精神损害赔偿案件适用的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中摘录出来的有关人身权健康权的损害,要求精神损害赔偿的条款,以及手术费、护理费、交通费、误工费和伤残补助费等等赔偿规定往徐院长面前一摆,说:“说实话,我今天的身份不是刘艳子的律师,而是她的家人。我们之所以答应私了,是因为刘艳子刚割了她的胸,而且马上要化疗。化疗一疗程六次,每次费用一万左右。走司法程序,会有司法伤残鉴定等一些烦琐的程序,怕耽搁时间,更怕贻误当事人的看病时机。毕竟癌症不是小事,时间往下拖,对我们的赔偿只高不低,对你们,未必是好事。所以大家各退一步,我们要抢时间,得到及时赔偿的金额,你们也要抢时间。这个数目跟半只胸一条生命比起来,算什么?”

这一番对话较量下来,李文清对杨肃姿是佩服得不得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维权说不定也有望了。如果刘艳子案件之后,杨肃姿能帮她立案,一定胜算很大。

出门时,杨肃姿转头对李文清说:“这些个暴利机构,拿着百分之三百,百分之一千都不奇怪的利润,还经常做一些以次充好的勾当,多吐一些出来又如何?”一说到这个,杨肃姿似乎就有一种劫富济贫的侠女般情怀。

李文清对杨肃姿恭维了一番。杨肃姿说也并非全是自己的本事,主要是这些个整形机构猫腻比较多,经不起细查。所以,大多都想私了。

李文清问像自己这种情况,可以维权成功吗?杨肃姿端视了李文清片刻,用她细长的手指尖碰了一下李文清的眼皮说:“这边神经还麻不?要不再等几天看看,要是这边的结痂老不好,可以考虑立案,会有算数的。你不必太焦虑,你这个情况不算糟。走,我带你去绚绚那儿吃午餐,我们下午的聚会也是同一个地方。”

李文清感激地说:“杨律师,你真是把我们当家人一般对待呢。”

杨肃姿笑得很坦然,她交浅言深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样一种超乎寻常的热心。也许是从权威医生下结论说我的鼻子再也做不好那时开始,也许是从我的女儿嫌弃我的假鼻子宁愿住在她外公外婆家的那天开始,也许是当我顶着假鼻子最开始踏出家门被所有看稀奇的目光所浸泡的时候,也许是我从第一个客户维权成功时她感激涕零的那刻开始……”

原来,绚绚咖啡馆是凤飞公益组织的定点那儿有专门的一个房间给凤飞公益组织不定期聚会的。而咖啡馆老板刘绚绚也是凤飞公益组织的理事之一。

对于李文清来说,她全职宅家圈子小,一下子被杨肃姿带进这个圈子,内心既有一种找到组织的小兴奋,也有一种应付不了众人的社交恐惧症。好在凤飞公益组织的大部分人都相当热情,每个人还都以姐妹相称,好像某个教会组织一样。

这次聚会是由刘绚绚主持的。这位戴鸭舌帽的锥子脸姑娘,出乎李文清预料的年轻。其实李文清与杨肃姿第一次约会地点就在刘绚绚的咖啡馆,而且刘绚绚当时也在场,只是李文清并未留意她。

李文清感到这位刘绚绚姑娘,对她并没有别人对她的那种热情。可能也是这种原因,作为主持人的刘绚绚很少提到新来的李文清。在聚会的第一流程“分享心路历程”中,刘绚绚请刚做了第一次化疗的刘艳子来做分享。

刘艳子先是感谢了一番杨肃姿,然后她说了第一次化疗的一些情况,说症状比她想象中稍微好一些,就是有些恶心犯困无力和轻微脱发。当然,她知道,她还有接下来一次比一次症状严重的五次化疗。这是一场身体和意志力的持久战。

刘艳子说她出院那天,给她做手术的主治医生和护士们都来送行,与她握手,说一些鼓励的话,好像她是什么重要人物似的。这个待遇,别的患者是没有的。市二院的肿瘤科床位紧张,有好多来做化疗的人,住院两三天就被医生告知可以回家了,还有一些坚强又想节省钱的,直接在走廊上打了化疗针就回家的。刘艳子说自己这么好的待遇,第一个理由也许是,她从取假体到割胸腺瘤再到化疗,都在住院中,与这些医生护士也熟悉了。不过她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动手术前有过一次过激行为。

刘艳子说的过激行为李文清从网上看到过,在她查询杨肃姿的有关信息时。不过新闻写得简洁,没有刘艳子亲身讲述来得详尽和震撼。

刘艳子说在两周前,医生先是动手术把她胸内的假体取出来,然后把腺体的肿瘤部分切去化验。化验单子拿到后,医生说马上动手术切除半个胸,问她可有亲人陪同签字。她当时的状态是蒙的,僵着身子,满脸泪痕地走出医院住院部的肿瘤区,看到楼梯就往上爬,爬到胸口撕裂般地疼,每一口气都会背过去一样。

住院部楼顶的门是用铁销子插住的,大约许久没人上来有点锈了,再加上她体力透支,想拔开铁销子但一时拔不下来。

最开始是位护士发现的,问她干什么?她只是抽泣不作声,用尽力气一下子把铁插子拔开,自顾自走上楼顶去。后来听说是那护士意识到不对劲,立马打电话到保安部,然后又在医院工作人员的微信群发消息:“不知是哪位患者,哭着跑到顶楼去了,疑似要跳楼。”

边上的杨肃姿补充了一下信息。她说当时保安队长集合五六位队员向楼梯冲时,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救火”一样的行动还是激起了大伙的好奇心。患者和患者家属们,都怀着八卦的心在四下打听,整个住院部都开始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流言不胫而走,有人说顶楼失火了,有人说搞不好是跳楼吧,甚至还有人说是那个今天做手术把人做出大出血的某某医生跳楼了。

杨肃姿说那时她正好在住院部最高一层楼看望一位客户,她出来打算坐电梯下去时,发现同层楼的护士区有护士和医生往楼梯那边跑。有个认识她的护士跟她透露说,有个患者在顶楼可能想不开。她也立马循声赶去,她前脚刚到刘艳子开门的平台,后脚,保安队长也带人上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艳子,清丽可人,宽大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都能穿出楚楚动人的感觉来。你说这样的一个人,她想轻生!她那时迎风站在顶楼的水泥栏墙旁。因为她还没有爬上那栏墙,一大家松了口气,缓了脚步,生怕是误会……”杨肃姿说。

刘艳子接着说:“我记得当时保安队長质问我:‘你是哪个病房的?这儿不安全。请你回病房去。”

刘艳子说自己当时看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对她虎视眈眈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于是就说:“你们干什么?我不过想透透气。”

那保安队长放心了,口气立马就变得很官方了:“医院顶楼不是你透气的地方。我们是特地加了个插销的。你这随随便便一上来,让我们耽误了多少工作?”

刘艳子说:“我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就说:‘好,那我下去总行了吧。我下去!说着就翻身上跃,如果顶楼只是普通铁栏杆的话,我可能早就翻过掉下去了。不过那个水泥栏墙有一定高度和厚度,我的个子再加上我胸前刀口的疼痛忍受度,我一下子没有翻越成功。”

“你瞬间把大家都吓住了,院方的那个赵领导立马就隐到楼梯那边去报警了。保安队长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呛着你的情绪了,知道你是真有轻生念头的人。他当时立刻服软说:‘别这样,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杨肃姿说。

“姐,我当时是真打算跟这个世界告别了。我对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没有任何的留恋之心,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我刘艳子重生的机会呢?”刘艳子泪光莹莹地说。

刘绚绚说:“能说出来,就一切都没问题了,说明我们可以面对它了。”

“是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都可以分享出来,谢谢杨姐,谢谢你们这个组织。”

因为新成员的加入,老成员们也纷纷要介绍自己并坦然分享自己的故事。一个组织里,各自隐私或说隐痛的分享是快速增进凝聚力的好方法。

让李文清印象深刻的分享有这么几个人:

比如钟点工阿香。阿香是个健谈直爽的人,属于那种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家底全兜给别人看的那种。她一直嫌自己命不好,六亲无靠,父母要靠她,老公靠不住,孩子不得力,相命的说就是这眉毛长得太散淡杂乱了。于是,她就跟着个小姐妹去纹眉,在一家又小又脏的美容店里,花了一百元,纹了一对“愤怒的小鸟”式的眉毛——斜插入鬓,眉色是蓝黑的,非常武气。结果,从纹眉当晚开始,全脸虚肿,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医生鉴定是纹眉材料过敏。杨肃姿免费帮她维权,是私了的,让那个小美容店赔了钱再答应免费帮她洗眉。

李文清见到阿香时,阿香已洗了第二次眉了。因为小美容店用的还是老式的那种纹眉技术,所以,估计要洗四五次才能洗干净。不过这种洗眉法把阿香的眉毛都洗没了,估计以后也很难长出来。阿香说眉毛洗好了还打算去纹,不过这次她要选正规的医院,纹之前还要做皮试。她把杨肃姿当活菩萨一样崇拜着,她叫杨肃姿杨老师,说自己没知识的人,幸好有了这个凤飞公益组织。她是属于每会必到搬桌子扫地最肯干的一员。杨肃姿办了事务所之后,把阿香叫来做清洁,工资给得不少,还包住。事务所不大,阿香工作很清闲,杨肃姿说有空可以兼做别地方的钟点工。阿香对大家说:“你有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吗?我儿子初中毕业没地儿去,也是杨老师给安排的,现在他在云桥那边学西点厨师,杨老师说学得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到绚绚咖啡馆工作呢。”阿香说自己对杨肃姿老师佩服得不得了,什么都听她的。

杨肃姿笑她,别的什么都听话,就是这个眉毛,她拼死还要去做一下。

阿香说:“绚绚就笑话我和杨老师,说杨老师当初那鼻子也是被相命的说了心里搁着,忍不住去做的。迷信这种事情啊,跟学识真是毫无关系。”

刘绚绚笑:“哎哟,还记着呢。”刘绚绚也分享了自己的整形经历,她之前一直对自己的脸型不满意,觉得自己的两颊太宽,整个人就显得不够秀雅。两年前,她终于下决心做了切骨手术。手术很成功,既没有大出血,也没有别的后遗症。关键是,当她如愿以偿得到一张小V脸时,她却左看右看不舒服。也许是她的眉眼分得比较开,原本就是适合宽脸的,一下子切小了之后,反而有种蛇精的邪媚气。刘绚绚后悔了,她认为是医生给她切得太多了的原因。杨肃姿没办法帮她维权,不过那家医院冲着杨肃姿的名气,还是退了一步,答应免费给刘绚绚往脸缘处注射自体脂肪两次。注射之后,V脸看起来柔和多了。只是自体脂肪流失比较快,刘绚绚得不定期去注射才行。

凤飞公益组织唯一的男青年小杨说:“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啊,是你自己一直觉得不好。”

杨肃姿认同:“别太完美,放过你自己。”

刘绚绚说恰恰是现在的完美害了自己,她觉得原本自己更有个性。

小杨说照绚绚这样讲,他从小就太有个性,相貌丑到老师怕吓到同学,总把他排在最前一桌不让他回头,因此而受的奚落和嘲笑足够写一个长篇小说。一开始也挣扎过,认为长相不合审美又不是自己的错,再说合审美标准的就一定是美嗎?大众认为美就一定是美吗?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大众。尤其是跟别人同样优秀,去应聘却屡屡受挫。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吃技术饭的工作,天天埋头弄电脑,不必抬头去吓别人。最开始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去拉了个双眼皮,后来不得了了,五官能动的地方几乎都动了,还去做了增高手术。为了整形,小杨甚至把父母留给他作婚房的老房子都卖掉了。不过慢慢地,整容的后遗症一个一个出现了。比方说这个增高手术,那是正规大医院做的,就是把两小腿骨齐齐截断之后,接口处留下一部分空距离,为着骨头能长长,用钢筋固定住,待骨头长长后再接起来,最高可接高十厘米。但是接了的腿,基本就是重物不能担,长路不能走,下雨前酸疼难受。他找杨肃姿老师是为了他的下巴垫入的东西时常要胀要痛的事儿,一挠又会红肿。杨肃姿帮他维权时,对方医院说时间太久了,都过了维权时效了。小杨后来就有了另外一种自卑——他不愿跟没整过的人交往生活。

凤飞公益组织的人都非常坦诚,说起自己整坏的部分就好像说自己开车的哪个零部件损坏了一样。说起专业术语来比医生还更像医生,也不遗余力地互相介绍去哪儿维修被改坏的零件。

“杭院整小耳朵特别有名,最好的医生姓赵。对,卢院做脸特别好,千万别碰上姓梅的医生,那女人做一例失败一例……”民间达人真是非常多。

轮到李文清分享时,李文清说别的也没什么,就是她老公居然没发现她动了眼睛了。有个叫一一的说:“这很正常的,老夫老妻了,男人粗心从不看老婆脸的多得是。我换了鼻子瘦了脸,我老公一点也没发现。”另一位小小说:“你要隆了胸,估计你老公会知道。”

“也不会,你只消说穿了塑形内衣练的,吃木瓜丰的,他就会相信。反正他搞不清女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不是什么搞不清,恐怕是懒得搞清。左手右手,没什么感觉了。”

“其实啊,人最自欺欺人了,人都愿意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事。”

……

这些人本来好像埋在生活的哪个角落,淹没于芸芸众生中,现在却聚在一起,互相取暖。

个人不够强大时,就需要依靠组织的力量。

李文清参加了两三次凤飞公益组织的聚会和活动。一次是重阳节慰问老人,他们跟别的组织不同的是,送的是自己手工做的围巾帽子手套拖鞋这些东西,既实用又是手工做出来,更有意义。李文清之前都是囿在自己的家庭和几位亲友中,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儿。这种公益让她觉得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是需要帮助的,心胸一下子开阔不少。

而在聚会中,有初级心理咨询师资格的杨肃姿也能引导着大家,走向某种哲学思考的境界。

比如有一次,杨肃姿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说她看过一个童话,某个国家有个非常丑的公主,但是她的父母、大臣、子民都认为她非常美,于是她就成了一位非常自信认为自己非常美的女人。还有个国家正好相反,有个非常英俊的王子,但是他的父母、臣子、子民都认为他很丑,这个王子就认为自己很丑很自卑。后来王子碰上公主,他们就互相吸引结婚了。

杨肃姿说:“人生总要缺点什么吧。那部分不合审美的个性,为什么我们总想把它去掉?”

杨肃姿又说:“其实你平庸一些,对别人更没有威胁感。好多人整形,无外乎想走运,比同龄人更吃香,过得更好,更自信,其实这些东西,都是自以为是,你只有谁也不在乎时,你才强大了。”

这些话,对李文清是有触动的。不过对李文清触动最大的是刘艳子的故事。

刘艳子来自邻省,几年前,她考到了榕市大学。都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更何况刘艳子是校花,在大学里追求她的人可以从学校东门一直排到西门。刘艳子的前夫季君就是刘艳子的大学同学。季君样貌普通,个性内向,一开始对刘艳子只能闹单相思,磨蹭着到了大学最后一年才敢鼓起勇气投石问路。大学毕业后,刘艳子没有回老家,而是在本地榕市找了个私企的办公室工作,季君是本地人,近水楼台,终成正果。当然,这里已经省略了童话般的校园爱情一万字,那这些回忆,对现在的刘艳子来说,是从胸口到心口,触也不敢触的疼。

事情从新婚之夜开始变了。当季君发现他心目中的女神是个平胸天后时,接受不了了。敢情之前那些轻衫下的山恋起伏全是海绵或椰壳的假象?敢情一直那么矜持害羞不是纯情而是藏拙?敢情自己又傻又天真地守着一个有“致命缺陷”的女人?

刘艳子跟大家讲起时,用了一个很古老的民间故事作类比。说一姑娘,美艳不可方物,但有一“致命缺陷”——返祖长了条尾巴。为此她谢绝众多追求者,挑了个最老实的自认为对她最好的。结果,那男人也受不了她有尾巴,认为她是妖怪。最后,她自尽身亡。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刘艳子又对大家讲了第二个很有名的故事——希腊神话加温和女巫的故事。那女巫,白天是用手抓东西,打嗝说脏话,令人恶心的丑女,到了晚上,成了绝世美女。刘艳子说她对季君来说正好相反,白天是给他在众人面前长面子的美女,到了晚上,她能感知到他的嫌弃,连那爬在胸上的手指头都能表示出嫌弃来。

那胸前的半两肉就这么重要吗?虽然这世上也有不少男人并不在意胸大胸小,但是偏偏是季君,喜好大胸。為了让季君满意,刘艳子是什么丰胸招数都试过了,听说木瓜能丰胸,她吃到吐;抹丰胸膏,抹上去辣辣的,第二天起来确乎有红肿的一块,男人的手指摸过来时,她忍着疼,后来听说是激素药膏,长期抹会引发许多问题,停了;按摩丰胸,买了两个圆饼状的按摩片,没效果;去美容院人工按摩,服务生的手指从她薄薄的后背环圈着往前胸推,那脂肪岂能由着人的手走?白白赔上了不少钱。运动丰胸,两手对合用力,上举用力,扩胸用力,然而,胸肌也不长,也不胀。

这季君吧,虽说认为刘艳子的平胸是致命缺陷,但,他忍了,他也不能做别的什么,大约就是心里不得劲儿吧。尤其是婚前这些年一直把刘艳子捧在手心当个完美女神一样,容不得她有一丝瑕疵似。而他确也执迷于女人的胸。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就迷上那些直播了,而且还是近乎A片的直播。本来他还遮遮掩掩的,后来索性放开了。季君看得血脉偾张,不断充值,礼物钱几千几千的送,把大把大把的工资都往里砸,还透支信用卡,就为了这虚幻的A片似互动。刘艳子为此跟季君吵过许多次架。季君说,自己又没出轨,只不过摸不到老婆的大胸,虚拟满足一下不行吗?

刘艳子下定决心做丰胸,她开始是瞒着季君的,想着等胸漂亮了再亮给季君看,总比那虚拟的更吸引人吧。不过,她不知道这手术后,却一直发低烧,到后来红肿瘙痒,碰都不能碰。季君知道了大发雷霆,他认为假的东西比平胸还难以忍受。刘艳子说既然难以忍受,她也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了,不如就离婚吧。那个当年追她追了整整四年的男人,那个当年碰她一根手指头都能激动半天的男人,一听说离婚,如释重负一样。更可笑的是,离婚后不久他就娶了个丑肥的大胸女人,估计每晚要拿他老婆的胸当枕头,做梦也会笑醒吧。

刘艳子郁郁闷闷过了一段日子后,越来越觉得胸上不好。一开始她讳疾忌医,因为塞了假体,知道乳腺科那些医生的手,一摸就会摸出来。而且医院看病的人太多了,她去看过一次,患者经常不自觉,都涌进医生的房间,把医生团团包围起来,这样的情景下,她怎么问?一直到实在疼得不得了,而且人都瘦下去了,她才去查。医生说要拍个核磁,这假体可能不好,先取出来,另外,有疑似肿瘤要化验。

刘艳子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不至于这么坏吧,不过,也许在她各种折腾她的胸时,天天郁结于胸时,她的胸能回报她的大约也就是毒瘤了。

好在她命不该绝,在关键时刻,出现了个杨肃姿。在刘艳子打算跳下去,她突然看到一个女人在人堆中往前跨了一步,大声说:“妹妹,你这么漂亮,还这么年轻,你瞧,像我这样又老又丑,顶着个假鼻子的人还活着,你有什么理由要轻生呢?”

刘艳子看看这女人,她确实又老又丑,有个滑稽的假鼻子——一定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但她的眼神坚定温暖,她的声音恳切真诚。

杨肃姿继续说:“如果你有什么苦楚,不妨跟我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如果不能帮你,你再跳也不迟。我让大家都散了,你跟我说说可以吗?”

杨肃姿确实说到做到,她知道刘艳子的情况之后,一方面劝她面对现实,先把手术做了。另一方面跟她说,以她这种假体渗漏的情况是可以维权的,她表示自己一分钱不要帮她把钱要过来。不仅这样,而且在刘艳子做化疗期间,杨肃姿又安排凤飞会的一名会员阿香照顾刘艳子。刘艳子出院后,本来是要住到自己租赁的房子去的,杨肃姿认为那地儿离市区太远,她又安排刘艳子住到她事务所租给工作人员住的宿舍楼里,因为阿香也住在那儿,好照顾她。

对刘艳子来说,杨肃姿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的重生父母。而她的父母正住在邻省的乡下,并不知道他们向来报喜不报忧的女儿近况。

一个女人,能够如刘艳子这样坦白把自己的一切都说出来,也许已经无敌了。

李文清觉得自己无法做到。她既没有杨肃姿的勇敢,也没有刘艳子的坦诚。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文清眼睛上的手术痕迹渐渐淡去,那个疤痕确实如徐院长所言,变成了极细极白的一条,打点眼影上去,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只是原来的杏核眼因为提睫而变成了眼角眼头像小船般上翘的“月牙眼”。这个喜庆的“月牙眼”使得李文清的面部表情时不时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尴尬来。

李文清跑到“好大夫”,说自己并没有恢复到那种年轻的状态,反而很不自然。小丽姑娘笑了:“姐,我们人本来就是一天一天在变老,能维持住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瞧瞧,你现在眼皮没下挂了,眼袋没有了,泪沟部分也拉上去了。原来显老的这一部分都没了呀。你要觉得你还不够年轻,那就做个全脸提。主要是眼睛提了上去,全脸没提,所以,你会觉得怪怪的。”

李文清怏怏不乐地离开“好大夫”,她想,就当自己从来没来过“好大夫”吧,现在这个样子,可能别人也看不出来了。那就从别的方面去弥补吧,比如买件新衣服做个脸游个泳什么的。对,生活还是得恢复原来的那一套,就行了。

李文清去一家之前常去的服装店,一方面是这家店的风格她喜欢,另一方面是这家店的服务员嘴巴甜。果然服务员见到她说:“姐,这段时间都没来哦,我们有新款到了呢。你今天好漂亮啊,新做的头发呀。”李文清特地拿眼睛波光流转地看她,服务员并没发现什么来,大约是就算发现什么来也不好说吧。李文清想想也是,难道我跟人说我做了眼睛了?

李文清又到常去的一家美容店做脸。自从眼睛整了之后,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敢到美容店给脸补水了,美容店的姑娘小芬已经在微信里不知提醒过她多少次了。这次她就想让小芬姑娘看看,能不能看出她的眼睛有动过。小芬姑娘的手指在李文清脸上打圈时,李文清特地把眼睛睁开来看看小芬姑娘的倒脸。小芬姑娘多聪明,只是说姐,你最近好精神呀。

小芬姑娘说:“姐,你好久不来,我们美容院新买了仪器按摩起来可舒服了,我给您放松放松,免费啊。”

小芬姑娘拿出来一个像拍电影用的长杆话筒一样的东西,她手执着杆子,把话筒的那头放到李文清的身上,话筒接触身体的地方,是微电流一样的振动。

“舒服吧,我让你全身都轻松轻松。”按摩筒像熨斗一样把身上的酸涩熨衣服般熨平。按摩筒从小腿往大腿推,又从双腿间舒缓往上。小芬姑娘说:“姐,腿叉开些,我给你按摩按摩小腹下,对卵巢有好处,对子宫也有好处。”然后,那话筒样的东西就在腿腹处振动起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夹杂着羞耻感袭来。李文清涨红着脸,感觉腹部被热流充盈起来。好在,小芬姑娘点到为止,停留一会儿即移去,李文清松了口气,

小芬姑娘诡笑着说:“我们现在做私密套餐有活动,姐要不要买一套?”

李文清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小芬姑娘不放弃:“我们老板娘也做这个,对女性卵巢保养特别有好处,卵巢好了,人会年轻好多呢。”

“改天吧改天吧!”

小芬姑娘聪明,知道再说不宜,不过她的笑容出卖了她的想法:眼睛都做了,还怕做私密?

当然,李文清看到的只是小芬姑娘略带讨好的笑容。

晚上,李文清想与刘朝亲热。她特意穿个吊带在刘朝面前晃,还拿眼睛斜乜他,刘朝也看看她,没什么反应。

她心犹不甘:“今天新买的,漂亮吧?”

“漂亮。”李文清正待开心,发现刘朝不过随口一说,眼睛已经粘上了瞌睡虫。李文清欲将身子靠过去,这个腆着个吃饱喝足的肚腩的男人却靠着床头打起盹来。李文清盯着入睡的刘朝,心里很不得劲。

日子似乎并没有因为李文清眼睛的变化而变成了不同的样子。

与此同时,杨肃姿的凤飞会,被李文清一度认为是心理救助的地方,也有所变化。这个变化跟凤飞会的小杨有关。

小杨不久前去上海找了权威的鼻骨整形专家,修复的效果很好。他就劝杨肃姿:“杨姐,你还是不能放弃,上次有位患者,是得了红鼻子烂透了骨的,魏医生给医好了。他不仅仅是修补,听说用自身的肋骨和自体脂肪,能把鼻子做得仿真程度百分百,而且还能修复一些神经。”

杨肃姿听说能修复一些神经,心动了。鼻子的样子她也习惯了,但是嗅觉失调连带着味觉失调,还声音失准,这些后遗症可以说是天天折磨着她。使得她不得不每天打起精神来,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去,投入到为大众谋福利中去,才能稍稍缓解这种痛苦。

凤飞会的会员们也都劝她去做。杨肃姿下决心了,她说反正这个假鼻子用了多年也得检修重置了,那就去碰碰运气吧。

杨肃姿的这次鼻整手术非常成功。短短几年,科技在整形上面又飞速前进了一大步。随着杨肃姿日渐变得漂亮或说变得正常,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家发现她号召公益聚会的积极性似乎不高了,她的热心就好像她脸上的怪异一样,正在渐渐消失。她把她的维权项目慢慢移给两位新来的律师,而她自己则闲下来开始享受生活,本来一直在跟进的一些公益活动,也没有以往那样用心了。

慢慢地大家都感觉到了。小杨说自己有些后悔,他感慨说:“想不到整形不但改变人的外形,还能改变人的想法呀。”

对杨肃姿来说,也许她回归了正常,但是维权会的人宁愿她是假鼻子时候的她。不过大家认为这样的想法似乎也有点自私,他们自愿选了刘艳子来当第二把手,还想着延续之前那种团体的感觉。

刘艳子呢,有次“红丝带”行动组的人来访,说需要一位素人的宣传大使。刘艳子挣扎了一下就答应了——她敢于袒露她有缺陷的半个胸脯,半裸出镜。

自从接受“红丝带”行动拍摄之后,刘艳子就成了民间保护乳房宣传的网红。她是想继杨肃姿之后把凤飞会维持下去的,但她没有杨肃姿的能力和维权的实力,所以凤飞会的公益活動就没有以前那么盛了。有一段时间,大家聚在一起,无非就是闲聊着看看手机,凝聚力和向心力都没有了。

而凤飞会的那些老成员呢,似乎都还是差不多的样子。

阿香还在洗她的眉毛。

刘绚绚还是接受不了锥子脸的自己。

小杨还是追不到刘绚绚。

而李文清呢,生活,似乎又开始脱离圈子,向内走了。她又开始回归到以前的那个家庭主妇,把闲时光给了消磨心志的灰尘,把情感寄托在小家庭和一两位好友上。

她想起闺密吴芳菲来了,觉得自己当时矫情了。她想挽回这段友谊,便发信息给吴芳菲说,吴芳菲把玻璃壶落在她家了。吴芳菲立马表现得心無芥蒂一样,说:“明天去老地方咖啡吧。约不?”李文清说欣然应允。

第二天,李文清上午去游泳馆游泳。好久没游姿势僵硬呛了几口水,有一次蛙泳往前扑时,还平行地跌入水里,悬浮其中。

悬浮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人是憋着气待在水中的,上不上下不下,身体像个潜水艇,内里憋得要爆炸,但是周围却寂静极了,没有呼吸,也听不到心跳,只有柔软的水,包裹着身体,堵着耳朵鼻孔,此时若睁开眼睛,只要鼻气屏住,那水就像一块果冻似的,是不会有水花偷袭进眼睛缝里去的,能清晰地看到泛白的手指,蓝白的池底……

下午,她与吴芳菲相约在咖啡吧时,说起那个感觉,用了一个词,叫“深海寂寞”。

“那时,你感觉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别的不相干的人不消说,就是相干的人,也都好似你自己的反应,你一个人的梦。不能与别人共有的梦。”

吴芳菲听不懂李文清的话,她自以为是地开导她:“女人嘛,要对自己好一点。”然后她手指着窗外走过的一位老妇人,说:“真要活成那样,你可乐意?”

李文清看看那位路过的老妇人,她提着一篮子鸡蛋之类的东西,佝偻着背却腆着肚子,蒲瓜一样的胸脯一直挂到腰间。她穿着一件旧粉色的线衣,线衣大概下水后缩水过,紧绷绷的,把她身体的每一处横肉都勒鼓了出来。她脸膛发红发黑,人在大太阳底下虚着眼,塌鼻豁齿的,已经不能用“审美”这个词儿去衡量她了。

“她可能年纪老到已经不用追求外表了吧?”李文清感慨。

吴芳菲没领会到李文清在说什么,她笑笑说有些东西要日积月累的,就这么微整一两处,美得还不明显。“你呀,要是能听我的,全脸提一下,你那颈纹,双下巴,法令纹都没有了,那真是脱胎换骨了。”

李文清并没想过要做全脸的线雕,她知道吴芳菲跟小丽一样,随时准备着蛊惑人。她看着吴芳菲这一张与地心引力艰难抗争的脸,想起上次在“好大夫”碰上的一位老年女人。那女人的一张脸已经整到像僵尸一般了,她却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和优越感,举止做派说话,都端出一种“埃及艳后”的即视感。

“她一定是个没人在乎的人。”李文清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语。吴芳菲还以为她仍旧在说窗外的那个老妇人,就自顾说:“做得跟你说实话,就是全脸线雕做了头三天,纱布要从下巴处往头顶包一圈,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发生车祸了呢。不过,三天就好……这次你可不要说我提前没跟你说清楚呀。”

李文清突然就想做了。

“你要是不想让你老公知道,可以住我家或者就在医院住院,就跟刘朝说跟我出去旅游了呗。”吴芳菲继续说。

“不用,跟教授约个时间吧,我去做。”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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