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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有疾

2021-01-11柏祥伟

清明 2021年1期
关键词:雅丽杜尚

柏祥伟

凡人有疾,不时即治,隐忍冀差,以成宿疾。

——《伤寒论》

杜尚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喷出的鼻涕和唾沫,猝不及防地糊在了他的嘴巴上。鼻涕应该是从鼻孔里往外喷的,怎么会糊在嘴巴上呢?他从餐桌上抽了一张餐巾纸,使劲擦着嘴巴。不料还没擦完,又是一阵麻痒的感觉涌上鼻尖。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响亮的喷嚏再次喷出来。杜尚接连抽出几张餐巾纸,恶狠狠地擦着手背。

自己今年这才四十多岁,难不成真就老了吗?可不是嘛,就拿撒尿这事来说吧,当年真是迎风尿万丈。那气势,绝对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豪情万丈啊。如今迎风撒尿,那只能尿湿鞋啦。滴滴答答的,断断续续的,看着就让人垂头丧气。还有呢,如今跟老婆在一起睡,居然两个月都没有碰她一下的心情。真是好汉不提当年勇。

杜尚把擦完鼻涕的餐巾纸扔进纸篓里,才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冷,好像鼻孔也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客厅里瞬间变得阴森森的凉。杜尚缩着膀子走到窗台前,伸手把半开着的窗扇拉严了。

他揉着麻痒的鼻孔,走到卧室门口,对躺在卧室里玩手机的老婆说:“柴芬,给我找点感冒药。”

柴芬没动弹,眼睛盯着手机说:“药在茶几下边的抽屉里,自己找去。”

杜尚迟疑着走到茶几旁,弯腰拉开抽屉。扒拉出半板吃剩的感冒胶囊,抠出两粒,张嘴扔进嘴巴里,绷着嘴巴倒了半杯开水吞下去,便又躺在窗台下的沙发上,脑子却走了神,怎么会感冒了呢?

杜尚的职业是公交车司机。这个职业对杜尚来说,在他十几年的生活里,已经体会不到什么意外的惊喜。对于公司里每年评选的职业道德模范,或者安全工作标兵等荣誉,杜尚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要保证不出现安全事故,心平气和对待乘客,对得起这个饭碗就可以了。

杜尚内心里其实瞧不起自己这个职业。他认为耍方向盘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就像吃饭拿筷子,走路穿鞋子,只要学会了就成了一种本能的肢体动作。上车,系安全带,踩离合器,挂挡,摁喇叭,踏下油门踏板,车子行驶起来,十几年如一日,机械地重复这些动作,只要是个头脑健全的人都能做到这些。每天面对上车下车叽叽喳喳的市民,杜尚脑袋都疼。

这种一眼看到头的生活让杜尚沮丧,更让他焦躁不安。人挪死,树挪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着就要体现自己的价值,要把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淋漓尽致,不然这一辈子就白活了。自己除了开车,应该还会做其他更有意义的事。至于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杜尚自己也说不清楚。杜尚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很多年,可是谁又主动愿意搭理一个开公交车的司机呢?

吃完感冒药以后,杜尚窝在床上,柴芬出门去学校接儿子小琦放学回家。杜尚忽然觉得口舌生津,肚子也咕咕作响。便起身去厨房里寻找吃食。拉开冰箱,看到昨晚吃剩的蘑菇炖排骨,還有满满一盘。柴芬和儿子小琦不爱吃剩菜,弃之可惜,于是杜尚把一盘排骨端出来,拧开煤气灶。香气袅袅弥漫之际,杜尚转身从菜橱里摸出一瓶过年时存下的白酒,倒满酒杯,随即从锅里端出热好的排骨,坐在饭桌前,兀自开始小酌。

一盘排骨吃光之后,喝掉了半瓶白酒,恍惚之际,杜尚兀自对着镜子嘿嘿发笑,歪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呼呼睡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隐约感觉柴芬拧过他的嘴巴,恶狠狠地责骂过他,又拽起他喝过一杯水。等杜尚睡醒,天色已晚,客厅里亮起了灯。小琦放学回来了,正趴在饭桌上吃面条。杜尚咂吧着嘴巴喊口渴,再次遭到了柴芬的责骂:

“吃了感冒药还喝酒?找死吗?四十岁的人了,看见酒比看见爹娘还亲热,咋这么没出息呢?”

柴芬属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类女人,发泄完火气,过一会就会好。

第二天一早,杜尚睡醒了,柴芬也醒了,她起身去小卧室招呼小琦去学校,杜尚去卫生间洗刷。他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忽然觉得有些恶心,以为是昨天醉酒以后的反应,仰脖喝了一口水,继续刷牙。刷完牙以后,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似乎有一股强劲的气流朝嗓眼里涌。他摁了几下肚子,扎刺刺得难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别扭,来自他的嘴巴。好像是一团干草在嗓眼里翻滚,咳不出来,却又呼之欲出。他刚想张嘴问柴芬,却听得小琦伸手对柴芬说:“妈妈,语文老师说,让每个同学买《论语》,在阅读课上带领我们读这本书。”

还没待柴芬答话,杜尚的嘴巴张开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杜尚不歇气地说完这段话,忽然觉得肚子舒服了许多,竟然不再这么憋屈了。柴芬和小琦用惊诧的眼神盯着他。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刚才是不是幻觉?那些话是你说的吗?”

杜尚对柴芬摇摇头,接着又点头。他自己也被自己弄傻了。不料小琦跳着叫起来:“老爸,你太牛了,你竟然会背诵《论语》!”

何止是会背!以前,杜尚虽然以前也磕磕绊绊零星读过《论语》,现在,仿佛一道光线明晃晃地照进了大脑,杜尚不仅倒背如流,其中精义,杜尚明明朗朗,仿佛孔夫子就是他的小学语文老师,亲自手把手教过他。又是一阵扎刺刺的感觉涌上嗓眼,不待回答儿子的话,杜尚又脱口而出:“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杜尚摇头晃脑地说完这段话,又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面对柴芬和儿子目瞪口呆的神情,杜尚一时不知所措。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老天在暗中授术于我?还是有神灵附体?难道真是天道酬勤吗?老天可怜我,让我这个公交车司机一夜之间变成了饱读诗书的人?

柴芬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杜尚,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天哪。”

杜尚斥责柴芬:“别胡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柴芬转而撇嘴道:“杜尚,夸你几句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会背几句古书不当饭吃,时间不早了,还是赶紧去上班挣钱吧。”

杜尚被老婆这么连夸带打的一顿奚落,赶忙回身收拾穿衣,下楼买了一杯豆浆和两根油条,边吃边朝公交公司大踏步赶路。

杜尚赶到公司,找到自己驾驶的公交车,准备清扫车厢。他用拖把清理座位之间的琐碎垃圾,刚清理到车厢中间的位置,忽然又觉得肚子里鼓胀胀地难受起来,一股强劲的气流在身体里旋转,整个身子像充足气的气球一样轻飘飘的。杜尚强迫自己抓住身旁的座位,生怕自己真的弹跳起来,撞上车顶。他真是有些恐惧了,一手抓住座位,另一只手在脸上反复抓挠,最终还是忍不住伸进嘴巴里,想把这种鼓胀的感觉抠出来。手指探进了嗓眼里,胡乱抠动着气嗓的壁肉,一阵强烈的恶心涌出来,使得他浑身战栗,几近痉挛。他忍不住干呕了几声,低头吐出一些口水。鼓胀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如鲠在喉,折磨得他两眼冒泪。

杜尚甩了甩脑袋,仰脖对着车顶,喃喃自语:“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字字句句,抑扬顿挫。杜尚仰脖背诵完这段话,接着打了一个饱嗝,才觉得舒服了一些。他张望车厢外,停在两侧的车辆里,同事们都在忙着清扫车厢。没有人注意他疯癫的举止。杜尚擦了擦嘴巴,走到驾驶台前,从镜子里看自己:皮肤糙黄,眼袋浮肿,脸颊已经开始下垂。他熟悉这张正在衰老的脸,可是此刻却又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杜尚胡乱清理完车厢,坐回驾驶座上愣了一会儿,然后启动车子,缓缓驶出公司大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杜尚固定行驶的路线是从城北的汽车站到城南的火车站。沿途经过两所学校和一家医院,还要经过一座公园。经常坐车的市民跟杜尚已经熟识了,上下车的时候会和他打一声招呼,杜尚也会对他们点头致意,或者说声慢点、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可是今天,杜尚绷着嘴巴不敢轻易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背诵出那些古怪的之乎者也的句子来。

杜尚紧绷着嘴巴,驾车往返于起点站和终点站之间。他第三趟行驶至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已近中午。这是乘客坐车最为集中的时间段。车停在广场站牌下,乘客先后下车。最后下车的是个手持手机的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后背上挂着一个精致小巧的背包,耳朵里塞着耳机,边朝车厢门口走边掏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

“喂,大学生,你学过《论语》吗?”

女孩子疑惑地转脸看了杜尚一眼,正欲低头下车,等杜尚再次对她喊话的时候,女孩子摘掉了耳朵里的耳机,偏头问杜尚:“怎么了?师傅?”

杜尚觉得自己对她做了一个友好的笑容:“你学过《论语》吗?”

女孩子听清了杜尚的话,谨慎地对杜尚点点头。杜尚偏头看着女孩子,忽然一字一句地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女孩子露出了笑脸,表示赞同杜尚的话。

杜尚又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等杜尚一本正经地说完,女孩子咯咯地笑了。杜尚从女孩子的笑容里得到了鼓励,随即道:“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女孩子的表情变成了诧异,她对杜尚堆出一脸敷衍的笑,忙不迭地奔出车门,才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大声对杜尚摆着手喊:“师傅,你真博学,了不起。”说完,朝车站广场一溜小跑了过去。杜尚盯着远去的女孩子,忽然觉得有些羞愧不安。

中午,杜尚回到公司餐厅吃午饭。餐厅里人来人往,聚集了三十多个的同事。杜尚盛完饭菜,寻了一张僻静的饭桌坐下。他吃得很快,狼吞虎咽,生怕自己在同事面前情不自禁地背诵那些古语。只是他没注意到,在用筷子往嘴里扒拉米饭的时候,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了。刚开始声音很小,那些稀奇古怪的字眼随着吞咽声在口腔里翻滚。然后声音渐渐大起来,像一只硕大的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盖过了餐厅里的吞咽声。同事们疑惑地四处打量,寻找声音的来源。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在杜尚身上。他们停止了吃饭,侧耳偏脸,诧异地盯着杜尚一张一合的嘴巴。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飲,其争也君子……”

“你怎么啦?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摇头晃脑的嘟囔什么呢?”一个姓张的同事蹑足走到杜尚跟前,偏头问他。

“杜师傅?你怎么啦?你在念叨什么呢?”另一个李姓的同事也过来拍了一下杜尚的肩膀。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而不仁。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

在杜尚字正腔圆的背诵声里,刚才吞咽下去的米饭粒儿随着字句从嗓门里喷出来;温热的血液缓缓流淌,犹如干渴的时候痛饮了一杯凉茶,通体舒泰的感觉简直让杜尚有些飘飘然的感觉。

杜尚如痴如醉,围观的同事们的神情由惊讶变为赞叹,由赞叹变为惊呼。几个女同事从人群里挤进来,掏出手机,从不同的视角,变换着远近场景,拍摄杜尚背诵的样子。

他们争先恐后地叫着:“好哇,好哇,真是见识啦!”

“老杜,你太厉害啦,别停,继续……”

“嗨,老杜,你牛气,再来一段……”

众人的赞美和鼓励犹如拂面的春风,温暖而惬意,扑打着杜尚的脑袋,使得他浑身发烫,头轻脚重。在众人的欢呼声里站起来了,杜尚摇晃着脑袋,挥舞着胳膊。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从嘴巴里持续不断地喷溅出的字眼,正是他指挥的千军万马,马嘶蹄溅,在他眼前汹涌奔腾,他跃马策鞭,腾云驾雾……

不到半个小时,杜尚摇头晃脑背书的视频在网络里犹如燎原之火,微信圈和抖音上很快刷屏。杜尚先是接到了柴芬打来的手机:“你疯啦,有什么好显摆的,你不怕丢人我还嫌丢脸呐。”

杜尚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边才挂掉。那边他的大姐就从远在三百公里之外的城市里打了过来,语气惊慌又焦虑:“弟,你怎么啦,想成网红吗?”

杜尚随口答应着大姐的劝告。他打开手机的微信,这才发现,微信朋友圈里,他的照片和视频已经在网络上传遍了,各种醒目夸赞的标题赫然入目:

《惊天霹雳事,公交车司机背〈论语〉》

《赶快看,这个司机火了》

《杜尚,以后不扶墙,只服你》

《谁说司机没文化,那是你没见识……》

在无数条关于杜尚的照片和视频里,有数不清的观众在留言或跟帖,留言者或称赞,或惊叹,或质疑,或辱骂。杜尚看到最刺眼的几条留言是:

疯人院忘了关门,跑出来一个神经病!

此人不火,天理难容。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做司机……

杜尚滑动着手机屏幕,这些标题和图片让杜尚简直是手足无措了。网络的传播犹如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他,他逼着自己再次钻进车里,继续开始下午的行驶路线。刚把车停在站牌下,一些乘车的市民涌进车厢里,举着手机对杜尚喊:

“杜师傅,没想到啊,没想到……来一段吧,来一段啊……”

杜尚只看到不停晃动的人群,兴奋涨红的脸庞,不停张合的嘴巴,却听不到一句真切的话语。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在慌乱嘈杂的人群里,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摇晃着头上的朝天辫贴近了杜尚,稚气十足地对杜尚大声说:“叔叔,你这是病,该去看医生啦。”

那天下午,杜尚犹如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逃离了人群。他缩着头,绷着嘴巴,一路躲避着行人,直到打开家门,才如释重负。他对着镜子偏头侧目,左右打量。镜子里的那个男子表情模糊,涨红的脸庞随着急促的喘息起伏。

杜尚手足无措,坐立不安。这是怎么啦?我在自己家里,竟然拘谨得像个初次登门的客人。看来我真是病了。杜尚咬着嘴巴,苦思冥想,我得了什么病呢?

不出杜尚的预料,柴芬下班回来以后,眼神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东西,好奇,担忧,还是敬畏?杜尚说不清。他想听柴芬像往常一样撇嘴瞪眼地责骂他几句,那样他心里也许会觉得踏实。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柴芬。可是此時柴芬轻步走到他身边,犹豫着伸手搭在了杜尚肩上,食指屈起来,轻轻地挠着他的肩。杜尚没敢动弹,他惊讶柴芬还有这样的温柔。柴芬移到他面前,蹲下身,抬脸看着他,表情忧心忡忡,语气却柔软如水:“今天很多人都对我说,你家老杜有病了。”

杜尚顿时觉得眼眶发热,委屈得想掉泪。

“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我也不想背什么《论语》,可是我不背出来就憋得慌……”

柴芬紧紧攥住了杜尚的手,轻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明天陪你去医院看病去。”

柴芬的劝慰感动着杜尚。他们结婚已经十多年,多少年没有体验到柴芬这样的温柔了。杜尚叹了一声,正欲对柴芬说些温情话,却听得嘭的一声闷响,小琦撞门而入,奔到杜尚面前,抬手把一本橙黄封面的书塞到他怀里。

小琦兴奋的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老爸,你是我的男神,不对,你是我们全学校的男神。”

柴芬娇嗔地斥责小琦:“别胡说!”

小琦不解地看着柴芬,又看看杜尚,满脸懵懂地说:“我爸做错什么事了?他会背书多好啊,我们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我爸会背书了。”

杜尚抽着嘴角,对儿子欲言又止,只得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他拿起儿子塞给他的那本书,橙黄色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字:论语。

杜尚像摸到一个烫手的芋头,转而把那本《论语》塞给了儿子。杜尚不敢看这本书。如果验证了自己背诵的那些句子和这本书上的一字不差,事实果真如此奇葩的话,他害怕自己的精神会崩溃。

简单吃过晚饭之后,杜尚提出要去医院看病。柴芬劝阻说,医院里值夜班的医生大多是实习医生,恐怕医术不高。你这病挺蹊跷,不如白天去医院,挂个专家号,找个名医看看,咱们心里才踏实。杜尚反驳柴芬,你还嫌我在大庭广众下出丑不够吗?疯子似的胡言乱语,我可丢不起这个脸了。

说着,杜尚去卧室里翻出一片口罩捂在嘴上。又找了一顶棒球帽戴在头上,对着镜子打量了几眼,从抽屉里摸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他这一副打扮不像是去看病,反而像是要去拦路抢劫的歹徒。柴芬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阻拦,叮嘱小琦在家老实做作业,随同杜尚一起下楼。两人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市里最有名的人民医院。

出租车到了医院,杜尚和柴芬却又不知道应该去哪个科室就诊才合适。两人躲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商量,杜尚坚持看嘴巴应该在五官科,柴芬对杜尚分析,嘴巴有两个功能,一个是饮食功能,另一个是说话功能,正常的人用嘴巴正常说话,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说不正常的话。那么,不正常说话的原因不是因为嘴巴,而是指挥嘴巴说话的大脑神经中枢。归根结底,神经不正常的人嘴巴才会说出不正常的话。

柴芬这一番分析虽然有些绕嘴,但是杜尚还是听明白了,意思是他的脑神经出了毛病。在柴芬和所有人眼里,他杜尚已经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了。杜尚顿时变色,本来以为是嘴巴有毛病呢,这还没见到医生,自己就已经成了神经不正常的人了。如此一想,杜尚的脸色由恐惧变为沮丧,低头叹气。柴芬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柔声说:

“要记得咱们曾经说过的,即便天塌下来了,你我也会不离不弃,一起来顶。”

一股暖流涌遍杜尚全身。他爽快地摘掉口罩和墨镜,又摘下棒球帽塞进柴芬的背包里,跟着柴芬去了二楼的神经科。

灯光明亮,四壁雪白,一尘不染。一个面色倦怠的中年女医生坐在就诊台前,捂着嘴打哈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杜尚极力想对女医生堆出一些谦恭的笑,只是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加掩饰的焦灼:“我怀疑我的神经出了毛病。我正好好的,突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总是胡乱说话。您应该知道,祸从口出,我生怕这样下去惹是生非……”

女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做什么工作?”

杜尚揉了一把鼻子道:“我是公交车司机。今天早上我睡醒以后,忽然张口就会背诵一本叫《论语》的书,不背就憋得难受。我背得滔滔不绝,口干舌燥,别人却像听天书一样看待我。您接触的病人当中,从来没有会背诵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吧……”

女医生再次打断了杜尚的叙说:“你背书有什么错吗?只有没素质的人才会用另类的眼光看待你。这是好事啊,说明你的智力不是正常人,而是属于超级聪明。”

“已经在网络上传遍了。我已经成了别人眼里的怪物……”杜尚语气焦灼里带着沮丧,“如果您不信,我现在就背诵给您听,您眼见为真才是。惊扰了,您仔细听好了,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女医生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猛地绷住嘴,就像一个饱嗝被她强迫憋回嗓眼里。她清了清嗓音,转脸问柴芬:

“他最近生过病吗,吃过什么药吗?”

柴芬专注地盯着女医生,不假思索道:“昨天他打了几个喷嚏,吃了两粒感冒胶囊。”柴芬说着,扭脸向杜尚求证:“是不是两粒,没再吃别的药吧?”

杜尚忙不迭地冲柴芬点头。

“然后呢?”

“然后他就忘了吃感冒药的事,吃饭时喝了白酒。喝酒之后就睡觉了,谁知今天早上起来,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子。”

柴芬说到这里,茫然无助地看着女医生,不知道再说什么。女医生左手托着下巴,偏头审视,凝神思考。片刻,女医生才对杜尚道:

“你张开嘴巴。”

杜尚犹豫着张了嘴。

“使劲,能张多大张多大。”

杜尚再次使劲咧开了嘴巴,他的上下巴觉到了撕裂的疼痛,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女医生又说:

“你啊一声。”

杜尚啊了一声。

“仰起头,使劲喊,能喊多响喊多响。”

杜尚收腹扩胸,使劲全力喊了一声长长的啊。女医生探身看了看杜尚张开的嘴巴,复又坐下。屈起手指在就诊台上敲了几下,沉吟片刻,忽然转脸对柴芬说:

“从口腔表象,看不出什么异常。根据他现在的言行,神智很正常。如果从物理体征来分析的话,我怀疑……”女医生吭哧了一声,“我只是怀疑啊,他吃了感冒药之后,又喝了酒,这种药物反应从身体机体影响到他的脑神经中枢,然后他就突然出现类似谵语症。也就是生活中说的妄语。不,其实这个词语认定也不准确。怎么说呢,目前生活中有一万多种病,能够知道病因的只有三千多种,目前的科学水平还是无法解释清楚……”

杜尚和柴芬眼巴巴地听着女医生词不达意地解释,在女医生反复摇头摆手的言语里,柴芬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您认为他该怎么治疗?”

女医生绷住嘴,盯着柴芬,半晌才说:“也许,等药物反应慢慢消失,过一段时间他就恢复正常了。”

柴芬登时释然,冲女医生点头致谢。临出门时,女医生又叮嘱:

“我建议尽快做个全面查体,以免身体出现其他不可知的变化。”

杜尚刚走出医院门口,他衣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这是一个让杜尚惊喜的电话。杜尚从手机话筒里感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这种舒服对于杜尚来说是陌生的。整个身体麻痒,软酥,好像一股说不出的暖流从心里滋生出来。随着话筒里的声音弥漫到全身,杜尚一时还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表述这种舒服的感受,只是让杜尚一瞬间觉得,这个夜晚的景色太美了,他脑子瞬间里冒出来一段话:“子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手机是儿子小琦的女班主任打来的。女班主任的声音软绵,带着清晰的谦恭和尊敬,还有着让杜尚不容拒绝的诚恳。之前杜尚去学校接送杜琦时,与这位身材娇小的女班主任有过短暂的交流,那时女班主任心不在焉地称呼他杜师傅,直言不讳地认定了杜尚是个公交车司机的身份。而此时呢,女班主任带着忐忑的语气,谦卑地提出了她的请求,使得杜尚故意打开了手机的免提通话键。女班主任先是用标准的普通话叫了一声:

“晚上好,杜老师。这么晚给您通话,希望没打扰到您休息。”

杜尚片刻的诧异过后,女班主任才继续说:“请原谅我之前孤陋寡闻。如果有过对您不周之处,还请您包涵谅解。我们全学校的老师都从手机看到了您背诵经典名著的风采,您谈吐儒雅,气势飞扬,让人敬佩。您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更是值得我们学校引以为傲的家长,所以让我斗胆请求,想请您最近安排时间,来学校给学生们讲一堂关于读书感受和技巧的课,希望您不吝指教为盼……”

杜尚侧耳听着女班主任的一字一句,觉得每一句话都像玉珠落到盘子里的声音一样清脆动听。因为这种美妙的感受,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走神了。幸好他听懂了女班主任表达的请求。

他说:“好的,我一定去。”

说完这句话,在女班主任一连串的感谢声里,杜尚挂掉了手机,转脸看着近乎痴呆的柴芬。

柴芬迟疑着问:“你真要去给学生们讲课?”

杜尚说:“怎么,不可以吗?”

柴芬撇嘴道:“你可拉倒吧,一个粗鲁的公交车司机,要去学校讲课?真是笑死人!”

“我必须要去讲,这是体现我自身价值的机会。”杜尚怔怔地看着柴芬,稍顿又说:“子曰,君子不器。我不只是会开车,我也会传道解惑。”

柴芬面对杜尚的反驳,非但没有再继续打击他,眼神反而变得温和起来。她贴近了杜尚,把手挎进杜尚的胳膊里,亲昵地笑着说:“原来俺家男人真是有情怀的人,我都有点崇拜你了。”

杜尚说:“你这样说话我很爱听,觉得舒服。”

柴芬问:“你说说究竟怎么个舒服法?”

杜尚郑重其事地看着柴芬:“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现在我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应该有的名分,这种感觉就是舒服。”

柴芬被杜尚说得连连点头,更加贴近杜尚,悄声说:“我有预感,以后咱家的生活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杜尚没回答她的话,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该配一副眼镜戴上了。”

三天之后的上午,杜尚去小琦所在的学校做了一场关于读书的讲座。去之前,杜尚给公交公司调度科的李科长请事假,李科長听杜尚说了请假原因,哧哧笑了两声,很刺耳,像带着毛刺一样钻进耳朵里不舒服。

“老杜,有事就实话实说,我又不是不准假,干嘛要编得这么不靠谱?”

“我的确是去学校里讲课。我知道你不懂,高尔基说过,读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杜尚郑重其事地冒犯李科长。李科长非但没生气,反而哧哧地笑得更厉害了:“好吧,老杜,我理解你,从昨天我就知道了,你有病,你病得不轻呢。”

李科长说着挂掉了电话。杜尚对着话筒里嘟嘟的忙音愣怔了一会,转头去衣橱里找出一身多年不穿的黑色西装,又系上领带,对着镜子仔细梳理了头发,戴上新买的黑边眼镜,才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

杜尚第一次和文质彬彬的校长握手,觉得校长的手软得就像一团棉花,这是他第一次享受领导主动和他握手的待遇,手心里都出汗了。简短交流之后,女班主任带着杜尚去了学校的报告厅里。

报告厅里坐满了学生,横竖成排,看上去就像一大片迎风绽放的花朵。在学生们热烈的掌声里,杜尚忽然有些头晕目眩,手脚也有些发软。他强迫自己屏住呼吸,凝神聚力,眯眼朝台下看。他想找到儿子小琦,却怎么也辨认不出来,只得神色庄重地坐在了主席台的椅子上。

女班主任对学生介绍杜尚,语气像那天打电话邀请杜尚一样,用词庄重而严谨,谦恭而尊重,把他称为著名学者,期待杜尚老师给学生们带来一堂精彩的讲座。台下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杜尚对学生们点头致意。在持续热烈的掌声里,杜尚忽然觉得脑子通透了,满腹的鼓胀再次从心里涌起来,一吐为快的感觉在嗓眼边翻滚。嘴巴张开了,他听到了自己响亮而真诚的声音回荡在报告厅里:

“同学们,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今天我来不是给同学们做报告,我是来向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学习的。借此机会,我把我平时读书的心得和同学们交流分享。读书讲究技巧,学习需要方法,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的读书心得,归纳起来有三点:第一点,要认识到读书的好处。读书能使人进步,清心明目,开拓视野。俗话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所以说呢,没有比读书再好的事了。第二点,要养成好读书的习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们知道了读书的好处,就应该热爱上读书,做到手不释卷。第三点,要做到读好书。光是好读书也没有用,还得读好的有益的书。大浪淘沙始见金,被时间检验过的书才是经典之作。比如《论语》这本书,字字珠玑,句句经典。历经两千五百多年的时间,每一代人都要去读,这才是历久弥新的传世之作。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与我哉?孔夫子这句话用心良苦啊,意思是说,同学们,要养成学习的习惯啊,不要讨厌学习。培养读书的兴趣,养成读书的习惯。丰富自己的内心,开拓人生视野,以后你们才会成为栋梁之材,才有机会报效国家……”

杜尚的演讲声情并茂,直入人心。讲到精彩之处,不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女班主任坐在杜尚身边,时而点头赞同,时而手扶桌面叹息。情不自禁处,女班主任带头站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台下更是掌声哗哗,犹如万条小溪欢快奔腾,齐聚汪洋大海。

当女班主任宣布讲座结束时,台下的孩子争先恐后涌上演讲台,举着纸和笔,叽叽喳喳地喊着杜老师,请求杜尚签名留念。杜尚被孩子们团团包围,一时间场面喧闹嘈杂。杜尚拿起笔哆嗦着给孩子签名时,觉得眼眶发热,泪眼朦胧。因为激动的原因,他握笔签名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力透纸背,笔尖划破了纸面,惹得两个年约八九岁的孩子噘嘴表示遗憾。

杜尚首次在学校演讲大获成功。随着学校老师和家长对杜尚演讲风采的传播,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星期的时间,杜尚的名字就像高飞的鸟雀一样被这座城里的人所认知。先是有市里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要给他做一期名为“名家谈读书”的专题片。杜尚本来想拒绝采访,但是电视台的记者以暗示的语气对杜尚说了一句话,使得杜尚的态度变犹豫了。记者对杜尚说:“好酒也怕巷子深。”

杜尚请教记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记者说:“杜老师,媒体的作用是宣传。媒体能让全社会的人承认你不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公交车司机,更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

杜尚似乎没听明白。记者微微一笑:“您是愿意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学者呢?还是愿意继续把着方向盘为衣食奔波呢?”

杜尚懂了。在采访过程中,无论记者提出明确的要求或者善意的提示,杜尚都积极配合。面对镜头,杜尚举一反三,知道该说什么才是观众最想听到的,知道怎么说才会让记者满意。两个多小时的采访,杜尚和记者配合默契,采访结束,杜尚已经和记者成了朋友。

记者对杜尚说:“这是最成功最顺利的一次采访。您是能够做到举一反三的采访对象,也让我明白了杜老师为什么能够从公交车司机华丽转身,成为著名学者的原因。”

杜尚不置可否地笑笑。记者和他告别时,弯腰致礼的姿态让杜尚觉得很舒服。

节目播出后,广播电台的记者也相随登门,请求杜尚在百忙之中去广播电台做一期與听众互动的节目。记者告诉杜尚,广播电台的这档叫“有声阅读”的栏目,受众层面广泛,常年保持着十几万人的忠实听众,尤其是有很多热爱读书的司机朋友。节目直播时,听众热线电话应接不暇。杜老师您作为司机行业里脱颖而出的学者,更应该与司机朋友敞开心扉做一次交流,希望以此能推动全社会的阅读氛围更上新高潮。

记者说得言辞诚恳,句句合情合理。杜尚没再矜持,痛快去电台做了节目。直播期间,果然有很多司机打进了热线电话,激动地表达了他们的心声,杜老师,谁说司机没文化,您给司机这行业挣了脸面,鹤立鸡群呐,您以后就是我们司机引以为傲的老师。

杜尚闻听此言,触动内心,激动的他一度语音哽咽,主持人不得不悄悄提醒杜尚注意控制情绪。

杜尚刚从电台出来,市里的晚报记者便在门口堵住了他。晚报的记者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他把镜片贴近了杜尚的脸,对杜尚直言不讳:“杜老师,虽然纸媒的影响力日渐式微,但权威性在那里,不是随便都能上,您的大名要是能出现在报纸上,那意味着得到了官方媒体的承认。”

杜尚已经完全明了记者的言外之意,没做任何犹豫,主动紧紧握住晚报记者的手,说:“我明白,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变成铅字,谢谢你成就了我的愿望。”

媒体蜂拥而至,杜尚来者不拒,只恨没有分身之术。他的面孔和名字频频曝光在公众的视线之内,杜尚成了路人皆知的公众人物,所到之处,被热心的人群围堵,簇拥拍照。一时间,乘坐杜尚行驶的那趟公交线路的乘客可谓人满为患,很多市民为了一睹杜尚的真实面容,不惜专程跑过来乘坐这趟线路。杜尚开车时,他们争相给杜尚拍照、摄像,转发微信朋友圈、抖音。更有市民以虔诚而迫切的心态,在公交车里请教杜尚,应该如何引导孩子读书,应该怎么培养孩子读书的兴趣,如何读书才能做到过目不忘?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不下车。这一拨市民下车,另一拨又涌进车里,周而复始,让杜尚体会到了心力交瘁的感觉。

那些原来经常乘坐这趟线路外出的市民,要费上很大的力气才能挤上车。一些坐不上车的市民在抱怨之余,向公交公司投诉,强烈要求把网红杜尚师傅调换到其他線路,以免耽误他们的正常出行。公交公司也束手无策。市民追逐网红,蜂舞蝶拥,确实已经严重破坏了杜尚的安全驾驶,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不得已,公交公司经理把杜尚请到了办公室。经理姓李,长得胖墩墩的,因为过胖的原因,显得脖子也短。因为脖子短,显得他的整个脑袋始终在向前探着。因为他的脑袋总是向前探着,总是给人一种他要询问或请教你的感觉。李经理从办公桌上走下来,给杜尚沏了一杯茶。便探着胖脑袋把他的鼻子贴近了杜尚的鼻子,使得杜尚下意识地做出了躲避的姿态。李经理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脑袋给杜尚带来的压力,便向一边挪了挪身子,表现出亲和的模样,与杜尚并排坐在沙发上。此时的杜尚,面对李经理之前从未对他有过的尊敬态度,心里虽然有些小小的激动,但也表现出波澜不惊的姿态。

李经理试探着问:“杜老师,您现在已经成了名人,不再适合在驾驶员岗位上了,应该受到应有的待遇,这样才能彰显出全社会对知识的尊重……”

杜尚看了李经理一眼,继续不动声色。杜尚心里很明白,现在他已经不是只会手把方向盘跑大街的司机,如果李经理的想法符合他的心意,他就顺水推舟,接受领导的安排。如果领导不把他这个土豆当干粮,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果然不出杜尚所料,李经理拐弯抹角一番绕,说出了他的打算:“目前咱们公司的企业文化建设一直是弱项,被同行诟病。只是现在公司办公室的岗位暂时没有空缺,因此我和公司领导班子商议,打算让你去公司车辆维修部的后勤部门,负责车辆零配件的保管工作。请你过来,想听听你的意见,如何?”

杜尚听到保管这两个字,登时就觉得脑袋猛然一懵。李经理的胖脑袋被驴踢了吗?如今我是一个声名鹊起的著名学者,你们却让我去做公司的保管?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简直太搞笑了,领导有眼无珠,打算用一把宰牛的刀去杀鸡?这不是大材小用,而是对人才的侮辱。

杜尚故意装作没听懂李经理的话,仰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对李经理丢下一句:“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然后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头对李经理用轻描淡写语气说了一句:“我最近身体小恙,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借此给领导请个假吧。”

李经理坐在沙发上,探着脑袋目送杜尚大摇大摆走出去。

杜尚回到家里,独自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接连抽了两支烟,折身进了厨房,对正在做饭的柴芬说:

“我打算辞职了。”

柴芬正拿刀在案板上切一块冻肉,杜尚的话让她的手猛地一哆嗦,差点切着自己的手指头。柴芬把刀扔在案板上,目视杜尚:“你疯啦?为什么要辞职?丢了工作,怎么养活这个家?”

杜尚迎着柴芬的怒目,昂首回答:“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我这块金子要发光了。”

杜尚言辞铿锵。柴芬怒目片刻,神情随即缓和。半晌,柴芬像忽然揉了一把鼻子,转身继续切肉,边切边哽咽着说:“随你折腾吧,有时候,人不撞一回南墙是不死心的,等你撞得头破血流就知道后悔了。”

杜尚叹了一口气,走到柴芬身后,伸手揽住了柴芬的腰,把脸贴在柴芬的脑后,轻声说:“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放心吧,我有能力让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那天晚上,等儿子小琦睡着以后,杜尚主动跟柴芬温存了一次。也许是柴芬的情绪低落,她表现得有些被动。杜尚性趣盎然,兀自折腾出了一身汗。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杜尚犹豫着接通,一个年轻女士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女士先是称呼杜老师,然后自我介绍,说是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叫石雅丽。接着又道歉说这么晚了打扰杜老师休息,是因为有着急的事情要给杜老师汇报。明天市图书馆联合相关文化单位,做一个全民读书月的活动启动仪式。根据市领导的指示,务必要邀请杜老师出席活动,所以劳累您明天早九点,一定光临现场指导工作。

杜尚还没想好怎么谦虚两句,石雅丽女士又稍稍压低声音说:“明天活动结束以后,领导邀请嘉宾在富丽大酒店集体就餐。还请杜老师安排好时间,您和领导一起聚餐也是很好的交流机会。”

杜尚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客气话才合适,只得含混回答:“明天活动一定参加,聚餐就……”

那边石雅丽呵呵笑了两声挂掉了手机。杜尚握着手机愣怔了一会儿,才对柴芬说:“看吧,明天市里领导请我吃饭。我不是说嘛,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柴芬穿着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瞄了一眼杜尚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翻起眼皮,不屑道:“请吃饭有什么用,又当不了钱花。”

杜尚对柴芬摇头:“哎呀,家庭主妇就是见识短,你以为谁都有机会和市里领导一起吃饭吗?多少人想花大钱请领导吃饭都不可能,这就是人生机遇。好马也要伯乐去发现。如果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公交车司机,领导能和我一起吃饭吗?现在我成了知名人士,可以结交更多的人脉资源,得到更多人的赏识和帮助,这就是平台带来的效应……”

杜尚在卫生间里边刷牙,边含混不清地给柴芬讲道理。等他返回卧室,发现柴芬已经睡着了。杜尚斜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搜索相关明天读书月类似活动的内容介绍。他明白,明天对他是个重要的开始,他要做好充足的功课,知彼知此,方能完胜。

功夫不负有心人。杜尚在全民读书月启动仪式中的出色表现博得了满堂彩。在主持人介绍他是全市著名的国学研究专家时,杜尚起身对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观众鞠躬致谢,并积极地响应主持人的请求,现场背诵了大段的《论语》,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现场有两位观众像是故意考验杜尚,提出让杜尚背诵《论语》某一篇章。杜尚不加犹豫,张口即来。杜尚的自信和从容,彻底折服了现场观众,也使得台上的领导频频点头。

活动仪式前,市领导亲切地问他目前生活有什么困难时,他故作谦卑地对领导说,我对物质的欲望不大,只要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水平就可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潜心做学问,只想以我一己之力,带动咱们全市的普通市民都来崇尚读书学习。领导对杜尚的回答很满意。活动结束后,中午在酒店聚餐,市领导主动提出请杜尚坐到他身边一起吃饭。领导笑曰,他要沾沾文曲星的才气,以后要像杜大师学习如何读书,才能做到满腹学问。杜尚闻听此言,表现得诚惶诚恐:“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领导稍作沉吟状,抚掌大笑,指示陪同吃饭的工作人员:“对于杜大师这样的天才,政府要因人所用,要给他以用武之地,充分发挥特长,引领社会风尚,服务人民大众。”陪同工作人员,躬身汇报说:“按照您的要求,咱们市里正要推选一个读书形象大使……”领导大手一挥:“此等重任,当然非杜大师莫属。”

杜尚赶紧起身致谢。领导笑着让杜尚坐下,亲自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杜尚面前的盘子里。

因为过度谦虚和谨慎,杜尚在饭桌上并没有吃饱。与领导告别后,杜尚钻进一家拉面馆里,要了一大海碗牛肉拉面,吃得满头大汗,接连打了好几个饱嗝,方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他走到大街上,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刚钻进车里,就听到手机叮咚一声响。杜尚掏出手机一看,是微信请求加他好友的消息。杜尚看到一行字:杜老师,我是石雅丽,请加好友。

杜尚愣怔了一下,方才想起这个石雅丽便是昨天晚上通知他参加会议的那个女子。上午做报告时,始终有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在他左右出现,白皮肤,细眉高挑,总是抿着薄薄的嘴唇,举止谦恭有礼。杜尚似乎和她的眼神对碰过一次,那个女子便立即启齿一笑,眼眸一亮,仿若一朵迎风招展的花儿。当时杜尚没敢确认她是不是石雅丽,此刻看到石雅丽的微信头像,手托白腮,长发遮脸,欲遮还露,眼皮下视,一副忧郁沉思的模样。杜尚确认这微信头像便是石雅丽,他犹豫了一下,通过了。稍顷,微信界面便弹出一朵玫瑰花的表情。

“杜老师,您好,我是石雅丽。”

杜尚给她回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想了想,又回复了一句:“别喊老师,把我喊老啦。”

“哈哈,杜老师真幽默,那喊您什么才好呢?”

杜尚回复了一个呲牙咧嘴的笑脸:“还是喊我杜尚吧。”

“可不敢,那多不礼貌啊,是不是呢?大叔。”

杜尚看到大叔这两个字,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别扭,这两个字才真正让他觉得老了呢。可是石雅丽的年龄明显也就是二十多岁,正是青春芳华,自己比她大十多岁呢,按照礼节辈分,喊大叔也无可非议。

杜尚正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再聊下去,石雅丽突然发过来一连串的图片,全是杜尚做报告时抓拍的照片。照片里的杜尚或手扶眼镜,或竖起手指,或目光炯炯,或面带笑容。有一张照片是对杜尚面部特写,眼神里充满谦和,嘴角上却显出不容辩驳的自信。杜尚翻看着这些照片,心里美滋滋的,这完全是一副学者大家的风采啊,不怒自威,让人景仰。这些照片抓拍得太传神了,简直是专业摄影家拍出的作品。杜尚赶紧把这些照片保存在手机相册里,才给石雅丽回复:“辛苦了,难得你这么有心,谢谢美女!”

石雅丽回复:“举手之劳。不是我拍得好,是您表现得太优秀,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像您这样的大学者,心情激动呢!”

杜尚回复了一个承让的表情。石雅丽随即回复:

“杜老师,不,大叔,嘻嘻……我一直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孔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很多人认为孔夫子轻视女子呢,您对这句话是怎么理解的呢?”

杜尚没想到石雅丽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让他瞬间惊讶又倍感惊喜,这个女孩子分明是读过《论语》的嘛,不然说不出这句话,杜尚顿时对石雅丽的好感增加了许多,噫!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中。茫茫人海之中,终于找到知音啦。杜尚想了想,回复石雅丽:“其实现在很多人对孔夫子的这句话有争议,很多人都是以字面解释字义,认为孔夫子是轻视女子。根据我的研究,解释孔夫子这句话要还原历史背景,你想,孔夫子一个如此胸怀宽容的圣贤之人,怎么会轻视女子呢。孔夫子说这句话的本意应该是,唯有品质差的男人和不成熟的女孩子难以相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石雅丽回复一个大笑的表情:“哈哈,大叔,您的意思是我这样不成熟的女孩子难以相处吗?”

杜尚被石雅丽的这句话给惹笑了,立即回复:“如你理解,你是不成熟的女孩子,我便是品质差的男人啦。”

石雅丽回复一连串的大笑表情:“哎哟,原来咱们是一对冤家啊!哈哈……”

杜尚被石雅丽顽皮轻侃的话惹得晕头涨脑。他恍惚看到,手机屏幕里显出石雅丽捂嘴窃笑的调皮模样,让杜尚浑身血流加速。很久沒这么开心过了,很久没和年轻女子这么轻松聊天了,和石雅丽这一会儿交流,仿佛让他回到了年轻的时光。杜尚忽然觉得,车窗外的天气湛蓝而空灵,心情好得无法言喻。情不自禁处,杜尚轻快地摁动手指:

“那我再考考你,《论语》有句话,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这句话应该怎么解释?”

稍顷,石雅丽回复:“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没待他想好如何再回复,石雅丽又发过来一段话:“哈哈,大叔,孔夫子说啦,既然你想念翩翩摇转的棠棣花,就不要在乎它距离你太远了,如果你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呢?”

杜尚脸上顿时一热,赶紧回复:“发乎情,止手礼。”

杜尚与石雅丽在出租车上聊得不亦乐乎,一直到出租车司机停车,告诉他已经到家了,才猛然醒过来。付钱的时候,杜尚主动多给了十块钱,挥手说:“开车养家辛苦呐,别找啦。”

一天就这么愉快地过去了。回家的路上,杜尚几次掏出手机,没再看到石雅丽的回复。一阵凉风扑在脸上,杜尚觉得鼻子发痒,他仰脸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朝家走。快要走进楼梯口的时候,杜尚又听到手机的叮咚声,他赶忙打开手机,终于看到石雅丽的回复,短短两句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杜尚瞬间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子扎了一下似的生疼。他盯着手机愣怔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还是不回复为好吧。他再次抬腿迈上楼梯的时候,双腿软绵绵的,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每登一层台阶都觉得分外吃力。他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恶狠狠地骂道:

“杜尚啊杜尚,其实你就是个油腻的老男人,别再自作多情啦。”

自从杜尚得到市里主要领导的赏识之后,生活变得忙碌而又充实,接连不断地被邀请出席相关文化活动。随着媒体的宣传,各种社会荣誉也加冕在他头上。杜尚结交的人脉圈子也逐渐扩大,他俨然成了公认的文化学者,美其名曰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张“文化名片”。

现在,杜尚已经习惯和有身份的人相处。他慢慢发现,那些乐意和他交往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他的赞美,尤其是在众目睽睽的公共场合。杜尚主动赞美对方,虽然对方会表示谦虚,说一些诸如还要多向杜老师学习的话,但是能看出来,眉眼里都是开心的笑意。

圈子里的朋友邀请杜尚参加聚会,比如宴请外地的领导或者朋友,做东的朋友在介绍客人的身份时,一定会用隆重的语气把杜尚所获得的一系列社会荣誉介绍给客人,最后再向客人推介杜尚的独门绝技:

“杜老师是我们市里的文化名人,饱读诗书,他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全文《论语》,不信你们随便点出《论语》某一个章节,让你们见识一下……”

客人们闻听对杜尚的介绍,皆会做出惊讶和钦佩的神情,说出景仰景仰之类的话。

在类似的场合里,聚会的气氛总是和谐而又热烈,觥筹交错,彼此奉迎,往往在酒至半酣时,朋友会邀请杜尚当场献技,抑扬顿挫地背诵《论语》的篇章,以此烘托气氛,作为酒桌上的一个节目。

每次献技之前,杜尚都会痛饮一杯别人敬给他的酒,然后慷慨陈词:“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真,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在场的人掌声爆响,齐声道:“杜老师奇人也!敬佩敬佩!”

杜尚逐渐发现,其实他在酒桌上的背诵成了一种表演,在特定的场合下和特定的气氛下,酒桌上需要杜尚这一番异于常人的诵读。就像别人即兴演唱一首歌曲,说一段荤味的黄段子一样,最终目的就是逗人取乐,满堂哈哈一笑罢了。

杜尚对这个发现很愤怒。圈子里的人其实是瞧不起你杜尚的,你只是融入了他们的交际圈里,他们不会把你真正纳入属于他们的名利场里。无论你杜尚身上套着多么光鲜的荣誉和名声,在那些朋友各自心照不宣的眼神里,你杜尚只是一个从公交车司机蜕变成会背书的名人,杜尚只是一个会死硬背书的三流货色,出生卑贱,名不正言不顺,江湖野鹤。

杜尚那些朋友身上的财富或者权力,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是杜尚最缺乏和最需要的东西。杜尚曾用叹息的语气直言不讳地表达过他的羡慕:

“还是你们好啊,食有鱼出有车,享受着高质量的生活。”

他们半开玩笑地回答杜尚:“我们哪能跟你比,你才是成功人士呢。”

杜尚说:“你们羡慕我啊?那咱们交换一下吧,把你们的权力和财富给我,我给你们所谓的名声。”

当然是不可能交换的东西,只能随口一说,彼此哈哈一笑。那些朋友可能说过这些话就忘了,只是杜尚心里却纠成了一个结。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自己的名声去获得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呢?

這种想法让杜尚内心越来越觉得不公平,但是一时又束手无策,以至于有几次和那些朋友或领导一起吃饭,快到散场的时候,杜尚看着满桌子几乎没有动筷子的菜肴,忿然对门口的服务员说:

“服务员,我要打包。”

杜尚喊得很响,听起来理直气壮。那几位刚要出门的朋友被杜尚的喊声吓了一跳。服务员拿着几个饭盒忙不迭地奔到饭桌前,杜尚指着桌子的各种菜说:

“只要还能吃的,全部给我打包。”

朋友们怔怔地看着杜尚,相互说:“俭约是美德,杜老师倡导社会风气,敬佩敬佩。”

杜尚没理他们不痛不痒的夸赞,兀自提了装满饭菜的饭盒回家,对柴芬说:“现在我活明白了。”

柴芬瞥了一眼饭桌上的那一摞饭盒,反问他:“你明白了什么?整天跟着人家蹭吃蹭喝,就是为了这点残羹剩饭?”

杜尚恨恨地说:“我要用我的名声去获得实惠的东西,这样才能让咱家的生活越来越好。”

柴芬担忧地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靠谱啊。”

杜尚深吸一口气,又使劲吐出来,自言自语似的说:“亡羊补牢,现在还不晚。”

柴芬没再反驳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拎起那一摞饭盒,扔进了垃圾桶里。

社交圈带给杜尚一些小恩小惠,比如他参加一些活动时主办方赠送的一些土特产,或者塞在皮包里的一些购物券。杜尚乘坐邀请方接送他的高档舒适轿车里,目睹车窗外渐次闪过的景色,屈起手指头轻叩着自己的膝盖,回想以前抱着方向盘辛苦开车累死累活的情景,杜尚会思绪万千,大有捻须作诗抒发情怀的冲动。

迎来送往的繁忙中,杜尚和石雅丽保持着时断时续的互动。石雅丽似乎一直在关注着杜尚的行踪,只要杜尚微信朋友圈里更新一条内容,她会在第一时间点赞,有时候还会配上一个鼓掌和竖起大拇指的表情。大小节日还有周末,石雅丽都会及时在微信里给杜尚送上一个周末快乐或者节日祝福的图片,杜尚也会互动地说几句貌似玩笑的话。

某日闲暇的傍晚,只有杜尚一人在家,他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翻看和石雅丽的微信聊天记录。突然发现,在他和石雅丽持续的交流中,已经不自觉地去掉了石雅丽的姓氏,直接称呼雅丽了,甚至有几次在杜尚饮酒之后和石雅丽的聊天中,他直接叫她“丽”。石雅丽嘻嘻一笑,居然也默认了这个称呼,给他回复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杜尚翻看着这些聊天记录,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浑身的血液加速。到底是什么情绪呢?杜尚也说不清楚,这种难以言状的情绪痛苦而又甜蜜。他挪动着手指,把石雅丽微信里的照片放大,仔细端详石雅丽的面容。眉毛又细又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得像月牙,眼神里亮晶晶的,像是一眼能到底。可是仔细再看,她的眼神却有着说不出的东西,怎么比喻呢?就像是掩埋在水草下面的石子,随着水波时隐时现,似有似无,伸手可及,又无可触摸。再看她的鼻子,不算太尖,也不算太挺,甚至有点圆乎乎的笨拙。她的鼻尖多么圆润啊,嫩得就像樱桃最顶端的那一小块,恨不得让人想咬一口。不,这个比喻不恰当,她的鼻尖应该是抹过牛奶的。她这么年轻,应该还不到用化妆品保养的时候吧。她的嘴唇虽然薄薄地紧抿着,可是仔细一看其实嘴角是微微上翘的,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调皮和骄傲。微微轻启的嘴唇,甚至有点性感,没错,就是性感。年轻啊,就像含苞欲放的花朵!

杜尚顺着石雅丽的嘴唇朝下看。荷叶色的衬衫,领口半张开。白皙的脖子如莲藕一样,肩胛似乎也露出来了。棱角分明的肩胛骨又深又圆,就像一只精巧的白瓷碗。杜尚低着头,手机靠在眼前,想看清这只白瓷碗里有什么。那一瞬间,杜尚觉得他的眼里出现了幻觉,视线模糊了。照片里的石雅丽活了起来,弯眉细眼地朝他笑着。怎么会这样呢?杜尚下意识地摇晃着头,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离照片里的石雅丽太近了,嘴唇已经贴在了照片上,感觉到了手机屏幕玻璃一样的凉硬。这是一种没有温度的感觉,杜尚失望地把手机从嘴唇上挪开,有些羞愧,有些焦躁,还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把被子拉在头上,绝望又伤感地闭上了眼。

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孩子,杜尚承认他喜欢上了她。可是这种喜欢到底是什么呢?是因为石雅丽和他有着共同语言,说不完的话题,还是石雅丽轻灵通透,善解人意?更多的喜欢是石雅丽的年轻吧!年轻真好。就算是长相平庸的女孩子,一眼看过去,也会有着说不出的愉悦。

杜尚本认为,他对石雅丽只是情深缘浅的一厢情愿,正如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鱼儿一样,不可能有什么密切的交集。可是事情却有着让他意想不到的转变。夏末秋初的时节,江浙一个以旅游文化为特色的小城要举办一场传统文化研讨会,接到那个城市主办方的邀请,杜尚没怎么推辞,便答应去参加。

小城的城市园林建设颇具特色,挖掘了一些历史古迹,小桥流水,宽窄石巷,乌篷船,糯米糕,各类非遗产品,数不清的传统小吃,应有尽有,看上去很热闹。游览之余,杜尚拍了不少照片,发布在微信朋友圈里。发这些照片无非就是想给朋友圈的人看看,他这个著名学者又参加高端活动了,让别人点赞和羡慕。潜意识里,他更想让石雅丽看到,期待得到她的关注和回应。不到半个小时,石雅丽突然给他发微信消息:“大叔,整天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小女子真羡慕啊!”

杜尚顿生满足和自得,随即回复:“来开一个高端的研讨会,顺便散散心呗。”

石雅丽:“哎呀,大叔心情看似大好呀,莫非有佳人陪伴?”

杜尚哑然失笑,又觉得莫名惊喜,顿时心情好到极点,回复:“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犹豫了一番,终于鼓足勇气,又发出一句话:“就等你呐。”为了掩饰尴尬,他随即又发了一个呲牙咧嘴大笑的表情。

石雅丽老大会儿没回复。杜尚正纠结是不是这句话说得太过了,想着怎么以开玩笑的方式解释,不料回复突然来了:“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去南方,找个不大却有特色的小城逛逛看看,体验一下南方传统文化的韵味。”

杜尚哈哈笑了。他觉得石雅丽真可爱,索性继续撩拨:“那就来吧,我带你逛一逛。”

“好,你回酒店以后,把你所处的位置发给我,我现在就去火车站买票。”

杜尚以为石雅丽应该此时闲着没事,和他开玩笑,便随口答应:“好的。”时近中午,等杜尚逛完一條街,觉得累了,回酒店休息时,却见石雅丽又发来一条消息:“我现在火车站,已经买票了,大约下午四点到你那里。”

杜尚正在愣怔,石雅丽又发来一张图片,定睛一看,果真是一张动车票,写着石雅丽的名字。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涌遍全身,是紧张,激动,期待,还是忐忑不安呢?杜尚摸了一把鼻子,转身走到镜子前,眼神空洞地打量着自己。

十一

那天中午,杜尚因为激动和不安,反而没胃口。他的脑子一直在高速运转,该先去洗个干净澡呢,还是先去理理发,再换一身鲜亮的衣服?石雅丽来到之后,该怎么办?当然要请她吃饭,带她逛一逛,找机会再给她买一点礼物。然后呢,吃饭时是不是喝点酒,是不是现在应该提前给她预定酒店呢?是开一个双人标准间,还是开一个单人大床间?

杜尚盼着马上见到石雅丽,又害怕见到她,这种既盼又怕的矛盾让他坐立不安。他甚至想给石雅丽发个消息,撒谎说有事要立即离开这里。这个想法像泛起的水泡一样转瞬消失。在忐忑不安的等待里,杜尚给石雅丽发消息,坐上车了吗,到哪里了?

他想,如果石雅丽回复突然有事不来了,那样他才觉得轻松呢。

石雅丽一直没回复。杜尚的心揪着,他猜不出石雅丽为什么突然不再回复了。一直到下午四点,眼看是石雅丽到站的时间,还是没回复。半个小时过去了,杜尚再次给她发消息,石雅丽终于回复了:“我已经到了,提前在网上预订的住宿,就在你酒店后边那条街的快捷酒店。”

又发过来条消息,是她所在的酒店位置。杜尚哆嗦着手指察看位置地图,没错,石雅丽所住的酒店,离他的位置只有五分钟的距离。

十分钟后,杜尚忐忑不安地走进那家快捷酒店,找到她的房间号,轻轻敲门。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之后,房门拉开,杜尚看到了石雅丽。弯眉细眼,微翘的嘴角。她刚洗完澡,穿着一件橙黄色的衣衫。蓬松的头发披散着,棱角分明的肩胛骨隐约可见。没错,站在杜尚面前的就是活灵活现的石雅丽。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同时笑起来。

石雅丽说:“进来啊。”

石雅丽转身走进房间里,杜尚跟着走进房间的过道,对着石雅丽的后背说:“饿了吧?”

石雅丽折手梳理着头发说:“还行,不算餓。”

杜尚说:“路上累吗?没想到你来这么快。”

石雅丽摇摇头,弯手绾着头发走到敞开的卫生间里,对着墙上的镜子梳理头发。杜尚站在卫生间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一股清香的味儿从石雅丽不停梳头发的动作里散发出来。

杜尚说:“真好闻。”

石雅丽对着镜子莞尔一笑:“紫罗兰香水。”

看到石雅丽翘起的嘴角的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脚底下弥漫上来,这力量驱使着他的双腿不自觉地朝石雅丽挪过去,他伸出双手,从背后揽住了石雅丽。

“丽,我想死你了。”

杜尚说着,把头埋在石雅丽脖子后边的头发里,用嘴唇急促地磨蹭着她的脖子。石雅丽“啊”的叫了一声,扭动着身子,喘着粗气说:“杜老师,别这样,我害羞。”

石雅丽的挣扎和喘息使得杜尚的动作更加急促起来。他弯腰抱起石雅丽,转身出了卫生间,朝房间里的大床上奔过去。

石雅丽扭着身子低声说:“发乎情,止手礼,杜老师,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

杜尚把石雅丽平放在大床上,便直接扑在她身上,埋头吻着她的肩胛骨,边亲边嘟囔:“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就是个正常人。”

杜尚胡乱撕扯着石雅丽的衣服,听到石雅丽哧哧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毛茸茸的翅膀一样磨蹭着杜尚的耳朵:“杜老师,不,杜尚,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行吗?”

杜尚咬牙切齿地说:“行不行你试试就知道了……”

一阵慌乱而又急促的动作之后,杜尚折腾出一身汗。他瘫软在石雅丽身上,他喘着粗气说:“丽,我还行吗?

“行,太行了,我受不了你。”石雅丽娇喘着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杜尚的额头,亲昵地说,“我就是好奇,你的脑袋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背书如流,里面藏着这么多学问。”

杜尚嘿嘿笑着说:“自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丽,你喜欢我吗?”

石雅丽没回答杜尚的话,微翘着嘴角说:“快起来吧,你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杜尚起身下床,浑身软绵绵的。石雅丽用欣赏的眼神看着他,轻声说:“你去卫生间待一会儿吧,我起身穿衣服。”

半个小时以后,杜尚和石雅丽走出快捷酒店,在旁边找了一家餐馆,餐馆里面清静,环境幽雅,小桥流水,音乐缭绕。两人坐在安静的单间里,相视而笑。石雅丽害羞低头,点了几个当地的特色菜。杜尚提议一起喝点啤酒,石雅丽答应了。不大一会儿,几盘菜就端上桌。石雅丽的情绪看起来很好,吃菜喝酒的时候,满脸笑意。杜尚看着石雅丽,显出一副纠结神情,欲言又止的样子。

石雅丽问:“你想说什么?”

杜尚吭哧了一声,忽然低声问:“你不是处女了?刚才咱们在一起的时候……”

石雅丽愣了愣,哈哈笑了两声,随即低声反问:“杜老师,我是不是处女很重要吗?”

杜尚赶忙解释:“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我想知道,你的第一次给了谁?”

石雅丽的语气变得生硬:“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不是处女跟你有关系吗?”

杜尚嗫嚅着:“我……你听我解释……”

石雅丽的弯眉挑起来:“杜老师,我发现你这人其实挺迂腐的,怎么是我第一次给了谁呢?我的身体长在我身上,怎么能说给了谁呢?”

杜尚脸露窘迫,摆手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应该知道,贞洁对一个女人很重要……其实,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在乎你,才问你这个问题的。”

“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就不该问这样的话题,更不该像个发情的动物一样,刚见到我就把我摁在床上。说实话,杜老师,我此刻才发现,你的学问很高,但是情商很低。”

杜尚张嘴结舌:“你、你怎么这么说我呢?”

“你不懂得尊重女人,我对你失望了!我大老远跑来这里见你,难道就是让你质问我的隐私吗?难道来就是为了接受你对我的侮辱吗?”说着,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没想到你的心理这么阴暗,情趣如此低级!”

石雅丽这一连串的激烈反应,犹如一个接一个巴掌瞬间就把杜尚打蒙了。他实在不知道说错了什么,他觉得他关心石雅丽,在乎石雅丽,才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女人心,似海深,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杜尚尴尬地拿着筷子,一时不知怎么才好。他忽然觉得很难受,心里生疼,面对勃然变怒的石雅丽,杜尚沮丧极了,他懊恼地摇着头,低声说:“雅丽,其实你来这里之前,我心里很纠结,生怕伤害了你,生怕伤害了我的家庭。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比你年龄大,我一直想小心翼翼地疼你。可是没想到,我还是这么快就把你给伤害了……”杜尚语无伦次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石雅丽表白心声:“这是我第一次出轨,我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的老婆,我觉得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孽……”

“呵呵……”石雅丽冷笑了两声,“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一次就玩腻我了是不是?”

“不、不……雅丽,你误会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多次想过,如果能和雅丽在一起待一天时间,这辈子就算死了也值了。我甚至有了想疼你一辈子的打算。”

“闭嘴吧!杜尚老师,我大老远来见你,原来你也是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好吧,是我做错了。”石雅丽说着,起身拎起小巧的皮包,她走到单间门口,又折身,“别人都说你有病,没错,你就是有病,该去看医生了!”

杜尚眼睁睁地看着石雅丽奔出餐馆,方才清醒过来,赶忙到前台结账,追出门外,气急败坏地追上去。石雅丽转身盯着杜尚,眼神凌厉:“我不认识你,你别再跟着我,不然我就报警了。”

说着,快步拐过街角,转而消失。

杜尚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他实在是太懊恼了,他不能理解石雅丽为什么会突然变脸。刚才还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怎么转眼就变成了陌生人呢。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会让石雅丽来这里。他自责,内疚,不安,他想狠狠地打自己两个耳光。

那天晚上,杜尚在石雅丽所住的快捷酒店门口徘徊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勇气再去敲石雅丽的房門,害怕自己会再次伤害石雅丽,更害怕石雅丽会真的对他做出什么发疯的事。他接连给石雅丽打了十几个电话,未接;又给石雅丽发微信消息,未回。他垂头丧气地返回他自己所居住的酒店。

半夜里,杜尚醒了两次,忙不迭地察看手机,没有石雅丽的消息。次日天明之后,杜尚醒来,再次察看手机,依旧没有石雅丽的消息。他赶忙穿衣洗脸,奔去石雅丽所住的那家快捷酒店,询问前台服务员,却被告知客人早上五点便退房离开了。

杜尚沮丧地走出酒店,察看石雅丽的微信朋友圈,期望能从里面发现她的蛛丝马迹。不料她的朋友圈里已经是一片空白。杜尚试着发出一个抱歉的表情,才发现石雅丽已经把他拉黑了。

杜尚盯着空白的微信页面,自言自语地骂:“最狠莫过妇人心。原来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她根本就不爱我……”

杜尚骂着骂着,突然心里猛地一松,又哑然失笑,你杜尚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有老婆有孩子的老男人,人家一个芳华妙龄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爱你呢?再说她要是真爱上了你,逼着你离婚,你敢这么做吗,敢面对身败名裂打回原形的下场吗?想到这里,杜尚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他忽然有点庆幸石雅丽如此及时对他翻脸绝交的结果了。

杜尚垂头走到一处树荫下,拨通了柴芬的手机:“老婆大人,明天就要散会了,你想让我带点什么东西回去呢?”

十二

杜尚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回到家,正是柴芬去接小琦的时间。杜尚开锁进门,放下行李便径直去了卫生间,捧水洗脸的时候,抬脸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顿时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又闻到了一股紫罗兰香水味儿,这个发现让他惊慌又惊喜。他把湿漉漉的手触在鼻尖上,使劲抽动着鼻子,然后又偏头使劲闻着衣领,确定没有香水味的时候,心里顿时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

“唉,怎么会弄成这样的结局呢?”杜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他摸着自己开始变老的脸,又想,你还想要什么结局呢?此时他好像有些明白,感情这个东西,有时候脆弱得就像一件瓷器,破裂了就没有修复的可能。存在就是合理的,这样的结局应该是恰到好处吧。

杜尚对着镜子愣怔了老大会儿,他挪到淋浴下面,脱掉衣服开始洗澡。冰凉的水浇在他头上的时候,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他忘了问问石雅丽,情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石雅丽说得没错,杜尚的确是一个情商很低的人。在与石雅丽断绝联系之后的日子里,杜尚还是在试图利用自己的名声获取想得到的名利。

一次是他试图从一位手握权力的领导得到一些更大的利益。过程是杜尚想利用这个当领导的朋友帮他办一件难度颇大的事。这件事处于领导的权力发挥最大可能的边缘,说不上违规犯纪,如果领导真心想帮杜尚,这件事稍微变通一下,巧妙打一下擦边球,完全就可以办成。当然如果领导不想真心帮助杜尚,可以有一百个理由拒绝他。杜尚自以为这位领导应该能帮他去办。然而当杜尚用亲密无间的语气提出这个要求时,领导直接拒绝了他。当时杜尚显得很生气,直接对领导说:“你想想办法,这件事应该对你不难办啊。”

领导说:“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可是我不想这么做。”

杜尚逼问:“为什么不想这么做呢?”

领导呵呵一笑,低头开始忙别的事了。杜尚愣怔了老大会儿,才讪讪地告辞。

另一次是杜尚去找一位商界的苏姓朋友国苏总。苏总利用他的人脉和圈子,在房地产领域里做得风生水起,财力雄厚。苏总被公认是一位有文化的儒商。只要有聚会的场合,一定要让杜尚参加。在公众场合下,苏总一定会漫不经心地和杜尚对读几句经典句子,探讨古人的修养做人。由此杜尚也认为苏总和自己内心有暗合之处。

杜尚多次在公众场合称赞苏总在商界里是读书最多的人,在读书圈里又是做生意做得最好的人。

苏总笑而不答,却看得出很乐意对他的这个肯定。谦虚摆手的时候,乐呵呵地扔给杜尚一盒高档香烟。

杜尚和他相熟之后,言语交谈也没有多少拘束,甚至相互开一些彼此默契的玩笑。在这位苏总的办公室里,彼此喝着价格昂贵的红茶,谈论着古代贤达志士的情怀理想。彼此谈得不亦乐乎,杜尚便趁机提出了想法:

“苏总,我听说你最近开发的一片住宅建设已经竣工,你把小区内的环境绿化工程交给我做吧?”

苏总猛然偏头看他,反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杜尚摇头笑,不好意思地说:“不瞒你说,我也想多赚点钱养家啊。”

苏总微笑:“老杜,想开点,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够花就行啦,在某种意义上,钱多也不是好事情。”

杜尚不死心,用请求的眼神和语气说:“苏总,让我试试吧,我能做好,我做不好可以找别人代做。”

苏总的眼神透出一股说不清的坚硬,瞬间让杜尚觉得眼前的朋友变得陌生了。

“老杜,看好你的书,背诵好你的文章,术业有专攻。朋友们都还期待你……哈哈……期待你以后能上中央电视台的《朗读者》一展风采呢。”

面对苏总看似玩笑的鼓励话,杜尚听出了话外之音。苏总和他的交往仅仅是限制在读书和交流的层面上,从来没有想过让杜尚介入他的利益圈子。在朋友眼里,你杜尚的价值仅仅在于是一个会背诵《论语》的人,不可能让你介入其他的。

杜尚试图争取最大利益却遭到婉拒之后,性格变得敏感而又脆弱,沮丧而又不甘。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里,他忽然发现,另一个可以毁灭他名声和地位的危机也在不自觉中出现了,瞬间让杜尚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十三

那种奇异现象毫无征兆地出现时,杜尚没有任何心里准备,身体也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当时是理他正在2人文化宫的报告大厅里给一些老年市民们讲解《论语》第九篇的内容。这是一堂政府文化部门组织的公益讲座,作为弘扬传统文化的重要活动之一,目的是给广大市民普及国学知识。听众大多是拿着退休工资吃喝无忧又无所事事的老年市民,虽然这些老年人已经耳聋眼花,但是他们却乐意有一搭无一搭地听杜尚讲课,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

杜尚坐在讲台上,手持一把纸扇,正摇头晃脑地背诵:“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背诵完这一段,忽然觉得一阵麻痒从鼻尖上冒出来。这突如其来的麻痒直接干扰了接下去的讲解。杜尚不得不仰起头,眯眼对着天空,想打出这个喷嚏来再继续讲下去。他仰脸等了老大会儿,鼻尖上麻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已经钻到鼻孔里。杜尚挺起胸膛,缩起脖子,足有十几秒以后,他终于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舒服地揉了揉鼻孔,正准备继续讲解时,张开的嘴巴忽然发不出声音了。确切地说,是杜尚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头顶上的天空一样空空荡荡,看不到一片云彩,也找不到一只振翅飞过的鸟儿。

没错,他忽然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了,好像满脑子的词汇随着刚才那个喷嚏全部消失了。

杜尚大张着嘴巴待了足足有一分钟,台下的那些老年人也呆张着嘴巴看着杜尚,以为他还要继续打喷嚏。杜尚张着嘴巴待了老大会儿,还是没有发出一个字来,只觉得浑身热燥燥的,好像有无数个毛毛虫在身上蠕动。

杜尚的脸上开始冒汗了。杜尚张开的嘴巴“啊啊”了两声,才抬起手来朝脸上擦了一把汗,用结结巴巴的语气说:“各位对不起,我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实在抱歉,今天的讲座到此结束吧……”

杜尚说着折叠起纸扇,起身朝台下走。他走得很匆忙,那个组织讲座的政府工作人员,追上杜尚,表情关切地询问是否要开车带他去医院。杜尚毫不犹豫地摆手拒绝了他。

杜尚脚步急促地奔出广场,冒着寒风走到大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要求司机把他送到人民医院里。这一路上,杜尚紧皱着眉头,他觉得心跳急促,怦怦的心跳声震得胸口发疼。

这到底是怎么啦?老天爷啊,怎么会是这样呢?杜尚的心情焦灼又沮丧。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喜气洋洋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对于心急如焚的杜尚来说,这样的曲调实在是折磨和羞辱,甚至是赤裸裸的不怀好意的调侃。杜尚捂着胸口,猛然对着正专心驾车的司机喝道:

“关掉你的收音机!”

司机被杜尚的怒喝声吓了一跳,他匆匆扭头看了一眼杜尚愤怒的眼神,慌忙关掉了收音機。

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人民医院。杜尚下了车,径直奔到门诊大楼的神经科里。坐在门诊台上的医生还是那个面色倦怠的中年女人,杜尚一眼就认出了是她。女医生打量了杜尚一眼,便显出了一些惊喜的表情,显然她也认出了这个匆忙奔进来的男人。

杜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劈头就说:“医生,您还认得我吧,我曾经在春天里找您看过病,当时是晚上,我的病很特殊……”

女医生笑着打断了杜尚:“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现在可以啊,已经是著名学者了,怎么?哪里又不舒服了?”

杜尚挠了一把头发,他想对女医生笑笑,只是他觉得自己笑得很勉强,应该比哭还难看。杜尚尽量平和语气:“您了解我的病情,那时候我突然具备了背书的能力,可是今天,就在刚才,我突然发现,我一句也背不出来了……”

女医生说:“那很好啊,更应该祝贺你才对,那说明你的病已经不治而愈了。”

杜尚瞪大眼盯着女医生,他愣怔了片刻,才用央求的语气说:“可是现在我不想治愈了,我希望这个病永远在我身上,不瞒您说,现在这个病已经成了我的职业,不,已经成了我后半生全身心托付的事业……”

女医生盯着杜尚说:“我之前曾给你说过,很多病不是医生能控制的,比如你这病的起因始末,恐怕最高明的科学也无法解释。”

杜尚简直要哭了,他继续央求医生:“您想想办法,我这病能不能再拖延下去……如果我失去了这个病,我以后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治病还需寻根问结。我记得你给我说过,你是因为吃了感冒药,又喝了白酒之后,才突然有了背书的特异功能。”女医生犹豫了一下,又叹口气说,“我作为医生,治病为本,本来不该这么提示你。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的秘密我会替你保守,这是医生最根本的职业操守。你听懂了吗?好吧,你出去吧,外边还有患者等着就诊呢。”女医生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杜尚走出神经科,风卷残云一般奔出医院。径直冲到大街上,再次拦住一辆出租车,朝家里驶去。二十分钟后,杜尚奔进家门,柴芬上班还没回家。杜尚直接冲到茶几旁,弯腰拉开抽屉,抽屉里积存了吃剩的药,杜尚在抽屉里扒拉着,他觉得手指头一直在哆嗦,他生怕找不到春天吃剩的那一板感冒胶囊。

谢天谢地,他终于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他把那板药凑到眼前看,没错,他判定就是这一板药,它居然还在抽屉里等着杜尚。杜尚察看了胶囊的生产日期,还有两个月的保质期。

太好啦!老天有眼,不忍绝我矣!杜尚激动得泪眼朦胧,抠出仅剩的两粒胶囊,把盛放胶囊的塑胶板保存在卧室的抽屉里。杜尚还没被喜悦冲昏头脑,他多了一个心眼:如果下次再吃胶囊,必须还要吃这个药厂生产的这一批次的,这样才能尽可能保证他想要的效果。

杜尚攥着那两粒胶囊,感觉就像攥着神仙赐给的救命仙丹一样,让他战战兢兢,又暗自庆幸。他告诉自己不要冲动,做好一切该做的准备,再服用这两粒救命的胶囊。

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脑子飞速运转,极力回忆当时的情景。他当时吃这两粒胶囊,是因为感冒,吃药之后,躺在沙发上,后来又就着蘑菇炖排骨,喝了半瓶白酒。次日后才发现有了无师自通的特异功能。

好吧,必须要再吃一次蘑菇炖排骨。还要保证再喝当初那个品牌的白酒。还有,我服药时喝的什么水呢?哦,想起来了,是一杯温水,没放糖。不错,如今再次不出差错地还原当初完成的这一系列过程,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杜尚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逼着自己再次这么做一次。但是目前他最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感冒,这才是整个过程的起因和前提。可是现在,因为紧张和激动,自己一直浑身冒汗,没有一点感冒的迹象。这可怎么办呢?平时都是极力预防感冒,现在杜尚却要想办法让自己尽快感冒起来。

杜尚起身关上门窗,脱掉了衣服,仅仅穿着一条裤衩。又找出空调遥控器,他打开空调,设置成制冷模式,调到最低的温度。不大一会儿,空调喷出了呼呼的冷气。

老天啊,请尽快让我感冒吧。

杜尚赤身裸体,抱住胳膊,闭眼焦灼地等待感冒的前兆出现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陷入了一片捉摸不定的恍惚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尚被开门声惊醒了,听到柴芬的脚步声奔过来。柴芬推开门,发现空调呼呼地喷着冷气,她打了一个寒颤,对着赤身裸背的杜尚惊叫:“老杜,你有病啊,这么冷的天气还开冷气?”

“没错,我现在急需得病。”杜尚连接打了两个喷嚏,他揉着鼻子,悲喜交集地对柴芬说,“谢天谢地,我终于感冒了。”

十四

杜尚没有对柴芬隐瞒他突然出现的异常状况。他用焦灼的语气对柴芬叙述完他在工人文化宫报告大厅里出现的异常之后,像个失去了玩具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哭出了声。柴芬半信半疑地盯着杜尚。片刻之后,柴芬叹口气,小声说:这一切大概都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吧。

杜尚眼泪汪汪地看着柴芬。他的模样很可怜,浑身哆嗦,泪水湿透了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刚从水塘里爬出来的狗。他紧绷着嘴唇,哆嗦着说:“不能,我不甘心,我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

柴芬拿毛巾擦着杜尚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慰他:“你就当是做了场美梦吧,梦醒之后,咱们还得面对现实。”

杜尚挥手拽掉柴芬手里的毛巾,张嘴对柴芬吼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样我还不如死了呢。”

柴芬被杜尚发疯的神态吓着了:“老杜,没错,你有病,你心里有病。”

杜尚瘫坐在地板上,双手拍打着膝盖,对柴芬吼:“少废话,你赶紧去做菜,我要再吃一次蘑菇炖排骨,我要再喝一次白酒。”

柴芬没再反驳杜尚,连声说好好,我这就给你去做。

那天傍晚,杜尚再次吃了满满一大盘蘑菇炖排骨,又喝掉了半瓶白酒,他模仿着上次的情景,边喝酒边摇头晃脑地读着《论语》里的章节,他吃得满嘴流油,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柴芬坐在一边,用悲哀又无助的眼神看着他沉醉其中的表演。

杜尚喝干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扔掉酒杯,趴在饭桌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那天半夜里,杜尚在睡梦里觉得口干,嗓眼里扎刺刺的,好像塞满了一团草。他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像是一口痰涌在口腔里。他想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吐出来。他起身奔出卧室,把痰吐进了痰盂里。他摸了摸肚子,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嘴巴里也空荡荡的,一股恐惧电流一般袭遍了全身,他的脑袋里依然空荡荡的,他依然想不出一个字。

杜尚顿时大汗淋漓。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吃了一样的感冒胶囊,喝了同一个牌子的白酒,吃了一样的蘑菇炖排骨,可是怎么找不到之前的感觉呢?他反复考证着可能出现的失误,难道是感冒胶囊失效了吗?还是他喝了假酒?可是,他最终还是失望了。除了强烈的胃胀和呕吐感,脑袋像踩瘪了的皮球一般,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

杜尚大张着嘴巴,等待自己能再次发出声音来,发出那些抑扬顿挫的句子来。他努力把嘴巴扩张成圆形。他已经感觉到努力张开嘴巴时撕裂的疼痛,可是他却像被人割断气管的公鸡一样,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杜尚窝在沙发上,揪着自己的头发,狠命地回忆着往昔那些张嘴即来的句子。尽管他把头发快揪掉了,也只是体会到了昏沉的绝望感。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次重复上次吃掉感冒药和喝完白酒之后,他不但背诵不出《论语》里的句子,连正常的日常交流用语也不会说了。

确切地说,在一觉醒来之后,杜尚变成了一个哑巴。

他不甘心接受这样的事实,怎么会成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哑巴呢?杜尚猛然想起儿子卧室里的那本《论语》。他起身奔进儿子的卧室,在书桌上摸到那本书。翻开了书,看到了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字。他用手指头摸索着那些方正有序的字。在他长久的注视里,那些往日他背诵如流的字眼,此时却变得像一个个僵死的蝌蚪一样。

难道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吗?是不是老天看我说话太多,才剥夺了我以后说话的能力。老天啊,说话是一个人最起码的权利,你凭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待我?

杜尚攥着那本《论语》,他浑身抽搐,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杜尚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似乎伸手不见五指。在他此时的感知里,天已经塌了,地已经陷下去了,他的人生末日已经来到。

杜尚回到卧室,偏头盯着柴芬。眼神如灰,表情僵硬,泪水从眼窝里无声地流淌。柴芬被杜尚动作惊醒了。她嘴唇哆嗦了一会儿,才带着哭声说:“老杜,你到底怎么啦?这是招了哪门子邪啦?”

杜尚竖起一根手指,张开嘴巴,把手指冲嘴里戳着。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恨不得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他掏挠了好大会儿,才挤出了低沉的呜啊声。

柴芬吓得哭出了声:“老杜,你到底怎么啦?”

杜尚只是一个劲地冲柴芬指着自己的嘴巴。在柴芬惊慌失措的逼问里,杜尚探身从茶几下面摸出一张纸和笔,他攥着笔,努力控制着哆嗦的手指头,在纸上歪斜着写出了一行字:

我突然就成了哑巴了。

柴芬迟疑又惊恐地盯着杜尚写下的那一行字,愣怔了片刻,柴芬忽然瘫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柴芬哭着说:“老杜啊,你把你这辈子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杜尚放下笔,半跪在地板上,抱住了柴芬。此时他才想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抱过柴芬了。依偎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是他兒子的妈妈。杜尚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搂着柴芬,伸手抚摸着柴芬的头发和肩膀,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劝阻柴芬的哭声。

次日一早,小琦起床准备去上学,杜尚和柴芬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彼此控制了悲伤的情绪,努力做出和往常一样的状态。儿子和杜尚说话的时候,杜尚微笑着对小琦摇头摆手。柴芬悄声告诉小琦:“你爸爸的嗓子发炎,暂时不能说话,过几天就好了。”

小琦懵懂地看了看杜尚,转身背着书包离开了家门。

那天上午,杜尚用笔和柴芬进行了简短而又周全的交流。柴芬对他小声说话,杜尚用笔写在纸上回答。

柴芬说:“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杜尚用笔写字,却是答非所问:“这是老天爷在捉弄我吗?把给我的东西又拿走了。我此时生不如死。”

柴芬叹口气:“毕竟你曾经得到过,现在再痛苦也无济于事。换个角度来说,你现在不会说话,同时也掩盖了你失去了背书能力。咱们只要对外人说,你只是因为嗓子有病,暂时不能说话。那么在外人眼里,你只是一个暂时不能说话的学者,依旧受人尊敬。我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杜尚听闻此言,顿时眼前一亮,他觉得从黑暗里看到了微弱的灯火。哦!没错,我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我还是一个学者。杜尚冲柴芬使劲点点头,脸上居然显出了自信的笑容。

柴芬说:“咱们这么做不是虚伪,也不是欺骗。咱们实在是没办法,因为咱家需要你这样。需要你继续用你的名声和荣誉来争取咱们需要的东西。”柴芬叹口气,继续说:“再说你已经习惯了在名声和荣誉的光环之下活着,现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如果再失去这一切,你可能真就痛苦到极点了。”

杜尚审量着柴芬,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和他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女人,原来还隐藏着她的另一面。柴芬摸着杜尚的头,眼神里充满了母亲一样的慈爱:“老杜,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成了一个哑巴。”

十五

一个星期之后,杜尚恢复了常态。再次以学者的身份参加文化活动。他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戴上眼镜,又穿上庄重的西装,系着领带,一副自信优雅的模样。只是他的手里比以往多了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在别人试图和他交流的时候,杜尚先是用手指指自己的嗓子,然后用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抱歉,咽喉有疾,暂不言语。

他写完这段话,再对别人报以无声地微笑。别人看懂了杜尚的意思,便立即用惊讶和关切表情对杜尚连连点头,表示不再打扰。

杜尚参与了几次活动之后,他咽喉患病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文化圈。杜尚不动声色地收集了众人对他咽喉患病的表情反应。有人表示惊讶,有人表示抱歉,有人表示遗憾,也有为数不少的人反应冷漠。在各色不一的反应里,杜尚也在私下里听到了他预料中的说法:

“人这一辈子,该吃多少饭,该说多少话,都是命中注定的。”

“老杜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说话太多了,他也该闭嘴歇歇啦。”

杜尚对这个说法不觉得多奇怪,也没觉得愤怒。他曾经频繁参与的那些圈子的附庸风雅的官员,自认有学识的商界人物,以及平时标榜自己是文化精英的各色人等,对杜尚不能说话的反应更是平淡。那些朋友们用貌似真诚的语气,主动询问过杜尚的咽喉为什么有病,正在如何治疗。他们甚至用开玩笑的语气,拍着杜尚的肩膀说:

“大师就应该有大师的风度,一字千金才是,不要轻易发声。”

“行啦,老杜已经功成名就,祸从口出,不说也罢。”

杜尚用笔在笔记本上对他们回应了两个字:“呵呵。”

杜尚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学者。他没失去学者这个身份,这是杜尚最看重的。虽然他不再背诵《论语》,但是他只要出现在任何文化活动和研讨会上,别人依旧用尊敬的眼神看待他。只要杜尚出现了,坐在写有他名字的座次牌上,一言不发。主持人在介绍活动出席嘉宾时,依旧会很隆重地介绍:出席本次活动的嘉宾和专家有:著名学者杜尚先生……

台下立即掌声一片,哗哗的声音像振翅飞起的鸽群,生动而壮观,使人心神萦绕。杜尚对台下点头致意,神情从容淡定。

就在杜尚依旧频繁以学者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时候,柴芬也在加紧寻求一切对杜尚哑声治疗的办法。她带着杜尚去了省城的好几家医院,有医生怀疑说脑梗塞会引起失语。但是杜尚思维正常,用笔如行云流水,显然脑子没有问题;也有医生怀疑杜尚的喉部病变因为滥用嗓音,过度发声,导致患上严重急性喉炎;更有医生怀疑杜尚的失声属于一种很罕见的病兆,导致声门下狭窄,喉完全闭锁,建议服用活血化淤和祛腐生新的中药调和治理。

看着柴芬心急如焚地为他寻医治病,杜尚默默地配合,把各种片剂和药汤吞进肚子里。治疗过去了半年的时间,杜尚的嗓音还是发不出一个字来,此时他的头发却已经全白了。

他已经写完了满满一本笔记本。笔记本上记录了杜尚在不同场合和各种人群的交流对话。杜尚开始用第二本笔记本写字对话时,他撕下一张纸,在家里对柴芬写道:“给我看病花了多少钱了?”

柴芬答:“应该有五万多块钱了吧。”

“別再花钱了!”杜尚继续写,“因为我不能说话,现在很多人已经不再看重我了。在他们眼里,我哑巴一般无用了。”

柴芬说:“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杜尚愣怔了片刻,眼神变得僵直,直勾勾戳在书桌上的一张相框里。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儿子小琦开心地依偎在杜尚和柴芬的怀里,天真的笑脸就像含苞欲放的花朵。

杜尚哆嗦着手指,握笔写道:“我想做个试验,让咱们儿子也吃一次感冒胶囊,再喝上一杯白酒……说不定,子承父业,那样该有多好……”

也许是杜尚的情绪太激动了,他写出的字太用力,笔尖把纸划破了:“我既然曾经有过无师自通会背书的特异功能,我相信这样的功能应该存在遗传基因里……”

柴芬一把推开了杜尚,像是看着一个怪物,眼神里充满恐惧:“老杜,医生说得没错,你的确有精神病……”

柴芬说着倒退了两步,杜尚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了柴芬的肩膀,抬手打了柴芬一巴掌。啪的一声响,柴芬惊呆了。杜尚也跟着目瞪口呆。

柴芬说:“老杜,你打我?”

杜尚举着巴掌愣怔看柴芬,瞬间也目瞪口呆。是啊,我这是怎么啦?我从来没有打过自己的老婆。我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一个人,此时把最疼自己的女人给打了。我真是有病吗?我真是变成了一个畜生了吗?杜尚举着巴掌怔怔地看着柴芬,他想伸手去抱柴芬,却被柴芬一把推开了他。

柴芬的眼窝里冒出了泪,泪眼里带着一种坚硬,她倒退着,退到了茶几上,转身摸到了一把水果刀。她端着那把水果刀,一字一句地对杜尚说:

“除非我死了,你别想坑害我的儿子。”

杜尚蹲在地上,恶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动物一样低声哀鸣。

当天上午,柴芬就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住了。杜尚万般羞愧。他没勇气去面对儿子,也没勇气去面对被他打了一巴掌的柴芬。

杜尚走在大街上,不再遇到关注他的眼神,也很难再听到公众对他的夸赞。他拿着笔和纸,却没有人再和他交流。他每天都用笔在纸上胡乱写一些话。终于有一天,他寫下:

你自身的分量,就是在别人眼里的分量。

看着这句话,杜尚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际的孤独里。

十六

杜尚不习惯这样清冷的生活状态。他觉得生不如死,可是他却又没有去死的勇气。他巴望着还有出头之日。他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关注官媒或网络上发布的各种文化活动。在等不到任何邀请的时候,杜尚也会不请自去。当然所有的活动不会再有他的座次牌,他只是观众席下的普通一员。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个头发花白,表情沉默,只会以手比划交流的哑巴,曾经是他们身边风光无限的著名学者。

寒假来临的时候,杜尚在手机里看到了官媒发布的一则文化活动的通知,市里的相关文化单位联合教育部门,在市文化宫里举办全市小学生作文诵读大赛。

杜尚像往常一样,悄悄地出现在比赛现场。他坐在偏僻的角落里,看着主持人激情昂扬,听阵阵热烈的掌声,一时恍然如梦,沉浸其中,虚幻着当初的愉悦和幸福。他掐了一把大腿,疼痛让他清醒,再次回到了让他沮丧的现场。在一阵接一阵的掌声里,他听到了主持人报出了儿子小琦的名字。他惊喜地探头朝台上看,没错,的确是小琦出场了。

小琦是作为第六名参赛选手出场诵读。小琦站在比赛台上,穿着干净的校服,垂手挺立,脸蛋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像一株正在茁壮成长的小树。小琦朝台下的观众鞠躬之后,便用爽朗清脆的声音诵读了他自己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一名公交车司机,他爱业敬岗,诚实做人,经常坐车的市民都很喜欢他。有一次,一位坐车的叔叔把钱包落在了车上。爸爸主动联系上了这位叔叔,把钱包交还给它的主人。那位叔叔掏出钱来感谢我爸爸,我爸爸拒绝了。他说,拾金不昧,这是社会应该倡导的风尚……因为这件事,很多人说我爸爸很傻。可是在我眼里,我爸爸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他不但是个合格的公交车司机,还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学问家。我爸爸最喜欢读《论语》,他经常对我背诵那本书里的话:“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小琦背诵到这里,张开的嘴巴忽然发不出声了。他再次重复了这几句话,却还是背诵不下去了。小琦好像是过于紧张了,他涨得脸蛋通红,再次重复:“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台下的观众席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掌声。热烈的掌声显然是想鼓励小琦继续背下去,杜尚也跟着鼓起了掌。只是小琦背倒那句话时,再次卡住。小琦涨红着脸,求助的眼神张望着全场的关注。他喊了一声爸爸,他的喊声很低,却有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全场的观众都听到了,期待着小琦再次发声。

一股气流从心底泛起来,温热,强劲,转瞬便涌在嗓眼边。杜尚觉得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的嘴巴张开了,那些熟悉的字眼迫不及待似的涌出了嗓眼。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没错,就是自己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入耳:“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

杜尚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掌声停息下来,所有的目光盯着杜尚。瞬间的寂静之后,全场再次响起了哗哗的掌声。

杜尚忽然觉得,这些持续的掌声像数不清的巴掌一样抽打着他的脸,让他觉得浑身灼热。他低头钻出了报告厅,做贼似的贴着墙根朝前走。一直走到一片绿化丛林里,杜尚停下步子,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气声,他摇晃着脖子,抬手摸着喉结,试着咳嗽了一声。

没错,杜尚真切地听到了自己嗓门里发出的咳嗽。他强迫自己坐在身后的一张长椅上。

他张开嘴巴,试探着发出了两个字:“柴芬。”

他顿了顿,又试探着发出了两个字:“小琦。”

他听到了,他确认是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他确认他说出了亲人的名字。杜尚哆嗦着嘴巴,觉得眼里热辣辣的,像是有泪水淌出来了。

他说了一句:“真好”。愣了一会,他又说了一句:“真好。”杜尚说完这句话,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出公交公司李经理的手机号,给他编发了一条短信:尊敬的李经理您好,我的病已经痊愈了。我想继续回去上班,恳请批示。

他把这条短信发出去之后,低头抬手擦着眼窝里的泪水。一对相依相偎的年轻男女说笑着经过他身旁,杜尚浑身痉挛般地哆嗦了一下。他分明听到了石雅丽的笑声,咯咯咯咯的,还是那么脆,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又闻到了紫罗兰香水味儿,在他鼻尖上轻轻掠过,随风转瞬消失。

杜尚抬手把棒球帽朝下拽了拽,把头缩进衣领里。他不敢抬头,也不想抬头。他闭上眼睛,低头等着小琦从报告厅里出来。

责任编辑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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