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岁寒三友》看汪曾祺的民间写作立场
2021-01-08张梦琪
■张梦琪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汪曾祺作为“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其大量作品深受广大读者喜爱。对于他的小说,曾有学者评论“为新时期小说提供了一个独具审美品格的文本”。[1]正如其言,20世纪80年代初的汪曾祺脱离主流意识形态,致力于在小说中描写牧歌式的美好生活图景,并在其中体现他韧性的人生态度,表现他聚焦美好人性的价值追求,彰显他写作的民间立场,逐渐以其独特的艺术个性获得了广泛的影响,这也正是汪曾祺小说深得人心的根源所在。《岁寒三友》作为汪曾祺紧随“文学范本”《受戒》创作的小说,亦表现出鲜明的文学性和汪曾祺的民间写作立场。
一、立场:讲述普通人的故事
(一)通观汪曾祺小说的民间表达
民间“是指一种非权力形态也非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形态的文化视界和空间,渗透在作家的写作立场、价值取向、审美风格等方面。”[2]在汪曾祺的小说中,没有宏大的英雄形象,有的是生活中极平凡的普通人,没有惨烈壮观的战争场面,有的是烟火气下率性通脱的生活状态。他把自己隐藏在民间,用自己的眼睛搜寻并透视出普通民众生命以及人性的美,用自己的文字表达从前未能表述的对时代的独特认识。在他的笔下,不论是《异秉》中的商铺老板还是《鉴赏家》中的摆摊小贩,是《收字纸的老人》中的白须长者还是《复仇》中的天真孩童,是《受戒》中的和尚还是《仁慧》中的尼姑,都在汪曾祺的观照视野内,也都获得了真切的关怀。汪曾祺带着一己之体验投笔于民间百姓琐碎的生活场景,字字含情,句句真切,使小说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他忠实于生活的本相,展现着散落在日常生活各处的诗意与优美,对于汪曾祺来说,写小说不是为迎合现实政治的需要或追求什么功利名望,而是个人切身体验和对生命以及美好人性感悟的自我表达。
正如我们看到的汪曾祺的小说,其每一篇的内容均不相同,篇幅长短不一,并且其中几乎没有一篇是单纯记事的,往往记叙、描写、抒情各种手法交替运用,一切都恰到好处。小说的语言自然流动、平实朴素,用贴切生活感觉的细腻笔法,使小说中颜色、声音的描写,形象的刻画,气氛的渲染与所表现的人物达到浑然一体,水乳交融,使叙述语言与对话语言在无形中达到平衡与统一。其表现出的语言特色不仅成为汪曾祺小说的一大亮点,更表现着汪曾祺对生活的基本态度。自由表达,率性自然,这不仅是汪曾祺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也是其民间写作立场的体现。
(二)细看《岁寒三友》背后的民间因素
《岁寒三友》写于1980年,同年,汪曾祺还著有《黄油烙饼》《受戒》《寂寞和温暖》《天鹅之死》等名篇,相比于处于当时时代主流地位的批判“文革”、揭露社会弊病的伤痕小说,突出政治背景、揭示社会和历史悲剧的反思小说,以及反映改革开放后中国各阶层精神风貌变化的改革小说,汪曾祺的小说可谓一股清流进入人们的视野,而这股清新俊朗之流足以沁润人们干涸的内心,一时间在文学界引起极大反响,有学者评论“真正使新时期小说步入新的历史门槛的,应该是手里擎着《受戒》的汪曾祺。”[3]可见,汪曾祺的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然而,力求表现民间之美的汪曾祺的一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曾在自己三十多岁时被打成“右派”流放至社会底层,也曾在“文革”时期被关“牛棚”,这些不平凡的经历使他深入接触了民间社会,也体会到普通百姓间真诚质朴的情感,加深了对民间生活的认同。而其在困境中坚守自己的民间话语立场,更表现出一种极为可贵的人文精神。
《岁寒三友》讲述了两位普通小镇老板和一位画师,即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在江苏高邮这个苏北水乡发生的故事。高邮作为汪曾祺的故乡,对其小说创作产生着深远影响。他曾多次在文章中写道“我的小说背景是:我的家乡高邮、昆明、上海、北京、张家口。因为我在这几个地方住过。”故乡高邮给了童年的他太多的温情与关爱,留下了众多美好的回忆。作为在高邮生活了十几年的普通百姓中的一员,汪曾祺熟谙故乡人率真、自由的脾气秉性和性格特点,故乡也似乎已经成为他的精神安放地。汪曾祺曾在《<桥边小说三篇>后记》谈到“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情感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4]一方面,汪曾祺确把故乡的各种印象保存在记忆里,使小说展现出独特魅力;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故乡对于汪曾祺的重要性,这是一种融入血液的情感。汪曾祺所有记忆的根源都来自故乡,正是因为他在高邮有足够久且幸福的生活经历,与高邮无数人、事、物有剪不断的密切联系,才塑成了他宽厚通脱的处世态度,进而促成了他写作的民间立场。在汪曾祺民间视角的引领下,读者面前呈现出一幅幅普通人的真实生活图,而这不仅是生活的真实,更是心灵以及人性的真实。
二、内容:百态民间生活的透视
汪曾祺被称为“京派的最后一个作家”,在小说创作上深受其老师沈从文的影响,沈从文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保留着原始形态的“湘西世界”,对湘西的风俗民情有着细致刻画,汪曾祺在《岁寒三友》中也同样抛却意识形态的束缚,充分展现自己所熟悉的民间生活和风俗人情。
(一)顺乎本性的生活方式
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大部分描写的是普通百姓平淡如水的生活,他们往往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无所谓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忙于细碎的琐事,自由随性却也带着些烟火气息。“早!”“早!”“吃过了?”“偏过了,偏过了!”这看似毫无营养的对话,却是小镇上人与人之间最日常最熟悉的打招呼方式,寥寥数语便把我们拉进了小镇的生活,拉到了王瘦吾等三人身边。
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是好朋友,他们“既不是缙绅先生,也不是引车卖浆者流”,只是三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本分忠厚的普通人。王瘦吾幼时跟私塾先生学过作诗,年轻时风雅过几天,而父亲的去世让他不得不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他毫无怨言地不再做一句诗,当起了绒线店的老板。卖零货的绒线店难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王瘦吾听着雨天里街石上儿子钉鞋愤怒的声音,看着妻子因为连夜给女儿赶做白球鞋而疲乏凄然的笑容,他心酸得难受。怀着一份对家庭的责任感,对妻儿的爱护之情,王瘦吾想过许多与众不同的办法发财,四乡八镇地做过各种各样的生意,最后勤劳善思的他先后开办了绳厂和草帽厂,家里的日子也逐渐好起来。本性仁爱善良的王瘦吾四处奔波,为的是扛起家庭的重担,让一家老小过上幸福的生活。陶虎臣是小镇炮仗店的老板,而他的炮仗店似乎不为挣钱,而是给镇上的孩子们带来乐趣。他每次到阴城试炮仗,都会特意为胆大的孩子们预备些“捻子加长版”的炮仗。他的炮仗店门口常围着一群孩子看师傅做炮仗,陶虎臣不但不烦气,反而很有兴趣地跟孩子们聊天。他和气,敦厚,与世无争,在生活上容易满足,哪怕有一只被烟火崩坏了的眼睛,也挡不住他宽厚而慈祥的笑容。与陶虎臣住在一条巷子里的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靠卖画吃饭,却不在门口设摊或批发,他家传会写真,却不愿被请去看着刚断气的死人画“喜神”。他喜欢画青山绿水和工笔人物,然而一年收不了几件,全家经常半饥半饱,即便是这样,他也活得有滋有味:冬天养几头单瓣的水仙,春天放风筝,夏天用莲子种出荷花,秋天养蟋蟀。他还有三块爱若性命的黄石章,“吃不饱的时候,只要把这三块图章拿出来看看,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5]151靳彝甫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生活物质上的贫乏并没有妨碍他精神上的追求,人们在他身上似乎找不到一点生意人的影子,倒是像个自由自在的隐士,生活中充满清新脱俗的情趣。
小镇承载着各色人等的平凡俗事以及喜怒哀乐,日子时好时坏,而人们的一切生活方式都顺应着人的本性。可以说,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是生活于市井街巷的芸芸众生的代表,是各式各样的小人物的代表,他们平凡普通又性格各异,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他们不关心政治,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被动地接受社会变迁带来的影响。三人平淡自足的生活是整个小镇人们生存方式的缩影,这是一种真实自在的生活,是一种率性自然、像水一般向前流动着的生活。在汪曾祺的笔下,生活处处充满着超功利的美,让人体味到生活的情趣,而这种“谈生活”的写作姿态,也正是汪曾祺民间写作立场的体现。
(二)别样的地域民俗风情
汪曾祺的小说有“风俗画”之称,形象地表现了其小说的特点。诚然,汪曾祺的小说中有大量作者着重表现的民俗风情,对此,汪曾祺曾谈到“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都反映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欣悦。”[6]汪曾祺笔下的风俗人情表现着人们对生活的热爱,与人们的生活达到和谐与统一。
《岁寒三友》中民俗的描写涉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绒线店的各类洋货,傍晚码头上的各行各业,端午节在酒馆挂出的各样钟馗,斗蟋蟀的集会,不经意间小镇的百态生活便跃然纸上。最值得一提的是陶虎臣做焰火的绝技。放过之后“像一地桃花瓣子”,这是别家不做的“遍地梅花”;埋在磁盆里弯曲横斜的枯树,串结了各色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喷花,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许多经久不息的蓝色梅花,这是非陶虎臣不可做的“酒梅”。这样细致生动的描写不经意间将人们带入那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镇。安然度过伏汛的人们决定举办一场焰火盛宴,八月十六日,上万人聚集在阴城看陶虎臣放焰火,其中不乏有卖小吃的,牛肉高粱酒、卤豆腐干、五香花生米、芝麻灌香糖、紫皮鲜菱角、新剥鸡头米……这些满含民俗意味的小吃使小说充满了民间生活气息。“炮打泗州城”“芦蜂追瘌子”以及最后收尾的“天下太平”,一连串焰火场景的别致刻画将小镇独特的地域风俗表现得淋漓尽致,描绘出一幅幅具有独特生存样式的民俗画。
汪曾祺描写民间风俗的同时也意在写人,他把人放在风俗中来写。作为小镇生意最好的炮仗店老板,面对小镇“二十八套焰火预定”这个发迹的大好机会,陶虎臣并未选择独吞,而是将其中的一半匀给别的同行。善良、容易满足是陶虎臣的性格特征。蜂拥而至的人们把叫喊、欢笑与掌声献给精彩绝伦的焰火,同样献给辛苦做焰火的陶虎臣,看焰火时热闹欢快的氛围也衬托着陶虎臣愉悦的心情,沉浸焰火并开怀大笑的人们使他感到欣慰。汪曾祺在创作时,选择让陶虎臣消隐在欢乐的人群之中,一方面凸显了陶虎臣典型的性格特点,另一方面也增强了民俗风情的感染力与表现力。
三、表达:民间精神的追求
(一)对美好人性的礼赞
汪曾祺自称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在创作时强调“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7]301,诚然,在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密切结合的时期,他仍醉心于描写古镇小巷的风土人情,发掘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闪光点,展现民间健康淳朴的人情与人性。《岁寒三友》中虽有蛮横无理的黑心商人王伯韬,用压低价格的方式逼垮了老实人王瘦吾的草帽厂,也有缺德做媒的宋保长,让陶虎臣二十块钱把女儿嫁给了暴力驻军连长。但在散发着古朴气息的小镇上,汪曾祺表现更多的是敦厚质朴的普通人,汇出了他们至美的人性。
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三人生活上虽时紧时宽,却都有着不错的名声,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不尖酸刻薄,不袖手旁观,因而一街的熟人见了他们都会客气地打招呼。三人平时在生意上没有太多来往,但在关键时刻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王瘦吾的草帽厂开张,靳彝甫送来了画着王瘦吾的“得利图”,陶虎臣特意送来一挂成本很贵的一千头的遍地桃花满堂红,砰砰磅磅响了好半天;靳彝甫去兴化参加斗蟋蟀的集会,本身生活并不富裕的王瘦吾和陶虎臣给他凑了一笔路费和赌本,斗蟋蟀挣了四十大洋,靳彝甫便邀二位好友一同喝酒;靳彝甫办画展登了报,在家乡的王瘦吾和陶虎臣看到报,都很替“出了名”的靳彝甫高兴。社会环境瞬息万变,王瘦吾和陶虎臣家徒四壁濒临绝境时,千里迢迢回来的靳彝甫二话不说先把身上仅有的钱给二位好友救急,隔天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视若生命的黄石章变卖,各给了王瘦吾、陶虎臣二人一封洋钱。门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而酒馆内却洋溢着满满暖意,浓厚珍贵的友情背后,是三人善良质朴人性的彰显,在王、陶、靳三人身上,流淌着人性的本真之美,弥漫着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与温情。
不单是三人真挚友情的刻画,《岁寒三友》在各处都彰显着人性之美。在阴城破财神庙喝酒吃肉生存的侉子,将走投无路被逼上吊的陶虎臣救下;身经百战的蟋蟀寿终,靳彝甫特地为它打了个银棺材送到阴城埋了;没能买成靳彝甫的田黄,专门为此而来且名闻全国的季陶民非但没有不高兴,还热心地指点靳彝甫的画,为他出谋划策。他们虽身世经历不同,性格特征迥异,却都善良正直,热情诚挚,内心留有一份对生命的敬重与珍惜,展现出活泼健康的人性美。汪曾祺在《岁寒三友》中,用自己宽厚博爱的心,去寻觅生活中的无穷乐趣,展现隐藏在民间的质朴纯净、善良至美的人之本性与情操,在他的笔下,寻常人生也到处都有令人感动的美。
(二)对民间传统文化的认同
汪曾祺在其所刻画的民间社会中,凸显着普通百姓的质朴与善良,传达着对以“仁”“义”为代表的民间传统文化的认同。以“仁”为核心的儒家思想对汪曾祺产生了重要影响,汪曾祺曾谈到“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思想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8]可见,汪曾祺所倡导的儒家思想是人的仁爱之心、重义轻利的处世之道,这正与民间看重的做人诚实厚道的内心良知,敬重的朋友之间讲的诚信,关键时刻能拔刀相助的气节与操守不谋而合,而汪曾祺也在其小说中表达着对这份民间文化的肯定。在传统文化中,人们将松、竹、梅视为“岁寒三友”,因为它们代表着君子风范,代表着高贵迎风、挺霜而立、不惧风雪与严寒的高贵气质。在《岁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与靳彝甫三人情同手足互相帮助,平日热心公益以帮助受灾的人,在王、陶二人落难之时,靳彝甫毅然卖掉视若生命的黄石章分给兄弟二人,情深义重。一方面,三人身上性命可以丢,但友情不能抛的精神,完美地诠释了古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另一方面,在王瘦吾与陶虎臣面对生之关口时,靳彝甫的帮助使二人的生命在寒天冻地中得以延续,同样表现着民间百姓不怕挫折与重压、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而买走靳彝甫黄石章的“有钱的名士”季陶民同样是“义”的化身,他发自内心地给素未谋面的靳彝甫指点画作,真诚地建议他到上海开一个展览会,并许诺帮他借地方、结识名流做宣传,他将靳彝甫视作“挚友”。靳彝甫虽佩服季陶民的学识,却不敢轻信他的话,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三天之后,季陶民真的派人送来了七八封朱丝栏玉版宣的八行书。一面之交,却能信守承诺,重情重义,实是感人肺腑。
除了对民间“仁”“义”文化的认同,汪曾祺在《岁寒三友》中还表现出对人们安之若命、自强不息精神的肯定。桥坍了就修一修,发现“路倒”就掩埋起来,闹时疫时便在码头路口设上内装药茶的瓷缸,施舍给行人。命运的安排时常是不可阻挡与改变的,但是知道事情无能为力而甘心承受,这其中蕴含的是人们内化于心而外化于形的顽强力量和坚韧气质,也是人们精神上的自由与超越。陶虎臣在生活上面临绝境,内心极度痛苦地做出了用二十块钱将女儿卖给驻军连长的决定,他心疼地跳着脚大叫,眼泪哗哗地往下淌。而女儿反倒不哭,认清现实后平静地劝爹“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又趴在弟弟耳边告诉他“饿的时候,忍着,别哭。”女儿几句话便将自己豁达与顽强的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生存尽管艰难,但沉沦与毁灭不是众生的选择。小镇的人们对命运的安排有清醒的认识后,仍能以平静的心态勇敢地接纳和承担,在苦难生活的体验中品味生命的乐趣。汪曾祺关心在命运中辗转挣扎的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与这些小人物共同生活与思想,在铺陈生活的艰难的同时更礼赞生命之坚韧,表现出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对民间生存文化的认同与肯定。
(三)对人文理想的寄托
在文学与政治紧密结合的年代,从社会现实的角度来看,民间百姓的生活是充斥着辛酸与苦痛的,常有触目惊心的苦难发生。而汪曾祺作品中的民间社会,却多是纯美自然的,他的笔下少有尖酸刻薄,更多的是平和与幽远。但汪曾祺并不是对社会的矛盾与人性的丑恶视而不见,战争、"文革"对人的摧残,汪曾祺有着深刻体会。在《岁寒三友》中,汪曾祺也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表达着对社会变动的思考。陶虎臣鞭炮生意的好坏是随着年成变化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生意自然兴隆。而小镇时势多变,汪曾祺不禁感叹:“这样的年头,能够老是有么?”四乡闹土匪,县政府和当地驻军联名发布公告:严禁燃放鞭炮。一条公告让陶虎臣的生意跌入谷底;紧接着第二年,“蒋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根本取缔了鞭炮”[5]158,彻底让别无产业的陶虎臣陷入绝境。一方面,汪曾祺在创作时有意无意地淡化了现实生活中的尖锐矛盾,隐去了生活中太多的疾苦,他对在民间艰难生存的人们抱有同情和怜悯,不忍表现太多社会现实的阴暗与不堪;另一方面,看似简单平淡的几句话呈现出动荡的社会给普通百姓带来的苦难,这样委婉地对官方话语立场的打破彰显着汪曾祺写作的民间立场。
汪曾祺在历经人生沧桑、饱尝人情冷暖后,跳出同时代大多数作家都裹挟其中的时代精神,将自己置于政治权利话语之外,保持着乐观旷达的心态,立足于以民间为本位的平民立场,在作品中着力表现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以及人性美,在诗化的世俗生活中灌注着自己乐观平和的生活理想,寄托着自己豁达通脱的人文精神。他不愿描写人性中恶的一面,而致力于通过边缘化的叙事展现民间普通人的纯美品质和情操,他说:“我想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使人们的心得到滋润,从而提高对生活的信念。”[7]221汪曾祺把文学与人生关联起来,在作品中塑造民族品格,表达对普通人坚韧活泼的生命力和生活情味的敬意,书写自己的民间意识,积极影响着读者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