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机微义》胸痹虚证探析
2021-01-09李海啸
李海啸,闫 磊
(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 江苏省中医院,江苏 南京 210029)
中医学对疾病的命名多为病位加病机,胸痹病位在心胸,病机为痹,痹通闭,闭阻不通之意,胸痹就是以胸部憋闷导致心痛为主症的一种疾病,即现代医学所谓冠心病[1]。胸痹包含很多种类,从病机分类,胸痹可分为实证和虚证,对于实证,古今医家曾有过有大量的论述,然而,关于虚证的论述,古今文献中并不多见,首次明确提出胸痹虚证这一概念的,是明朝的徐彦纯,他在《玉机微义》中不仅指出胸痹包含实证和虚证,而且还从病理、病因、分类及治法上,详细介绍了胸痹虚证,从而弥补了以前古人在中医理论上的空白[2]。笔者特对《玉机微义》中有关胸痹虚证的论述做进一步的理论探讨,以期为胸痹虚证的病机剖析与治法推广提供理论依据。
1 《玉机微义》之虚证释义
《玉机微义》是一部集历代方家各种理论、观点、治法及方药大成的综合性医科全书,书成于1396年,现存版本多达20余种,该书共五十卷,以卷分门,以门立病,以病著论,保存了大量亡佚的古医籍,论述时疏通源流,引其要义,论下设方,条分缕析,分门详述,有论有按,证方俱备,可谓广而不杂,简而能赅,故原名《医学折衷》,徐彦纯初撰论病17门,刘宗厚续增时不仅对原17门补充了病证,还仿其体例续增33门,改名《玉机微义》[3],其中在卷三十三·心痛门和卷四十八·痹证门中均提及虚证。
所谓虚证是相对实证而言,《玉机微义·心痛》曰“然亦有病久气血虚损及素作劳赢弱之人患心痛者,皆虚痛者。”[4]概括历代医家的相关论述,胸痹是指以胸部闷痛,甚则胸痛彻背,喘息不得卧为主症的一种疾病,证型分类尚未统一,有分为寒邪痹阻证、痰浊壅盛证和血瘀络阻证三类的,也有细分为气虚血瘀、气滞血瘀、气阴两虚、气血两虚、痰湿阻脉、寒凝血脉、阳虚血瘀和心脉瘀阻等八证者[5]。以病机论,胸痹有虚实两端,其中,寒凝、血瘀、气滞、痰浊为实;气虚、阴伤、阳衰、脏亏为虚[6]。故《玉机微义·痹证门》之《论痹因虚所致》篇中有“严氏曰痹证因体虚腠理空疏受之而成,逢寒则急,蓬热则纵,随所受邪气而生证也。”的论述,无论病因是热起还是寒加重,最终都可能导致体虚。
胸痹大分虚实,每证还可细划分证,具体而言,又各有四证。实证包括气滞血瘀、心脉瘀阻、痰湿阻脉、寒凝血脉;虚证则包括气虚血瘀、气阴两虚、阳虚血瘀和气血两虚[7]。全面分析《玉机微义》中所引用的方家要义,不难发现,无论是血、痰,还是气,凡痹阻胸阳、心脉不畅皆为实证,不通则痛;胸痹累及五脏,无论是肺、脾、肝、肾,还是心,五脏亏虚,心脉失养皆为虚证,虚者不旺不荣也,不荣则痛[8]。《玉机微义》对虚证释义、释法虽散见各卷,但论述较多,且从证候、病理到治法方药多次论述,形成了一整套胸痹虚证体系学说,不仅从病机进行分类,还是以病机为象,以痛之病位为延伸,进行阴阳、虚实、标本多方面介绍。部位方面,实证的疼痛集中在胸中、胁下、胸部两侧和背部的肩胛之间以及两臂内侧,虚证则为胁下与腰部牵引作痛;病因上,实证多因寒邪入侵、饮食失节,而虚证则是受年老体弱、营养不良等因素影响。可见,胸痹虚实寒热按照表现分型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可以肯定的是心包络痛、久郁心痛多见于虚证,五脏营运不畅涉及虚证,由心脉痹阻导致的肾心痛、脾心痛、肺心痛、肝心痛等,这些论述形成了胸痹虚证辨证论治的初步基础[9]。细悟《玉机微义》要义,缕析《玉机微义》之分条,可得出这样的结论:胸痹虚证不显见于痰阻、血瘀、气滞、寒凝,而是由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体弱乏力致心氧供需失衡、心脉闭阻,不荣则痛。简言之,虚证是因营养供给不上,产生气虚、阴虚为本,以胁下与腰部牵引作痛为主要表现的一种类型,是胸痹中的主要类型。
2 胸痹虚证病机辨析
虽是《玉机微义》最早明确指出胸痹、心痛存在虚证,但虚证病机的论述却在众多中医文献中早有阐述,《玉机微义》作为一部汇集医家观点的医著只是条分缕析地将其作了进一步剖析。归纳起来,主要集中在三个层次。
2.1 虚证既存在于厥心痛,也见于真心痛 《玉机微义》卷三十三:《心痛门》有云“ 厥心痛者,乃寒邪客于心包络也,真心痛者。” 胸痹疼痛有四,曰刺痛、灼痛、绞痛、闷痛,其中,除刺痛为血瘀互结所致,当属实证外,灼痛多为阴虚、痰火所致;绞痛为阳虚、阴寒所凝;两者皆为真心痛,闷痛兼胁胀,多为痰涎气滞、心气不足,更是典型的厥心痛。即疼痛程度有一个由浅入深的演变过程,《玉机微义》认为,虚证起于厥心痛,或胸阳虚损,或气阴不足,致心脉闭塞;高潮见于真心痛。心胸剧痛,持续不解,伴汗出肢冷、面白唇青、脉微欲绝。重感于寒,缓于热,始痛于心,后牵引五脏作痛。“内经曰五脏卒痛何气使然?曰:寒气。客于背俞之脉,则血脉泣,脉泣则血虚,血虚则痛,其俞注于心,故相引而痛,按之则热气至,则痛止矣,重感于寒,则痛久矣!”(《玉机微义·心痛门》)。可见,胸痹不能简单以疼痛程度论虚实,当以痛因辨之。
2.2 虚证包含了气、血、阴、阳四虚 《玉机微义》强调“气血虚损及素作劳羸弱之人患心痛者,皆虚痛者。”《素问·举痛论》:认为胸痹虚证与气血亏虚有关,“脉涩则血虚,血虚则痛,其俞注于心,故相引而痛。” 《圣济总录》也指出,胸痹虚证的病机为脏腑虚弱、阳气虚[10]。唐代孙思邈曾主张,胸痹虚证主要在脏腑、气血的病理变化,《医学入门》也明确提出心痛的心虚痛分为心气虚、心血虚、气血俱虚[11],这些理论与《玉机微义》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即无论气与血、阴与阳,凡虚弱即痹,不荣则痛。 “卒心痛者,本于脏腑虚弱” “诸阳气虚,少阳之气逆,则阳虚而阴厥,至令心痛。”(《圣济总录·卒心痛》) 。可见,《玉机微义》不但强调虚证为气血亏虚,也非常重视阳虚在胸痹发生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不但注意了阳虚,同时亦在治疗上又分为阴虚、血虚、气阴两虚及兼有郁热的等几个方面。
2.3 虚证与郁证相伴 《玉机微义》指出,虚是胸痹的一大证候,但并不单一存在,往往与情志相关,“曰愁忧思虑则伤心,伤心则苦惊喜,忘善怒心伤者,其人劳倦即头面赤而下重,心中痛彻背” 。徐彦纯认为,怒伤肝,肝失疏泄则气滞,气滞,肝郁犯脾、聚湿生痰,最后导致胸阳不振、气血虚弱、心失所养。《诸病源候论·心痹候》也云:“思虑烦多则损心,心虚邪乘之,邪积而不去,……是谓之心痹。”这些溯源之论进一步印证了《玉机微义》坚持的思虑烦多则损心,损心必然加重郁证,因此虚证与郁证不但相互影响,互为因果,而且可能同时存在。
2.4 气虚为本、痰瘀为标,虚证是实证的根本 中医理论一贯坚持心的功能首先是主阳气,其次是主血脉,心胸可扩展至五脏,胸痹也可从肺论治[12-13]。发生病变本质在于阳气亏虚,心气不足则血行不畅,气虚不能运化水湿,则湿聚成痰。因此,胸痹发病基础是心气不足,气虚血瘀,进而邪气旺,痰瘀重。《玉机微义》在肯定张仲景《金匮要略》中阳微阴弦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胸痹虚证病机特征是心气虚为本、痰瘀为标,“夫心主诸阳,又主阴血,阳虚而邪盛者亦痛,因邪而阴、血凝注者亦痛,阴虚而邪盛者亦痛”。将气虚、血瘀、痰浊的环节作有机串联,肯定气虚为本,从而形成了虚证是胸痹发病的关键所在。实证中的血、痰、气阻痹是表象,是由虚弱而生,胸痹病机理论当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内及外[14]。
3 虚证的治疗学意义
纵观历代医家诊治胸痹理论,不难发现多以方、药为切入点,中医理论 “理、法、方、药”中,虽然“理”的研究尚有不足,但“法、方、药”上却是蔚为大观,都强调辨证论治,在气虚失养、血瘀阻心、痰浊痹心三证中提出了许多许多良方、名方,影响较大的有《金匮要略》中的“济生方”、清代名医王清任在《医林改错》中提出的“血府逐瘀汤”、《丹溪心法》中的“养心汤”、《古今医统大全》中的“金铃子散”,《脉因证治·胸痹》中的“栀连二陈汤” 《疡医大全》中的“四妙汤”等[15]。《玉机微义》卷四十八《痹证治法》中列出了温经胜湿之剂、疏风养血之剂、治痰饮之剂等三方,后两方显然是针对实证下药,治以活血祛瘀、痰浊内阻,用药多含当归、半夏、枳实、甘草、芍药、薤白、茯苓、金银花、生地、柴胡、桂枝、附子、黄芩、白术等,以求化痰降逆、活血祛瘀、凉血清热、开胸行气。而温经胜湿之剂中生脉散合人参养营汤则明显是针对虚证而主张的“补法”——益气法,以补为先,补其根本,选药多用人参、黄芪、丹参、檀香、麦冬、熟地、山茱萸、枸杞子、山药。黄芪崇补气,丹参、熟地养心安神,山茱萸、枸杞子益气养阴,人参更是大补元气助生化之源[16-17]。
受《玉机微义》之影响,后世医家也接纳了久病必有虚,久虚必成瘀,久瘀必酿毒的理论,并以此而辨证分治,针对虚证中的气阴两虚,《玉机微义》主张丹参饮加减,后来又在此基础上产生了生脉散加减合人参养荣汤、桃红四物汤加减,用于主症为胸闷隐痛、心悸气短、疲乏心烦,脉细弱无力,沉缓而涩,沉滑而数,舌质嫩红苔少或薄白或舌质淡青有瘀斑或苔厚腻,治以益气而能生血,滋阴养血,温中宽胸止痛[18];针对虚证中的气虚血瘀,提出天王补心丹合炙甘草汤;补阳还五汤加减,用于主症为胸闷灼痛,心悸心烦、腰膝疲软,汗多、耳鸣,头晕、目眩,苔少或白,脉细数,以附子、桂枝温壮心肾之阳,以人参、熟地、杜仲、茱萸、枸杞补益肾精[19],针对胸痹本虚标实的特点。本虚即虚证以心气虚、气阴虚为主要表现,临床上多以山参粉灌服很有效验。胸痹虚证以气阴两虚占比最大,治之最难,肺主气,肺气受损,故气短懒言、神疲乏力;阴伤而津液不足以上承,则咽干口渴。舌干红少苔,脉虚数或虚细,乃气阴两伤之象。《玉机微义》主张丹参饮加减提出了一个“补为先”之法,其后很多方家都以此方而总结出了不少“补方”,尤以“生脉散”最具代表性,“生脉散”为补益剂,源自《内外伤辨惑论》,由人参、麦冬、五味子组成,具有益气生津,敛阴止汗之功效,是治疗胸痹虚证的经典名方。方中人参为君药,甘温,益元气,补肺气,生津液,治以大补元气,麦冬、五味子为臣药;麦门冬苦寒泻热,补水之源,以甘寒养阴之,清权衡治节之司;五味子酸温,敛肺止汗,生津止渴,人参保肺气,麦冬保肺阴,五味以敛其耗散。三药合用,一补一润一敛,益气养阴,生津止渴,敛阴止汗,使气复津生,汗止阴存,气充脉复,故名“生脉”。所谓“生脉麦冬五味参,保肺清心治暑淫,气少汗多兼口渴,病危脉绝急煎斟。”经现代药理研究,本方有升压、镇静、抗凝及改善微循环作用。《医方考》《古今名医方论》《医方集解》《成方便读》《温病条辨》和《血证论》等众多方论都极力推荐,这与《玉机微义》温经胜湿之剂一脉相承,合之甘酸化阴,以清润肺金,虚不可留恋可知[20]。生脉散酸甘化阴,从丹参饮到生脉散,从《玉机微义》及《内外伤辨惑论》,治疗胸痹虚证将补法发扬光大,真正践行了“辨证施治”,治虚补为本的用药原则。
总之,中医辨治疾病重在明理,理明则法立,法立则方药出。对胸痹虚证却是治法方药齐全,而证候特点仅有散在论述,《玉机微义》在张仲景“阳微阴弦”的理论后首提胸痹虚证,在有形实邪痹阻心脉外,更注重久劳体虚、精血亏虚,坚持胸痹不通则痛的理论,补充完善虚衰不能鼓舞五脏之阳,导致血脉失于温运,心脉失于濡养,防范不荣则痛,且进一步指出胸痹虽然多表现为实证,但其本质是虚证。体虚之人伤脾损阳,脾虚则气血生化乏源,心肝火旺,心阴耗伤,胸阳失展,阴寒内侵,血行涩滞,而发胸痹。故治疗上,关注其本虚,治病求本,方能药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