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耆卿儒学思想述要
2021-01-08路永照
路永照
(温州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研究所,浙江 温州 325035)
一代思想家叶适,致力于经世之学,为南宋儒学三大家之一。叶适弟子众多,特色各异,《宋元学案》说:“水心之门,有为性命之学者,有为经制之学者,有为文字之学者。”[1]197同时,《宋元学案》又有“水心工于文,故弟子多流于辞章”[1]106,即叶适弟子虽然学问追求不同,但因叶适本人工于文字,弟子也以文闻名者众多。陈耆卿(1180—1236年)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陈耆卿,字寿老,号筼窗,浙江临海人。嘉定七年(1214年)登进士。曾任青田县主簿,颇有政绩。后又任庆元府府学教授、秘书郎、著作郎兼国史馆编修、国子监司业等。陈耆卿为人正直,不随波逐流,不谄媚奉承,曾有乡人请陈耆卿作祠记一篇,当中需有吹捧权相的内容,陈力辞而不为①吴子良《州学六贤祠》云:“陈公之滞于三馆也,乡人嘱以祠记谄权相,则谢不为。”。权相史弥远执政时,因欣赏耆卿文采,欲与其交好,但个性耿直的陈耆卿却冷淡待之而触怒了史弥远,于是遭受排挤,长期得不到升迁。
嘉定十一年(1218年),陈耆卿携书登门求学于叶适,“叶水心见之,惊诧起立,为序其所作,以为学游、谢而文张、晁也”[1]168,即收为门生。此时,叶适正处于心爱弟子周南早死而无传人的苦痛之中,陈耆卿的到来使叶适看到了希望。叶适写诗称赞耆卿云:“古今文人不多出,元祐唯四建安七。性与天道亦得闻,伊洛寻源未为失。”[2]叶适去世之后,耆卿之文遂为世人所宗。
陈耆卿著述十分丰富,有专门儒学著作《论语纪蒙》十八卷、《孟子纪蒙》十四卷,惜已不传,只存二篇序言。陈耆卿主笔的《嘉定赤城志》编定于嘉定十六年(1223年),是最早的台州地方总志,共40卷,30余万字,简略得当,文笔隽永,为古代著名地方志之一。除此之外,陈耆卿还有诗文数十卷。
陈耆卿为文工整,时人多有求为墓志铭者,耆卿也有不少应制之皇室贺文、民间祭祀活动祝文及与时达往来酬答之文。因此,陈耆卿诗文体裁十分丰富,其《筼窗集》的文章类型就包括论说文、序、记、表、疏、劄子、书、启、策问、说、题跋、行状、墓志铭、祭文、祝文、铭、赞等17种文体。陈耆卿为文不蹈旧规、不空泛赘语,注意克除以险怪新奇引人注意的时人制文弊病,其弟子吴子良称“文虽奇,不可损正气;文虽工,不可掩素质”[3]。然而,陈耆卿却不仅仅是一位文学卓越之士,他的文章有来自其深厚的儒家思想底蕴的支撑。陈耆卿得叶适所传,思想一脉相承,不仅大倡儒家宗旨,且着意永嘉学派经世事功之学。因此,即使是应制之文仍能显示出其思想根基和精神追求,包括对生命本质的判断、对道德伦理的认识与经世务实的主张。
一、陈耆卿的整体生命观
陈耆卿视天、道、气本体性质存在与人的生命存在之间具有高度统一性,他在谈论问题时往往会从天道、气运说起,而由此及人。
(一)形上的生命观视野。在儒家传统思想里,天与天命观紧密相连。天既是衍化万物的根源,也是事物发展轨迹的决定者,“大莫大于天命。天命,天所赋之正理也。天以是理赋人,人以得是理而为人。一息不存,则障其天,阏其性。”[4]31不过,在陈耆卿这里,这种决定不是一种宿命,而是强调了人的主观作为的正当性。在《代吴守上水心先生求先铭书》中,陈耆卿说:“某窃惟天地之大,以其能荣枯万物,而生生无尽也。然枯其荣者易,荣其枯者难。……故能荣物于既枯者,天地之神机也。人者,物之灵也,物枯能荣,而人死则终于死也。人固不及物也?虽然,人固有可以不死之道也。”[4]51当然,陈耆卿所说的“不死之道”必定是“功伐美德”,即造福或德化于一方百姓的积极作为。
与天相比,道是规律性存在。不同于一般道家的认识,陈耆卿受叶适的物性与道相通的观点影响,认为“道”并不是虚无不可捉摸的,而是存于事物之中,所以体认和把握道才有意义,“悟道者以见真,体道者以真力”[4]2。在《重修仙居学碑记》中,陈耆卿论述道:“道无存亡也,而教有废起。起之于未起,与起之于既废,其功同也。……盖居莫隘于宫室,莫广于道;莫养小于口体,莫大于心。道之妙难持,而心之灵易逝,不养则肆力,养则揠,而其要在去私欲。”[4]110-111很明显,陈耆卿的道论与其天论一样,重点都不是在于凸显天道对于人的规定性,而是对于人的自觉修养提供本体支持与目标。这一点在《黄岩县学三贤祠记》中表现得更明显。文中说:“亘古穷今,所以赞天地者,人也;所以为人者,道也。手道而发挥之之谓文,身道而践修之之谓行。故文者道之华采,而其文足以知其道也;行者文之根榦,而因其行足以至其文也。”[4]142
气,作为天道于人的物性表现,也是儒家生命观的核心范畴。陈耆卿将气分为支持精神生命的义理之气和支持肉体生命的血气之气,把人看作是二者的统一整体。而认为二者之中义理之气尤为重要,“气之所在,不三事而贵,不九鼎而富,不松柏而寿,不花卉而荣”[4]32。人要涵育浩然之气,就要以精神主敬存养,“主敬以为根,立义以为的。羹墙焉,参日周流乎是理之中,而罔敢逾越。迨其久也,完粹纯熟,正大高明,如养桐梓,日化月长而植者不知。”[4]32陈耆卿的认识虽来自宋儒主流的周、程,但又与朱子的理在气先的观点不同。他接受叶适的观点,认为气与理是高度统一的,理就寓于气之中。因此,陈耆卿非常强调务实体察,反对空谈性理,“苟不以身体之,以日用推之,而徒耳剽目掠、唇齿商榷,而以明理,理不明而反晦。”[4]15
(二)内源的整体论关切。在将人与天道联系起来的同时,陈耆卿视“仁”为人的精神源头,而且把“仁”作为天地与人本身打通的纽带。他说:“尝论仁之道犹元气,元气之运,生生职职万物同此炉锤也。”[4]69又有:“仁者,天地生物之心也。天地以仁为生物之心,而人亦得之以为心。所谓无常之本,大而无所不包也。”[4]16在此认识的基础上,他的《论孟纪蒙后序》反复论述了仁、义二者统一的道理。
在陈耆卿看来,天、道、气、仁四位一体构成人的生命整体,而且人与周围事物也是同源一气的。因此,在读书过程中,用心精思,人便可以与书融为一体。在《曾子论》中,陈耆卿讲自己的经验道:“予少读《论》《孟》,未知其所以读,逮长知所以读,而未得其趣。忧患后,屏居杜门,乃始深玩而精索之。其初也懵懵然,其后也汩汩然,又其后也洋洋然。盖所谓以身体之,以日用推之之验也。大而天地、山河,细而一饮一食,无不往复省察,动静思维,故其熟也,颇觉身与书非二物。”[4]15
陈耆卿整体生命观的阐发,一方面,为其宣扬道德修养的合理性找出了天理的支持;另一方面,也为其经世务实的政治观的开拓提供了理论依据。
二、陈耆卿的道德修养观
儒家重视社会道德建设,这在陈耆卿亦是如此。陈耆卿为文反对空谈义理,强调文章的社会功用价值。他本人做文章注重讲求文以载道,排斥一味以华词丽句取胜,追求朴实自然的文风,注重发挥文章的教化作用。他在《上楼内翰书》中说:“论文之至,六经为至。经者,道之所寓也。故经以载道,文以饰经。”[4]46
(一)重视道德教化的功能性。陈耆卿主编《嘉定赤城志》的目的并非仅仅为了记录地方历史沿革、社会风貌和存念乡贤,而志在彰显道义。因此,不管是对于选入方志的普通民众,还是为政的官员,他都注重对象是否在道德方面合乎教化要求。《嘉定赤城志》特别重视褒扬坚守名节和操行之士,以影响社会教化。如卷三十四《蒋煜传》:“蒋煜,仙居人,有文学。宣和寇乱,与煜遇,欲妻以女,煜拒之,胁以拜,亦不从。寇曰:‘吾戮汝矣。’煜伸颈就刃,詈声不绝。煜性滑稽,其临事有立如此。”[5]409寥寥数笔,一个高洁之士的形象跃然纸上。如此写法,在《嘉定赤城志》中并不乏见。陈耆卿得叶适真传,用笔精简得当,而小文更显隽永,因此《嘉定赤城志》在文笔上要高出其他方志很多。晚清台州著名文人王棻称赞该书“事立之凡,卷授之引,词旨博赡,笔法精严,繁而不芜,简而不陋,洵杰作已”[6]。
对于道德教化的重视,使得《嘉定赤城志》在部分材料记录时甚至“偏离”了主题。如卷三十三《人物门·仕进》中的《杜垂象传》并不是详细叙说杜垂象的生平事迹,而对其子孙行孝之事大肆渲染,目的当然就在于劝孝。再如卷三十七《风土门·土俗》却压根不是对台州地方风俗的详尽介绍,而是抄录县令的劝诫之文,希望台州百姓以此进德修身,改易社会风气。对此,陈耆卿说:“参故常,列风土,盖古人记岁时之意,今不复赘,而惟以名守令劝戒列焉。盖不惟学士大夫之责,而尤为政者之责也。”[5]534
陈耆卿在《筼窗集自序》中说:“诗咏性情,非有感触不作也。”[4]158他反感迂腐文字,以感情真挚的传达作为为文的自我规范,不强作诗愁,贯彻了儒家修养要求。其《送伯父归余杭序》描绘伯父形象说:“初见时,伯父年未老,齿发方盛,而神完气泽,不以羁旅形于色。前后年向老矣,而齿发不衰;又前后齿发少衰,而独其神气炯炯自若也。”[4]21看似一段平常文字,不仅将伯父的精神状态描写逼真,而且透露了作者对于伯父的真切感情。陈耆卿的祭文则情真意切,血泪出自肺腑,读来让人不禁泪目。《祭先妣文》云:“呜呼!吾母其真死邪?盖棺七日,无容无声,吾母其真死矣!”[4]87文字表露的已不仅是一般世俗伦常对于母亲的孝道情感,而是活脱脱让情感迸发出来的真人真情。再如,《祭妹文》:“兄弟之爱,如四体之于身,尔其死矣,吾何爱其生?……闻尔讣音,哀不胜情,哭不凭棺,不见容声,酹酒以文,尚感精神,死生永诀,长想无因,呜呼哀哉!”[4]88应乡人邀约,陈耆卿写了不少墓志铭。他在写这类文章时,也注意避免虚文赘言,以传神文字刻画人物形象,传达情感。如《黄君墓志铭》云:“予尝行其野,民诵君一舌,洎入谒,见君竟日据案。问:‘有暇乎?’曰:‘无。’‘能强饭乎?’曰:‘不能也。’呜呼!予因疑君甚矣!视其貌,则魁而腴,竟不数月死。家人问所欲言,曰:‘善教吾子。’乃暝。年四十。”[4]80落笔隽永,字字传神,让人读来无不感慨。
(二)强调个体修养的自觉性。陈耆卿重视社会伦理教化,也注重儒者个人修养。在《赠三衢叶生序》,他抨击以术数算命惑人的行为,认为人的生命贵在精神升华,而不是富贵显达。他说:“今夫仁义礼智,得非天所以命人邪?修其身,仁义礼智无歉焉,贫且贱不耻也。不修其身,仁义礼智缺焉,富且贵滥也。人不远耻而师滥,以故闻命之不善则变乎色,其身之不善则安焉。吾固知其惑也。”[4]24
陈耆卿认为颜回之所以能成为“受道之至者”,关键是“虚”,“鉴之明也,惟其不受尘也。惟其不受尘,故能受物之照。不然,则既染于物,若之何受物哉!”[4]1在陈耆卿看来,“虚”是儒者应该有的基本素养,而妨害“虚”的,关键是物欲。他认为天下之人,多以“陋巷”观颜子,却忽视了真正成就颜回的是他的“虚”。而对于曾子,他则认为曾子堪为楷模的在于“真见”与“真力”并行,“忠恕者,曾子之真见也;弘毅者,曾子之真力也。”[4]2在《习斋记》,陈耆卿也指出,人们往往津津乐道于《论语》中曾子对孔子一贯之道的理解,其实是忽略了曾子的学问是从“习”中来的。颜、曾之论,一方面是陈耆卿发表自己对于古人为学修养的独到认识,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其实也是他针对当时儒学多为功名,失却了儒学精神的批评。
陈耆卿自己不阿谀权贵,本身就是一位高洁之士。他的一些诗歌其实可以看作是其精神世界的自画像。《夜坐》:“空庭杳已夜,孤坐悄无言。雨后山疑活,云中月欲吞。清愁难独遣,古意与谁论。听罢琴中操,呼童早闭门。”[4]136看似对闲愁独谴的闲适生活的描摹,诗人却在其中既表达了自身的高洁追求,又传达了对于世事变迁的无可奈何感。再如《种菊》:“手种黄金花,摩挲待其成。朝来风雨过,万汇秋竛竮。起问花知不,独立常亭亭。尝于清霜下,退然得此生。南山与东篱,我亦学渊明。久落尘网中,问花花不应。”[4]98诗人亲手栽培菊花,与菊花相伴,秋天万物萧瑟,惟菊花遗世独立。诗人借问菊花是否孤单,表达了如陶渊明一般的高洁追求。当然,与陶渊明不同,可以说陈耆卿更希望自己既在朝堂之上,又在山林之中。他持身自守,但又不忘济世利民,这在他的经世政治观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三、陈耆卿的经世政治观
陈耆卿是一位醇儒,在社会治理上,倡导务实、民本、经世致用。他主张以民为本,提出为君治国之道在于广纳谏言和善于用人,而为官治政之道在于“俭于己,不俭于民”“急于民,不急于己”[4]30,做到“视民之无桥以渡,甚于己之无宫室以处,若是者,可观政矣”[4]30。在《策问一》,陈耆卿开篇即道:“公议,国之元气也。天下之事,当与天下人共之。”[4]66力主允许士人言政,认为不独士能言,而且工瞽有谏、庶人有谤才是盛世的表现,建议为政者能广泛听取社会底层的声音。这种观点虽仍是从维护君主统治的立场出发,但其中不无深切的民生关怀意识。
(一)民生为本。陈耆卿关心百姓疾苦,作了不少此类题材的诗歌。如《种麦》:“新谷未升陈谷罄,窭人托麦以为命。今年种麦如去年,去年满屋今空田。吁嗟皇天毋乃戾,去年浙右当死岁。湘中死寇淮死兵,留得东州仅旒缀。只今艰食遽如斯,岂是造物有乘除。我无一语活四海,对之泣下徒沾裾。催租官吏如束湿,里正打门急复急。安得君眼如月长,灼破田家蓑与笠。”[4]100这首诗控诉了天灾、战争及苛捐杂税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苦难,斥责催租的官员,同情百姓遭遇,爱国忧民之情呈露无遗。
陈耆卿继承了其师叶适强调事功、义利并重的思想,不空谈义理心性。他对于商业地位的认识迥异于传统儒家观念,提出“四本”之说。他说:“古有四民,曰士、曰农、曰工、曰商。士勤于学业,则可以取爵禄,农勤于田亩,则可以聚稼穑;工勤于技巧,则可以易衣食;商勤于贸易,则可以积财货。此四者皆百姓之本业。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易之者也。若能其一,则仰以事父母,俯以育妻子,而终身之事毕矣。不能此四者,则谓之浮浪游手之民。”[5]543这里,陈耆卿进一步发展叶适的观点,认为士农工商“皆百姓之本业”,明确肯定商业在国家经济生活中的地位,颠覆了以工商为末的传统观点。
陈耆卿经世务实,在青田县主簿任上,针对本县实际情况,屡次上书言政,呼吁整治政事、革除积弊,并提出经世济民之种种建议,现存文集中即有《奏请罪健讼疏》《奏请急水利疏》《奏请正簿书疏》等。他特别重视百姓声音,要求“凡民讼小大,其已经剖断得实,而辄枝蔓诬诉者,各以其罪罪之”[4]39。
陈耆卿关心基本工程设施对于百姓生产、生活的影响,在其文章中有多处关于水利问题的见解。他指出水利乃是民命所系,“忧民者多疚心”[4]37。他呵责地方官员不修水利,指出一旦久晴不雨,百姓就会苦于干旱,而阴雨连绵,百姓又会忧愁水灾,后患无穷。所以在《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六《山水门八·水利·序》中,陈耆卿专门说明此篇用意:“迁书《河渠》,固志《沟洫》,得不以水利吾民之命,不容不备录之欤!每念古郑白之俦,出意疏凿,有以一渠而溉田千顷者,接于近世,非惟不能图新,而并与其旧失之矣。台虽号山郡,所在陂塘良众,顾以豪吞富噬,日湮月磨,每岁邑丞汇申,按败纸占名惟谨,何识兴坏!以故甫晴虞旱,方雨忧潦,盖人力不至而动责之天,宜其少乐岁也!余故搜按旧畎,特揭一门,庶使后之有志者可按图而得之焉。”[5]395也就是,陈耆卿以此卷将台州各处水利设施标汇齐俱,其目的就在于等待有志之人能够按图兴办水利,而惠及地方百姓。
陈耆卿的务实经世思想在其编订的《嘉定赤城志》中有充分的体现。他以儒家思想追求作为根基,在《嘉定赤城志》中宣扬美誉清正贤明且造福地方的官员,反对虚浮风气,关注现实民生,其浓厚的求实务本精神与强烈的资鉴意识为后世编写方志提供了重要借鉴。他经世务实的基本观念,体现在为《嘉定赤城志》写的诸多序言中。在《公廨门四·仓库场务·序》中,他建议当政者能将仓库场务、茶盐酒税之事以均节剂量原则处理,一方面使州用富足,另一方面也不伤民力。在《版籍门一·田、学田·序》,他希望当政者推行经界之法,以均平原则实施田政。《版籍门三·户口·序》则提醒统治者“民为邦本”,其文曰:“古者,献民数于王,王拜受之,重邦本也。譬如草木,风霆雨露之滋长,岂不日蕃月盛也哉。”[5]268
(二)以史为鉴。陈耆卿所编纂的《嘉定赤城志》,重视对历史经验的总结,意在为之后理政惠民提供借鉴。因此,他于历史材料的引入非常谨慎,对不确定之材料必以严肃态度考察,讲究无征不取信。在其为《嘉定赤城志》所做的《自序》中对此有专门解说:“余为谂沿革,诘异同,剂巨纤,权雅俗。凡意所未解者,恃故老;故老所不能言者,恃碑刻;碑刻所不能判者,恃载籍;载籍之内有漫漶不白者,则断之以理而折之于人情。”[5]2陈耆卿编写《嘉定赤城志》严谨求实,不仅注意借助历史材料,而且特别注重“恃故老”,即向乡里老人请教,并以此作为考证资料可靠性的主要方法。陈耆卿重视“口述史”的史学研究方法是其重要贡献,有开创性价值,对当代史学研究亦不无启示。
陈耆卿对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有浓厚兴趣,重视从事件的偶然性中探索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其在《郦食其论》中就有“论天下之事易,识天下之势难”[4]7之论。务实务本的基本理念,使得陈耆卿重视利益对于历史的推动,“君子重信义而轻利害,利害非可轻也”[4]4。他对于历史发展的认识表现出一定的历史唯物主义倾向。
陈耆卿善于对历史人物进行多视角的全面臧否。在《刘歆论》,陈耆卿对于儒家思想经学化而轻实践功用的发展方向有深刻批判。他说:“故尝谓焚六艺者不在秦始皇,而在汉末之数子。秦始皇焚之而不亡,汉末数子用之而亡。”[4]13这种认识在当时无疑是独到的,也是珍贵的。在《樊哙论》,陈耆卿评论道:“汉初勇士无如哙,哙之勇无大于持盾入楚营及排闼入禁中之事,战伐不足道也。然持盾事足以脱帝之难而重帝之信。排闼事虽足以解帝之惑,而亦足以招帝之疑。譬如家有悍仆,以之御侮他人则可,若主有过直入其帷而谏之,纵曰朴忠,其主亦已畏矣。高帝笑而起,其中以为如何哉?此固疾时之谮所由也。然则帝之欲杀哙,其豪壮强直可忌尔。”[4]9-10陈耆卿认为有两件事可以表现樊哙是汉初堪为勇士之人,一是在鸿门宴上持盾闯入,保护刘邦;二是闯宫门直谏刘邦。前者使刘邦摆脱危险而樊哙得到了信任,而后者虽也可解皇帝之惑,但同时使樊哙也招致了怀疑。陈耆卿认为,刘邦笑着从床上走下来正是因为有了畏惧之心,成为其病重时听信谗言杀掉樊哙的根源,因此樊哙被杀是因他太过耿直。这种观点是否得当仍可讨论,但陈耆卿跳出了历来支持直谏的传统认识,用另一视角分析事件,正说明他不泥旧法。
陈耆卿除了专有史论文章外,也写了一些咏史诗,如《读商君传二首》《咏史二首》等。其咏史诗与其史论文章一样,往往观点新颖。《咏史》其一云:“沛公家业本无能,休责渠曹不治生。看取帝王他日事,方知俗眼未分明。”也就是说,在陈耆卿看来,刘邦不过如此,没什么真正才能。这种认识一改迂腐文人对古代帝王将相的崇拜,当属难能可贵。
(三)反对淫祀。陈耆卿务实经世思想还表现在他对于淫祀和泛滥的佛道信仰的排斥上。这一方面是由于他力倡唯实致用之风,另一方面当然也与他作为一位儒家人物自觉维护其道学立场有关。他在《嘉定赤城志》忠实地记述了当时淫祀之俗,但又特别指出,此为讹谬旧习的研习。“夫以劳定国,以死勤事,御大菑捍大患,则祀之,此先王之制也。余观州之神祠错峙纷出,以其牖一时之民,而庙千里之食,岂曰无之。亦有空山断蹊踵讹沿谬,而风靡波荡,遂赘疣其间者。岂其乐鬼重巫,越之遗风固尔耶。”[5]467对于佛道二教的兴盛,他则不无忧虑:“自佛老释出,摩荡掀舞,环一世而趋之,斯道殆薄蚀矣。粗之为祸福,使愚者惧;精之为清净寂灭,使智者惑。盖其窃吾说之似,以为彼术之真,如据影搏物,而熟视之则非也。以故台之为州,广不五百里,而为僧庐道宇者四百有奇。吁,盛哉!今吾孔子、孟子之像设不增,或居仆漫不治,而穹堂伟殿独于彼甘心焉!岂其无祸福以惧人,而无思无为之旨反出清净寂灭之下耶?今备录之,非以滋惑,亦使观者知彼之盛,而防吾之衰,庶少补世教云尔。”[5]370宗教信仰的泛滥、迷信的流行,都是陈耆卿所忧虑的,一方面,在于其迷惑世人心智;另一方面,在于其使人脱离实际而危害社会发展。
结语
因论著多有遗失,现存的陈耆卿著作尚不能构成其儒学思想体系,也不能完整地表达其儒家观念,但仍可看出,他的文字不仅仅是一般的文学作品,是有其深厚的儒学底蕴支撑的。这在陈耆卿而言,是有为文自觉的。陈耆卿在《筼窗集》的《自序》中回顾自己写文章的历程,将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专攻科举时文:“予八九岁学属文,十二入乡校,先生长者以其粗工毕业,亟进之,他未知学也。”[4]158第二个阶段是 35 岁陈耆卿中举后,着力摆脱时文习气,特别是四六文,然而在官场生存的他,不得不做些应制文字,以致心老形衰。“四六之浮,至于‘家皋夔而人稷契’,读之欲呕,予心病焉。会四五郡侯连以笺翰为嘱,辞不或命,涉笔无休时,今数之,不啻千百矣。予三十五岁窃末第,人视之未为甚暮,然老态先白,卧病日十,或谓予技痒,役其形而然。予思之,诚是也。”[4]158第三个阶段,陈耆卿则下决心抛弃辞章玩习,而转向“义理之学”。“今而后,当涵浸乎义理之学,词章之习不惟不敢,亦不暇。始志吾过,以念来者。”[4]158可以看出,虽然有很多不得已之处,但陈耆卿“文以载道”的努力是一贯的。
正是因为陈耆卿能做摆脱庸俗文字的努力,后来乾隆时官修《四库全书》,编纂者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筼窗集》,并在提要中对该书做出了较为公允的评价:“今观其集,虽当南渡后文体衰弱之余,未能尽除积习,然其纵横驰骤,而一归之于法度,实有灏气行乎其间,非啴缓之音所可比,宜其与适代兴矣。”[7]
陈耆卿以“学贵实,心贵虚,不虚则不实”[4]1要求自己,重仁义、讲忠恕、合中庸、倡事功,为文注重言之有物、言之成理,不啻为南宋时期浙东非常有影响力的文人,是一位自觉传播儒家思想意识的时代醇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