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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出转精:雒江生先生的《尚书》学

2021-01-07魏启峰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金文尚书古文

魏启峰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雒江生先生是彭铎先生的弟子,章黄学派的传人,其为学远绍清代乾嘉时期无征不信、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的朴学精神,潜心于我国古典经学的研究。其所著《尚书校诂》一书,已于2018年8月由中华书局出版。众所周知,在说到我国传世经典的时候,有所谓“诗书”之目,其实这里的“诗”专指《诗经》,“书”专指《尚书》。从语言来说,《诗》《书》所用是极为典奥的上古汉语,难怪中唐大文豪韩愈在《进学解》中谈到《尚书》时用“佶屈聱牙”一词形容。雒氏此书,即如书名“校诂”所标示,其所做的,一为辨正文字,一为说解经义。校勘方面,将古文字尤其是近年来战国文字研究的成果,以其自觉的文字学理论,用之于《尚书》文字的考订,在质正许说、驳正段说、修订郑注等方面取得了较大的成就。

一、质正许说

东汉时期的许慎是中国文字学的鼻祖,所著《说文解字》一书,运用当时通行的小篆字体,依据“六书”理论对汉字的构形、本义一一作了解说。时人为之云:“五经无双许叔重。”他对儒家经典烂熟于心,常常用来佐证字义。但是,在他所处的时代,小篆以前的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等古文字材料还没有大量出土,决定了他在分析字形结构、归纳字义时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例如:

(1)《尚书校诂·虞夏书·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雒校:格字甲骨文作■(凵,里面一攵),象足趾来至庭院,故有至意。或作各,变凵为囗,囗是古围字,表院落,与从凵同意。或从彳,表行至之意。西周金文作各,与甲骨文同;或作格,见《格伯簋》,从木者,表来至有树木之庭院,词义仍为至,故格亦是古文。

按:《说文·木部》:“格,木长貌。”《尔雅·释诂》:“格,至也。”《诗经·大雅·抑》:“神之格斯,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毛传:“格,至也。”《尚书·禹夏书·尧典》:“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归,格于艺祖,用特。”《商书·汤誓》:“格尔众庶,悉听朕言。”《周书·君奭》:“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以上《诗》《书》用例,“格”均为“来至”之义。在雒先生看来,格的本义即为至;“从木者,表来至有树木之庭院”,是对格字构形不同于许慎的新说。由此,各、格为古今字,即格是各的后出加旁字。而许君“木长貌”的本义因缺乏早期文献用例显得可疑。

(2)《尚书校诂·虞夏书·尧典》:“帝曰:‘龙,朕堲谗说殄行,震警朕师。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

雒校:许氏《说文》以堲为垐字之古文,《土部》云:“垐,以土增大道上,从土,次声。堲,古文垐,从土即。《虞书》曰:‘龙,朕堲谗说殄行。’堲,疾恶也。”段注云:“古次、即同在十五部,而次古读如漆,故即声后改为次声,而《唐书》假堲为疾也。今音疾资切。此释经以说叚借,谓堲即疾之叚借。”今按:甲骨文与西周金文有次、即二字,是垐亦作堲,堲当为垐之异体,许书以堲为古文垐,不可信。

按:对于垐、堲二字之关系,段沿袭许说而几无发明。雒先生已考得垐、堲的声符字次,即均见于甲骨文、金文,为了求得垐、堲二者何为“以土增大道上”义的古文本字,我们先来看字书对以下诸字的释义:茨,絘,餈,垐,佽,瓷。《说文·艸部》:“茨,茅盖屋。”《释名·释宫室》:“屋以草盖曰茨。茨,次也,次比草为之也。”[1]191《说文·糸部》:“絘,绩所未缉者。”《食部》:“餈,稻饼也。粢,餈或从米。”《土部》云:“垐,以土增大道上,从土,次声。”《人部》:“佽,一曰递也。”《诗经·小雅·车攻》:“决拾既佽。”郑笺:“谓手指相次比也。”《王力古汉语字典·人部》佽的第一个义项为排比,以《诗》“决拾既佽”为例句。《玉篇·瓦部》:“瓷,瓷器也。”上列六字都以次为声符,正如宋代“右文说”所揭示的那样:声中含义。即次声之字,形符有艸、糸、食、土、人、瓦部之不同,但都有比次、增加之义。次与众多次声字之间的词义关系,上引《释名》的说法很有启发性:“屋以草盖曰茨。茨,次也,次艸为之也。”由此得以认定,“许书以堲为古文垐”,确实“不可信”。

(3)《尚书校诂·虞夏书·禹贡》:“厥贡漆丝,厥篚织文。浮于济、漯,达于河。”

雒校:《说文·匚部》云:“匪,器似竹筐,从匚,非声。《逸周书》曰:‘实玄黄于匪。’”又《竹部》云:“篚,车笭也,从竹匪声。”按:许氏《说文》以匪为筐篚本字,以篚为车笭,其说必不古。匪、篚古今字。篚字见于战国金文《中山王壶》,是篚亦古文,《尚书》经文作篚亦是。

按:《说文》中有成对的字,归属不同的部首,其实这两个字之间存在历时异字同词的关系,字义相同,也就是所谓的古今字。又如《尚书校诂·虞夏书·五子之歌》:“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贰。”雒校:“敦煌本滅作烕。今按:烕、滅古今字。”根据这一规律,一旦认定匪、篚是一对古今字,则二者字义相同。雒先生从对古今字的认识出发,对《说文》篚字本义的训释提出了质疑。

(4)《尚书校诂·虞夏书·禹贡》:“淮沂其乂,蒙羽其艺;大野既猪,东原厎平。”

雒校:《说文·里部》云:“野,郊外也,从里,予声。壄,古文野,从里省,从林。”段注云:“亦作埜。”今按:《说文》古文当云从野省,从林,此盖有误。甲骨文、金文及古玺文野作埜,古文当以此为正。《睡虎地秦简》作壄,从埜予声,与《说文》古文同。古陶文作野,为《说文》篆文所本,后世通行。

按:雒先生指出《说文》对所录古文壄的字形分析有误,“从里省,从林”应改正为“从野省,从林”。如果不考查野字古文的源流,只就《说文》所录字形壄而言,分析为“从野省,从林”也未尝不可。在弄清了野更古的字形为埜后,则后出的壄只能分析为从埜予声。裘锡圭先生在论述形声字产生的途径时说过,有一种形声字是在已有的表意字上加注音符而成的,就以野字诸形作为一个例子。[2]151-152由于许慎没有见到甲骨文、金文及古玺文,对壄的字形流变缺乏动态、总体的把握,所以释形时作出了不符合文字流变的解说。

(5)《尚书校诂·虞夏书·禹贡》:“禹锡玄圭,告厥成功。”

雒校:《说文·土部》云:“圭,瑞玉也,上圆下方。从重土。珪,古文圭,从王。”段注云:“古文从玉,谓颁玉以命诸侯,守此土田培敦也。小篆重土而省玉,盖李斯之失与?今经典中圭、珪错见。”今按:西周金文《师遽方彝》《五年琱生簋》等皆作圭,战国文字《诅楚文》及古陶文亦作圭,而《郭店楚简》作珪,是圭为古文,珪为后造加旁字,许书及段注皆颠倒矣。

按:圭、珪二形,《说文》与段注均指珪作古文,认为加了表示汉字类属义的意符因而增繁的形体年代较古。雒先生在对照了西周金文、战国文字《诅楚文》及古陶文、《郭店楚简》所载字形后,指出圭为古文,珪后起。在作为汉字造字方法的“六书”中,象形字是独体字,也是最早造出的一批汉字;而形声字是合体字,是在人们的思维能力得到了发展,对客观事物进行分类之后出现的一种二维造字法。具体到圭、珪两个形体上,先是用象形这种较为直观的方法造出了圭字,许慎“上圆下方”说的就是圭字所表之物的造型,后来人们认识到圭的材质属于玉,就将表示类属义的王旁标注到圭上,造出了为人们熟知的“左形右声”的珪字来。造字法由象形到形声的发展,反映的是我们祖先思维由具象到抽象的演进。由此来看,雒先生以圭为古文的创说是可信的。

(6)《尚书校诂·商书·微子》:“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诏王子出迪。”

雒校:《说文·菐部》云:“仆,给事者,从人菐,菐亦声。䑑,古文从臣。”今按:甲骨文有仆字,仅见《殷虚书契后编》下卷第20页十片,其形有难说解处,好像有罪之人执箕簸扬,股后有鞭策监督。西周金文《旂鼎》《史仆壶》仆字从人,像有罪之人头戴盆缶劳作之形,即《孟子》负戴道路之义。战国古文《望山楚简》《郭店楚简》有䑑字,是甲金古文仆字皆不从臣,可证䑑非古文,实以臣仆之义后造之字。

按:雒先生梳理了仆字甲骨文以讫战国古文各阶段有代表性的字形,从中可以看到汉字演变从直观到抽象的过程。甲骨文中的仆字,带有浓厚的文字画的意味,但人这一字素隐含其中是确凿无疑的。见载于战国文字中的䑑,则是当时社会流行的君臣等级观念在文字上的反应。据郭沫若研究,甲骨文臣字“象一竖目之形,人首俯则目竖”,“古之奴隶也”。[3]65-70用“竖目”之臣这一富有特征性的动作,中间经过从情态到本体的认知转换,表示一类人的身份,是对人的进一步细化,这是社会意识发达以后的现象。对比人、臣两个字素:人是对客观形象的描摹,臣字后出,承载了由于对人的分类因而赋予的贵贱意味。由此,仆、䑑二形相较,后者非古的新说是可以成立的。

(7)《尚书校诂·周书·梓材》

雒校:段氏《撰异》云:“马云:‘古作梓字。’按:古作梓字者,谓古文以杍为梓也。杍本是古文李字,《古文尚书》则假为梓匠字。马本作杍,盖故书如是,作梓者以今字易之也。”今按:《说文》以杍为李字古文,但考先秦金文、古陶文、古玺文李字无作杍者,可证《说文》之非。杍当为梓古异体字,《古文尚书》用之。《汗简·木部》《古文四声韵·止韵》引《尚书》梓作杍,是所引皆《古文尚书》,经文当以作梓为正字。

按:今检《说文·木部》:“李,李果也,从木,子声。杍,古文李。”有的异体字表现为同件而异构,比如惭与慙、和与咊。那么,同由木、子两个部件组合而成,李为上下结构,杍为左右结构,是不是属于这种情况呢?雒先生考证了今天能看到的古文字资料,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梓匠字,自当以梓为本字。梓、宰共有字素辛,据古文字学家的意见,辛的甲骨文象凿形刀具。[4]3568二字造字理据相同,梓会以辛攻木意;宰会宀下操辛攻畜以供膳,本义为《周礼》《左传》之宰夫。梓与杍是一对异体字,从造字序列看,杍后出,是对梓的进一步改造。从造字方法看,有会意与形声之别。在雒先生历史勘验基础上,参以我们的逻辑考量,则“五经无双许叔重”之说或可疑焉。

二、驳正段说

清代研究《说文》的学者,有“四大家”之目,其中以段玉裁所著《说文解字注》取得的成就最大,段注是研读许慎《说文》的必备参考书。随着出土文献的不断问世,学者有以发明段说未审之处。

(8)《尚书校诂·虞夏书·禹贡》:“厥贡漆丝,厥篚织文。浮于济、漯,达于河。”

雒校:《说文·水部》云:“泲,沇也,东入于海。”段注云:“四渎之泲字如此作,而《尚书》《周礼》《春秋》三传、《尔雅》《史记》《风俗通》《释名》皆作济。惟《地理志》引《禹贡》作泲。班《志》、许书仅存古字耳。”今按:据许氏《说文》以泲为四渎之济正字,但泲字不见于先秦古文字,而济字见于《石鼓文》《中山王壶》等。似《尚书》经文当以作济为正。

按:济、泲二形,段玉裁在检视了所列文献的用字情况及字书的成说后,断言泲为古字。而许慎未及见地下出土的《石鼓文》《中山王壶》,段氏研究文献用字时倚重传世经籍,对铭文或有所忽略,其实在他的时代后者还没有出土,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提出是后来的事,加之过分相信许慎,这就使得即使是他这样功力深厚的学者也会未达一间。

(9)《尚书校诂·虞夏书·禹贡》:“道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丘北。”

雒校:《说文·水部》云:“泆,水所荡泆也,从水,失声。”段注云:“荡泆者,动盪奔突而出。《禹贡》:‘导沇水,入于河,泆为荥。’本作泆,《史记》《水经注》皆作泆。惟《汉书·地理志》作轶。轶,车相出也,正与泆义同。凡言淫泆者,皆谓太过,其引申之义也。卫包改《禹贡》之泆为溢,浅人以满释之,固可叹矣。”今按:段说可商。益、溢古今字,甲骨文金文益皆像水溢出于皿。皿者器也,河槽容水亦如器,水流河槽溢出,正用益字之义。益字后世多用溢。《史记》《汉书》引《禹贡》作泆作轶,但先秦古文字未见此二字,可见不为古字,故《禹贡》作溢亦可。

按:《史记》《水经注》引《禹贡》此句作泆,《汉书·地理志》作轶,“轶”通“泆”,段玉裁据此推断《禹贡》本作“泆为荥”,作“溢为荥”者则是唐代卫包所改。经雒先生考证,泆、轶不见于先秦古文字,而益字甲骨文、金文中有之。溢为益的后出加旁字,即所谓累增字,二者实为一字,则《禹贡》文句有可能本作“溢为荥”。比较段、雒二说,因后者研究了《史记》《汉书》以前的商、周实物文献用字,其结论更接近实际,合乎情理。

(10)《尚书校诂·周书·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雒校:段氏《撰异》云:“《匡谬正俗》卷六:‘《书》曰:无偏无陂,遵王之谊。’元宗一《诏》见于《佩觽》《册府元龟》《文苑英华》,皆作‘遵王之谊’。唐时《尚书》义多作谊,宜、谊古音同鱼何切,与颇无不叶也。”今按:《史记·宋世家》作义,是汉时《尚书》作义。段氏《说文》谊字注云:“谊、义古今字,周时作谊,汉时作义,皆今之仁义字也。”但义字见于甲骨文与战国金文,而先秦古文字未见谊字,是义法字当以作义为正。

按:《说文·我部》:“义,己之威仪也。从我,从羊。”《人部》:“仪,度也。从人,义声。”《木部》:“檥,榦也。从木,义声。”上揭三个我声之字有直立、仪型义。又《木部》:“臬,射准的也。从木,自声。”《尔雅·释宫》:“橛谓之闑。”郝懿行《义疏》云:“橛是竖木,设于门中,其旁曰‘枨’,其中曰‘闑’……所以门必设枨与闑者,以为尊卑出入中间及两旁之节制。”[5]486则闑为靠门中央设立的竖木,与臬之竖靶以为“射准的”义通,闑、臬都有竖立这个核心义。在王力先生的上古音系统中,义属歌部,臬为月部,歌、月对转,[6]12-14而声母同为疑母,二字为音近关系,正符合清儒所阐发的音近义通理论。参考雒先生的考证,在《尚书》“遵王之义”的语境中,当以义为正字,谊为唐代后出的历时假借字。则段氏《说文》注“谊、义古今字,周时作谊,汉时作义,皆今之仁义字也”之说可修正为:义、谊古今字,周、汉时作义,唐时作谊,皆今之仁义字也。

(11)《尚书校诂·周书·顾命》:“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

雒校:段氏《撰异》云:“《说文·宀部》曰:‘宲,藏也,从宀,呆声。呆,古文保。《周书》曰:陈宲赤刀。’玉裁按:《史记》一书宝字皆作葆,亦其理也。许君盖据壁中真本,后人易以同音之宝字。”今按:甲骨文金文皆有宝字,而战国《包山楚简》始见宲字,是宲乃宝之后出俗字。《尚书》经文当以作宝为正。

按:《说文·宀部》宲下许氏引经说字,云:“《周书》曰:陈宲赤刀。”由雒先生战国时已有宲字的考证,知许君所见为战国流传至东汉的《尚书》写本,可坐实段氏“许君盖据壁中真本”的推测;而其所谓“后人易以同音之宝字”则非是。正如雒先生所说,宝字先出。古文字学者对宝字的源流做过很好的梳理,略谓云:“宝,甲骨文从宀、从贝、从玉,会藏贝、玉于室内之意。增缶为叠加音符,变为形声字。春秋、战国文字均承袭商周金文作宝。”[4]705宝、宲二形,作为其声符字的缶、呆,于上古音韵均为帮母、幽部,正具备经书传承中文字假借的条件。

(12)《尚书校诂·晚书校诂·虞夏书·五子之歌》:“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雒校:《说文·示部》:“祀,祭无巳也,从示,巳声。禩,祀或从异。”段注云:“……《周礼·大宗伯》《小祝》注皆云:‘故书祀作禩。’按禩字见于故书,是古文也。”《汗简·示部》引《尚书》祀作禩。今按:《殷虚书契前编》卷2第22页二片作祀,商代金文《弋卣》亦作祀。两周金文《师遽簋》《秦公簋》及古陶文、《睡虎地秦简》亦作祀,视祀为正体,而禩不见于先秦古文字,段氏以为古文,因未见甲骨文。《尚书》文当以作祀为正。

按:东汉两位大学者许慎和郑玄,分别在其《说文》《周礼注》中都录下禩字一形,据史书,应是西汉河间献王刘德所得《周官》用字。自王国维以至当代学者,认为是战国流传下来的字体。[7]42“六国之世,文字异形”,由于当时政治上不统一,缺乏有效的正字机构,俗字一时间大量涌现。禩,与殷周以来流传有字的祀相较,则字形不古,反映的正是战国时代特有的文化现象。

(13)《尚书校诂·晚书校诂·商书·咸有一德》:“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

雒校:《说文·阜部》云:“陈,宛丘也,舜后妫满之所封。从阜、从木,申声。”段注云:“陈本大皞之虚正字,俗假为敶列之敶,陈行而敶废矣。大皞以木德王,故字从木。古文从申不从木。”又《说文·攴部》云:“敶,列也,从攴,陈声。”段注云:“《尔雅》:‘郊外谓之田。’李巡云:‘田,軙也,谓軙列种谷之处。’軙者,敶之省,《素问注》‘軙,古陈字’是也。此本敶列字,后人假借陈为之,陈行而敶废矣。亦本军敶字,后人别制无理之阵字,阵行而敶废矣。”今按:陈、敶本一字。金文《陈侯鬲》作陈,《陈公子甗》作敶,即其证。字又从土作,《齐陈曼簠》《陈逆簋》等皆如此形,《魏三体石经·僖公》亦同此。陈从申,有申布义,故亦用为布阵字,加攴孳乳为敶,作战阵字。又加土作,用作姓氏封邑字,皆陈之孳乳,后出阵字,盖即陈之讹变。汉隶《司农刘夫人碑》陈作阵,是汉时已作阵。《汉书·刑法志》颜师古注:“战陈之义本因陈列为名,而音变耳,字则作陈,更无别体。而末代学者辄改其字旁从车,非经史之本文也。”而诸写本陈作軙,其形显误。《汗简·攴部》《古文四声韵·真部》引《尚书》作軙,其形亦不古,而《古文训》以为古文。

按:综合上述,可知段、雒不同之处有三:其一,段注以陈本为地名字,敶是敶列、军敶字,后来陈假借作敶;雒先生以金文《陈侯鬲》《陈公子甗》陈、敶二形共现证明本一字,从学理上推断陈字之造在先,孳乳为敶,二者同时行用而繁简有别,不存在假借关系。其二,对于阵字形义的由来,段玉裁以为是后人为军敶字别制;雒先生则引唐代颜师古音变之说,也即后代学者总结出的所谓四声别义派生造词之法:陈字读阳平时表动词义陈列,读去声时特表名词战陈义,进而考得阵之一形由汉代陈字隶变而来。其三,至于相关的軙字,段以为是敶之省形,所举李巡为东汉人,而《黄帝内经·素问注》的作者是唐代王冰;因其形晚出,雒先生以为是写本误字,非古文。可以说,雒追溯到今天所能看到最早铭文中的陈、敶二形,并由核心字素申作为分析字义的源头,词义引申路径清晰,对阵字形、音、义形成的解说也明显优于段说。軙是省形抑或误字,由于在最早的陈、敶二形中,阜均为一必要构件,则我们宁愿相信写本讹误之说。

(14)《尚书校诂·晚书校诂·商书·说命》:“佑我烈祖,格于皇天。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

雒校:《说文·羊部》:“美,甘也,从羊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又《女部》云:“媄,色好也,从女,美声。”段注云:“凡美恶字可作此。《周礼》作媺,盖其古文。”今按:《殷虚书契前编》卷1第29页二片作美,金文《美爵》《中山王壶》亦作美,而先秦古文字无媄、媺字。盖美为正体,媄、媺皆后出异体,故当以作美为正。

按:《周礼》有媺,段玉裁推断是表示色好义的媄字的古文。雒先生考知甲骨文金文中只作美,以切实的工作否定了段说。结合许氏《说文》和雒先生新的研究成果,我们对美、媄、媺三字获得的认识如下:美为古文,本义是甘美,由甘美引申出美色义,用由美分化出的专字媄来表示,由此美、媄可认为是古今字的关系。而媺字之造更在其后,是在媄的基础上替换声符而造出的异体字,也就是杨树达所谓“文字造作之始实有假借”。[8]97从美到媄,虽然词义演变中由于人的认知的参与,发生了诉诸味觉到诉诸视觉的飞跃,但因二者中共有字素“美”的存在,为词义变化留下了显在的标记。而从媄到媺,由于声符替换的原因,也就是“美”这一字素由列席到缺席,使得媺表示美色的这一词义因缺失了字面标识而趋于隐晦。

三、修订郑注

东汉末年郑玄遍注群经,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三《礼》注,包含了大量文字学方面的内容。但也有未惬人心处,雒先生在其书中采善说而有所是正。例如:

(15)《尚书校诂·虞夏书·禹贡》:“(兖州)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

雒诂:《史记集解》引郑玄曰:“贞,正也。治此州正作不休,十三年乃有赋与八州同,言功难。其赋中下。”按:《禹贡》全文述田与等次用“上中下”三字,此作“贞”字不类文例,“贞”字必有讹误。窃疑“贞”为“中下”二字黏合……与贞字形似,故传抄“厥赋中下”为“厥赋贞”而与文例相背不通。《周礼·地官·稻人》郑注云:“作,犹治也。”《史记·河渠书》引《夏书》云:“禹抑鸿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是“十三年”为禹治水分土之年数。“同”谓赋与田等次相同。

按:《禹贡》九州赋、田等次,冀州“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青州“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徐州“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扬州“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荆州“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豫州“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梁州“厥田惟下上,厥赋下中三错”,雍州“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独此兖州云“厥田惟中下,厥赋贞”。古代书籍竖排左行,雒以战国文字古陶文、古玺文的中与下黏合误为贞,遂使文例不合。东汉郑玄未审文例,不谙字体,虽强为注,终觉扞挌难通。治《尚书》者,自东晋伪孔传以来,[9]200中经唐代孔颖达《尚书正义》,到南宋蔡沉《书集传》,[10]43皆沿袭郑玄“贞,正也”之说,未有发明。其后宋、元之际金履祥《尚书表注》始云:“贞本下下,篆文重字,但于字下从二。兖赋下下,古篆作下二,或误作正,遂讹为贞。”[11]54雒先生采善说而有所修订,对读通经文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16)《尚书校诂·周书·君牙》:“王若曰:‘呜呼!君牙,惟乃祖乃父,世笃忠贞,服劳王家,厥有成绩,纪于太常。……’”

雒校:阮氏《校勘记》云:“《礼记·缁衣》作《君雅》,注云:‘《书序》作牙,假借字也。’然则《记》自作雅,经自作牙,或伪孔本有作雅者。”今按:据此文“今命尔予翼,作股肱心膂”等句之义,是臣名君牙者,取君王爪牙之意,本字即牙,雅乃假借字,郑玄《礼记注》不足信。

按:检孔安国传、孔颖达正义本《尚书》本篇序云:“穆王命君牙为周大司徒,作《君牙》。”经文首段有云:“王若曰:‘呜呼!君牙,惟乃祖乃父,世笃忠贞,服劳王家,厥有成绩,纪于太常。……’”[9]761序文与经文皆作牙。马银琴在研究毛诗序产生时代时得出结论:汉四家诗说共同的源“就是至晚在西周礼乐制度尚未崩坏的春秋末期以前即已产生的《毛诗》首序”,并“认为《毛诗》首序的产生与诗文本的编辑同时”,“它产生在孔子之前”。[12]82-83跟《毛诗》首序一样,书序产生的年代也较早,如雒先生所言,用本字牙是极合理的,而《礼记》是西汉作品,后出,《君牙》作《君雅》,用音近的雅替换了牙。其“臣名君牙,取君王爪牙”之说,我们可以引与《尚书》同时代的《诗》句为佐证。《诗经·小雅·祈父》第一章云:“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13]671诗人直呼“祈父”而自称“王之爪牙”,“王之爪牙”意为王的近卫军。“牙”之一字用于取名,“爪牙”一词见于诗歌,其含意是相同的。而且,周代功臣以牙字作为私名的,无独有偶,比如周文王、武王时代的开国元勋姜尚,就是以子牙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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