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寒山子诗接受史叙略
2021-01-08刘军
刘 军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寒山诗乃学界一大热点,学界对寒山诗的接受研究成果颇丰①如李建军《寒山诗的雅俗跨界与文学史价值》,《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2期;宋肖利《宋元禅宗拟寒山诗浅论》,《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17年第10期;含光《寒山其人其诗》,《文史杂志》2016年第6期;卞东波《寒山诗日本古注本的阐释特色与学术价值》,《南京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等。,然而长期以来忽略了一个重要时期——民国。民国时期,寒山诗传播甚广,民间出现了大量的拟寒山诗。寒山诗在历代虽都有传播,但均未能居于主流,始终处于被雅正文学边缘化之境,而在民国则大不同,在白话文浪潮下,它赢得了主流地位。人们喜读寒山诗,热衷仿寒山诗,出现了很多拟作及和作。寒山诗与白话诗相互影响、促进,对民国白话诗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可以说,时势造“寒山”,寒山诗在民国极为活跃,也极富创造性。此因于一代文学之变迁,亦一代文化之变迁也。本文旨在勾勒民国寒山诗接受史的线条轮廓,并进行分类探究,以就教于方家。
一、寒山诗在民国传播与接受的线条和轮廓
民国接受寒山诗,建立在寒山子及寒山诗历代文学积淀基础及民国当下历史文化之上,既有传统的继承,又有民国时代化的新变。正如项楚先生所言,寒山思想“驳杂不纯”[1]10,它是多种文化符号的代表。首先寒山作为高僧存在,且被认为是文殊菩萨的化身,他能在民间广泛传播正是因于人们的宗教信仰和感情,故赢得普遍崇拜;其次他还是一个隐士高人,不慕世间荣利,潇洒自在,这又跟中国士文化相结合,成为中国旧式读书人膜拜的人格偶像,且中国文人自古好谈禅论道,栖心佛禅,尤当乱世之时;再者是他的道德训导,不断教化众生,敢于说真话,揭露世间人性丑陋乃至社会弊病,入木三分,直截了当,毫不隐讳,因而能赢得民国道德教化士和下层苦难百姓的青睐,尤其是其诗文通俗易懂、平白如话的语言艺术,创造了平易近人的艺术风格,更是赢得广大民众的喜爱,在民国白话文思潮汹涌澎湃的情况下备受推崇;而且他的直爽简约、风趣幽默,很快成为一些人,尤其是民国武将模仿的对象;最后,由于民国出版业的新兴,寒山诗被纳入商业轨道,成为出版商和书商谋利的工具。因而,寒山诗大盛。
早在清末,寒山子已经“预热”,有人以“寒山子”自名,其诗多杜甫式的忧国忧民,如“惊闻蛤蟆度黄河,弹雨硝烟处处过。钟到晓天声有恨,剑寒斗牛血生波。”[2]3384虽乏僧气,但呈现了对寒山子之喜好。厥后在民国,也屡有以寒山自命名的。
报刊的兴起为广泛传播寒山诗创造了空前便利的条件,使寒山诗走进市井大为普及。寒山诗在民国备受出版商青睐,据《申报》载,1917年,民间就有《寒山诗》一书的传卖了,西泠印社有影宋本藏书[3],可见寒山诗在民间已为人们所熟知,逐渐拥有市场,并被纳入商业化轨道。寒山诗通过近代报刊、印刷业和书店等媒介迅速传播。
民国白话文昌兴,“白话文学史就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中国文学史若去掉了白话文学的进化史,就不成中国文学的进化史了。”[4]239寒山诗被一些人当作白话文的经典来膜拜。1922年,胡适先生的《禅宗的白话散文》[5]1-5深入论述了禅宗对白话文的贡献,寒山子作为一个对古代白话诗歌影响巨大的人物倍受关注,1928年,其《寒山拾得考》[6]152-154对寒山所处的时代进行了深入研究,后收入他的《白话文学史》[7]243-250。寒山诗成了学界人士倡导白话文的一面鲜明的旗帜。另外,1915—1922年有一以“寒山”持续自名的人,其作品大多为现代白 话诗 ,如《愁闷》[8]46《在战 线里》[8]65-668《一泪》[8]66《一见》[8]66等,足见寒山对白话文学影响之巨。
在古文化方面,不少人把他当隐居山林的得道高僧加以缅怀,与其异代谈禅,彰显浓郁的怀古和皈依之情。
从民国伊始,在社会各文化群体中,教化的、隐逸的、高雅的、平俗的、古典的、白话的、出世的、愤世的,市井的等等,寒山诗皆被强烈关注,集中体现在三方面:
(1)拟寒山诗。从1916起,就有夏敬观先生拟寒山诗,之后在1931年、1939年、1948年和1949年,陈英三、陈泠汰、尹方、尹元、李圆净和张守约等持续拟寒山诗,间有及拾得诗的。此外,民国还发现了倍具学术价值的晚清梅村的拟寒山诗孤本。此类诗或谈禅理,或言教化,内容不一。
(2)和寒山子诗。1943—1948年,南社诗人、大学问家胡朴安作了“和寒山子诗”凡301首,先后刊登在《觉有情》上,共刊序1篇,诗26次,诗每次均为多首。传承了寒山诗谈禅论道、山居隐逸的古典情怀,颇具复古性。
(3)寒山体诗和冯玉祥体诗。寒山诗称“寒山体”,冯玉祥诗称“冯体”,在民国人眼中冯玉祥诗歌即寒山诗,二者并举合一。人们依此二体创造出新的、活泼的、血肉丰满的白话诗。这些白话诗直截了当地抨击民国官场的腐败现象、奢侈淫逸的社会风气及抒写抗日救国的生活内容和壮烈情怀,实现了从古典半文半白到全新白话诗的根本蜕变,这是寒山诗在民国的“现代化”。
与以上三类诗明显相关的有300多首,加上隐性挖掘的话,可达千首,数量庞大,贯穿整个民国时期,在1940年后达到巅峰。可以说在整个民国时期,寒山诗热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
二、拟寒山诗
拟寒山诗贯穿整个民国。1916—1949年,不断有人拟寒山诗,此类存诗不多,较为零散。1916年,夏敬观先生(时 41岁)[9]196有《拟寒山拾得九首》[10]22。其一言大悲救度的精神,其二是以禅宗般若的思想来解读净土,其三是狂禅的不读经,其四是个性的狂放不羁,其五是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其六是《金刚经》心能转物的禅理,其七是不读经、不写经,其八是明珠喻,其九咏叹禅宗的无分别心。皆以禅理入诗,以诗谈理。如:
其一:我于众生中,见佛被魔喝。又虑入地狱,佛亦难挣脱。奈何度人念,念念如饥渴。一时乞食已,还坐放下钵。
其三:分明不可说,却有一大藏。终身诵一句,全部皆不忘。若要句句解,字字都是妄。初佛读何书,一朝诺自唱。[10]22
大有严羽说的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的特点,理盛而诗弱,沿袭了寒山以诗说理的特点。
到了1931年,拟寒山诗蔚成风气,当时的文学社“正社”秋季征文选艺,拟寒山诗发表在“采风录”一栏上。天津英租界松涛里十三号[11]22的陈英三有《拟寒山诗》:“了知一顷过,端有无涯悲。万木叶归根,秋去菊不随。移花就日影,终有月明时。何当住无住,肃肃松风姿。”[11]1感叹人生无常,禅理融解在意象和韵味中,诗歌高华,语言雅丽,意象精致,有唐诗的风韵。同年,陈泠汰有五首《拟寒山诗》[12]1-2。陈泠汰和夏敬观先生刚好相反,多谈世事。如:
其一:痴人私妻子,天亲有偏爱。痛痒事至微,妻子不我代。浮生逆旅身,如鱼暂同队。海枯石烂时,孑然真我在。
其二:遇吝必思丰,丰矣犹有求。身劳每思逸,逸矣翻多忧。环跽祈天公,天公曰休休。阴晴不自料,孰能为子谋。[12]1
其一言妻与子的空,其二言欲壑难填。此外,其三言人之伪,其四言众生贪,其五言自在之心。都是佛教对人生世相的参悟,发扬的是寒山诗通俗教化的一面。
而在1931年,尹元、尹方的拟寒山诗,沿袭了寒山抒写山居修道的传统,尹元带有狂禅气象,尹方则较多谈禅理。尹元《拟寒山诗三首》[11]21,如:“天下几道场,半沦榛莽间。匿迹无可匿,空羡云鸟闲。舍卫在何许,我佛所往还。今当隐城市,闭门即空山。”尹方有《拟寒山诗》[11]20-21,如:“古月照林端,勿踏行人路。参到无可参,己躬殊不顾。一踏连底空,胸中绝思虑。脱略大丈夫,两手都分付。”
到了1939年,李圆净居士读书鼓山藏经楼,发现古旧孤本《梅村拟寒山诗》,传之于世,了翁介绍:“最近读书鼓山藏经楼,检得古旧孤本《梅村拟寒山诗》,词句绝无雕琢气。深渊气厚,出为白话,故能雅俗共赏。看似通俗,而文人难学,间有高古,而妇孺能读。警世词句,累牍连篇,于文于质,皆针时宜,今此孤本,久矣不可复见。兹在本刊络续露布,想亦读者所乐诵也。”[13]16可见,寒山诗以雅俗共赏、能适时宜等为民国人所爱。同年,了翁又在其《拟寒山诗分类重编序》论道:“寒山子为文殊大士化身,唐贞观中,游戏于天台岩穴间,所作诗偈,纯乎天籁,而针砭流俗,警觉凡愚,实长夜中一杵清钟也。天台刺史吕秋胤,于寺壁崖石间,收拾其诗,得一卷。厥后白隐、大鼎、连山等,皆有衍释,后贤之拟作者,以慈受深禅师诗最为传诵。昔年俟庐居士曾印以赠人,若梅村居士所拟作,取向所未见,今见月子游鼓山,于华藏室获见孤本,亟录之。复为分类重编,嘱不佞略叙其由,将印行焉。窃谓末劫蚩蚩,颠倒瞀乱,正需此类诗歌。”[14]4-5这又从另一角度展示了寒山诗对民国的意义。了翁,即余霖,1932年已60岁[15]44-45,自称长水(嘉兴)余了翁[16]3,1941年卒。他“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赴湖北参佐戎幕,十八年举乡试,三十四年以拣选盐大使分两淮,历充盐运使署监印官、文案委员等职。辛亥革命后回乡,助沈曾植续修《浙江通志》,助金蓉镜修《秀水县志》。初治训诂之学,善古文辞,后习佛典。1929年后任上海佛学书局编辑、《佛学半月刊》主编。自著《歇庵诗存》《梅里备志》。”[17]487是推广寒山的一员力将,活动于江浙沪一带,信仰佛教[18]10。故知寒山诗在江浙多有流播。
1948年,张守约有《拟寒山诗护生百咏:治乱第一》[19]38《因果第二:拟寒山诗》[19]39-40,从神道、报应、戒杀等方面宣佛理,属通俗佛理的阐扬,并无多大特色。而同年易园《诗偈:拟寒山诗》则扬净土抑禅教[20]14,从侧面显示了净土宗的兴盛。
要之,以上六人的拟寒山诗,其态各异,各得寒山诗之一面,而又以深谈禅理为多,寒山子在他们的诗中多以禅宗高人的形象存在,这已超出了下层百姓的通俗,而流于士大夫的艰深,特别是夏敬观先生吸取、展示的是高深禅学的一面,如同佛经偈颂。这些都局量尚小存诗不多,真正大规模的,是胡朴安的和寒山诗。
三、和寒山诗
民国胡朴安在其人生的最后四年,和了大量的寒山诗,在数量上稳居民国第一。
1943年至1947年,胡朴安作了“和寒山子诗”凡301首,分26次刊登在佛教刊物《觉有情》上。
胡朴安(1879—1947年),名韫玉,字仲明,号朴安,安徽泾县人,工古体诗文,擅长书法,南社成员[21]357。他“曾担任该社庶务、干事,为南社重要骨干。1911年在上海与戴天仇(戴季陶)一起主办《民权报》,1912年加入叶楚伧主办的《太平洋报》,任编辑。1916年又任叶楚伧创办的《民国日报》主笔,后为该报负责人。1920年,在上海与汪子实发起‘鸥社’,出有《鸥社集》。1923年与柳亚子一起发起成立新南社,任该社编辑主任兼会计,并主编《新南社社刊》。1932—1937年任上海《民报》编辑。撰写《病废闭门记》。编有《国学汇编》《朴学斋丛书》《文艺小丛书》《清文观止》《天南鸿雪》《古今笔记精华录》《南社丛刻》等”[22]839。胡朴安为民国高级知识分子代表,可作民国旧式读书人接受寒山诗的典范。1919年至1943年,胡朴安就在《南社》《国学周刊》《国学汇编》《国学周刊》《逸经》《国学论衡》《永安月刊》和《觉有情》等刊物上发表古体诗词,据不完全统计,诗180首,词6首。而其1943年至1948年和寒山子诗就有301首,足见他对寒山子的钟爱。他是在大量的诗歌创作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基础上,于生命的最后四年倾心寒山诗的。其《和寒山子诗序》云:
和阮嗣宗咏怀诗既卒业,胸怀郁塞,无以自谴,欲抽毫命笔,自铸新词,吐之不可,抑之不能。因取寒山子诗集读之,以其多世外之音也。四库书目云寒山子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大抵皆佛语、菩提语也。余自病废以来,学佛以宁心。则寒山子之诗,固极宜于余也。凡平日所读儒家、道家之语,与现在一知半解之佛语,以及耳目见闻之经历语,皆一一容纳诗中,计三百零七首,聊以舒感喟之气耳。寒山子事迹,高僧传云贞观中居天台寒岩。《太平广记》引《神仙传拾遗》云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而《高僧传》与《吕秋胤寒山子诗序》皆云寒山子世谓疯狂之士,吕秋胤送衣裳药物与寒山子,而寒山子缩入岩穴缝中,泯然缝合,杳无踪迹。则寒山子其人,固在若有若无间也。呜呼!宇宙内种种,皆一疯狂耳,以无明风吹水作浪,为名利狂,诡诈谀谄以求利禄,一风狂也;规行矩步,以为名高,亦一风狂也;鲜衣美食,以适身口,一风狂也;缊袍粗食,刻苦自励,亦一风狂也。不仅当时之人,以寒山子为风狂。即今日和寒山子之诗,亦自笑其为亦风狂也。呜呼!无明风不息,名利狂卒不能止。无始以来,皆在病中,不可救药,此寒山子所以因吕秋胤送药,缩入岩穴缝中而不反也。然不仅余和作可以已,即寒山子之原作亦可以已也。[23]13
在他看来,寒山子是一超脱尘俗的高人隐士,与愤世的阮籍相对。其入世和出世并不圆融,是中国士大夫典型的出世意识的流露,亦其晚年厌世思想的表露。
所谓和诗,强调通过诗意的纽带来维系它与唱诗之间的关系,即根据诗作的内容,包括对原诗吟咏的对象、抒发的情感等,相应地进行续写[24]3。胡朴安逐一和寒山诗,字数、句数,甚至连用韵都未变,如:
其一:凡读我诗者,心中须护净。悭贪继日廉,谄曲登时正。驱遣除恶业,归依受真性。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寒山)
无始亿万年,吾心本清净。淡然若太虚,无邪亦无正。寂寂常不动,此之谓本性。嘘嗟众生心,常为物所令。(胡朴安)
其二: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住兹凡防年,屡见春冬易。寄语钟鼎家,虚名定何益。(寒山)
一落尘网中,事事着行迹。我孰未能化,坚强如铁石。荣枯几叠更,寒暑屡变易。颠倒六四年,虚名更何益。(胡朴安)
其三:可笑寒山道,而无车马踪。联谿难记曲,叠嶂不知重。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寒山)
至人随物化,来去两无踪。终年居深谷,白云一重重。微风吹云散,朗日着青松。抱一坐静室,万物自来从。(胡朴安)
外在语言和内在意蕴都是古典的,韵味悠远,是唐诗的复古。
胡朴安和寒山诗的因缘是建立在其人生处境和学佛经历上的。他于民国二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得脑溢血,遂成偏废,闭门读书,于四年五个月中,读了大量佛典[25]3。他每天静坐,“每日四时起,静坐两小时,呼吸半小时,上午读佛书五小时,下午读儒书四小时,又为学术讲书一小时,夜静坐半小时。”[25]4他自谓:“今虽未能彻底大悟,而即空、即假、即中,气象迥不侔矣。”[25]4他“在民国三十年,而二十八、二十九两年,已有学佛之动机,二十七年虽不辟佛,而佛之一字,完全不在我的脑海中”[25]10。但是 1938 年他的弟弟寄尘去世,加上自身病重,故开始学佛,很快就大有所得。他的和寒山诗融入了自我人生体验和悟道所得,视寒山为经典,步步紧随,复古多、创新少,正如他所说的:“病有形之身体,虽不可与世人往来,而精神之所至,或佛,或菩萨,或圣贤,或学者,或文士,或诗人,或词客,皆与我周旋而未已。”[25]7反映了民国人深重的怀古心态和感情,是复古式的继承。而另一彰显民国当下活泼泼的时代精神,很富创新意义的,是“冯玉祥体”。
四、仿寒山及冯玉祥体
寒山诗对民国影响最显著的是“冯玉祥体”诗和“仿寒山及仿冯玉祥体”,这类诗是寒山诗在民国接受的最突出、最创新者,亦可说成就最大者,是寒山诗在民国当下化的集大成者。
“玉祥体”即冯玉祥诗,其诗又被当时人称“冯玉祥将军体”;寒山诗叫“寒山体”,两者关系密切,被合一并称和模仿,如1946年,有人作了《戏仿寒山拾得及冯玉祥将军体》[26]12,把他的诗和寒山诗并举为一,民国人把二者看作一回事,认为冯玉祥诗深受寒山体诗歌影响,本质即民国时代的寒山诗。
早在宋代就有称“寒山体”的了,如宋徽宗时的曹勋《效寒山体》[27]47,但在古代如此称呼者稀,而到了民国此称谓已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如1937年《偶仿寒山体》:“人情有测否,朝友夕为仇。指马或非马,呼牛未必牛。鸡啄鸡食袋,狗啃狗骨头。谁辨黄河水,清流合浊流。”[28]246-251。1940 年至 1943年,民间有更多人称呼并效仿寒山体,如1940年,安归(即李觐丹居士)《效寒山体》二首[29]11,1942年,他又有《再效寒山体》七首[30]12-13,但都是谈佛教通俗报应和义理的。1942年《弘化效寒山体(二首)》[31]13,1943年潜斋《寒山体(四首)》[32]12亦是如此。以上均为继承传统的一面,创造性有限。
到了1946年,“寒山体”和“冯玉祥体”并称合一,人们把冯玉祥体和寒山体视为一物。冯玉祥诗深受寒山诗影响,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冯体如寒山体一样,区别于精英古典文化,乃平民所作的通俗易懂、嬉笑怒骂、真挚朴实、浅显易懂、描摹当下生活感情的白话诗。
冯玉祥写诗是“白丁”起家,他“幼时家清寒不堪,十七岁即当兵,尚目不识丁。后屡受恶劣环境之刺激,有暇即发愤求知。现不仅能文,且有时大作其诗。最近作就冯氏诗钞一卷,闻已由其秘书孟宪章选辑付印,现已装订成册,由平师大房代售,每本只收印刷成本费一角五分”[33]71-72。又,“大约两年以前罢,在报上看到冯玉祥先生的一首白话诗,他是为一个画家所作的黄包车夫图而题的。诗云:‘一人坐车一人拉,同是人类有牛马。重重压迫真痛苦,唯盼仁者来救他。’近来看到赵望云先生的农村写生集,凡图一百三十幅,每幅都有冯玉祥先生的白话诗。胡适之先生仅作白话诗四五十首,就成为一个白话诗人,那么,我们要称冯玉祥先生为一个白话诗人,想来没有什么不可的。”[34]27他的白话诗“崇尚白居易诗,其诗语多浅显,无拗折生涩,以真挚朴实,明快通利而为一体,自称丘八体,丘八为对士兵的鄙称”[35]261。周恩来总理评为:“丘八诗体为先生所倡,兴会所至,嬉笑怒骂,都成文章。”[35]261
其次,和寒山诗一样,作诗的方法完全区别于古典的方式,不讲求声韵、字句、对仗,不论语言雅俗、格律格式。
对于他作诗的方法,自言:“这‘丘八’诗既无秘诀可以告人,又无家法可以传授,我只是因为看见旧诗中有许多诗、字句,既让人看不懂,内容又多风花雪月;新诗呢,也是如此,有些也是如此,这实在是不知跟什么人找别扭,于是我就弄出一群‘丘八’诗来,把每日的见闻记录起来,既不讲求声韵,也不推敲字句,不讲对仗,又不论雅俗。事情怎样发展,我就怎么写。话怎么说,我就怎么记。”[36]10-12
再次,和寒山诗一样内容广泛,真情实感,单刀直入,直截了当而不乏佛家的悲悯救世,胸怀天下。吴组缃先生精辟论述:“他看书,研究问题,种果木,练身体,接见客人,访问贫病,参观工厂,或机关学校。他写诗,不过是这些公余活动里面的一项。知道了这个,才能明白他的诗。他并不是叼着烟斗,闭眼斜卧在沙发上,去幻想玫瑰色的风,或香蕉味的雨,绝不是。反之,他的诗只是身心劳动的结果。看见一些什么,他有了感触;做过一些什么,他觉到快乐或忧愁;于是他写诗。长短没有一定,行列没有一定。这不拘形式,正是就景生情,因事托感的必然结果。他没工夫去管诗的形式,最要紧的是要说出他要说的话来。因此,文如其人,他的诗总是非常直爽,正所谓快人快语。他的诗的风格一是清楚,二是浅俗。”[37]1-2此外,吴组缃还论道,他“直截了当,言所欲言”,“对革命不尚空谈,福利给予大众”[37]3。这可以看到禅宗的单刀直入、直截了当以及佛家的救世济人、福利众生的思想。
最后,正如寒山诗的幽默滑稽,方便说法一样,冯玉祥的诗歌,在幽默中寓教化。如写乡间女学生的诗:
乡间女学生,节俭苦用功,高等已毕业,升学须进城。同学穿着都时新,烫头发,瘦旗袍,鞋子必须穿高跟。
环境能移人,也得学摩登。写信给父亲,学校书费重,快寄十元用!老父读来信,自思无以应,年头那么糟,粮食卖不掉,欠了许多债,租税还没缴。老人只一女,不忍拂她意,卖却耕田牛,凑足十元数。
女儿接到钱,鞋铺买高跟,往返选合适,娉婷随众行。一步没留神,高跟落掉砖缝中,左高右低难走路,一个高跟也去平。
再行走,脚掌疼,回到家,问父翁:“田地何不用牛耕!”父泣说:“牛无用,老身体尚健,足以代牛耕!”[38]59-60
这是寒山教化诗的民国现代版,通俗易懂,浅显直白而又机警有趣。又如:“终日推小车,大汗如雨落。勤苦不住手,牛马过生活。政府的委员,一月洋八百。革命为谁革,为了委员阔。”[34]27(《巨鹿县境的围城村东口》)他的诗歌是植根于抗战的:“这整遍过程,中国人民遭受空前的残酷的剥削和压迫,蒙受了深重的苦难。作者以通俗浅显的诗歌,表达了他在整个过程中的若干感受。”[39]1亲证亲见,真实有得,深入生活体验,不从经书文字中得来,真有禅宗教外别传、严羽呵斥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的风格,很像杨万里由江西诗论脱出后得出的感悟,通俗浅显,恰是禅宗本色。
以上,足显寒山诗对冯玉祥的影响。基于此,民国人认为冯玉祥诗从寒山诗脱胎换骨而来,把二者合一,创造出“仿寒山及冯玉祥体”,用到当下的现实生活,其诗曰:
我不会做诗,也不会做对。更不敢说话,说话怕有罪。终日一卧榻,长伸两条腿。司派闹哄哄,狐兔假虎威。物价高上天,稀饭难到嘴。可怜小百姓,两眼含清泪。主席居九重,庭院深无际。贵戚与达观,占尽天下利。党将与党棍,五子纷拿戏。阔的是他们,苦的是我辈。他不管我事,我却受他累。此理不得懂,哪有这个理?身上没半文,难觅酒家醉。只有倒床上,昏昏沉沉睡。[26]12
这里,诗中的内容、人物、语言、心态都是当下的,特别有趣的是用来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现实的腐败黑暗,不回避矛盾,真有禅宗一喝喝出真面目,直取心髓的特色,由古代隐士或道德之士变为贫民、市民,古代的道德训诫变成对生活苦难、社会不平的激鸣,这完全不是禅宗的“虚静”或“空静”,而是韩愈的“不平则鸣”了,诗歌以新颖的内容和感情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又如同年的《戏仿寒山拾得及冯将军体之二》:
我虽是少年,形容老而丑。行动既规矩,思想复陈旧。常吃三碗饭,惯饮一杯酒。不问天下事,闭门家中坐。世务虽纷纭,担当有元首。神文圣武辈,安邦定国手。结交皆英豪,革命不离口。我是老实人,吓得没处躲。贵客勃然怒,司派把人做。英豪皆吃亏,毕竟我不错。我劝诸英豪,学我家中坐。你是多么小,他是多么大!做奴又何妨?做婢也得过。英豪不听劝,我也没奈何。闷杀人也,哥!闷杀人也,哥![40]11
写出了平民真切的生活感受,形象逼真,感情激越,富于生命力。又如《仿寒山拾得及冯玉祥体之四》:“世有一个人,十分没出息。他有一个妻,还有一个妾。原籍是山东,地邻邹氏邑。妻妾稍有过,一把揪头发。只顾打耳光,淫威不可测。我是你的天,圣人这般说。此人一出门,折腰事权贵。寡廉鲜耻事,件件做得出。富家借银钱,豪门骗酒食。态度真温柔,颜色真和悦。严威与雄姿,归家对妻妾。妻妾相向泣,泪尽继以血。嫁了这样人,你我如何活?”[41]15用寒山诗写妇女们不幸的情感生活,极富创造性。
“寒山体”“冯玉祥体”及“仿寒山及冯玉祥体”关系密切,有很大的共通性。后两者把寒山诗的精神转化为当下血肉丰满的新精神,实现寒山诗在民国的本土化和现代化,本质上是禅的精神在民国的蜕变,要义有:
第一,求真实。在诗中说真话、表真情、反映真问题、展现真个性,这汲取了禅宗求真破假的精神。这种精神,根本上和烧木佛的丹霞天然禅师、笑寒岩的寒山子同出一辙。时代文化环境的多元性日趋明显,反对封建文化,提倡新文化的潮流,吸取寒山诗那种独立不羁、畅情表达,强调自我真面目、真性情、真精神。第二,反权威。禅宗向来自称教外别传,敢于对权威开刀,不独蔑视儒道,而且连佛教的读经、偶像崇拜也一并排摒。禅宗重自心,即心即佛,心外无佛。这种精神在民国拟寒山诗中表现为对现实政治权威的蔑视,对腐败奢侈、骄奢淫逸、鱼肉百姓的腐朽官员的真面目的大胆披露,这也体现了反对专制主义、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等。第三,重个性。禅宗肯定现实的态度,肯定本真的自我,肯定自我的喜怒哀乐,甚至真实的七情六欲。这在民国,表现为对平民真实感情的肯定,凡是在现实中引起的种种感情,都在诗中尽情舒展。同时,也带有追求自由的特点。第四,强入世。禅宗本来就有很强的入世精神,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而历代禅宗又以其与现实的水乳交融,在佛教各大宗派中展现出其最强烈的入世色彩,对现实的肯定,使得它具有积极干预现实的倾向。民国拟寒山诗歌里,反压迫、反黑暗、倡解放等,都是汲取了寒山子积极入世的禅宗精神。第五,倡平等。禅宗强调众生平等,众生皆有佛性。寒山子诗里,倡导众生平等的思想,转化为当下的民主、平等的新观念,并立即彰显强大的生命力。这根本上是禅宗精神在民国以全新的面目和现实结合,并在现实中获得巨大生命力的体现。
五、结语
民国对寒山诗歌的接受形态是多元的,有道德教化、有宗教信仰、有山林隐居、有平民世俗等。它一方面沿袭着中国古代寒山诗的传播路径,另一方面在民国实现了根本蜕变,实现了语言、内容、情感等的当下化,富有创造性,是中国寒山诗接受史上的一次不可忽视的根本性转变。寒山诗在民国新旧文学史上都有着重大意义,特别是白话文方面,为民国提倡白话文的潮流所需,对白话文学具推动普及之功。寒山诗在中国古代一直受到雅正文学的排斥,而在民国,完全改变了被压抑、被边缘化的境遇,赢得了主流的地位。时代造就了寒山,寒山也“成就”了时代。由此来看,民国时代即为寒山诗接受史上极富创新意义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