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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忧”与“太守之乐”

2021-01-10晏建怀

师道 2021年12期
关键词:范仲淹欧阳修改革

晏建怀

中国封建王朝,就文化兴盛而言莫过于宋朝。文化的兴盛,自然得益于文人,得益于作品,宋朝的文学更是历朝的巅峰,像著名的“古文运动”便是兴于唐而盛于宋,造就了一大批散文名家和散文名篇。而谈到宋朝的散文成就,有两篇文章不得不提,一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另一篇便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这两篇文章虽然在主题上稍有差异,一写“天下之忧”,一写“太守之乐”,但有很多共同点:都是宋朝散文的扛鼎之作,成就彪炳史册;都是借景抒情,一者借“楼”,一者借“亭”;都因为同一历史事件——宋仁宗朝“庆历新政”失败,作为牵头人范仲淹、助推者欧阳修先后贬出京城后的创作,都是贬途之作。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二人是同僚兼好友,志同道合又惺惺相惜。

这两位好友因同一历史事件创作的两篇文章,自写成之日起便成为了人们争相传阅的美文和经典,俨然中国散文天空上的“双子星座”。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写下这两篇散文,其中有什么是非和曲折呢?

《岳阳楼记》的“天下之忧”

在宋朝三百多年间灿若繁星的文人官员中,真正称得上政治家的人并不是很多,范仲淹是其代表之一。范仲淹出身书香门第,自小勤学苦读,有着牛一般的耐力和韧劲,加上聪敏过人,终于学富五车。大中祥符八年(1015),27岁的范仲淹进士及第,从此踏上为官从政之路,开始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并以其文采风流和卓越才干而声名鹊起。

范仲淹“少有志操”,曾言:“夫不能利泽生民,非大丈夫平生之志”,有“家国情怀”,有“安邦理想”,“胸怀社稷”而又有与之相匹的能力和担当,可謂怀才抱器。范仲淹还是当时少有的干才和儒将,曾任将帅(经略安抚使),坐镇大西北,抵御西夏的侵略;又居“宰执”(参知政事),牵头一方政务。最重要的是,范仲淹自步入仕途之日始,便以满腔的热情为国家朝廷、天下百姓事业努力,朝乾夕惕,奋斗不止。

然而,谋身者不谋国,安然;谋国者不谋身,枉然。尸位素餐者无忧,舍身为国者多虑。不干事者无事,多干事者出事……范仲淹后来仕途坎坷,这些恐怕是原因之一。

宋朝自建国到仁宗继位二十年后的庆历年间(1041—1048),已历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有余,凡八十多年,俨然太平盛世。不过,北宋初为阻止武将篡位而确立的“士大夫政治”国策,不仅带来了文官地位的提高,也滋生了官僚系统内部的奢靡享乐之风,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非但没有及时警醒和阻止,反而不遗余力地助长,宋真宗就曾多次鼓励大臣们以声色自娱,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宋真宗在一次赏赐大臣们珍贵珠宝后还推心置腹地对大臣们说:“时和岁丰,中外康富,恨不能与卿等日夕相会。太平难遇,此物(珠宝)助卿等燕集之费。”到了仁宗手里,这种助长更呈横恩滥赏之势,每年给大臣们的额外赏赐竟达百万钱之巨。上行下效,欧阳修任洛阳留守推官时,与谢绛等同僚游嵩山,傍晚时分天降大雪,正准备回城,“忽于烟霭间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原来,是洛阳留守钱惟演担心欧阳修一干同僚游嵩山少了游兴趣味,特遣府吏专程护送厨师和歌妓前来助兴,还让府吏代其安慰欧阳修们说:“府事简,毋遽归也。”(宋邵伯温《闻见录》)当时朝廷上下的享乐风之盛可见一斑。所以,到了仁宗朝,朝廷因循苟且,承平累日,横征暴敛,无视军备,加上享乐上的集体狂欢,终于导致了积贫积弱。同时,外有辽与西夏侵扰不断,内有寇盗纷起,此时的宋朝如同大海上一条庞大而破旧的船,漏洞百出,亟待维修。落后挨打的“铁律”和内忧外患的冲击,让上位之初便希望励精图治的宋仁宗心急如焚,于庆历三年(1043)春火速将时任陕西经略安抚使的范仲淹从前线调回,重用为参知政事(副宰相),主持改革,开启了“庆历新政”。

范仲淹内心并没有急到如此程度,他懂得改革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业,须做足了基础工作方能动手,太急难免失之于轻率,败之于不周。但仁宗急于事功、急于求成,当面要求范仲淹起草改革条陈。范仲淹只得集中精力,在没有充分调研、宣传铺垫、反复磋商研究的情况下,即针对当时“官雍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等朝廷“顽疾”下药,提出了“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项改革措施,经仁宗首肯后,立即晓谕各地,在全国执行。宋朝第一次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改革,就这样匆匆推行了。

然而,正值盛年的宋仁宗决定既匆匆,对改革所面临的反对也预料不足,遂收场也草草。任何改革都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势必影响很多人的既得利益,如“均公田”即均职田,肯定会影响地方官员的利益;“择官长”即改“凭资历”为“凭业绩”,肯定会影响一些人的仕途;“抑侥幸”是针对“恩荫制度”下的滥封,必然会引起诸多受封者的反对,等等。

改革推行了年余时间,也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当这些改革措施影响到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后,便遭到了他们集团式的联手反攻,这些人不会找皇帝的麻烦,也不敢,只把矛头对准了范仲淹,在宋仁宗面前以“朋党之罪”大肆攻击范仲淹,一下击中宋仁宗软肋,加上仁宗心肠善、耳根软,最后为息事宁人,停止了改革,并于1045年春将范仲淹降职外放到邠州(今陕西彬县)任知州。于是,范仲淹由一个皇帝信任、同僚钦敬的人,一夜之间流落江湖,成了贬臣逐客,这一年,他已是56岁高龄了。

范仲淹两岁丧父,家道中落,但他好学上进,埋头苦读。随着知识的增加和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树立了远大的理想,曾祈“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他于1015年进士及第以来,已经在仕途上奔波了整整30年。这30年间,无论高居庙堂,抑或远处江湖,他都时时以“利泽生民”的“大丈夫之志”激励自己,鼓舞自己,近忧国家,远忧黎庶,辛苦劳顿,一心报国。

但是如今,这种家国天下的抱负却因一群自私自利的宵小的谗言半途而废,因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诼铩羽而归,对于范仲淹来说,这是何等可笑、可悲、可叹、可恨之事。而最让他失落和痛苦的,是仁宗对他的放逐,等于认可了他的罪名,心怀天下被误为蝇营狗苟,赤胆忠心被认为背信弃义,济世安邦被目为私结朋党,这是何等奇耻大辱啊!

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在贬谪生涯,范仲淹一直在寻找一个辩白的机会。

1046年秋,已经再贬邓州(今河南邓州)的范仲淹接到了同窗好友、岳州知州滕宗谅(字子京)一封手札,请他为刚刚重修落成的岳阳楼写一篇记,随札附有一幅《洞庭晚秋图》。范仲淹读罢来信,细细观赏了《洞庭晚秋图》,然后在自己修建的百花洲书院徘徊思索,时而抬头仰望星空,时而低首凝视池水,忽然眼睛一亮,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澄明,他终于找到了一片与他改革失败以来心情完全契合的风景,找到了一片可以表达心情、剖析心迹、表达志向的天地。

虽然范仲淹并无游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的经历,更无“岳阳楼上对君山”的观感,但那又如何?他身处风云变幻的时代,遭遇误解放逐的经历,自有一片心中的湖,一座眼中的楼,那湖烟波浩淼,那楼耸入云霄。因此,他马上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一篇《岳阳楼记》如流泉喷涌而出,须臾即成。

这篇记,就是他改革的初衷,就是他的理想抱负,就是他受挫后的心态:因为改革的道路上荆棘密布,故有“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故有“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因为小人长于传谣,君子长于守真,故有“忧谗畏讥”,故有“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因为群小的围攻、皇帝的误判,故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赤诚表白;但即使不能上达天听,作为君子者的他依然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到“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无论道路多么曲折,前途多么险恶,他誓言坚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理想,坚贞不屈,奋斗不止。

因为《岳阳楼记》是伴随着“庆历新政”失败痛定思痛、一气呵成的产物,超脱了以往“迁客骚人”狭窄的个人得失,凝聚了范仲淹人生理想、家国情怀以及士大夫的责任担当精神,加之立意高远、境界宏阔,故自横空出世以来,便成为了士大夫争相传阅的佳作,流传千古的名篇。

《醉翁亭记》的“太守之乐”

每一个朝代都有引一时潮流的探索者和先行者,每一个朝代都有开一代文风的先驱者和领导者,堪称文化兴盛的源头活水。这样的人物,如果说唐朝有韩愈,那么宋朝则有欧阳修,他们都是在文章萎靡之时别开生面、气象一新且引领了时代潮流的 “一代文宗”。

欧阳修既是诗人,亦是词人;既是散文家,亦是史学家;他还是中国历史上培养人才最多的“伯乐”,在自己主持的科举考试和文学生涯中,发现或培养了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包拯、韩琦、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张载、程颢等一大批后来影响政坛、文坛、学界且扬名立万、流芳千古的人物,“唐宋八大家”中的宋朝六人,除他自己,其余五人均出自他的门下。尤其他领导了北宋初的诗文革新运动,不仅革除了宋初“西昆体”诗歌的浮艳之风,也革除了骈文的空洞之弊,重振了古文雄风,为宋代散文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天地。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于庆历五年(1045)被贬为滁州(今安徽滁州市)知州后所作的一篇山水游记。贬官滁州,表面上是同僚以“不伦之罪”弹劾他,说他与妹夫前妻之女(并非欧阳修妹妹亲生女)张氏私通,而究其实际,却是因为他在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中仗义执言,受到权贵的忌恨和围攻所致。

刘德清所著《欧阳修纪年录》中曾转引南宋胡柯《庐陵欧阳文忠公年谱》1045年八月二十一日条说:“谏官钱明逸、开封知府杨日严兴‘张甥案’,欧阳修落龙图阁直学士,罢都转运按察使,以知制诰出知滁州。”

钱明逸、杨日严为什么要针对欧阳修兴“张甥案”呢?北宋王铚在《默记》卷下一句“宰相(贾昌朝、陈执中)欲以事中之”揭开了谜底。事情的来由是这样的,“庆历新政”期间,欧阳修为谏官,“锐意言事”,倾力支持范仲淹,结果“大忤权贵”。恰好此时,欧阳修妹夫前妻之女張氏因婚外与家仆偷情案发,被开封府收监审理,张氏惧罪,为开脱自己,便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检举”了欧阳修在自己未嫁前的一些所谓的“不伦”之事。尽管开封府军巡判官孙揆提出查无实据,但前有贾昌朝、陈执中授意右正言钱明逸弹劾,又有开封知府杨日严公报私仇(他曾因贪污被欧阳修弹劾),再有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推波助澜,在“不伦之罪”无法成立后,以侵吞张氏私房钱购买田产为由,生生做成了一个“罪状”,欧阳修因此被免去龙图阁直学士、河北西路都转运按察使,贬知滁州。

欧阳修贬为滁州知州的第二年,写下了《醉翁亭记》一文。《醉翁亭记》通篇写自己与宾客在醉翁亭开怀畅饮的欢快之情,全文只400多字,却有21个“也”字,一路“也”下来,把滁州山间之景写得多姿多彩,将游宴之乐写得酣畅淋漓。同时,全文以“乐”字贯穿始终,从山水之乐写到宴酣之乐,从宴酣之乐写到禽鸟之乐,又从禽鸟之乐写到众人之乐,再至太守之乐。这一路“乐”下来,似乎天地、山林、禽鸟和人世之间,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虽然写得烟花烂漫,绘声绘色,但是,你读着读着,便能慢慢感觉到一种乐越来越少、忧越来越多的抑郁情绪从字里行间漫延开来。

这种复杂的情绪,其实不难理解。欧阳修既为文坛巨擘,亦为政坛新秀,尤其在仁宗朝,他以文才惊艳朝野,又以干才受知于仁宗,正是人生得意、青云平步之时。但当他以一小小谏官之身,为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摇旗于前,鼓呼于后,力图助推除旧布新、富国强兵的改革,为仁宗“了却君王天下事”而呐喊之际,却遭到了既得利益者——权贵们的大肆攻击,以至引火烧身,横遭贬谪,被羞辱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为何进退两难?盖因同僚以“不伦之罪”告他,辩之则越描越黑,不辩则等于默认,只好以《醉翁亭记》这种自得其乐的文章表达内心的豁达,以豁达的姿态来证明“不伦之罪”的子虚乌有。然则,表面的豁达,却难掩欧阳修内心深处的悲凉,难掩那种乐中有苦、笑中有泪的复杂情感,让人不禁生出“烟花背后是寂寞”的感慨。故陈新、杜维沫在其选注的《欧阳修选集》中说:“文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诸语,直有长歌当哭之意。”可谓知人之言。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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