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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处立基,实地慕远

2021-01-10凌明月

师道 2021年12期
关键词:天地语言语文

凌明月

《庄子·养生主》中讲了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很好地阐释了“技”与“道”的关系。文惠君见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赞叹道“技盖至此乎”!他认为这是高超至极的技术。庖丁则认为这是“道也,进乎技”!当解牛的技术能够“依乎天理”,“以无厚入有间”,就超越于“技”而达于“道”的境界。所谓“道”,就是能够顺应天地宇宙运行的自然规律,达于“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的自由境界。《论语》里面孔子说“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也是这个意思,随心而为却始终不违背世道和自然的规律。语文教学的务实与务虚,说的正是“技”与“道”,简单地说就是语文学科的基本性质——工具性与人文性(工具性指的是语文有其具体的应用功能,有实践性的特点,人文性指的是语文有其文化功能,应注重学生思想感情的熏陶感染),更具体地说是语文教学任务的实用目的与超越性目的、教学内容的应试目标指向与素质教育指向、教学手段的技术境界與艺术境界。

简单地说,语文教学的务实指的是语文知识的建构与把握,属于技术层面;语文教学的务虚则是人的精神品性的塑造与完善,属于“道”的层面。“语”在《说文》里这样注释:“论也,从言,吾声。”《诗·大雅·公刘》里说:“论难曰语。”《鹖冠子·王鈇》里说:“问难曰语。”语文首先是一种发问的姿态,向自己向他人向天地万物发问,通过获得知识,建构知识体系。在没有学科分类之前,“语”指的是人类所探索而得的所有知识,这些知识太过庞杂,因此就有了哲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文学、历史学、理学、工学、农学、医学、军事学、管理学、艺术学这样的学科分类。“语文”中的“语”,在现代大学分科里指的是这13个分类中的“文学”,相较于古代,其语义范围大大缩小,也更专业化了。“文学”是一种用口语或文字作为媒介,表达客观世界和主观认识的方式和手段,包括“中国语言文学、外国语言文学、新闻传播学”三个学科分类。 “中国语言文学”只是大学分科的“文学”中的一个专业,大学里的“中国语言文学系”包括“语言”和“文学”两个大的专业,中小学所说的“语文”其实应该是学科分类里的“语言”和“文学”各取一字合成的简称。2011年的语文《课程标准》说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将“语文”理解为“语言应用”和“人文精神”,从而界定其基本特点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课程标准》对“语文”基本特点的界定与大学学科分类的不一致,导致中学语文教学重语言应用、重思想感情的熏陶感染而轻文学教育,应试教育盛行及试卷编制时侧重于语言应用,又导致中学语文有只重语言应用的倾向,这就是中学语文教学“技术流”现象严重的原因。可以大胆地说一句,现在的语文教学几乎是“务实”的。

《课程标准》里的“人文性”要得到落实,“语”这个词最早的语义中所包含的“问难”(即一种通过发问而达成思想与精神塑型的过程)的深刻内涵要获得践行,都应该重视文学教育。重视教材文本的文学价值,重视文学作品在语文教学中的地位,深入到文学家的精神世界,提倡文学创作,语文学科对学生的思想感情的熏陶的目的才能得到实现,其人文素养才能真正得到提升,其精神人格才能真正得到建设。

许慎在《说文解字》里注释:“文,错画也,象交文。”意思是“文”字的交叉两笔,表示经纬的交叉错叠。他理解的“文”之本义,和后来的刘勰相通,都是指事物的“文理”(纹理)。

《文心雕龙》的第一篇,题为《原道》。《原道》的开头这样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大道流行,乃有天地。天地,便是大道的“文”。日月星辰,是天之文,山川河流,是地之文。天地之间,山川草木动植,不待雕琢,自然文采斐然。人与天地并立,为万物之灵长,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文采。正因如此,刘勰才说“文之为德大矣”。人而有文,是对天道的尊奉,是对天地的仿效。刘勰提到“文”时,首先想到的不是书于竹帛或纸上的文字、文辞,而是“文理”。“文理”,现代人更习惯于写成“纹理”。想象一块图案精美的绸缎,疏密交错的经线纬线,就是它的“文理”。文字、文辞、文章,则是人之内心彰显于外的“文理”。既然人要仿效天地,那么人之“文理”也应有与天地相配的光采。人不能无文,文不能无采,这是人生于天地间为人做文的应在之义。

但是,仔细看看《说文》、甲骨文、金文里“文”的写法,又不只是单纯的经纬交错而已。现代学者陈梦家先生一语中的:“古文字中的‘文’像一个正面直立的人。……‘文’的原义,可有三种推测:一、古代有断发文身的习俗,文即文身。二、古金文‘文’字常于胸中画一‘心’字形,疑象佩饰形,文即文饰。三、‘文’字象人温雅而立的姿态,文即温雅。无论文身、文饰还是文雅,‘文’,都是一个人站在天地之间的样子。当一个人想要像一个人那样彰显自己,他就有了‘文’。”

刘勰在《原道》开篇那段文采斐然的话,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文”,是人之为人的彰显。但是,这个彰显不是人的恣意任性,而是对某种潜隐于天地之间的当然之理的遵从。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正是由于唯有人可以领会这个当然之理。

语文教学的务虚,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语”是向天地万物的“论难”“问难”,在语文学科里一方面指是语文知识的掌握与建构,也就是语文教学的务实之处;另一方面指的是通过发问型塑思想与精神,这是务虚的。一个人通过语文学习,成为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奕然有文彩,熠然有光辉;一个人通过语文学习,对天地万物对社会万象富含深情,情动于衷,能用文字“发之于外”,其文辞篇章有文理,其精神格调高拔超越,这是语文教学的务虚之功。

我经常会写一些短章,作为语文教师的文字训练,以免久疏文字导致上课语言枯燥无味,面目可憎。有一次写一个《阅读课上的漂浮》的短章:

“给学生一节课自己阅读。我静静地观察他们的脸庞,希望能从中读到某种命运。我喜欢看女生的面孔,处于安静之中的这些脸庞,大部分显得端庄洁净,有一种清刚明亮的纯朴,似乎可以天长地久。各张脸的眉眼嘴角的搭配略微差异,微妙地暗示各个人的性格特质。我喜欢看男生的面孔,各张脸性格分明,我似乎可以看见他们以后的立身行事。看着这四十多张面孔,我想象他们的命运,但我一无所知,各种各样的机遇、缘分、变故不断地加入他们的命运,并使之改道。有些猜测令我感到欣悦,但有些令我感到悲伤。我端详着这些变幻莫测的命运,竟然觉得心痛起来。无可争议的是,终有一日,这些洁净生动的面庞上将落满生活的灰尘,终有一日他们也将和我一样高悬起理想,以及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像一条鲶鱼一样穿行于泥淖,寻找一口呼吸的空气。世上最悲伤的事不是生离死别,不是遭逢厄运,而是泯然众矣,脸上再无光辉。”

重读这样的短章,教育的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非常脆弱。中学教学重务实而不重务虚,正是造成这些洁净生动的面庞慢慢失却光辉的原因,语文教学的“技术流”操作不能自避其罪。语文学科相较其他学科而言,也更有责任去承担务虚的使命。

当下的语文教学最大的问题,笔者认为在于将务实与务虚截然对立,认为务实就不能务虚,务虚则必然无法务实。中国哲学一直将“虚”“实”的问题作为最重要的命题进行探究,历代哲人也各有深刻的论述,《易经》是最重要的成果。汉代学者郑玄说:“易一名而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变易”是《易经》所阐述的最为精辟的思想,“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相推而变化生”,用来表达这一思想的词语也极多:虚实相成,虚实相生,虚实相半,化实为虚,化虚为实,以实形虚,虚实互藏……语文教学中务实同样可以务虚,务虚的时候也能够务实,这是遽须确立的基本教学认识。务实和务虚是语文教学的一体两面,务实可以导向务虚,促成学生精神生命的成长,务虚也有助于务实,激发学生对语言应用训练的兴趣,加深对具体语言现象的理解,更快更有效地构建语文知识体系。

先说“虚处立基”。《菜根谭》里说:“讲道修德,念念要从虚处立基,若稍计功效,便落尘情。”思想高远,可以让人不沾尘俗。蒙田说:“据说,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人的身体可以拔地而起。”话虽然说得夸张,但想象确实能让人“凭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人类拔地而起的梦想最终也促成了科技的巨大进步,现在人类已经可以进入太空。出一个题目,让学生“作文”还是让学生“写作”,这就是务实和务虚的区别。“作文”只是完成一个任务,自然就是完成字数而已,“写作”则是将自己当做创作者,这时自然有逞才的冲动,就会去考虑如何谋篇布局,如何打造细节和语言,如何独辟蹊径超越常我,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就会有新面目,“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正在于写作时是否有高远的追求。

李长之在《迎中国的文艺复兴·自序》中说:“谈一国的文化时,须就其最高的成就立论,而不能专就低处看。……站在高级,可以了解低级;站在低级,却不能够了解高级。”高处眼亮,立足于高远,看事物就能胸怀全局,能清晰地理解局部之间的关系,处身井底,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比如说,语文阅读的核心能力是什么?要理解这个问题就要从哲学的根源上去理解阅读是什么的问题。一篇文章其实就是作者讲述对世界进行观察之后的理解,这就涉及到我们的祖先最早是怎么认识世界的问题。古人看到一个陌生的事物,首先必须给它命名,才能建立起和它的关联,将它纳入自己的世界系统之内;古人还必须能够对这个事物进行描述,把握它的各种属性,它才是可以理解和把握的。人类的这种思维结构的一致性使得几乎所有的民族都采取了“陈述主体+陈述信息”的基本句法。因此,阅读的基本问题就是去把握每一个文段的陈述主体及其所陈述的信息。从语法分析上说就是先要把握主语和谓语。从语言哲学的高度来处理语文阅读,自然能事半功倍。我们平时讲句式转换、句子成分划分、修改病句、扩展和压缩句子,其实都必须站在语言哲学的高度上才能理解这些具体的语言应用专题的价值和意义,否则都只能是零碎断裂的,只能是盲人摸象。虚处立基,学问要做得自由,基础不只在一块块的砖头上,更在抽象的理论建设上。人类的精神力量决定了文化的基本方向,人类的观念建构了文化的基本框架,御寒的精神需求使衣服被发明出来,而不是有了衣服人类才发展出温暖的感觉。

再来说说“实地慕远”。具体的语言应用大多也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和精神内涵,能托举着学生飞扬精神,澡洗情操,塑造人格。举个教学中的例子来说明。苏东坡的《赤壁赋》的第一个句子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听过很多老师讲课都一掠而过,介绍这句话开篇即点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至多再加一句“语言简洁”。这样的讲法是苍白无力的。“望”在《说文·亡部》的解释是:“出亡在外,望其还也。”《说文·壬部》又说:“月满与日相望,(以)臣朝君也。从月,从臣,从壬。壬,朝廷也。”后引申为每个月的十五日,《论衡·四讳》里说:“十五日,日月相望谓之望。” 和“望”常常并提的词是“朔”和“晦”。《说文·月部》释“朔,月一日始苏也”,“朔”字有初萌的生机,《说文·日部》释为“晦,月尽也”,“晦”字含有惋伤之情,“望”居“朔”“晦”之中,皓月当空,清辉遍洒,内蕴的情绪沛然勃然,兴味饱满。“既望”是十六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光朗照更甚,天地空明,这时又是秋天,气候清爽,泛舟而游当是何等自由惬意。这样从字义的实处一解释,其中的情感气氛就满溢而出了。但如果结合《说文》的解释,再联想到苏轼写这篇文章是被贬黄州,君为日,臣为月,日月相望,“臣朝君”,被贬谪在外,“望其还也”的翘首跂踵之情跃然纸上。而月已“既望”,“既”是“已经”之意,已经过了十五日,归期遥遥无望,内蕴的失落怅然之情也不难体会。有人可能会说,这是过度解读,但是这样的解读比起简单地说“望”是一个时间名词这样毫无生气的讲析大概是有趣得多的,何况大哲学养深厚,非肤浅后学能望其项背,又焉知苏轼不是有意为之。比如这个句子中的“扁舟”与“赤壁”的对照,就明显是有意为之的。扁舟一叶,随波泛动,有随性惬意的意味,但扁舟似叶,也有飘摇无定、纤小脆弱之意,赤壁自然是巍峨高大的,相较之下,一种威压之感扑面而来。相信在扁舟上的苏轼在高崇的悬崖之下,是会有一种处身于皇权之下的渺小与飘摇之感的。大概大家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苏轼写了《念奴娇·赤壁怀古》,里面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这样的句子,什么叫“乱石穿空”?显然苏轼是从江边往上看,崖壁如削,山石从崖顶崖身探出,就像利剑插进天空,险象环生。江涛为何会像受了惊吓向岸上拍来,这大概就是苏轼“乌台诗案”之后虽然被贬,却也是死里逃生的心理写照吧。写《念奴娇·赤壁怀古》就在不久之前,这样惊惧未定是会很自然地延伸到《赤壁赋》里的,所以说“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在舒展惬意中其实是暗含“立危墙之下”的战战兢兢的心理情感的。

威廉·冯·洪堡特在《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中说:“每个时代的每一位独立创作的作家,都会不自觉的使词带上附加的意义或者改变词的意义,因为他无法避免把自己的个性带入他所使用的语言,他的个性要求语言提供新的表达。”按照这样的认识,以上的分析应该是合理的。细究作者的语言运用,和细究下文作者对生命在历史中存在的感悟,我们可以知道《赤壁赋》开篇的这个句子是意味深远,可以说暗藏着整篇文章的秘密思想图景。深入理解这个句子,能够让我们对整篇文章的谋篇布局、语言运用的巧妙技巧、作者的人格襟怀、艺术创作的巧思妙想都有更开阔宏远的理解,深入领悟体味,自然对我们的思维能力、审美能力的提升和人格风范的塑造会有良好的影响,这就是我所要说的“实地慕远”。

世间万象,清浊进退,阴阳易变,刚柔相推,虚实相成,教学中的务实与务虚各有其用,又可以相互促进相互转化,教师在教学中执于一端则不免偏颇,能兼顾互用,其功用可谓大矣。

(作者单位:福建厦门湖里实验中学)

本栏责任编輯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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