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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记

2021-01-11姜贻斌

清明 2021年1期
关键词:四毛杨师傅兄长

姜贻斌

1

水井头老街照相馆西侧,是老街跟潭宝路相连的西出口。

出口再往西三四十米,有间矮瓦房,土木结构,木板铺门,门板黑麻麻,像千年文物。

这便是杨师傅修车铺。

专修自行车,我们当地叫线车。

杨师傅大名叫杨五明,比照相馆刘师傅大四五岁,瘦黑个,长方脸,沉默寡言。在我小时候,很难看到他穿干净整洁的衣服。虽说日子还算温饱,最大的不足便是整天跟烂线车和机油打交道,衣服总是油腻腻的。

用不着猜测,唯有过年那几天,杨师傅才能换上干净衣服。

那个时候,修线车无疑是个令人羡慕的行当,回报很快。修车人为了降低成本,一般是在街头巷尾设个摊点而已,撑一把遮阳挡雨的油布伞,置一个大木箱子,里面装有榔头,扳手,螺丝刀,打气筒,胶水,锉刀,黄油,机油,线车的零部件。然后,在树枝上挂些新旧轮胎,像几个黑色大句号。

像杨师傅这样单独开修理铺的极少,所以,他是街上最早,也是唯一的修车铺。

那个时候,线车是中国人主要的交通工具,而且需要购车票。购车票还要开后门方能获得。凭我记忆,当时品牌有凤凰,永久,飞鸽等,某些杂牌子不在其列。杨师傅修线车时,不仅我们细把戏最爱观看,连后生们也喜欢围观,因此,修理铺常有水泄不通之景观。人们眼珠子鼓得牛卵大,除了欣赏跟羡慕,恨不得把线车骑走,一飙而飞,或归为己有。

有时候,杨师傅修好了线车,车主暂时还没有来取车,某些后生便赶紧张烟,央求道,杨师傅,给我韵一盘味吧?

杨师傅双手拒绝,把烟退还对方,软中含硬说,烟就不要了,线车是别个的,绝对不能给你骑,这个要请你原谅。甚至加上绝对两字,似乎不加上这两个字,他很有可能就会把烟收下来。

我曾经观察过,某些后生厚着脸皮,无数次求他,杨师傅一次也没有答应过,似乎显得比较古板,一点也不通融,不给对方面子。还说,等人家来拿线车了,你就试着问问吧,看别人愿不愿意给你韵一盘味?其实,他还是比较理解某些后生的心情,却又有自己的原则。

我们所在那个煤矿,叫牛马司煤矿。

这个名称很古怪,不知从何演变而来。煤矿很大,五个工区,职工家属共计四千多人,再加上附近农民,人数便更多了,具体多少,没有统计过。一些年轻工人便常常推着新线车来修,说是要换这个,要换那个。其实,他们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弄得杨师傅有点困惑,他娘那个脚,这些后生是不是钱多了呢?实在没有东西可换,他们也要推着线车来铺子里借打气筒,说轮胎没有气了。杨师傅想,打气就打气吧,为什么慢吞吞的,半天也打不足气呢,难道是没有力气吗?没有力气,又怎么挖煤呢?望着这些年轻工人,杨师傅停下手里活计,撑大眼睛斜看,既像医生望着某个病情复杂的患者,又像被他们所设之诡计迷惑了。

我曾经发现,还有某些年轻工人,明明是骑着胎气满满的线车出现,快到修理铺时,竟然故意拔掉气门芯放出气来,又安上去。然后,推着线车停在修理铺门口,喊声杨师傅,说要借打气筒。打足气了,还要故意拖延时间,说要歇息片刻,慢吞吞喝完杨师傅婆娘递来的茶,然后,抹抹嘴巴边的茶水,才不舍地推着线车走开。

年纪大了两岁,我方才明白,别小看水井头这个小地方,竟然还有著名的五朵金花。据我猜测,这肯定是受了电影《五朵金花》的影响——而且,还是民间推选出来的,当然官方也不可能推选。在那个年代,审美活动是不允许的,它属于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大家认可的吧。

五朵金花十分著名,杨师傅家里居然占去了两朵。而且,排名第一跟第二,这让人羡慕不已。另外还有三朵金花,一朵是小学的姜老师,一朵是公社的刘小芳,还有一朵是区公所的张小曼。尽管排列在后的三朵金花都吃国家粮,而且都有工作,却不及杨家两朵金花乖态——尽管杨家两朵金花吃农村粮,追逐者却如过江之鲫。所以,这便不难理解,那些年轻工人,为何总要借故来杨家修理铺。其实,杨家并不住在修理铺,而是住在老街上,离修理铺约有百米左右。那么,他们为何频频光顾修理铺呢?这无非是为了取悦杨师傅。他们始终认为,如果取得了杨师傅的好感,一举拿下杨家姐妹便指日可待了。

后来,杨师傅当然就明白了,原来那些后生心怀鬼胎,都想打自家两个妹子的主意。所以,他十分警惕,总是借口阻止他们跟两个妹子来往。其实,他每天守着修理铺,又怎么能够阻止他们之间来往呢?

若有年轻工人买了新线车,便故意骑到杨家姐妹跟前,一只脚尖骄傲地抵在地上,說,来,骑一盘线车吧。

新线车油黑发亮,实在吸引众人目光。他们还在两个车轮中间安上小彩圈,转动起来极其醒目。大妹子望着线车,眼睛也油黑发亮,很想去韵一盘味。二妹子脚一跺,说,姐姐,你难道忘记了,爷老倌不准我们骑别人线车吗?

大妹子似乎生怕车主听到,嘴巴温柔地凑到妹子耳边,轻轻说,我只骑一盘怕什么?你不要告诉爷老倌。

二妹子声音便大了起来,那我也要骑一盘。

杨家姐妹不会随便骑谁的线车,她们很挑剔。一要看车主长得是否顺眼,如不顺眼立即换人。二要看线车是否崭新,而且要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再决定骑某辆线车。她们很讲究,像乘客挑选车夫。开先她们不会骑车,后面自然有人扶持,边扶持,边告诉其要领。杨家姐妹坐在线车上,操作还不熟练,又有点紧张,轮子拐来拐去,简直是花枝乱颤。慢慢熟练了,速度便快了起来,不再需要别人扶着了。

从水井头老街上往左首方向,骑到宋家塘,六里路。朝右首方向骑到范家山,足有八里路。她们姐妹妖娆的身姿,她们姐妹铃铛般的笑声,在马路上一线灿烂。薄薄衣服被风一吹,紧紧地贴着凹凸有致的身子。马路两边栽着一行行苦楝树,挂满金黄色果实,小小的,圆圆的,像在为她们鼓劲加油。尤其是她们的头发,飘扬起来像黑色旗帜,让过往路人惊异。后生兼车主兴奋得涨红着脸色,大声,慢点慢点。似乎生怕别人不晓得是他们的线车。我们这些细把戏呢,便兴奋地跟着线车跑来跑去,也不怕累,哦哦大叫大喊,共同把气氛推向高潮。杨家姐妹要么齐头并进,像双龙竞赛。要么相互追赶,似鱼蟹抢食。要么双手抱在胸前,似闲庭信步。要么双手高高地举起来,像胜利在望。她们各种美妙的姿势,都会引起我们阵阵的欢呼声。试想,那条细沙铺就的马路上,如果没有两朵金花在进行骑车表演,那该是多么单调跟寂静。甚至有些汽车司机都骤然停下来,观赏她们姐妹的车姿,嘴巴叼着烟,吐出赞赏而飘渺的烟雾。杨家姐妹每次都要骑到汗水淋漓,才肯罢休。

杨家姐妹在马路上疯狂表演,幸亏杨师傅并不知情——她们选择杨师傅看不到的地段,不然,杨师傅肯定会骂死她们。杨师傅不准两个妹子在外面疯野,担心野出什么丑闻来,自己没有面子。杨师傅家风端正,其口碑无话可说,如果两个妹子没有盯住,那将前功尽弃。当然,杨师傅不聋不哑,也隐隐感觉到了,许多后生已向两姐妹发起了猛烈进攻,只是还没有胆量,不敢在他眼前猖狂,尽管双方心知肚明,却还是没有把这张薄纸给戳穿,维持着表面上那点稀少礼节。殊不知,这已经酝酿着大战前的丝丝硝烟了。其实呢,作为两朵金花,暂时还没有把谁看在眼里,她们眼光很高,出现在跟前的这些后生,还不足以引起她们多少兴趣。她们似乎自命不凡,这些后生还无人能够走进她们法眼。杨家姐妹骑线车,仅仅是出于好玩罢了,仅仅是宣泄着青春过剩的精力罢了,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更不能提到谈对象的地步。当然,这里面也有杨师傅管束很紧的原因。杨师傅经常敲打说,你们两姐妹不要跟他们来神哦,他们是挖窑的。俗话说,这些人是死了还没有埋嘞。到时候,你们守寡哪个来管哦?

杨师傅吐词清楚,神色严肃,两姐妹自然也很警惕。所以,跟年轻工人交往时,双手都没有让他们摸过。

这让后生们有点沮丧,却也是事实。

2

我发现,追两姐妹追得最紧的有两个后生,而且,这两个人迅速把那些后生淘汰了。

其中一个叫伍四毛,掘进工,喜欢大妹子。伍四毛约一米七,皮肤白净,并不太像走窑人,倒像是县城某个工厂的工人。伍四毛下班后喜欢穿咖啡色网鞋,鞋沿上还有一圈细条白线。伍四毛有点幽默感,凡事从他嘴巴里说出来,都会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比如,他说有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线车西施。我们便明白,他是故意说给大妹子听的,以此证明他是何等有趣。他是飞鸽牌线车,每天必定把它擦拭得铮亮。另一个是刘照明,个子估计在一米七二至一米七三之间,采煤工。很喜欢戴黄军帽,帽檐还有意弄成半月形,很酷的样子。他喜欢二妹子。刘照明不善言辞,却很心细,每次都扶着二妹子上车,生怕她摔了下来。二妹子却不喜欢他扶上线车,说我晓得上去嘞。这两个后生似乎早已约定好了,各喜欢各的人,用不着争风吃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出现,或在马路上,或在大操坪里。

其实,以当时各人的经济条件,无人能够凭一己之力购买线车,都是通过朋友凑份子打会获取一笔钱,才能够买到心爱之物。另外,还要想方设法搞购车票,没有购车票,即使有钱也是无用。所谓打会,便是每人出十至二十块钱,共同借给某人买线车,然后,下次再轮到别人。这种打会方式,可以马上满足某个人的意愿,是民间一种筹資智慧。当然,买其他高档物品(缝纫机、收音机等),也可采取这种方式。

杨家姐妹跟伍四毛们频繁来往,杨师傅当时还蒙在鼓里,他每天在修理铺忙碌着,姐妹俩每天出工,田里土里,杨师傅哪里又管得到呢?当然,杨家姐妹虽说也比较忙碌,却还是有点空余时间。比如中午歇息时,比如下午散工时,还有晚饭后,这都是她们谨慎地挥霍青春的时间。

说实话,不要说那些年轻哥哥,就连我们细把戏也喜欢看杨家姐妹。我们喜欢她们那种纯朴,她们黑溜溜的眼睛,她们像苹果般的脸庞,还喜欢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青草气息,似乎都把那三朵金花忘记了。忘记的理由是,听说那三朵金花已名花有主,因此,便不在我们视野之内了。再说吧,排在前面这两朵金花,已让我们欢喜不已,所以,对于后面那三朵金花,就有点无暇顾及了。

我们这些细把戏,虽然家在煤矿,却闲着没有读书了,其原因是学校无限期放假。那么,欣赏杨家姐妹便是我们必做的功课了。她们无论站在水田里,还是弯腰在菜地,或是在扯猪草,我们竟然都跟着她们,蹲在边上静静观看,脸皮很厚。这弄得杨家姐妹既得意,又似乎有点讨厌,好像我们还没有资格欣赏她们,这让我们有点不高兴。我们是你们姐妹虔诚的欣赏者,按说,你们姐妹应该要高兴才是,才能对得起我们跟随所付出的辛苦,才能对得起我们放弃自己玩耍的时间。有些农民说话实在粗鄙,竟然嘲笑说,你们卵毛都没有长出来,就晓得近女色了。这个时候,杨家姐妹立即改变态度,跟我们站在一边,并予以狠狠反击,说他是嚼草长大的,说他是在猪栏里睡大的,等等。其炮弹反击得极其猛烈,让那个嚼草者迅速举手投降,声明说,哎呀,我不敢惹你们了,好不?唯有在这个时候,杨家姐妹眼神里才没有流露讨厌我们的意思。说来也很有趣,我们如此跟随杨家姐妹,居然也不怕丑,不怕别人嘲讽。似乎我们是坚定的审美主义者,人家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伍四毛刘照明跟我们很熟悉,也喜欢我们这帮人,因为有我们在场,便可以给他们营造热闹气氛,可以引来更多羡慕的目光。这是因为他们跟杨家姐妹的来往,还没有发展到能够私下活动那种地步,所以,我们具有给他们鼓劲的意味,也是一支排斥他人插手的不可忽视的力量。几乎每天空闲之时,伍四毛刘照明骑着线车出现,便要问我们,两朵金花在哪里?我们回答说,我们晓得。说罢,便派人立即去通知杨家姐妹。也可以说,我们是他们的联络员。因此,杨家姐妹应该也不会小视我们吧?

伍四毛刘照明骑线车出现时,一前一后,或并排而行。车轮在铺着细沙的马路上,发出悦耳的声音,像无数蚕虫在吞吃桑叶。他们车姿极其好看,有意把坐垫升高十厘米,屁股便高高地抬起来,腰身则长长地朝前面伏着,手指搭在车把上,手腕特意往下陷,这种姿势很酷。每当他们出现时,我们便嗬嗬地叫起来。当然,如果两朵金花骑线车时,他们便赶紧把坐垫放回原位,不然,杨家姐妹骑不上去。

我们很喜欢这种玩耍,它填补了我们少年空虚的时光,也是我们一道精神大餐。因此,每到下午五点左右,我们便不约而同地来到马路上,充满期待地等待他们出现。我们希望这种局面持续下去,让欢乐跟随我们成长,忘记世上那种喧闹及嘈杂。如果没有在马路上抖威风,伍四毛刘照明便去操坪上展示高超车技。操坪上有块草地,还有一些花圃,以防有人踩踏,花圃外围便用一道水泥墩围起来。水泥墩并不高,约二十厘米,宽约十厘米。伍四毛刘照明便骑着线车,在狭窄的水泥墩慢慢行驶。这需要高超的车技,不然很容易跌落。我们喜欢观看这种车技表演,很刺激,时时担心骑车人从水泥墩上跌落。而且,伍四毛跟刘照明打赌,谁先从水泥墩上跌落,谁就要输一根烟,而且,还要亲自给赢者点火。从他们比赛情况来看,双方输赢相当。如果有人稳稳地骑完一圈,我们便大声欢呼。如果有人半路上不幸跌落,我们便发出一声长长叹惜。

我们原以为,这种马路上的快乐,以及水泥墩上的刺激,会继续演示下去,让我们空虚的时光充实起来。谁也没有料到,这种难得的欢乐没多久便被打断了。

起因在于,伍四毛跟刘照明发生了矛盾。

有一天,我们竟然看到他们打了起来。

一问,原来是伍四毛叫二妹子骑了一盘线车。应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况且,大家都看到了。刘照明却非常生气,对伍四毛说,你娘卖肠子,大妹子骑你的线车,为什么还要叫二妹子骑呢?伍四毛暂时没有生气,解释说,是二妹子自己说要骑我的线车,我有什么卵办法?刘照明性格很犟,根本不听对方解释,非要跟伍四毛打上一架不可,两人便打了起来。杨家姐妹和我们大声劝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伍四毛跟刘照明哪里愿意听,耳朵都像聋了,居然把在窑下打风钻的力气都拿了出来。两部线车沮丧地摆在旁边,他们便在马路边大显身手。你进我退,你腿我拳,拳脚击打在身上,其声音像沉闷的鼓声。大妹子大叫,你们快不要打架了。二妹子嘤嘤哭泣捂着脸,似乎在埋怨自己不该坐伍四毛的线车。当时,我们细把戏心理比较复杂,既希望战火立即停止,又希望战火继续燃烧。因为伍四毛刘照明太幸福了,几乎天天有杨家姐妹陪着骑线车,一上一下,一唱一和,一追一赶,一笑一闹。我们呢,充其量只不过是个陪衬而已。所以,我们并没有去扯架,只是大声说不要打了。伍四毛刘照明却继续开打,像是要在杨家姐妹面前显显威风,不打它个鬼喊鬼叫,鲜血成河,便决不罢休。结果呢,伍四毛脸上被打得青红紫肿,像大熊猫。刘照明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起码流了半碗鼻血。我们原以为,走窑人应心胸开阔,大度慷慨,哪想到他们如此狭隘呢?

这一架,便生生地打出了问题。

终于,杨师傅晓得了两朵金花经常骑别人的线车,不由勃然大怒。等到两姐妹回来,杨师傅挥起扳手便要打人,骂道,豆子鬼,原来你们瞒着我在外面骑线车,我叫你们不要跟他们来往,你们硬是不听。你们说,嫁给窑牯佬,又有哪样好呢?

两姐妹吓得要死,双手捂着脑壳,半句话也不敢回嘴,生怕爷老倌的扳手舞过来,如果被他舞得破相了呢?

杨师傅当然舍不得舞,明白舞的后果。他软硬兼施,命令两姐妹写保证书,再也不跟他人来往。杨师傅做得很绝,甚至把两份保证书,贴于两姐妹床头上,让她们时时警醒。

自此,伍四毛刘照明已无缘跟两朵金花玩耍了,谈恋爱更是不可能。他们企图恋爱之锦绣前程戛然而止。我想,他们肯定很后悔,这一架竟然把欢乐打没了,竟然把他们有可能跟杨家姐妹谈恋爱的前景断送了。有些后生眼尖手快,趁势而上,骑着线车在杨家姐妹眼前显势,企图诱惑她们,两姐妹呢,看也不看,已无心理睬。她們是否觉得欢乐已跟自己无缘了呢?是否认为,生活中这个快乐的点缀从此消失了呢?

这让那些尾随者很是失望,他们虽然积极巴结两朵金花,终是徒劳。当然,我们细把戏也很失落,马路上没有了那道热闹风景,重新变得清静而空旷,像从来没有过丝毫欢乐的印记。而且,我们都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极力阻止那场战争呢?

3

春节到了,我大哥二哥回来了。他们回来,不仅让家里增添了笑语跟充实,也让杨家姐妹不再出来的冷寂状况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局面我没有想到,更没有想到,杨家姐妹跟我兄长们有什么关系。

大哥在柳州铁路局上班,二哥在郴州机械厂上班。他们都在春节期间才能回家探亲。其实,二哥离家近些,可以多多回来。但是为了节省车费,他也很少回家。再说,大哥没有回来,他觉得也没有多少味道。

必须要说明的是,大哥是我家的播种机,他播下的是时髦种子。如果没有他,我们兄弟的穿着仍然很土气,包括二哥。由于大哥的熏陶以及影响,他们都很喜欢打扮,我次之。黑色呢子铁路制服,涂铜扣子闪闪发光,头发甚至还搽上一层凡士林,也闪闪发光。其实,大哥自己打扮也就算了,他还精心地给二哥打扮,把另一件半旧呢子制服送给二哥,脚下是皮鞋,也油光发亮。他们个子很高,一米七八左右,而且,都长得很英俊,目光深邃,鼻子高高,轮廓分明,简直像两个军官。他们并排走在老街上,吸引着许多人的目光。相比之下,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煤矿工人,则逊色不少。可惜大哥二哥在家里逗留时间不长,没有充裕时间和机会,跟杨家姐妹来往。

这还不要紧,更让人注目的是,二哥在大哥的调教下,两人在路上走着时,脑壳都要微微地抬起来,含胸收腹,走出几分谦恭,却又目不斜视。不用说,这是他们特别出彩之处。

不说许多妹子的目光在追随他们,就连那些煤矿后生,也十分羡慕。他们很是惊讶,我兄长们走路的姿势竟是如此潇洒,同时,他们也隐隐地生出一种自卑感。有些后生试图学习这种姿势,却又没有信心,担心引来别人大声嘲弄。在老街上,甚至包括整个窑山,有哪个人是这种走路的姿势呢?我兄长们这种不凡的姿势,无疑把那些后生们压了下去,致使他们走路都小心起来,摆手甩脚,生怕露拙。当然,别看许多人羡慕我兄长们走路的姿势,如果有人清楚我家底细,自然是不会羡慕的了。

这是后话。

当大哥偶尔在老街上发现杨家姐妹时——两朵金花提着篮子去走人家——心中不由大喜,他娘的拐,真是没有想到,老街上竟有这样的乖态妹子。

因此,大哥便开始蠢蠢欲动。

尽管大哥长得不错,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却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其时,他已入而立之年。因此,我爷娘焦急,我们兄弟也焦急,大哥却并不怎么焦急,似乎做好了打光棍的准备。每次面对爷娘问他的个人问题,大哥总是从容不迫地回道,不要性急啰,这都是要看缘分的啰。

大哥不像那些后生用线车挑逗或勾引杨家姐妹,他没有如此浅薄,他在大城市生活多年,见多识广,做事自然老练许多,明白性急吃不了热稀饭。再说,我屋里也没有线车,也就没有武器吸引杨家姐妹。大哥很有意思,每次叫二哥出门时,都要在镜子前打扮许久,还要相互检查一番,或帮对方梳梳头发,或扯扯衣领。然后,每天故意在杨家门口走上两次,而且,似乎是不经意路过杨家门口。

大哥偶尔看见杨家姐妹,便叫我打听杨家住在哪里。我说,这还需要打听吗?便详细地告诉他,杨家住在老街东头,隔壁有个旧铺面,还有个木柜台。我还告诉他,杨家大门上,挂着一把大牛头锁,呈黑色。还告诉他说,她们爷老倌就是杨师傅,在修车铺,只是杨师傅管束得很紧,生怕两朵金花掉了货。我还把伍四毛们跟她们骑线车的那些往事也说了出来,并说,杨师傅再也不准她们骑线车了。最后,我隆重地向他们宣布,杨家姐妹是五朵金花前面的两朵。大哥听罢,惊喜不已,伸出铁路工人那只威武之手,满意地拍了拍我脑壳,似乎是给我某种奖赏。

我兄长们便悄然拉开了冲刺恋爱的序幕。

我兄长们在家的日子里,每天上午到老街走一回,下午又去走一回,估计都是两朵金花在家的时候,何况,春节是闲散的日子。我兄长们的用意是,让杨家姐妹看到他们当然更好,没有看到也罢,却总会有让她们看到的概率。我兄长们便是以这种方式,持久耐心而固执反复出现在老街上,像如今的模特在T台上表演,一轮复一轮,以期能够博得杨家姐妹两个评委的好感。当然,他们这个T台可能是世界上最长的,而且是石板铺就的街路,我估计,东西起码有五百米长。他们在这条街路上,不断地演绎求偶的决心,把青春脚步留在光滑映人的石板街路上。我兄长们边走边随意地说着话,表情自然,谈笑风生,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两朵金花。我佩服兄长们的如此执着,又担心他们的努力会付诸东流,毕竟在家里的时间太短暂了。哪像伍四毛们以前几乎天天跟杨家姐妹骑线车,打打闹闹。如果不是出现愚蠢的打架风波,哪还有我兄长们前来光顾的机会呢?当然啰,我还是希望兄长们能够收编杨家姐妹,彻底改变其单身局面,以便让我爷娘放下心来,也让我家在邻居面前有点面子。所以,作为老弟,我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如果我很早就把杨家姐妹告诉兄长们,哪里还轮得到伍四毛们韵味呢?当然,我没有把这种愧疚说出来,担心兄长们不仅不会原谅我,很可能还会痛骂我是个蠢猪。

总之,这两个男模特罕见频频出现,而且出现在杨家门口——这自然引起了杨家姐妹注意。她们可能也没有想到,窑山竟有如此英俊的两兄弟。她们甚至责怪自己眼界太不开闊,居然被伍四毛们所迷惑所吸引,实在不该。因此,每次估计我兄长们快要出现在自家门口时,她们便故意站在屋檐下,目光油亮地朝他们轻轻扫视,且随着我兄长们从东边街路走来,又慢慢地从西边街路而去。两朵金花的眼睛,像被我兄长们的英姿所强烈牵引,在老街上拉出无形的长长目光,温柔而含蓄,似乎要把我兄长们拉回来。头几次,两姐妹默默地望着他们,像在欣赏两个模特矫健的走姿,以便给他们打出合理分数。渐渐的,她们脸上便露出了微笑,好像认识一样。大哥很有经验,早已叮嘱二哥,无论她们流露怎样表情,我们都要视而不见。

大哥吊膀子很有一套,他这一招非常厉害。无论杨家姐妹目光已流露出挽留之意,我兄长们却佯装决绝离开,似乎永不再回头。他们像模特在耍大牌,一定要等到下午或明天才会出现在老街上。这样,终于把两朵金花撩了,那两颗怀春的心脏怦怦响个不停,像擂鼓。她们好像已经商量过了,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大哥明白已经到了火候,不能再如此蠢蠢地走下去了,不必再做执着模特了。所以,那天趁着窑山放电影,大哥终于又甩出一个猛招,且貌似温柔。

4

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兄长们走过两朵金花身边时,大哥像特务般,嘴里清晰地吐出一个暗语——电影。然后,漫不经心地瞟了两姐妹一眼,她们居然会意地点了点头。

走完T台,大哥才兴奋地说,今晚上有戏了。

二哥问,怎么有戏?

大哥不齿他,头发一甩,引颈高歌,唱起京剧来,是杨子荣的“迎来春色换人间……”却不愿意揭开谜底,让二哥暂时摸不清头脑。

吃罢晚饭,大哥判断杨家姐妹一定会来,便叫二哥一起站在草地上,那里离操坪不远。操坪是放电影的地方,观众们大多是自己带板凳来,他们都往前面挤,恨不得钻进幕布里。草地上人较少,稀稀拉拉,似乎并不看重这场电影。所以,某些人站在地上就很显眼,杨家姐妹从草地那边走过来,一眼便能够看到他们。

用不着多说了,我兄长们终于跟两朵金花接上了头,开始了他们的恋爱之旅。这不是她们跟伍四毛们那般嘻嘻哈哈了,而是进入了正式恋爱的过程。我真佩服大哥,他不仅节省了跟杨家姐妹周旋的时间——没有像伍四毛们极尽讨好之能事,还要用线车去诱惑她们——甚至还给我二哥也带来了福音。二哥太老实,很腼腆,又不善言辞,如果没有大哥的精心谋划,我估计二哥这辈子肯定会打光棍。

当她们了解到大哥在铁路局工作,二哥在郴州上班,两姐妹不由大喜。她们认为这是缘分来了,命里要动婚姻了。爷娘不是不准她们嫁给走窑人吗?那么,我们就嫁给他们兄弟,以后还能够到大城市去安家,走出老街这个狭小之地。再说,窑山那些后生,还没有哪个像他们兄弟这样英俊,有姿势,有派头,有内涵。况且,不需要动一枪一炮,便把她们活活地俘虏了。不像伍四毛们还要拿线车来讨好她们。伍四毛们虽说有点痞气,浑身上下还是免不了许多土气。因此,杨家姐妹果断地走上了这条恋爱之路。当然,这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她们没有通过杨师傅那一关,杨师傅又蒙在了鼓里。

二哥在谈恋爱方面,还比较生涩。他曾经坦率地说过,他至今连妹子手都没有摸过。大哥听罢大笑,嘲笑他还是一根嫩黄瓜,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不说,大哥已经是个老手了。他曾经频频出击,在铁路局谈过好几个妹子,其中甚至还有个黄婉秋的徒弟,姓刘,刘妹子。黄婉秋是扮演刘三姐的演员,人长得乖态,嗓子也极好,当时,声名鹊起,世人无人不知。大哥曾经把刘妹子相片给我们看过,那真是美人一枚,大眼睛水汪汪,长相气质俱佳。大哥这些恋爱史虽然都是无疾而终,却也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不急不躁,伺机而动。所以,他有资格指点二哥。比如说,你不要慌神,要稳住气。比如说,一定要把握分寸,等待火候。比如说,要大方一点,不要显得小家子气。比如说,要主动,不要被动。诸如此类。

那些电影都老掉牙了,什么《地雷战》,什么《地道战》,什么《列宁在十月》,什么《沙家浜》,什么《智取威虎山》,等等。观众们夜晚无事可做,便来操坪凑个热闹,看电影只是个借口而已。所以,大哥试探地对两朵金花说,哼,这个没有什么看头,我们不如去散步,好吗?在我们柳州,公园都有好几个嘞,那真是散步的好地方。二哥没有说话,其实,郴州也有公园。

两朵金花自然附和,要得。

然后,他们离开操坪,脱离了黑压压的人群,慢慢朝铁路那个方向走去。铁路并不太远,千米左右。铁路轨道像两把尺子,沉默地丈量着长长的路线,一寸一寸向远方伸去。夜晚,铁路上不失为谈恋爱的好去处,没有来往行人,安静。

夜色笼罩下,两对恋人踩着一条条枕木,开始丈量他们的浪漫。铁路似乎没有尽头,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高高的铁路两边,有矿区或农舍昏暗的灯光,在低矮地眨着眼睛。当然,井架那边灯光则要辉煌些,并不时伴有矿车撞击声清脆地传过来,还有天轮转动的声音,像大风哗哗呼啸不止。

这时,大哥暗暗扯了一下二哥,意思是叫他们快点走,这样他便跟大妹子落在了后面,方便说话。二哥稍稍加快步伐,带着二妹子朝前走去,似乎要把她带到郴州去。

以前,两朵金花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伍四毛们在马路上骑线车,嘻嘻哈哈,像一匹匹骡子快乐不已,并无实际意义。现在,初次接触我兄长们,两朵金花还是有点羞涩,身体之间起码隔了半米远。大哥这个老手,一边大声说着城市里种种妙处,一边侧过脑壳望着大妹子,希望从她眼睛里获取某种羡慕的神光。二哥声音很小,简直像做错事的学生,竟然不敢瞟一眼二妹子。

铁路上寒风很大,且无所遮挡,因此,风吹得有点肆无忌惮,似乎这里是它们的天地。他们却没有感到冷意,好像寒风是一台推动器,或是他们恋爱的黏合剂。二妹子很有味道,看见自己跟二哥走了很远,不断地回过头来叫姐姐,哎,还走不走了?

大妹子回答说,走。这是大哥在暗暗鼓动她。

其实,大妹子也不敢走得太远,夜色蒙蒙,寒风呼呼,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尽管舍不得这种散步,因为它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她觉得,散步跟骑线车那种感觉大不一样,既神秘又刺激,还可以说些悄悄话。骑线车能够说悄悄话吗?那都是暴露在大家目光底下,根本算不上恋爱环境。

所以,大妹子总是小声地问大哥,城里好耍不?妹子们喜欢穿什么衣服,穿什么凉鞋?大哥不厌其烦地予以解答,还说起黄婉秋,以及其徒弟小刘。大哥当然不会说他跟小刘谈过恋爱,只是说跟她认识而已。大妹子收获不小,说她喜欢黄婉秋,说她扮演刘三姐再合适不过了,还轻轻地哼起刘三姐唱的歌,大哥便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两人兴味盎然。二哥跟二妹子没说什么话,似乎就是沉默地散步。谁也看不出来,二哥虽说极其羞涩,却大胆起来,暗暗地拉着二妹子,两人的手指头紧紧扣在一起,温暖,紧张,很温馨。所以,他俩觉得比大哥两人实惠得多,至少不是空谈主义者,而是两个务实者。

又走了一程,大妹子忽然说,我爷老倌有规定,电影放完了就要回家,不然,他要骂人嘞。

大哥说,怕什么?听说,你们爷老倌把你姐妹管得像坐牢一样,这哪里要得呢?难道能管一世吗?他是否想把你们关在屋里养老女?

大妹子承认说,你说得有点道理,只是我爷老倌是个木头脑壳,不蛮开窍嘞。

大哥还是比较老成的,不为一时之快乐,断了以后的往来。他估计电影快要放完了,便说,那我们打转身吧。

分手后,二哥忽然說,哥哥,我跟二妹子一直是牵着手嘞。

大哥惊讶地说,哎呀,你这个闷头骨,真是太厉害了。

那天晚上,大哥回家便对爷娘吹牛皮,在这个春节,我跟老二收获大大的。

灯光昏暗,父亲抬起花白脑壳,苦着脸色,问,你们有什么收获?

大哥兴奋地说,我们都找到对象了。

哪里的?娘问。

大哥笑着说,哦,是修线车杨师傅的两个妹子,水井头老街上有五朵金花,她们姐妹是第一跟第二。

父亲放下钢笔,怀疑地说,靠得住?又忧虑地说,她们都吃农村粮,将来你们崽女也要吃农村粮,那是半边户嘞。

大哥满不在乎地说,半边户怎么啦?我单位好多人都是半边户。

父亲高瞻远瞩地警告说,将来你们肩上的担子蛮重嘞。

大哥说,管那么多做什么?边走边看吧。

然后,我兄长们便开始下象棋,这是他们唯一的爱好。我兄长们很有意思,在谈对象的问题上,立场趋于一致,而在下棋的问题上,却争吵不已。他们经常为下棋吵闹不休,面红耳赤,甚至,还有动手之趋势。

我劝他们不要争吵,为这个小事争吵,实在划不来。

他们又一致对付我,说这怎么是小事,那你说什么才是大事?

我说,跟两朵金花谈恋爱才是大事。

他们竟然说,谈恋爱是大事,下棋也是大事,楚汉之争,难道不是大事吗?说罢,又争吵起来。所以,我对他们这种逻辑感到不解。

总之,他们下棋时水火不容像敌人,只要走出屋门,又像一对战友亲密无间。

5

我兄长们在家那些日子,几乎每天都跟两朵金花谈恋爱,连我都不太齿了。这两个猪脚,真是两个可耻叛徒。当然我也理解,探亲假仅仅半个月,若不抓紧,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我估计,他们每晚只能在铁路上走走,没有其他场所供他们谈恋爱。春节期间气温很低,晚上就更低了,他们难道都不怕冷吗?

那些天很寒冷,他们四人却热情似火。有一天,竟然还徒步去了范家山,范家山有八里路远。要经过联合工厂(红砖厂),莫家大院子,然后再到范家山。路途上有大片农田,莫家院子十分庞大,耸立在田野中间。院落青墙黑瓦,树木环绕,还有显赫飞檐,形状各异。他们没有叫我,我也不想去,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吸引我。我猜测,他们是去看一口古井,还有古井边上一棵大樟树,听说,树龄跟那口古井都有八百年历史了。其实,古井又有什么可看呢?樟树又有什么可看呢?我想,这只不过是我兄长们一种借口罢了。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是借此机会谈恋爱罢了。他们在古井边俯瞰清澈的井水,井水像一面镜子,印着一张张青春脸庞。樟树散发出淡淡清香,树身苍劲,枝繁叶茂,足有三十米高。他们不时发出阵阵惊讶,脸上被寒风吹得像一粒大杨梅。

后来,这四个人就不再走到一起了,而是分成两对,距离有点远,约五十米吧。四个人亲密走在一起,当然比较碍事。悄悄话怎么说?打啵怎么打?还包括一些小动作。这个距离说,当然是我大哥提出来的。

二哥虽说牵过二妹子,却还是没有什么经验,居然胆怯地说,我们还是走到一起吧?距离太远了,我担心别人说闲话。

大哥嘲笑说,哪个说闲话?照你这么说,以后到了床上也是四个人吗?

你看我大哥,居然说出这种粗鄙话来。

好景不长,十五天探亲假很快就要到了,大哥每天不舍地撕下一张日历,都要叹息道,哎呀,又过去了一天。他恨不得把日历复原到回家那天。我兄长们马上要回单位上班了,要远离两朵金花了。所以,他们跟两朵金花约定,一定要保持联系。

其实,在离别前一天,他们还去了县城。我兄长们不惜银两,给两朵金花各买了一条红色围巾,这真可谓锦上添花。在县城,他们接着逛了每条街巷,还逛了一些商店。他们甚至还在县花鼓剧团门口伫立许久,听闻从里面传来的歌声以及音乐声。看见两朵金花有羡慕之色,大哥便不屑地说,县剧团也太小了吧,像我们柳州桂剧团那才真牛皮。他们这里出了黄婉秋吗?没有。他们这里出了刘……突然,大哥不说话了,差点泄露了秘密。幸亏杨家姐妹没有在意,不然,很有可能揭穿大哥那部恋爱史。为此,二哥替他出了一身冷汗。然后,他们在工农面馆坐下来,由大哥请客,各吃了一碗肉丝面。大哥边吃边说,我们柳州那边,一般吃素粉或菜粉,所谓素粉,就是放几粒花生米,菜粉就有几片肉,远不及家乡这个味道。这让两朵金花很感动,跟我兄长们在一起,她们于不知不觉中懂得了许多东西。大妹子说,她们虽说来过县城,却从没有在店子吃过东西。二妹子说,对呀,也从没有人给我们买过礼物。尽管从表面上看,她们在讲究物质,究其实,还是在讲究精神充实。杨家姐妹这番表白,其实还有一个意思——她们跟伍四毛们并没有很深的交往,无非是骑骑线车罢了。

大哥很大气地说,这算不了什么,下次回来,我还要给你们一个惊喜。至于什么惊喜,没有说。

二哥也附和说,对,肯定有个惊喜。

二哥并没有跟大哥商量过,所以,二哥自己也不晓得这个惊喜是什么。

当时,大哥比较宽容地对二哥笑了笑,认为他有点老练了,在恋爱这条道路上,渐渐成熟了起来。大哥不是个自私自利者,只顾自己找对象,他还要顾及二哥。

吃罢面条,他们便迎着寒风,兴致勃勃往回走。两朵金花迫不及待把红围巾戴在脖子上,哎呀,真是乖态极了。那天,杨家姐妹都穿粉黄色棉衣,配上红围巾,吸引了街上许多目光。我兄长们自然很得意,不时交流着欣喜的目光。我兄长们虽然没有线车,杨家姐妹却乐意跟着他们来去,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说明我兄长们勾引妹子很有一套。他们并不需要什么武器(伍四毛们还要凭借线车优势),仅仅凭着浑身魅力,便把两朵金花吸引到了自己身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本事。

四个人走路去县城,又走路回,没有坐客车,来回共三十六里。那条细沙马路,深深地印上了他们来去范家山的脚印,现在,又印上了来去县城的脚印。这些脚印轻快而富有弹性,将必定刻在他们脑壳里,留到往后细细回味。而且,杨家姐妹也没有提出来要坐客车,这就说明,她们认为走路比坐车要有味道得多。既可以欣赏路上冬景——比如田野上充满一片萧杀之气,比如树林贡献出累累枯枝,比如几只寒鸟于孤独中飞翔或跳跃——又有更多交流机会,这一点尤为重要。他们一路上唱着歌,惊飞了树上雀鸟。寒风刮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却阻挡不住他们青春而富有弹性的脚步。其实,他们并不情愿很快就走到家里,便有意在路上逗留。他们中间总是有人忽然停住脚步,不是说你们快看呀,那块黑云像不像匹马?其他人便说好像哦。并久久欣赏回味。或是有人说,你们快看呀,山上那棵树像不像尊菩萨?其他人便说,很像嘞。或有人说,你们看那列火车,为什么有时冒黑烟,有时又冒白烟?这个问题的解释权,当然属于我大哥。他解释说,你们不明白吧?冒黑烟是因为刚刚加了煤炭,炉火还没有烧旺。至于冒白烟,那是炉火正旺。

我估计,这是他们徒步最远的路程了,如果还有时间,他们可能会走到邵阳城里去,来回共七十二里。让人尤为感动,两朵金花居然没有说腿脚酸痛,更没有提起线车是怎样痛快,她们似乎更喜欢这种行走,这种行走很快乐,好像把线车带给她们那些喧闹忘记了。当然,我兄长们如果借到线车,岂不是更加快乐,更加轻松吗?

两次行走,让他们十分满足,似乎希望还有一次远足。很遗憾的是,他们终于要分手了。

二哥坐火车去长沙,再转火车去郴州。去长沙是下午三点钟。本来,二哥可以跟大哥坐汽车到衡阳分手,但他因为约好工友要在长沙见面,所以,那天上午大家都去送大哥。大哥要在煤矿过路小站——水井头站——坐长途客车先去衡阳,再从衡阳坐火车到柳州,比较麻烦一点。由于客车时间没有定准,我们都早早来小站等待。其实,小站只有个牌子而已,连个售票窗口都没有。我估计,这个车站是全国最小的。大哥出门时叫上了我,所以,我们五个人在车站等候。我明白,大哥叫我来,是给他们打掩护的,不然,两男两女站在车站实在太显眼了。何况,他们又长得如此之好,肯定让人嫉妒与眼红。看得出来,大哥跟大妹子都很激动,又碍于公共场所,因此,他们又很克制,不想让别人看出眉目来。

汽车终于来了,像只甲壳虫,摇摇晃晃停在我们眼前。大哥提着包上车,向我们招了招手,又特意向大妹子招手。我看见大妹子眼里有了点点泪光。

送走大哥,下午又送二哥。二哥却提出来不要我跟大妹子去送,只需要二妹子去。我跟大妹子都没有意见,这也可以让他们单独说说话。到火车站有四里路,他们可以顺着马路去,也可以走铁路。我代表父母把二哥送到铁路边,便没有继续送了。

这时,我看见二妹子远远地站在铁路边,像一朵黄色映山红在尽情绽放。

6

我兄长们回单位之后,我没有看见杨家姐妹出来骑线车了,当然,她们也不再跟伍四毛们玩耍了。我却像个特务在监视她们。因为我已把她们视为嫂嫂了,因此,她们也比较克制自己。每天散工便回家,好像跟伍四毛们骑线车,已是記忆中的往事了。任凭伍四毛们怎样在马路上显势,杨家姐妹都视而不见,扭头便朝家里走去,况且,她们已经答应杨师傅不再跟他们来往了。大哥临走时,悄悄交代过我,要我观察两朵金花,我当然明白大哥意思,也欣然担负起监视任务。现在,尽管伍四毛们仍然去讨好杨师傅,仍然骑着线车在马路上溜来溜去,却兴奋不再。杨家姐妹也不再出现了,好像跟我兄长们结婚了,已经去城里安家了,老街已然成为她们的回忆。其实,即使我跟她们碰上面,也不怎么说话,相互笑笑,便各自走开。杨家姐妹似乎也有点警惕我,以为我在监视她们。

伍四毛跟刘照明吵架后,很久没有在一起玩耍了,他们像情敌般虎视眈眈,搞得两朵金花心灰意懒。在我兄长们没有出现之前,杨家姐妹避开杨师傅,曾经暗地里试图撮合伍刘两人,比如让大妹子骑一盘刘照明的线车,等等,却也无法弥补这条裂缝。饶有意思的是,当两朵金花被我兄长们吸引而去时,这对所谓的情敌又玩在了一起——当然,他们并不清楚杨家姐妹已在跟我兄长们谈恋爱了。

他们经常把线车停在马路边,对面是老街杨家,身子斜靠着线车,眼睛默默地望着杨家那个方向,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又好像在期盼杨家姐妹袅袅出现,其表情却很沮丧。他们脸上似乎有些后悔,不应该为那件小事闹翻脸,甚至大打出手,在杨家姐妹跟前丢尽了脸,让她们认為自己心胸过于狭窄。他们即使抽烟,也像打嗝,有一下没一下,心不在焉。因为杨家姐妹不再出现,马路上没有了快乐跟热闹,更没有了那种让众多羡慕的目光烘托出的几分得意,马路上突然变得寂静而空旷。两朵金花即使偶尔出现,也不跟他们玩耍了,甚至不望他们一眼,便远远走开,铮亮的线车似乎对她们没有了任何吸引力,这让伍四毛跟刘照明感到极其痛苦。夕阳照在他们脸上,发出一片迷茫。他们肯定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还有比线车更具有吸引力吗?那又是什么东西呢?难道杨家姐妹忘记了以前那些快乐吗?她们为什么突然拒绝他们的邀请?而且,像陌生人一样看待他们?伍四毛跟刘照明便以那种固定姿势——身子斜斜地靠在线车上——似乎一直在思考其中的原因。他们像哲学家那样冷静,抛弃了往日的热闹,在探求生活之奥秘。他们往往要待到暮色徐徐降临时,才灰溜溜推着线车离开,像两个败兵之将。

我觉得,他们这些后生很可怜,没有了两朵金花,他们浑身的朝气跟活力竟然悄悄消失了,像进入暮年的老人。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有何秘密,却又有种感觉,像出卖了我兄长们。当然,他们如果主动让我骑线车——至于骑线车时间长短,需要双方协商——我很有可能会出卖我兄长们。而且,骑线车这件事情,不能由我主动提出来,他们应该先开口来巴结我,这样我内心那种负罪感便减轻了许多。

以前很多喜欢来修理铺的后生,也不怎么来了,他们也好像一群受伤的兔子,痛苦地舔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似乎伍四毛们那种落寞,便是他们的落寞。伍四毛们那种孤独,也是他们的孤独。因为让他们共同兴奋的目标突然不见了,像在老街上消失了,也好像她们已远嫁他人。渐渐地,伍四毛跟刘照明也不在马路上逗留了,他们对两朵金花彻底失望了,因此,他们骑线车的兴趣也已大大减少,只是回家看望乡下父母才骑线车,线车成了他们务实的工具,再也不是快乐的工具了。如此说来,线车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丢失了浪漫主义成分,也失去了青春含义。

马路上,再也没有出现那种嘻嘻哈哈场景了,那些青春身影像一阵风消失殆尽。

如果不是我兄长们跟两朵金花谈恋爱,我以及那些细把戏,还是十分留恋那些有味道的日子。我们虽然骑不到线车——他们也不可能给我们骑——却也能够享受到那种快活气氛。我们总是在线车后面跑啊,追啊,叫啊,笑啊,便把少年时光打发了过去。

现在,这种快活气氛再也没有了,它像过往汽车,带着黄色灰尘以及浓重的汽油味绝尘而去。我们这些细把戏,重新回到了打土仗或爬树的游戏中,至于伍四毛们以及杨家姐妹,似乎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好像我们青春成长阶段走到这里链条突然断裂了。

我很想晓得杨家姐妹去哪里玩耍,难道她们一定要等到我兄长们回来才出来玩耍吗?那么,这个时间该是多么漫长,她们又能够忍受得了吗?

当然,我能够猜测得到,我兄长们跟两朵金花在写信联系。在那个年代,联系方式便是写信。我记得有八分钱邮票,还有四分钱邮票。杨家姐妹肯定在写信与收信这个过程中,享受到了那种盼望与阅读的滋味,所以,它能够排遣或减轻思念之痛苦吧。说实话,我曾经悄悄地跟踪过她们,我跟踪目的是察看杨家姐妹是否移情别恋,脚踏两只船——这种现象虽说不多,却还是存在吧。况且,这是大哥交给我的任务。作为老弟,自己也有这个义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朵金花又跟他人谈恋爱,让我兄长们重新落于单身窘境。我要让兄长们顺利地讨到两朵金花,让世人瞩目,也给我家带来夺目光彩,从低落的境地上升起来。每次看到我娘唉声叹气,我便明白,她是为我兄长们的婚姻忧心忡忡,甚至食宿不安。我娘经常扳着手指头,对我说,你大哥三十了嘞,你二哥进二十五岁了嘞。我便安慰道,他们已经在跟杨家姐妹谈恋爱了,你怎么还要这样性急呢?我娘又伸出满是皱褶的手比了一个八字,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嘞。

父亲似乎没有那样担心,不怎么过问这些事情,他仅仅在材料上斟词酌句,高度近视的眼睛差点黏在稿纸上,让他分散了许多注意力,无暇顾及我兄长们的婚姻大事。父亲肯定是这样认为,唯有先解决他的问题,我兄长们的婚姻大事便会迎刃而解。看来,父亲善于抓住主要矛盾。有时候,我又觉得父亲过于自私,一点都不关心儿子们婚姻之事。所以,我很想问问他,如果你的问题一直得不到圆满解决,那么,是否让我兄长们打光棍呢?望着父亲愁眉不展伏案书写交代材料时,我竟然有种冲动,一把撕毁那些材料。

我兄长们不在家时,我除了跟伙伴们玩耍,仍然频繁地出现在老街上,探看我未来的两位嫂嫂究竟在做什么。而且,我学着兄长们那副样子,在杨家门口走来走去。那条光滑石板路,隐约地映出了我的瘦小身影,把我的少年影子刻印在石板上,其中有犹疑,也有信心。两朵金花如果恰好站在门口,我们便相视一笑。我笑容里所表达的意思是,你们快要成为我刘家人了,我以后就要叫你们嫂嫂了。而她们所表达的意思,我估计是这样——你以后如果不叫我们嫂嫂,我们就要在你脑壳上敲栗壳子。

当然,她们在出工时,我不需要跟踪。她们跟着队里人,按照季节变化,或在挖土,或在插秧,或在种豆子,或在搞双抢,或在插晚稻,或在挖红薯,等等。其余时间,她们都在扯猪草,似乎肥猪永远在进食。她们扯到满满一篮子便回家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反常。晚上如有电影或人戏,我便守在离杨家不远的地方,看她们是否出来,是否跟别人一起。让我欣喜的是,杨家姐妹没有跟谁在一起,她们总是站在人群后面,安静地看电影或看人戏,身边也没有年轻哥哥进行骚扰,她们也不齿别人。如果有年轻哥哥故意站在她们身边,她们便无声地走开了,转移到另一个位置继续观看。其实,我就悄悄地站在她们后面,像个隐形人,不让她们发现。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我兄长们不在家的日子里,杨家姐妹几乎没有跟任何人来往。当然,也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隐隐发觉她们并不愉快,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即使是电影或人戏中有逗笑之处,她们也不露齿发笑。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觉得很奇怪。按说,她们应该很高兴的,恋爱中的人哪有不高兴的呢?她们应该对书信往来充满着期待,充满着回味。或许是,她们在埋怨我兄长们还没有回来吧?而她们应该明白,我兄长们一定要到春节才能回家,你们又急什么鬼呢?

有一次,我和杨家姐妹在合作社碰面了,我给家里买盐,她们来买什么我不清楚。我们笑着打招呼,二妹子轻轻问道,是不是叫你哥哥们回来一趟?

我说,他们哪有时间?他们要到春节才能回来嘞。

二妹子嘴唇动了动,还准备问什么,大妹子一把扯开她,嘴唇对着妹妹耳朵小声说话。然后,两人又冷静看我一眼,便怏怏地走开了。我不明白,二妹子准备对我说什么话,也不明白大妹子为什么不让她说。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其实,她们的秘密我又不是不晓得,那么,又有什么说不得呢?

现在想来,我当时简直像个幽灵,在她们身边出没无常。

7

说实话,我比杨家姐妹还要焦急,天天盼望春节快点来临,我像大哥那样每天看着日历,它们却像个无赖迟迟不走。再说吧,写信哪有见面好呢?

有一天,我走在老街上,快要走到杨家门口时,突然看到两个后生走进了杨家。其中一个是军人,穿着崭新军装,个子高大,目光有神。另一个穿蓝工作服,左胸上似乎印着邵电两个白色艺术字,其身材比较魁梧,皮肤粗糙。两人手里提着皮革包,似乎是来相亲的。这是一个重大信息。我立即慌张起来,他们到底是不是来相亲呢?他们一定比我家成分好,杨师傅才愿意把两个妹子嫁给他们吧?况且,杨师傅那天还特意关了铺门,站在家门口迎接他们。两朵金花也笑嘻嘻接过他們的皮革包,请他们进屋。我焦急地向杨家姐妹使眼色,暗示她们不要忘记了我兄长们,千万不要脚踏两条船。她们呢,竟然无视我的暗示,脚一迈,便进屋去了。

这个情况太意外了,我恨不得马上告诉兄长们,说两朵金花叛变了,她们已经在相亲了,连杨师傅也亲自出面接待了。我又怎么告诉兄长们呢?我没有他们单位电话,即使有电话,我也没有钱打电话。在那个年代,打电话是多么奢侈。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朵金花被人夺走,当时我是多么无助,恨不得冲进杨家大吵大闹,揭穿两朵金花跟我兄长们谈恋爱的事实,让她们无地自容。我又没有这个勇气。如果我兄长们在跟前,那么,他们可以去扭转这个令人烦躁的局势。我想了想,绝不能袖手旁观,不能放弃我兄长们的婚事而不顾。我不能蠢蠢地看着杨家那个热闹场面,那个热闹场面,无疑是对我兄长们是一种极大侮辱。

许多街坊拥在杨家门口,探看杨家客人。杨家显然早已有了准备,他们没坐多久,便开始喝酒吃饭了。街坊们也渐渐走开了,杨家门口顿时清静下来。我心里却还在替我兄长们暗暗叫苦,哥哥们呀,你们还蒙在鼓里呀,有两个后生来杨家相亲了呀,两朵金花看来也很满意呀,个个向他们敬酒呀,两个后生也向杨师傅夫妇敬酒呀,哥哥们呀,我可以肯定地说,你们已经没有戏了呀。

我为兄长们感到愤怒,一股恨意强烈地涌出来。当然,我不可能冲进去大闹一场。一来我没有这个勇气,二来也不符合我这个身份。

我像个失败的斗士,默默走到老街后面,那里有大片菜地,还有一堆沙子,可能是哪家砌屋子剩下的吧?我抓起大把沙子,又来到杨家门口,偷偷在门侧边躲着。老街上那些人都吃饭去了,街路上没有人。杨家人跟客人坐在堂屋喝得很高兴,堂屋顶上那片亮瓦光线很强,照着他们兴奋的脸庞,也照出了丝丝浓郁的酒气。杨师傅换了中山装衣服,这是比较罕见的。如果不是来了相亲者,他会换衣服吗?他会关掉铺面吗?让我甚为恼火的是,两朵金花居然喝得满脸红光,似乎有股股酒气向我扑面而来。杨师傅婆娘在不断地上菜,并且打着招呼,多喝点,多吃点,没有什么菜嘞。

唉,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心想,我兄长们跟两朵金花谈恋爱,哪里又大大方方走进过杨家屋门呢?哪里又跟杨家人快乐地喝过酒呢?我觉得兄长们很可怜,他们只不过是在寒风中跟她们散散步而已,最远去了一趟县城而已。我不清楚是谁在给他们做媒,若是晓得,我一定要报复他(她),男人让他断腿,女人叫她破相。

这时,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身子藏在门侧墙壁上,猛一挥手,狠狠地把沙子甩了进去,只听到屋里发出一片惊呼。我顾不得观赏他们狼狈样子,急忙拔起双腿,用尽吃奶的力气,飞快地从小巷中逃跑了。

我气喘吁吁地离开了是非之地,认为他们一定会来追赶我,将我抓捕归案。奇怪的是,居然无人来追捕我,小路上也无人在追赶,只有一条黑狗在抬腿屙尿。也许,他们认为是街坊细把戏在捣蛋,不必大惊小怪吧?

尽管我破坏了这场酒宴,仍然觉得没有达到目的,甩沙子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所以,在那个难忘的下午,我又在策划第二个报复方案。我要以一己之力,冲垮他们这桩恼人的婚事,让两朵金花重新回到我兄长们身边。我不忍心看着兄长们长期打单身,不忍心让邻居们看我家笑话。因为某些邻居很讨厌,并早已放出话来,说刘家三兄弟是打光棍的命。

那天下午,我孤独地坐在路边那棵楝树下,丝毫也没有甩沙子的快感,我要进一步完善报复方案,让他们对这桩婚姻彻底失望,不再来打扰杨家姐妹。我明白,那天晚上有场电影,他们肯定会去看吧,而且,我晓得他们一定会走近路——因为两朵金花平时都是走近路——穿过一条小巷,走出百十米,然后,进入放电影的操坪。我熟悉老街地形,哪里有小巷,哪里有缺口,哪里有矮墙,无一不在掌握之中。我准备在他们出入的那个小巷口设置机关,让其中某个后生陷入暗坑摔断腿脚。只是这个方案有其弊端,需要我有一种巨大勇气去设置机关——因为这很容易被人发觉——而且,还很有可能让杨家姐妹误入机关受到伤害。

我坐在楝树下苦苦思索,路上忽然出现一个骑线车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我表哥。他像一只罕见的大鸟,摇摇晃晃地拐来拐去。笼头上挂着尼龙网袋,里面似乎装着几只麻雀。身后挂着一把鸟铳,左右晃动,像钟摆在不停地走动。我表哥天资聪明,那把鸟铳是他自己制作而成的。而且,他对传统鸟铳进行了改造,传统鸟铳枪管很长,像汉阳造,工艺简陋而粗糙,且不美观。我表哥这把鸟铳枪身不长,约四十厘米,类似十八世纪欧洲人用的枪支。枪栓以及扳机,简直像艺术品,镂金镶银,闪闪发光。表哥曾经让我打过这把鸟铳,其后坐力并不大,而铁砂飞出去简直像仙女散花。只要在铁砂撒出范围之内,麻雀无一逃脱,应声而落。表哥在县城机械厂上班,跟我们来往密切。由于脸上有块醒目的伤疤,且年龄仅十九岁,表哥暂时还无心恋爱(也听说,没有妹子愿意跟他谈对象)。所以,表哥可能试图忘记这种苦恼吧,经常单独外出打鸟。有时候,竟然打到我们这里来了,因为我们这里有许多山岭,有白山岭,连云岭,斗笠岭,岭岭相连,树林繁密,雀鸟也相对多一些。

我扯着嗓子喊表哥,表哥骑车过来,一只脚抵在地上,说老三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闷闷不乐地嗯一声,没有说话。表哥下了车,俯视我一眼,说,咦,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屙尿屙在裤子里了?又说,你看我打了些麻雀,正想送给你家里。见我了无兴趣的样子,又问,老三,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你这个样子像卖牛肉嘞。

我呆呆地望着他,眼泪突然耸了出来。

表哥说,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告诉我,表哥替你去报仇,你说呀。

我摇摇脑壳,说,没有人欺侮我,是有人欺侮我两个哥哥。

表哥一听,惊讶地说,你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工作,人家怎么欺侮得到他们呢?

我像看到了某种希望,说,表哥,你一定要帮忙嘞。

表哥点点头,说,一定帮,一定帮,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控制着情绪,详细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我猜测,表哥一定很生气,他在为别人夺去我兄长们的对象而生气,也在为某些妹子看不上他自己而生气。奇怪的是,表哥听罢,把鸟铳往空中高高一举,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天傍晚,我跟随表哥躲藏在那片巨大黑暗中。那里有堵废弃的矮土墙,我们便小心地蹲在它后面。对面不远,便是小巷出口。杨家姐妹平时看电影或看人戏,都是从这个巷子进出,似乎是她们的秘密通道。表哥这个枪手,非常老练,装罢铁砂,把鸟铳稳稳地架在矮土墙上面。我心里怦怦直跳,汗水不要命地流下来,不晓得结果怎样。我能够预测到,鸟铳伸在矮墙上,到时会发出砰一声火光,击中对方。我小心地提醒表哥,千万不要打错人了,如果把两朵金花击中了,搞出两个残疾人,那就苦了我兄长们。表哥很冷静,说你到时提醒我就是了。

没过多久,我看见他们四人隐隐约约走到了巷子出口。杨家姐妹笑笑地在前面领路,两个后生则跟随其后。我指着那两个后生,小声地对表哥说,就是那两个人。表哥点点头,按照我所指的目标,稳住气,开始瞄准。然后,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只听砰的一声,一线火光朝前面飙去,立即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叫喊,并当场倒地。表哥收回鸟铳,说我走了,便骑着线车迅速地返回县城。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闭眼睛,既高兴又担心。不晓得他们究竟伤在何处,如果被打死了呢?那肯定要被抓起来的,那就惹出大祸了。当然,我毕竟还是有点高兴,为我兄长们报仇,赶开了两只拦路虎,两朵金花进入我家就不是问题了。

第二天,我听说两个后生腿脚被鐵砂击中,有十几粒铁砂嵌入腿脚,当即去医院取铁砂,两朵金花哭哭啼啼——这便是我表哥高明之处,不去伤害对方脸部及胸部,只是教训他们一下而已,也不会造成残疾。我虽然高兴,还是有点担忧。担忧什么呢?担忧他们是否报案叫公安来破案呢?如果把我跟表哥抓获了,那肯定要坐牢,况且,还伤及了军人,目无国法。我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兄长们,实在又不晓得怎么通知他们。我想,还是等到春节时,再告诉他们这个喜忧参半的事情吧。

那几天,我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度过,而且,我无数次产生幻觉,看见杨家姐妹带着公安朝我走来,杨家姐妹指着我,愤怒地说,就是他,就是他。那几天,我居然不敢去老街玩耍了,不敢出现在两朵金花眼前。我只敢独自在山坡下捉洋眯眯(蜻蜓),洋眯眯好像也在欺侮我,或者说不理睬我,怎么也不让我抓住它们。我便站在那里发呆,望着一只洋眯眯骑在另一只洋眯眯身上,像两支蝴蝶花在颤动。

云彩在天空上飘着,大地空旷无人,我突然觉得有种巨大孤独,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获取胜利,是个失败者。我想去县城表哥那里,以获得某种安慰,排遣内心的恐惧。我还仿佛看到,表哥已被公安抓捕,鸟铳就是作案工具,就是罪证。

这时,我忽然看到杨家姐妹在田基上扯猪草,边扯边朝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以为又是幻觉,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又敲打几下脑壳,这才认为是真实存在。我装着无事般地朝她们发出微笑,希望也能得到她们的笑容。谁料两朵金花丢下竹篮子,突然朝我走了过来,一齐怒骂道,你是想死了吗?老三。你哪里这样狠毒老三,你以为我们不晓得吗老三,我们那天吃饭你就偷偷地甩沙子,晚上还打伤了我们亲戚。骂着骂着,便呜呜大哭起来。

哭声在空旷世界里飘荡,泪水像瀑布般飞泻而下。雀鸟似乎被泪花浸湿,折翅遂然落地,发出惊恐叫声。

大妹子抹着泪水,又说,我们如果把真相说出来,你是要去坐牢的嘞,老三,老三你这个蠢猪。说罢,她们捡起篮子走开了。二妹子似乎还没有骂够,转过身来又骂,你是个豆子鬼嘞。

突如其来的怒骂,让我无法回嘴。我怔怔地望着她们,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心里还是有种感激之情,她们毕竟保护了我。

后来,我才听说,那两个后生是两朵金花的表哥,一个在东北当兵,一个在邵阳电厂。其实,他们是来做媒的。军人想把大妹子做给部队一个连长,电厂工人准备把二妹子做给厂里同事。这次,他们约好来打前站,来探杨家口风,谁料伤了腿脚,大败而归。

8

无须怀疑,我兄长们一直在给两朵金花写信。

他们明白,唯有信件才能够维系他们之间的感情。

开始一两封信,杨家姐妹都迅速回复了。两朵金花虽说读书不多,也没有像我兄长们那样把信写得文采飞扬,情意绵绵,却还是抒情达意的。大哥称呼大妹子为自苹。二哥称呼二妹子为自芳。大妹子便称呼大哥,二妹子便称二哥。也许是一种默契,连邮票居然都是一样,《祖国山河一片红》(可惜这种邮票他们都没有收藏,不然,现在每张可卖到六十万人民币左右)。他们双方都试图以写信的方式等到春节重逢,或许,他们以后会走得更远,徒步去邵阳城里玩耍。问题偏偏出现了,当我兄长们寄出第三封信时,两朵金花居然没有回信了,好像风筝断了线。这是什么原因?我兄长们以为,她们农事太忙,无闲写信,便继续给她们写信,却再也没有收到回信了。这真是一件怪事,大家不是说得好好的,写信保持联系吗?再说分手之前,杨家姐妹也没有说不再谈恋爱了。那怎么又不回信呢?是不是被杨师傅发现了,就阻止了他们之间的通信呢?

对于两朵金花平白无故地断了信件,大哥跟二哥曾经写信探讨过这个问题,却探讨不出丝毫眉目来。他们分析出一个重要原因,肯定是双方除了春节在家里能够见面,其他时间不能见面,而信件来往,又非常虚空,所以,杨家姐妹便打断了这个念头,觉得这种恋爱不能够维持很久。为此,我兄长们都很迷茫,仍然频频写信交流着痛苦的体会。

大哥说,他后来连续写了三十二封信,也没有收到过大妹子的只字片語。

二哥韧性比较差,似乎经不起这种考验,仅仅写了十二封信,便再也不写了,明白这场恋爱肯定没有希望了。

春节期间,我兄长们回家再也不穿铁路制服了,也不会目不斜视地路过杨家门口了,他们觉得很没有意思。既然人家看不起他们,他们也不必放下尊严,去试探杨家姐妹的态度。当然啰,也不在头发上搽凡士林了。我兄长们的模特生涯极其短暂,仓促地结束了。铁路上以及马路上,再也没有出现其身影了。青春而生动的步伐,戛然而止。

总之,我兄长们情绪十分低落,搞不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又不好意思去杨家问个明白。我除了告诉他们报复了杨家亲戚外,还告诉他们那两个男人是媒人。现在想来,我兄长们犯了两个低级错误。一、如果他们的信件写给我父亲,再由我转交给她们,让我像个秘密通讯员,岂不是更加可靠吗?二、我兄长们应该催促我去问问杨家姐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题不就清楚了吗?遗憾的是,我兄长们并没有让我去做这种事情。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我还没有插手的资格或能力吧?当然,我也并没有提出代替他们去问问杨家姐妹,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戏了。

为了忘记短暂恋情的痛苦,我兄长们每次回家便转移了注意力。他们不再下象棋了,可能觉得下象棋不太刺激吧,而是倾尽时间跟精力,去山岭上打麻雀。况且,我表哥给我们送来了一把鸟铳,这把鸟铳,虽然没有表哥那把精致,也让我兄长们有了用武之地。我便经常跟着他们,频频出现在山岭上的树林中,将麻雀们从树上或空中如数打落,阵阵欢呼声不时在树林间回响。我却能感觉到,我兄长们那种笑声仍然含有几分苦涩。尽管如此,我家里人还是获得了一种口福。而我兄长们呢,却没有了爱情。

渐渐的,我兄长们进入了佳境,他们在山岭上几乎成了优秀的射击手,回到家里,又几乎变成了美食家。他们能够把麻雀做出种种不同的口味。或用茶油烹炸,其味道脆香脆香。或爆炒辣椒,其味道酥软可口。至于那些吃不完的麻雀,便捡来茅草慢慢熏干,可长期保存用来下酒。其实,我觉得有种吃法最绝,那就是,首先剖开麻雀,在肚膛里放点油盐,用泥巴将新鲜麻雀包起来,再丢进煤火里烧烤。当然,麻雀是先用纸包起来的,不然,会让泥巴弄脏。烤到一定时候,再从灶火里拿出来凉一下,然后,剥开已烧成硬壳的泥巴,把纸扯下来,麻雀熟透了,竟然发出一阵浓郁的香气。我们撕开便吃,大快朵颐,似乎天下没有比这种吃法更有味道了。再说,这种吃法有一种游戏感,也有一种刺激感,刺激着我们贪婪的味蕾。我兄长们在打麻雀与吃麻雀的过程中,再也没有提起杨家姐妹了,跟她们那段短暂的恋情,似乎并不存在。

他们用鸟铳与美食把那段恋情从脑壳里排挤了出去。

9

至于杨家姐妹为何没有继续回信,直到三十多年后才得到答案。

原来,杨师傅发现有写着内详的信件寄来,便质问两个妹子,信是谁写来的?你们各自来了两封信。当然,他开始还没有克扣信件。杨师傅狠狠地盯着她们。两朵金花意志极其脆弱,杨师傅还没有实行家法,姐妹俩便乖乖地招供了。

杨师傅这才恍然大悟。他却比较狡猾,仍然没有打骂她们,担心出现意外,便说,你们再也不要写回信了,听到没有?

杨家姐妹像凋谢的花朵,嗯嗯点头,担心杨师傅发怒。其实,杨师傅这一手极其高明,他采取了以柔克刚的手段。我们煤矿曾经发生过类似事件,有个曾姓妹子跟走窑人谈恋爱,父母坚决不同意,竟然把她吊起来狠狠抽打,然后,又把曾妹子关在家里不准出门。半个月后,等到父母上班去了,曾妹子竟然上吊而亡。所以说,杨师傅绝对掌握着分寸,不愿意让这种悲剧在自己家里重演。

杨师傅聪明过人,他隐瞒着家人,从自家菜地里扯了一篮子白菜(可能还有其他蔬菜),悄悄地从小街后面插过去,送到邮局郑师傅家里。郑师傅刚刚把信件送完,坐在板凳上喝茶,看到杨师傅突然上门,不免感到十分惊讶,不明白他有何事相求于自己。杨师傅谦笑着把竹篮子放在地上,说,郑师傅,你尝个新鲜吧。郑师傅一看,白菜水嫩嫩,肯定刚从菜地扯出来,他却不明白,杨师傅为何送菜给自己,平时到修理铺修线车,杨师傅都是分文不少,现在,怎么又如此大方了呢?郑师傅迷惑地望着杨师傅,递烟过去,似乎在恳求他说出一个理由来,不然,怎么能够接受这个好处呢?老话说,无功不受禄。杨师傅见郑家无人,便坦诚地说出了此事,说一定要请他帮个忙。郑师傅没有见过我兄长们,也不晓得这桩婚姻是否合适,既然杨师傅如此说了,看来杨家是不答应的。又念着是街坊,以后还要去修线车,郑师傅心里便软了下来,终于妥协了。杨师傅又指了指菜篮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尝尝吧。然后说,如果还有她们姐妹的来信,请一定交到他手里。郑师傅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个邮局并不大,单独砌在小街尽头,一栋红砖屋,这跟小街上那些木板屋截然不同,显得洋气一点。邮局门口,还终年坐着一个绿色圆形邮筒,上面标明了邮局取信的时间,上午十点,下午四点,每天两次。我们这里所有的信件,都由郑师傅递送。郑师傅矮矮胖胖,皮肤黢黑,像雷公,也有人在背地里叫他郑雷公。郑师傅态度和善,见人都是满脸笑容,言行不急不躁。如果人家取挂号信或汇票,郑师傅都要叫对方拿私章来盖上,对方动作即使缓慢也不要紧,他宁愿站在门口耐心等候。郑师傅穿着邮递员绿色制服,挎着绿色邮袋,每天骑着绿色线车,自由地穿行在马路上或小街上,像一条绿色的鱼。如果是寄到煤矿机关的信件,他则送到机关大楼那个白色邮袋里,由他们自己收取。现在看来,郑师傅是个容易被收买的人,杨师傅以一篮子蔬菜之代价,便让他违反了规章制度,私自按照两人的约定办事,无情地截取了我兄长们的来信,偷偷地把这些爱情使者交与杨师傅之手。而且,让郑师傅很高兴的是,如果再去修理线车,杨师傅再没有收过修理费了。

因此,杨家姐妹再没有收到我兄长们来信了,尽管杨师傅警告过她们,她们也在天天盼望着远方来鸿,而飞来的只是一堆空气而已,因此,她们的失望跟沮丧可想而知。我偶然还碰到过两朵金花躲在树林里哭泣,像两只孤独的鸟,头发蓬乱,满面泪水,极其可怜,根本无法显示出金花的美姿。以她们这种不堪的表情,我估计,可能要排到二十名金花之后。其实,我很想走上前去安慰她们,又毫无勇气,因为我并不了解杨师傅跟郑师傅的勾结之事,并不清楚她们姐妹为何哭泣。据我理解,她们可能误以为是我兄长们变了心吧,他们已经各自在城市找到了对象吧,所以,跟她们谈爱或写信,只不过是逗着她们玩,以填补春节期间的空虚吧。为此,两朵金花痛苦不堪,她们绝对没有想到,初恋竟是如此可悲的结局。况且,我没有听到来自我兄长们的告知,说他们不跟两朵金花谈恋爱了,所以,我只能看着她们伤心哭泣。

杨家姐妹也没有跟我兄长们联系了,因为她们没有再收到我兄长们的来信了,所以,她们也不会厚着脸皮写信去联系,这是可以理解的。誰料到秋天时,她们便出嫁了。接亲的仪式很隆重,这是我亲眼所见。鞭炮声大作,锣鼓喧天。两姐妹居然是同一天嫁人。对方开来了两辆大卡车,每个新娘各乘一辆。大妹子嫁给了部队那个连长,二妹子嫁给了邵阳电厂某个工人。我要公正地说,那两个新郎比起我兄长们来,至少差了两个档次。那个连长大概只有一米六五,且皮肤乌漆巴黑,一点军人的威风都没有。至于那个工人更是差劲,一身宽大的衣服像挂在衣架上,且笑得有点过分。

总之,两朵金花都嫁到了城里。

当时,我很想弄出一点事情来,破坏他们喜庆的气氛,让这种仪式并不是那么顺利。我却又有畏惧感,这个场面实在是太大了,以我个人能力,根本无法驾驭。如果我表哥来了,很可能就会闹出一点风波来,表哥那天却偏偏没有出现。

那么,杨师傅为何要残酷地斩断我兄长们跟杨家姐妹的联系呢?这个平时比较沉默的男人,为何出此下策呢?原来,杨师傅虽然身处小小的修理铺,却心怀天下大事,他深谙这个纷繁之世道。因此,他不愿意让两朵金花嫁给我兄长们,其标准答案是——我家出身不好。

至于杨师傅请求郑师傅截取信件一事,还是郑师傅亲口说出来的。

那一年,郑师傅生病住院。当时,杨家姐妹已为人妻为人母,她们在杨师傅的催促下,去医院看望了他——这大概是杨师傅一种回报方式吧——郑师傅病重,获生的希望已经不大,他心里却梗着一件事,那便是自己帮着杨师傅,截取了我兄长们的许多信件,让两对热恋的年轻人,失去了联系的机会。这对于邮递员来说,在职业上是极其不道德的。虽说在那个荒诞年代,无数人已经没有了职业道德,人性恶无处不在。而郑师傅为自己这种所作所为,一直怀有负罪感,并有深深的忏悔,却又没有机会说出来。所以,在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决定要说出这个可耻的行为来。他躺在病床上,流着浑浊的泪水,终于,对杨家姐妹说出了这桩见不得人的秘密。他说如果不说出来,死也不得瞑目。杨家姐妹听罢,大哭不已,抓住郑师傅的手,看着他渐渐闭上了眼睛。

其实,关于他们之间的通信,我兄长们如果写信到父亲单位,由父亲给我再转交杨家姐妹,那么,这两场旷世之恋,很有可能继续下去,她们以后肯定会成为我嫂嫂,这应该是没有问题吧?而我兄长们哪敢把信寄到父亲单位呢?哪怕就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其理由如下:一、当时像我父亲这类人如有信件,一律要先由他人拆看,检查是否有反动言论。即使我兄长们的书信中没有这类文字,他们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信件里那些缠绵言语。二、即使信件写给父亲,父亲也会截取其信件,不会像个优秀的交通员把信转交给我,再由我交给两朵金花。父亲虽然身负家庭包袱,其压力巨大,却宁愿看到两个儿子的年纪渐渐增大,也不愿意他们讨个农村婆娘。

如此而已。

附:三十多年后,我们兄弟去广西柳州为大哥贺生。兄弟们在喝酒时,便说起了两朵金花,我兄长们这才比较粗糙地说起了这件往事。所以,在这篇小说中,我没有出现的许多场合,那都出自于我的想象跟猜测。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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