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迷失与价值重建
——“后真相”社会及其风险
2021-01-08薛一飞
薛一飞
引言 “后真相”社会:大变局时代的一个后果
普通人都能感受到,我们这个时代无论科学技术、物质生活还是社会生活与观念,都在急速变化,处于一个深刻的大变局之中。这个大变局有些什么表现?本文认为,“后真相”社会是大变局的一个后果,它是技术进步、制度效应、利益纷争、价值分歧等相互作用的产物。信息技术为“后真相”社会提供了技术条件;民主制度一方面保障了言论自由,另一方面也为人们滥用言论自由而创造了制度条件;利益分化与价值多元化加剧着各国内部及国家间的纷争;信息管理机制缺失助推“后真相”泛化,这些因素相互作用,成为孕育“后真相”社会的温床。另外,全球化则使整个世界都卷入了无可逆转的“后真相”变局。在“后真相”社会,人人都成为信息发布者和传播者,各种信息充塞,但这并未促进不同个体、群体、国家之间通过有效交流达成共识。相反,它正在瓦解真相,削弱共识,使世界陷入“后真相”社会。本文首先辨析真实、真相与“后真相”等基础概念,然后以美国社会为例,分析“后真相”社会的特征,再探讨其全球化及风险。
一、概念阐释:真实、真相与“后真相”
(一)真实不等于真相
盲人摸象所获信息是真实的,但不是真相。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认为:“真相的本质是一种共识,它根植于正确性,建立在主观认识与客观事物之间。”(1)Martin Heidegger,On the Essence of Truth:On Plato's Cave Allegory and Theaetetus,London: Bloomsbury Press,1943,p.163.对此还应该补充的是:真相反映了事件(event)的因果性与整体性。真实(fact)的外延大于真相(truth),凡是真相必真实;反之不必然。
“真相”指的是“真实情况”,是客观、如实地描述现实。这是一种经验主义,是一种“真理符合论”(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2)刘沫潇:《“后真相时代”的媒体与民主——访著名政治学家约翰·基恩教授》,《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6期,第168页。在最一般层次,事物(thing)的本质表现在事件(event)上,就是真相。从古希腊以降的形而上学,一直在寻找万事万物的本质。这一哲学进路,可以称为本体论、本质主义或基础主义唯实论(简称基础主义),(3)劳伦斯·卡弘:《哲学的终结》,冯克利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8页。它试图通过寻找事物背后的不变本质而为变动不居的万事万物建立确定性。(4)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19页。寻找本质的这一诉求,一直持续到近代的反本质主义、后现代主义兴起(反本质主义、后现代主义是相通的,是一体殊相)。反本质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否认本质的存在,而维也纳学派代表人物维特根斯坦则认为,所谓本质其实是一种家族相似,A跟B有些相同点,B跟C有些相同点,如此类推,但A、B、C……之间并无相同点即共同的本质。(5)苏德超、张建华:《略论语言游戏与家族相似的矛盾》,《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第17-18页。反本质主义这一哲学进路的变迁和后现代主义这一社会思潮的变迁,体现在真相问题上,就是使“事件有真正的真相吗”这个问题成为可以质疑的。在以前,事物有本质、事件有真相,毋庸置疑,需要追问的是如何获得本质或真相。但是,后现代主义兴起后,本质、真相本身的存在都成了疑问。这一思路体现在社会层面,还有各种表现,例如否认道德标准、否认核心价值,认为一切都是相对的,并进一步导致虚无主义。
在哲学领域,真相(或本质)问题颇难解决。在考问真相本质的过程中,从尼采至今的诸多哲学家和社会学家都对“真理符合论”提出了质疑。“真理符合论”相信真相是必然能够为人所认知的客观存在。但是尼采却直接否定了真相的客观实在性。他认为即使真相是客观的,但是客观真相要为人所认知则需要借助于语言的描述,而语言对于客观真相的描述本身就是对真相进行主观性刻画的过程。再者,语言对真相进行主观性刻画的同时还通过转译的方式传播真相,语言转译则成为人的主观性再次“破坏”真相客观性的一个环节。可以说,主观性的语言不仅建构而且传播真相。这种语言建构和传播真相模式则决定着人认知世界的方式。所以,“真理符合论”批判家之一的海德格尔说:“语言自己说话”(Language Speaks),(6)刘沫潇:《“后真相时代”的媒体与民主——访著名政治学家约翰·基恩教授》,《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6期,第168页。其所指的就是人在潜在无意识中将语言对世界的描述和传播认定为真相。但实际上所有声称的真相都是经过一定的结构性或程序性处理的诠释(interpretations)。本文对“后真相”的全部阐释指的就是这一种诠释。
既然真相无法完成自我呈现和表达,就需要经过一定的结构性或程序性处理而再现。近代以来,伴随西方理性精神和科学主义的确立,挖掘事件的因果性与整体性——真相,主要途径有两个:一是理性推理,二是数据统计分析。(7)蓝江:《后真相时代意味着客观性的终结吗》,《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第11页。理性推理总是要从脱离现实的假设出发,遵循演绎逻辑的规则和程序,最终获得真理性结论。而假设前提决定了理性推理无法达到真相的彼岸。随着科学主义的发展,相较于理性推理,数据的客观性似乎更加坚定了人们获取真相的信心。但是,英国脱欧公投和2016年美国大选的结果却与诸多权威机构基于数据的预测结果相矛盾,这直接打破了人们将数据作为真相合法性基础的“迷信”。
(二)“后真相”不等于谎言
真相时代,真实与真相重合度较高。这与真相时代大众传播直接相关。真相时代的大众传播,奉行新闻专业主义。“新闻工作者们明确地声明新闻工作不能歪曲事实、不能带有个人偏见”。(8)盖伊·塔奇曼:《做新闻》,麻争旗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156页。这就保证了真实与真相的高重合度。但是,当网络成为信息传播的主渠道。在开放、匿名、去中心化网络空间中,新闻专业主义黯然“退场”,“公民记者”涌入“场”中。技术赋权的“公民记者”并不具备辨识事实、还原真相的新闻素养,大多数人只能是基于个人的直觉和群体情绪需要去选择想要的信息。“第三种现实”充斥于“公民记者”的新媒体爆料之中,大众在习惯图像叙事的浅阅读过程中已经失去了探寻事实真相的耐心,而陶醉于碎片化叙事的快感。传播者只能在无法逆转的反复叠加的碎片化叙事中助长“后真相”的壮大,以迎合和满足传播市场的需求。这也导致“后真相”时代,真实与真相重合度较低。
但是,不能把“后真相”视作谎言。谎言具有撒谎的主观动机,既不是真实,也不是真相,更非“后真相”,它就是谎言。“后真相”时代人们获取和传播的信息,都是真的(real)。但是,后真相基于特定的立场、利益等,选择性相信某些信息。大众基于不同选择所获取和传播的(真实)信息,形成各自认可的真相,但这些真相是不同的,甚至是冲突的。这种“真相”的差异和冲突,就是“后真相”场景。它消解真相,助长分歧,加剧冲突。价值意义排序的紊乱内涵于“后真相”传播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后真相”的本质是无共识,即当一个社会无法形成基于真相的社会价值和秩序共识,而转向成见在前、事实在后,情绪在前、客观在后,话语在前、真相在后,态度在前、认知在后的自我锢化时,(9)张华:《“后真相”时代的中国新闻业》,《新闻大学》2017年第3期,第30页。信息的传达与接收之间就会短路,人们只会也只能根据自己的立场、情绪、利益来对不同的事实进行选择和判断。这也决定了“后真相”传播利益化、立场化、情绪化、偏执性、排他性的基本症候必将导致社会核心价值观共识的撕裂。“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87页。“后真相”是对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的折射,当多元社会利益群体的利益诉求未能得到及时回应或疏导,就会对社会利益关系进行价值解读,并立足于自身的价值立场借助于“后真相”碎片化叙事进行最直接、最简单的情绪化表达,以控诉社会的“不公”。而群体中的社会心理和暗示则相互传染,进而转向共同的方向。当社会群体的认知由事实框架进入情感框架,只有符合群体情感倾向的信息才能进入群体成员的认知视野,符合理性认知需要的事实被选择性忽视。“后真相”传播情境下群体基于价值观认同并由情感联结而成,不同群体都封闭在自身情绪化信息所堆砌的“信息茧房”中难以自拔,群体价值诉求在群体组织中不断地传播、强化,群体价值立场在封闭的传播中自我固化。而在“回声室”(echo chamber)效应下,不同群体的价值立场的情绪化表达又助推了极具偏执性与排他性的群体极化。不同群体间形成了自动隔绝其他异质性价值立场正常入场的屏蔽机制,“认知源于事实”的理性被情绪宣泄淹没,整个社会在集体无意识的情绪释放中偏离甚至背离了公共利益,动摇了社会核心价值观共识的基础。
二、“后真相”时代及其后果——以当前美国社会为例
(一)特朗普开辟的“后真相”时代
在特朗普之前,“后真相”现象就已存在,它可以追溯到1992年史蒂夫·特西齐对海湾战争的评论,“独裁者们总是压制真相,而我们通过行动表明那已经不再必要,……我们作为自由的人们,有权决定我们希望生活于一个后真相的时代”。(11)Steve Tesich,A Government of Lies,Manhattan:The Nation,1992,pp.12-13.牛津词典官方博客转引了《经济学人》杂志的一段文字:“奥巴马创建了伊斯兰国。小布什是9·11事件的幕后主使。欢迎来到后真相政治。”(12)《“后真相”时代,公众已不在意何为真相》,https:∥www.sohu.com/a/193895967_99906435,2021年2月10日。但是,由于传统传播技术手段的相对封闭性和专业性,“后真相”现象只是小规模的,不足以开启“后真相”时代。真正开辟“后真相”时代的是特朗普。当然,特朗普不是“后真相”时代的充分条件,信息技术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基于信息技术的信息时代话语的大众性、开放性、多元性、分散性、非权威性,构成“后真相”时代的重要客观条件。但只有客观条件,也不足以开辟“后真相”时代,还需要主观条件。这个主观条件,就是特朗普。因为尽管具有客观条件,但普通人并无利用之开辟一个时代的能力,而特朗普作为美国总统候选人和成功者,具有利用时势造时势的能力。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特朗普“意外”击败希拉里,被公认是开启“后真相”时代的标志性事件。支持率遥遥落后的特朗普爆冷胜出,不仅宣告了“后真相”时代类似于民意测验的数据分析彻底失灵,而且让新闻专业者和政治精英充分见证了在解决严肃政治问题过程中,反智主义、民粹主义“扯淡”“插科打诨”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的发生方式。特朗普散布了许多“后真相”,如“希拉里曾向 ISIS出售武器”“纽约警察局刚刚搜查希拉里的家”。民意调查显示:特朗普的支持者中77%的选民不相信媒体提供的信息核查资料,新闻业陷入失去公众信任的尴尬境地。(13)郭小安:《公共舆论中的情绪、偏见及“聚合的奇迹”——从“后真相”概念说起》,《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1期,第120页。这意味着,信息时代话语的大众性、开放性、多元性、分散性、非权威性使得传统媒体的专业性、垄断性和权威性受到严重挑战,甚至可能出现一种情况: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媒体在某个事件上的影响力还不如一个自媒体。由于信息的芜杂,大众不再全盘接受传统媒体传递的信息,而是根据自己的立场、利益等主观标准来选择信息,大众成了信息的主动选择者而非被动接受者。例如,有媒体曝出特朗普“通乌门”,即特朗普要求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帮助调查拜登。媒体曝出此事后,特朗普非但不辩护,反而继续打电话给乌克兰总统,要他继续帮助调查拜登。此举似乎冒天下之大不韪。但特朗普却收到了意外效果,支持率不降反升(截止新冠疫情之前)。因为特朗普的支持者们认为:媒体曝出特朗普打电话给乌克兰总统,完全是出于党争,是政治阴谋。这个阴谋就是为了弹劾特朗普或者让特朗普在下次竞选中下台,或许,那些特朗普的攻击者还有更严重的丑行,只不过被压制住,没有暴露而已。于是,公众分为两大类:特朗普的反对者相信或认可媒体的报道;特朗普的支持者选择不相信或不认可媒体的报道。两派各执一端,分歧难以弥合,冲突愈演愈烈。
“后真相”时代最耐人寻味的情境是奉行专业主义的权威媒体陷于尴尬境地而难以自拔。特朗普通过社交媒体不断抛出“第三类事实”让主流媒体应接不暇——忙于甄别信息真实性。主流媒体在坚持客观中立原则的同时却陷入了时效被动。而当主流媒体质疑特朗普的竞选真相,要求特朗普对其“通俄门”进行事实澄清时,特朗普则干脆地用最直白、简单甚至粗俗的情绪化语言怒怼了几乎所有主流媒体是“假新闻!彻头彻尾的政治迫害”!并给这些媒体冠以“fake news/liar”的帽子。(14)郭小安:《公共舆论中的情绪、偏见及“聚合的奇迹”——从“后真相”概念说起》,《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1期,第120页。选民对此并不在意,相较于真相,他们更注重自己真实的感受。特朗普通过推特制造舆论焦点,干扰主流媒体,引领“后真相”中的公众舆论走向,屡试不爽。通过“来路不明的事实”鼓动民众情绪,引发情感认同成了特朗普推特治国的最大亮点。此后,特朗普借助推特跨过真相,撇脱政治精英派、建制派束缚,通过质疑理性、批判体制、抵制精英确立了“政治正确”新标,借题“第三类事实”发挥大众的集体无意识,鼓噪民粹主义,迎合犬儒主义,不断制造社会政治领域的“黑天鹅事件”,持续刺激并释放大众极端情绪,侵蚀、挤占社会价值共识的空间与资源,以至于美国主流媒体都被迫承认“特朗普先生正在引领一股对后真相政治的倡导——一种依赖于感觉真实而没有任何事实基础的断言”。(15)“Post-truth Politics:Art of the Lie,”The Economist,http:∥www.economist.com/news/leaders/2016/09/10/art-of-the-lie,2021年2月15日。然而,讽刺的是:特朗普虽是“后真相”时代的开辟者,但在2020年大选中,他自己也成了“后真相”时代美国政治牺牲品。选举投票结束后,特朗普连发6条推特质疑大选计票“造假”,攻击民主党人竞选“欺诈”,不断释放“后真相”煽动公众极端情绪,最终酿成了国会山暴力事件。事件发生后,特朗普推文称,投票给他的都是爱国者,承诺“他们不会以任何方式、状态或形式受到不尊重或不公平对待”!(16)徐剑梅等:《特朗普:面临二次弹劾,又遭推特封杀》,http:∥www.xinhuanet.com/mrdx/2021-01/10/c_139655608.htm,2021年1月10日。随后推特宣布“鉴于进一步煽动暴力的风险”,永久封禁特朗普个人账号。尽管特朗普最终败选,但他开辟的“后真相”时代的后遗症却远未消弭,甚至他挑动的社会共识撕裂、社会价值观冲突、政府公信力危机还呈现愈演愈烈之势。
(二)共识撕裂:美国“后真相”社会的基本特征
“后真相”时代,美国社会政治领域的“黑天鹅事件”层出不穷,在很大程度上是对风险社会本质的呈现。美国社会深深镌刻了“后真相”的时代烙印,其最基本的特征是共识撕裂,主要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各方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相,别人却被假象蒙蔽。人类有限的认知能力无法完全处理碎片化的海量信息,更无法辨清信息真伪并将信息还原成事件的因果性与整体性——真相。正如盲人摸象中的各方都自信掌握了真相,并坚信别人被假象蒙蔽。而本质上,各方掌握的都是事实碎片。各方依据事实碎片进行的真相解读必然各异甚至相互矛盾。为了缓解被指责失“真”的真相焦虑,各方将更加坚定地主张自己所掌握的事实碎片就是真相。由此,社会共识也将失去最为客观的真相基础,社会共识的撕裂成为“后真相”的必然结果。特朗普“通乌门”就是典型案例。“后真相”昭示了崩裂的碎片化事实难以重构真相的困境,这直接导致了“真相和客观性的终结、阴谋论的盛行、政治辩论乃至民主的危机”。(17)胡泳:《后真相与政治的未来》,《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4期,第5页。由此引发社会各方之间的价值观对立、相互质疑和理性对话缺失等一系列严重的社会共识撕裂。
第二,各方否定对方的价值观。当各方都偏执于自己掌握“真相”时,真相已经变得不重要,各方所持的价值观成为预置“真相”的依据。而这将导致各方在窄化理性共识中走向群体极化。这样的深层危机,既不利于良性社会的建构,也无益于共识的达成。特朗普之所以具有利用“后真相”造时势的能力就是充分利用了“后真相”掩盖下各方的价值观冲突,并在锐化价值观冲突的过程中迎合反建制派,并代表反建制派,肆无忌惮地挑战美国主流价值观,甚至为了强化价值观冲突而刻意制造对立。建制派支持全球化、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特朗普就以不均衡的贸易结构伤害美国为由挑起中美贸易战,并以此助推反建制派的反全球化主张。建制派支持美国继续开放包容,宗教信仰自由、种族平等,吸收优秀移民。特朗普则公开称墨西哥移民为“毒贩”和“强奸犯”,并以反恐为由“全面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特朗普反建制派的言论在发酵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同时加剧着美国社会共识的撕裂。
第三,各方都互不信任,包括不相信规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互动需要媒介,“(虽然)媒介可以有种种形式,……但其本质是信任感”。(18)郑也夫:《信任论》,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第14页。而面对高度不确定性的风险社会,为了应对卢曼所说的制度、组织和技术方面的“不可控制的复杂性”,齐美尔提出“信任是社会中最重要的综合力量之一”。(19)G.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London:Routledge,1978,p.27.然而,当信任的发生不再以真相为基础,取而代之的是对立的价值立场和情绪化的自我保护本能,各方交往所需的信任将走向异化。各方可能因有共同的利益或立场而产生无原则信任(unprincipled trust),或因共同的怨恨情绪形成强迫性不信任(compulsive distrust)。(20)强迫性不信任本质上是一种信任的极端状况。“公共交往原则和规范——事实胜于雄辩、真理越辩越明、真相面前人人平等——都不再是自明正当的,也不再能够有效地应对公共意见的分歧”。(21)刘擎:《共享视角的瓦解与后真相政治的困境》,《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第26页。这导致社会规则潜藏着系统性崩溃的巨大风险。特朗普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胜出,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就在于其无视真相,善于通过社交网络发布“第三类事实”迎合选民的政治立场和情感,从而获得了选民的无原则信任。“通乌门”中,特朗普又充分激活了选民的强迫性不信任而成功过关。由此可见,当信任失去了客观的真相基础,信任本身也将难以持久而稳定。而在2020年总统大选中,特朗普的计票“造假”指责,致使美国引以为傲的选举制度公信力塌陷。各派对“自己人”的无条件信任与共和、民主两党之间,政府、媒体和民众之间的相互攻讦与质疑并存。当异化的信任开始质疑社会规则之时,社会共识日渐瓦解,社会风险急剧上升。
第四,各方都丧失谈判的兴趣与理性。陷入“后真相”信任危机中的各方“唯有极端的情绪才能打动他们。希望鼓动群众的演说家必然滥用强硬的语言,主观武断。他们会夸夸而谈、言之凿凿、不断重复、绝不诉诸理性”。(22)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群体心理研究》,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0页。当社会各方的认知由“事实-真相”框架转入“情感-立场”框架,也即自我封闭于情绪化、立场化的“信息茧房”中难以自拔。而“信息茧房”的回声效应又不断助推各方的价值观偏见与冲突,形成自动排异真相正常入场的屏蔽机制。当情绪宣泄淹没了客观理性的思考,盖过了事实真相的追问,各方之间就失去了由理性对话走向社会共识的真相基础。2020年美国大选中,国会山暴力事件就是最典型的证明。特朗普将竞选失败归因为民主党人“欺诈”。在特朗普不断释放“后真相”信息后,其支持者没有“耐心”等待甚至无意求证竞选“真相”,而直接采取了暴力行动攻占国会。同时,丧失谈判兴趣与理性的不仅是特朗普一方,一直以自由标榜的美国媒体不是本着新闻专业主义精神第一时间还原竞选真相,而是直接“粗暴”地封禁了特朗普账号,并连同禁封7万多个特朗普支持者账号。“后真相”裹挟的各方以暴力冲突替代理性对话,社会共识走向撕裂而难以弥合。
三、“后真相”的全球化及其风险
(一)“后真相”的全球化
从2016年“后真相”现象借助英国脱欧和特朗普上台事件进入公众视野以来,其逐步泛化全球,并产生了剧烈的影响。就“后真相”的全球化而言,其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和多样的形式。
一方面,“后真相”的全球化首先表现为“后真相”影响的全球化。“后真相”事件虽然在一国发生,但可能迅速冲击国际社会。例如,2020年9月开始延续不断的法国暴力事件就呈现了“后真相”传播的蝴蝶效应。一名法国中学教师在课堂展示了伊斯兰教先知的画像失当就燃爆了整个伊斯兰世界与西方国家之间的敌视与冲突。苏伊士运河的货轮搁浅则被杜撰为多国参与其中的人为阴谋,而导致大国之间的相互猜忌和攻击。可以说“后真相”从生成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某一国的独有现象,而是逐渐蔓延到了世界各地,在国际社会各领域中形成了“多点开花”的局面。换言之,“后真相”此时不再是纵向的,具有时间前后顺序的线性现象,而是横向的,在不同时段、不同地区渗透于整个国际社会,此起彼伏不断发生的全球化现象。
另一方面,“后真相”的全球化代表着“后真相”逐渐成为一种舆论工具横行于国际社会。“后真相”本身是以一种重组碎片化信息,调动民众情绪的方式产生。例如,新冠疫情期间,中国的有效抗疫,却被西方媒体解读为侵犯自由人权的“专制”,西方抗疫的不力和成效的不足,却被宣称是“西方民众捍卫民主自由的价值”,从而为西方抗击疫情不力推卸责任。当“后真相”成了承载政治、经济、意识形体目的的舆论传播工具,全景事实的真相传播就被阻断,国家间的怀疑、揣测、腹诽、攻讦不断加深了国际社会的信任危机。
这意味着,“后真相”已然成为全球化现象,这种景观在全球各地滋生,为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风险和挑战,影响着世界的发展方向和命运。
(二)“后真相”全球化的原因分析
“后真相”折射的是社会经济变化、传播技术变革以及主体心理转变。正如马克思所揭示的那样,思想不能脱离一定的社会物质条件而独立起作用。解析“后真相”的全球化,其主要原因有如下几点。
第一,信息技术为“后真相”全球化提供了技术前提。当今世界已经步入网络时代,《世界互联网发展报告2020》显示,截至2020年6月,全球互联网用户数量达到45.4亿人,占世界人口的比重达到59%,世界主要大国都已是互联网大国。(23)《〈世界互联网发展报告2020〉和〈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2020〉蓝皮书发布》,http:∥china.cnr.cn/xwwgf/20201123/t20201123_525339705.shtml,2021年2月20日。前网络时代,传播资源基本被特定的传播者所掌握,信息可以被过滤和管理。但在信息时代,人人都可以成为信息的发布者和传播者,信息来源与传播都去中心化。这为“后真相”全球化提供了技术支持。这不难理解,无需赘言。
第二,各国利益与价值分化为“后真相”全球化提供了适宜的全球氛围。当今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变局的重要特征就是国家间利益关系的调整与分化,这导致部分国家对全球化产生了怀疑和抵触,它们将自身在大变局中暴露出的问题归结于全球化进程中来自他国的“威胁”,认为发展中国家抢夺了本属于自身的资源,而造成了自身的困境。因此,这些国家坚信退回到市场保护主义和区域主义的“黄金时代”,现有的社会问题将迎刃而解。这种对现实的浪漫主义批判和“鸵鸟式”回避,在“世界百年变局”背景下逐渐成为了某些西方国家的共识,“后真相”被视为对抗性舆论工具用于反全球化。一旦“后真相”被大多数国家接受和认可,那么联合其他国家对某一国进行遏制,以维护自身的优势,或者提出逆全球化的要求,就成为了理所应当之事。毋庸讳言,“世界百年未有大变局”中各国利益与价值分化为“后真相”的全球化渲染出了适宜的社会环境。
第三,言论自由被滥用是“后真相”全球化的主体动因。言论自由是人的基本权利,但它也可能被滥用。譬若真相违背了某群体的利益,这些群体就会利用民主制度赋予的“自由”的言论权伸张自身的价值立场,真相经过情绪、态度、价值立场的加工最终形成“后真相”,并藉言论自由权开脱责任,逃避惩罚。因此,可以说“后真相”的产生是民主制度的“副作用”。
第四,信息管理机制缺失纵容了“后真相”全球化。真相传播需要健全的信息管理机制为保障。在传统信息发布审核机制中,只要对重要节点,如报社、媒体人等进行特定审查,就能够有效剔除和修正失真的信息,从而将真相完整地呈现给受众。然而,互联网的强势入场直接瓦解了传统信息审核机制与监管机制。网络中的信息审核难度剧增,不仅是发布主体日渐多元,就连部分职业媒体也加入了制造失真新闻的行列。究其原因,不过是随着信息发布主体的多元,媒体为了赢得信息发布时效,对信息的审核日益宽松,“后真相”藉此泛化开来并在全球范围内迅速蔓延,并导致“后真相”的治理困境。
综上可见,“后真相”全球化及其风险是由技术变更、世界格局变迁、民主制度偏向、管理机制缺失的多维聚合作用的独有现象。“后真相”不仅是一种国际社会中广泛存在的现象,也是各国所面临的治理难题。“后真相”全球化所引发的是全球的迷茫与混乱。
(三)全球迷茫与混乱:“后真相”全球化的风险
不确定性是社会风险产生的根源。“后真相”是对事实碎片的重组与解读。事实碎片的重组与解读存在不可穷尽的可能(不确定性),因而它潜藏着巨大的社会风险。如果“后真相”在全球蔓延,则会加剧全球迷茫与混乱的风险。
第一,许多国家陷入“后真相”社会,加剧了各国国内共识建构和社会治理的难度。2020年美国弗洛伊德之死的真相还未还原,2021年亚裔群体危机又再次将种族间冲突推上了美国舆论热搜焦点。美国少数裔对种族歧视的愤怒表达盖过了真相追问,种族间暴力冲突成为随时可能燃爆的社会风险。英国脱欧被视作“后真相”标志性事件,但是当下的英国却也面临着“后真相”的反噬。英国脱欧的后果虽然还未显现,但是苏格兰以及北爱尔兰却已在酝酿以“英国脱欧损害其利益”为借口推动独立公投,脱离英联邦。英国“后真相”折射的是党派、社会、民族、国家的多重治理危机。2021年4月法国女警在警局遭北非移民杀害,反恐怖主义、民粹主义、种族主义、分离主义的各政治派别及群体都以这一事件为噱头而宣称自身政治主张的合理性,法国各派共识在“后真相”的旋涡中沉没。而德国、意大利等欧盟主要国家以及日本、印度、俄罗斯等国则都在本国新冠肺炎疫情的“后真相”争论中不断上演罗生门。
第二,“后真相”致使国家间的信任度降低,怀疑加剧,增加了国家间冲突的风险。相较于一国的社会治理,国家间互动更少了制度和道德规范,不吝以最坏的结果推断相互之间的关系才能保证自身安全。所以,“后真相”引发国家间信任危机及冲突风险的可能更甚。美俄两国相互指责对方干预本国总统大选的持续论战以及由此导致的冲突不断升级,致使整个世界都游走在战争风险的边缘。美国不仅指责俄罗斯在2020年干预美国大选,甚至将俄罗斯的“阴谋”追溯到了2004年。而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是(从奥巴马开始)每届美国总统大选,竞选双方都指责对方“通俄”,尤以特朗普竞选期间最甚。俄罗斯由此被“莫须有”了破坏美国民主、加剧美国政治分裂的“罪名”。面对美国的诘难,俄罗斯针锋相对,指责美国从2011年就开始直接干预俄罗斯重大政治选举,并揭露美国对俄的“构陷”是为大选造势以及制裁俄罗斯制造借口的政治阴谋。然而,在其他国家(甚至美俄自己)看来,美俄是否干预对方选举,孰是孰非已不重要,但是双方的信任危机加剧了相互的敌意。2021年初开始,美俄各自纠集盟国持续军演,相互威慑;致使地区和世界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美俄干涉对方大选的“后真相”之争将世界拖入了巨大风险之中,各国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以保证自身的利益和安全。
综而观之,如果“后真相”在国际社会蔓延,将使国家间的信任度降低,怀疑加剧,导致全球迷茫与混乱。
四、结语 “后真相”社会:当代世界的治理难题
作为大变局时代的一个后果与表现,“后真相”社会借助全球化背景,泛滥全球。“后真相”本身的不确定性与技术进步、制度效应、利益纷争、价值分歧等相关变量的交互作用相叠加,致使真相难于现世的同时“后真相”又难于预测。“后真相”的泛滥,致使怀疑、猜忌、偏见和戾气弥漫于世,国内国际的对立和冲突风险都在加剧。面对“后真相”社会,无论对于国内社会还是对于国际社会,各国都既无法有效建构国内共识,也无法有效建构国际共识。因而,“后真相”治理(对“后真相”本身的治理)是当今的世界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