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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女性意识的觉醒与诗文创作

2021-01-07马小明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诗云意识

马小明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王曾在《女中七才子兰咳集序》中称:“男子日也,女子月也,女子之文章,则月之皎极生华矣。”[1]846主张重视女性文学的创作。但在中国漫长的历史时期,女性文学一直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作家作品传世者相对较少,对其文学史地位亦缺乏相应的定位。孙康宜在《明清文人经典论和女性观》中说:“在她(魏爱莲)的书中,她一再强调,向来通行的文学史正是通过突出几个伟大的女作家,有意埋没了其他的女作家,使人对女性文学史失去全面的意识。”[2]也正说明了这一道理。与传统女性诗歌内容一般不出闺阁,诗风柔媚婉约相比,明末女性面对天下大乱的社会现实,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诗歌增添了不少新的内容。

明末才女们强烈要求“女务外学”“以文史代织纴”,女性生活的重心发生了转移。她们不得不面对腐败的朝廷、外族的入侵以及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血淋淋的战争洗礼给自觉自醒的才女们增添了新的诗歌创作内容。她们与男性一样深味战争带给人们的创伤,关注民生疾苦。诗歌创作风格也由单一的婉约走向多元,诗风往往刚烈雄浑、苍劲悲凉,爱国意识与史诗意识增强。与传统女性婉约的闺秀诗相比,晚明女性诗歌创作意识主要表现为:诗文留芳的立言意识、殉国守节的节烈意识、以诗存史的史诗意识以及诗歌流露出的名士意识。

一、“立言”意识

明清文人开始意识到女性天性就有诗一般清淳的特质。在男性文人的认可与鼓励下,晚明女性自身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她们参与诗文创作的主体意识增强。她们不仅自己创作,而且开始按照女性的审美要求编辑取舍女性的诗文。无论在人生的理想还是创作方式上,她们企图从太过于女性化的生存环境中摆脱出来,希望自己的诗文才华获得与男性文人等同的社会认可。

钱谦益《列朝诗集》云:“周玉箫感慕病殁,有诗一百三十篇,授其女蕙,女蕙刻而传之《悬鹃集》。”[1]123女性开始突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压制,打破“内言不出”的苑囿,乐于把抒发自己真情实感的诗文公之于世。方孟式《清芬阁集序》曰:“于是载其近编,用觌寤寐,其有名公钜卿,流揽彤管者,当必择琳琅之一枝,存湘闾之斑泪去尔。”[1]82尤侗《林下词选序》亦云:“即有断粉残铅,寸玑尺璧,珍重爱护,十倍寻常,不似吾辈须髯如戟,放笔颓唐,徒供伧父调笑而已。”[3]

晚明男性或为女性举行诗文集会,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四十七位男性文人组成的“同秋社盟弟”,联名资助王端淑的《映然子吟红集》刻板刊行,其诗集小引云:“吾辈窃叹,当世之才,不钟之轮菌之士,而钟之妆镜之窟,相与搁笔惊已。”[4]1b这种迫切的立言意识促使女性希望自己及自己的作品能为后人铭记,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强烈体现。正是渴望自己能如男性一样流芳百世,一些博学多识的女性作家开始编纂同性的作品总集。梁小玉《古今女史自序》曰:“二十一史有全书,而女史阙焉。挂一漏百,拾大遗纤。飘零纸上之芳魂,冷落闺中之玉牒。是以劳摭群书,釐为八史(外史、国史、隐史、烈史、才史、韵史、艳史、诫史)。”[1]162她们不满史书忽略女性,发愤而作女史,就这样晚明女性自身编纂女性诗文总集的风潮迅速开始。

博学多识的王端淑耗费了二十五年,精心编选了一部收录千余位女性诗作的总集《名媛诗纬》,以明代女性诗人为主。其夫丁圣肇在序言中说:“余内子玉映不忍一代之闺秀佳咏,湮没烟草,起而为之,霞搜雾缉。其耳目之所及者,藏之不忍;其耳目之所未及者,叙县以有待。”又云:“日月江河经天纬地,则天地之诗也。静者为经,动者为纬;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则屋野之诗也,不纬则不经,昔人拟经而经亡,则宁退处于纬之,足以存经也。”[5]王端淑认为女性诗作保存与流传不易,作为女性诗人有责任为女性诗作的保存与传播贡献力量。她把自己的总集以“诗纬”相称,以示《名媛诗纬》与儒家传统经典《诗经》相并置,《宫闱氏籍艺文考略》指出其“诗纬命名,匹经为义,意存不让。然杂采卷葹,多后兰若,其不能为铁崖月夜之挥耶?抑鉴裁本尔耶?”[1]894

明清之际一些才女对声誉的追求有时往往超过了男性,她们渴求自己传世的诗文能够得到后人的尊重与欣赏。如项兰贞,据载:“临殁,书一诗与卯锡诀别,曰:‘吾于尘世,他无所恋,惟云、露小诗,得附名闺秀后足矣。’”[6]753临死与丈夫话别的唯一嘱托就是“得附名闺秀后足矣”。会稽一女郎自幼攻读诗文,却无奈委身草莽,惨遭凌辱,题诗两首于墙上,希望死后能有知音者阅读,便以为死且不朽。此事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据载:

兖东新嘉驿中,壁间有题字云:“余生长会稽,幼攻书史,年方及笄,适于燕客。嗟林下之风致,事腹负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今早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鞭箠乱下,辱等奴婢。余气溢填胸,几不能起。嗟乎!余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故忍死须臾,候同类睡熟,窃至后亭,以泪和墨,题二诗于壁,并序出处,庶知音读之,悲余生之不辰,则余死且不朽。其一曰: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恰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旧时春。其二曰: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恨悠悠。老天生妾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其三曰:万种忧愁诉与谁,对人强笑背人悲。此诗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6]761

总之,晚明女性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她们摈弃“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打破“内言勿出”的束缚女性的教条。她们钟情于诗文以获得个人价值的实现,充分展示个人绝世才华,她们渴盼与男性一样通过吟诗作赋以求青史留名。

二、节烈意识

据何冠彪先生的专著《生与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择》统计,明末士大夫殉国人数为历朝历代之冠,而女性殉国守节的人数更是难以计算。可以想象战乱中,才色俱佳的女性比男性生存更为艰难,她们或与志士一样以身殉国,或在丈夫死难后立志守节。明末殉国守节的烈女意识空前增强,这也是女性诗歌创作的新内容。以诗著称的姐妹诗人“方氏三节”就是殉国守节意识的典范。事实上,“方氏三节”之所以为世人称道并得以流传,并非因为她们的殉国守节意识,而是她们出众的才华得到文人的认可与宣扬。而诗才不及“方氏三节”却与其一样殉国守节者不可胜数,她们或因才寡名微而鲜为人知,又或干脆连姓名也湮没无闻,着实令人感叹。故我们的研究不得不停留在有文字记载与流传的女性诗人层面,而那些香消玉殒却无只言片语记载以流传的女子们,她们身体力行的节烈事迹也只能湮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了。

以昆山为例,顺治二年秋城破时,就有四百余名女子投水自尽!其他地方大体如此,明末死难女子难以计数,却可想见。明末大厦将倾无法挽回的颓势,也同样激发了女性的爱国情怀与遗民情结。正如男性或慷慨捐躯、或誓不仕清一样,女性除了留下香消玉殒的绝命诗外,也同样表示出了强烈的遗民意识。陈舜英有诗云:

世外犹遭难,人间敢惜生?便捐男子血,成就老亲名。君指天为誓,余怀刃是盟。一家知莫保,不用哭啼声。[7](《粤难作夫子被羁》)

柳如是《赠友人》高呼:“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非常待颜驷。”遗民心态却在女性诗人中深入人心。她们或为殉臣之妻,如商景兰、李因、章有湘等;或为忠臣之后,如刘淑、夏淑吉、王端淑等;或有非宗非宦,却气骨卓然天成者。这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正是明清易代之际女性诗人高尚操守的最好阐释。陈结璘《满江红·甲寅春日雪窗书怀》写道:“劲骨天成,又恰遇劫馀时候。经几多涛惊浪怒,风狂雨骤。侠概自夸巾帼,高怀肯让须眉。”[8]11这种女性特有的节烈意识正是晚明女子高尚操守的体现。以下遴选具体事例,以为管窥。

顺治七年清军围困广东,有李氏者,其夫投江自沉,李氏题诗自缢,其诗云:

恨绝当时步不前,追随夫婿越江边。双双共入桃花水,化作鸳鸯亦是仙。[9]

平阳一女子为清军所掠,坚强不屈,面对生死抉择,毫不犹豫地以死来守护自己的名节,以柳枝自杀随夫黄泉,有绝命诗以明心志:“楼前记取孤身死,愿作来生并蒂花。”[10]北京陷落时,一杜氏妇女被掠,她先假意相从,在以泪祭奠亡夫之后,投河自尽,其诗云:

不忍将身配满奴,亲携酒饭祭亡夫。今朝武定城头死,留得清风故国都。[11]104

诗歌不仅体现了女子以死追随亡夫的决心,诗中“满奴”“故国”充满了誓死不降的民族意识与故国情感。更有女子吴芳华者新婚即遭离乱,愤然提笔云:

胭粉香残可胜愁,淡黄衫子谢风流。但期死看江南月,不愿生归塞北秋。掩袂自怜鸳梦冷,登鞍谁惜楚腰柔。曹公纵有千金志,红叶何年出御沟。[12]285(《题壁诗》)

顺治十一年吴三桂叛乱中,才女杜小英为清兵掳掠送给一位曹姓将领,虽然她曾受其关怀而心存感激,但依然选择投河自尽。其《绝命诗》表达了不为二臣、不事二夫的决心,诗云:

图史当年强解亲,杀身自古欲成仁。簪缨虽愧奇男子,犹胜王朝共事臣。[13]

相反,那些降敌事敌者则为世人所不耻,受到人们的指责与批判,王端淑直斥汪源仙是“偷生苟免,世所最鄙”。[14]卷21、5a有英雄风范的女才子刘淑亲自参加战斗,耳闻目睹诸多烈女事迹,也看到了诸多叛国投敌者,其《为杨了玉死烈歌》感叹“奈何历乱逐风波,古今尽是偷生客”。[15]宫女叶子眉于战乱中逃生,为自己苟且偷生、未死国难而深感耻辱,其诗自愧云:

剪落霓裳别样妆,青骢有分断河梁。文章漫说夸机女,羞见虞姬舞袖长。风送尘飞到鬓边,伤心从此别江天。劝君莫问宫中事,杨柳回头起暮烟。[16]248(《题卫辉邸壁》)

国破家亡、生死不测之际,血溅利刃的虞姬成为以死全节的典型,也成为晚明才女歌咏的对象。如李因《吊虞姬》、朱德蓉《咏虞姬》、吴胐《咏虞姬》等,才女们以虞姬香消玉殒的形象来激励自己、鼓励身边的人。计六奇感慨道:

人惟贪生念重,故临事张惶,若烈妇存一必死之志,则虽刀锯在前,鼎镬在后,处之泰然,岂与优柔呴嚅者等哉![17]

以命相搏来维护自己人格尊严的女性诗人,其诗作总是充满了令人叹惋的悲剧色彩,也总能引起政治高压下,被统治者因美的毁灭而激发的愤怒与共鸣。她们的诗作与事迹,成为苟延残喘的人们传抄歌唱的“新闻”。杜小英的诗作,“闻者争传诵焉”,[18]38和诗纷出。当遗民们读到女性这样以死相抗的诗作,灵魂深处怎能不为之震撼,亦足令贪图富贵、贪生怕死的屈节投降者汗颜。“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晚明女性的殉国守节意识甚至超过了男性。名妓柳如是逼钱谦益殉国,而钱氏却屈节仕清便是最好的例证。四川富顺刘氏母女冷笑着从容赴死时所写的题壁诗,将廷臣斥为“木偶”的蔑视,足令满腹私念、贪生怕死的投降者们灵魂不得安宁,既是对男性当权者腐朽误国行为的辛辣讽刺,也是对自己所生存的男性世界的绝望。其诗云:

木偶同朝只素餐,人情说到死真难。母牵幼女齐含笑,梅骨稜稜傲雪寒。[16]173

燕京沦陷,平民赵氏嚼指以血题诗衣间,投水死,诗云:

鼓鼙满地不堪闻,天道人伦那足云。听得瞧阳空有舌,裙钗只合吊湘君。[16]249(《题衣诗》)

对男性误国者的痛恨、卖国者的指责以及女性风骨的自我表彰糅合交织,构成了女性独特的战斗精神。战乱中,女性为守护自己名节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女性为避免遭受凌辱往往不得不选择逃亡,这种备受煎熬的逃亡经历,诗人王端淑的《苦难行》记述最为详细。其诗云:

此际余心万斛愁,江风括面焉敢哭。半夜江潮若电入,呼儿不醒势偏急。宿在沙滩水汲身,轻纱衣袂层层湿。听传军令束队行,冷露薄身鸡未鸣。是此长随不知止,马嘶疑为画角殾。汗下成斑泪如血,苍天困人梁河竭。病质何堪受此情,鞋跟踏纹肌肤裂。定海波涛轰巨雷,贪生至此念已灰。……步步心惊天将暮,败舟错打姜家渡。行资遇劫食不敷,凄风泣雨悲前路。[4]2b

诗歌描述在逃难的途中遭遇江潮、兵匪、雷雨等饱含血泪的经历,充满了旅途艰险与家庭离散的怨愤。面对国破家亡的突变,女性在惊慌失措的忙乱中心灵得不到片刻安宁,扬州张氏有诗云:

绣鞋脱却换鞠靴,女扮男装实可嗟。跨上玉鞍愁不稳,泪痕多似马蹄沙。[12]207

有的不得不破面毁容、乞讨流亡。卫琴娘:“破面毁形,蒙垢废迹,昼乞穷途,夜伏青草,吞声背泣,生恐人知。”[19]十五岁杭州难女自述:“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难泣孤穷。不禁弱质成囚系,衣自阑珊首自蓬。”[11]132林蕊香在战乱中遭遇母、舅、夫相继离世,举目无亲的女诗人在绝望中含恨自尽。桐城胡崇娘作《酬何寤明义士》感激其危难中经历的仗义相助。而湘江女子《售市诗》、吕林英《沙城曲》、宋娟《题清风店》等,则更起到了呼救的作用,颇为传奇地改变了女诗人的命运。另如:

暮云深锁雁行斜,何处天涯是妾家。去国梦成魂乍冷,裂肌风入袖难遮。情知泥里沾飞絮,敢向春前怨落花。谁是江州旧司马,漫抛红泪湿琵琶。[16]197(秦影娘《题定州店壁》)

江南金粉堕纷纷,江北名花剩几分。铁马雕戈惊枕梦,舞裙歌扇付尘氛。青衫泪早新亭湿,红板词曾旧院闻。烟雨楼台无恙否,丁帘阁字隔愁云。[20](徐鼒《赠秦淮女校书》其一)

愁中得梦失长途,女伴相携听鹧鸪。却是数声吹去角,醒来依旧酒家胡。

朝来马上泪沾巾,薄命轻如一缕尘。青冢莫生殊域恨,明妃犹是为和亲。

多慧多魔欲问天,此生已判入黄泉。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16]289(王素音《琉璃河馆题壁三首》)

日日牛车道路赊,遍身尘土向天涯。不因命薄身多恨,青冢啼鹃怨汉家。[21](赵雪华《沐水旗题壁》)

西望平原不见家,阿娇今夜死天涯。可怜金屋谁为主,魂与王嫱泣暮笳。[16]289(山西节妇《清风店题壁》)

总之,在晚明女性思潮涌动下,自觉自醒的女才子们刚刚以满腔热情盘算着个人价值的体认与实现,甚至还未来得及来一场较为彻底的畅意文坛的诗酒风流,便不得不接受天下战乱的血与火的洗礼。然而,似乎也正是因为战争的骤然来袭,才使得晚明女性诗人的内心世界迅速升温裂变,外在世界的风云突变引起内心世界的激烈碰撞,这使得她们往往具有比男性更为强烈的节烈意识。为保全自己的名节,她们往往以自己的柔弱生命为代价,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乱世哀歌,形成了女性诗歌史上少有的殉国守节的节烈意识,书写了独具晚明女性色彩的瑰丽篇章。

三、史诗意识

“以诗存史”一直是历代文人惯用的诗歌创作方式,既能书写诗人真性情,又能反映历史现状。“史诗”往往是历史重大事件在诗人心中的反映,在唐如杜甫,在明如钱谦益、吴伟业。而明末一些女性诗人的诗歌创作中也凝聚了强烈的“史诗意识”,这种情况甚至延续到康熙初年。明末李因《病起夜坐口占》诗云:“龙钟老病又惊秋,白发常怀壮士忧。报国有心无剑术,空将时事锁眉头。”[22]78这种“诗史”意识与一些女诗人的社会责任感相暗合,她们以诗歌记录战争离乱,关注民生疾苦,从而催生了女性诗人史诗意识的首次高峰,是明末女性诗歌创作的新动向。

面对江河日下、日薄西山的大明王朝,女性诗人们也表达了内心的一片孤忠与无力回天的感叹。朱明王朝的凤阳皇陵失守,柳如是《赠友人》感叹:“回首鸾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23]68王端淑回忆明末的政治得失,写有《读今古舆图次韵》八首,其六云:“众象辉辉帝象孤,人心啾失事难图。风流不展回天手,空识铜驼在林芜。”[4]2b这是对昏庸无能的晚明当局的恰当概括。李因有《忆昔》诗云:“圣主蒙尘日,烽烟逼海滨。号呼怜仕宦,恸哭惨宫嫔。”[23]67诗人们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刻画了明末清初改朝换代的惨痛经历,痛定思痛,不禁无比伤怀。

顺治二年,清军南下,南明小朝廷朝不保夕,而朝廷内部却仍然党派林立、纷争不止,而福王自己“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火酒、伶官演戏为乐”,[12]104不知处理政务却忙于广选秀女以供自己淫乐,结果造成人心离散、民心惶惶。宫女宋蕙湘《题卫辉府邮壁》云:“风动空江羯鼓催,降旗飘飐凤城开。将军战死君王系,薄命红颜马上来。”[18]31诗歌记录了南明朝廷溃败,宫女惨遭掳掠的悲惨命运,“红颜马上”成为晚明掳掠女子的常用词。南明亡后,其宫廷残留的字画中有题诗:“临春阁外渺无涯,烽火连天动妾怀。十万长围今夜合,君王犹自在秦淮。”[18]13女诗人忠愤之情与辛辣讽刺溢于言表。顺治二年奋勇抵抗的江阴城破,清兵剃发令下,屠城三日。江阴女子题壁诗云:

雪黹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24]

赞扬了宁可战死也不投降的忠魂,愤怒地谴责了清兵惨无人道的屠城行为。

女诗人们在长期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避乱生涯中,难免心怀昔日亲人团聚的思乡之情,女性诗人比男性更是容易触景伤怀,因而离乱思乡之诗也是以前女诗人们很少触及的。李因由于战乱离开居住的芜园而漂泊莒上,有诗感叹:

中原无地不风尘,觅得鱼舠寄水滨。有约白鸥堪共隐,逢人莫说避秦人。[23]41(《有感》)

再如龚静照有诗云:

峰峰斜倚俯清漘,一叶孤舟乱后身。洞口白云鸡犬在,此中大有避秦人。[25](《雷家湾避乱夜泊》)

避乱中的思乡之情溢于言表。章有渭《春感》诗云:“舞蝶庄生梦,啼鹃蜀帝魂。紫芝逢胜友,芳草想王孙。小阁闻鸡唱,闲庭听鸟喧。晓烟迷麦陇,香雾锁柴门。鱼戏青萍动,风吹碧叶翻。彩毫题玉柱,绿蚁引金尊。乍摘葳襄草,长依翡翠轩。”[26]诗作在风光旖旎、缤纷烂漫的景致描写之后,突然笔锋一转,悲叹:“避秦无绝境,何必问桃源。”[27]两相比照,陡然生凉。倪仁吉《山行》云:

莫羡桃源可避秦,恰生幽谷待幽人。送迎不尽青山意,纡折还随流水亲。睍睆莺如呼旧识,嶙崎石似证前身。何能小筑长松下,时听风涛濯世尘。[28]

诗作中往往以“避秦人”表达诗人渴望逃避战火纷扰,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充满了对清净安乐生活的向往。李因避兵郊外,在“新刍春酒美,野菜蕨薇香”[23]89的静谧乡野山村描画中,憧憬着朴素天真的世外桃源生活,诗云:

地僻村幽隔市尘,昔时曾有避秦人。无求世事观鱼乐,不涉炎凉调鹤驯。麦饭畦蔬随地有,幅巾野服乐天真。身安何必寻渔父,肯向桃源再问津?[23]88

战乱的特殊时代与明末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得一些觉醒了的女性面对之前才女们较少遇到的颠沛流离,她们以史诗的笔墨真实地记录了改朝换代带给人们的苦难。她们或批判统治者的荒淫无能,或记述入侵者的残酷屠戮,或关注民生疾苦,或在颠沛流离中抒发思乡情怀。总之,明末才女以较强的史诗意识,以女性细腻的心理感悟记录了明末清初历史变革的特殊时代,这也是之前才女很少遇到,也鲜有书写的。

四、名士意识

隐逸林下的名士之风源于魏晋“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放旷思想,晚明士人鼓吹回归本性、追求性情的人本主义思想,也影响到了一些才女的心性,他们渴望与男性文人一样,追求魏晋风度、名士风流。较早地接受这种名士意识并付诸实践的主要女性群体,是那些与官员名流交往频繁的青楼名妓,她们与士子名流交往频繁,难免为其生活习气所浸染。她们开始追求豪宕自负、纵侠使气的名士风采。

柳如是与文坛名公巨子同坐,品酒论文,而以兄弟相称,有时女扮男装出外游历,颇具魏晋名士的洒脱风姿。如其《题墨竹》诗云:“不肯开花不肯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24]220此诗正是其向往名士风流心态的直接抒发。顾苓《河东君传》亦云:“幅巾弓模,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24]225这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士意识在才女群体中影响深远,一直影响到清代。如乾隆时期女诗人沈纕《题柳蘼芜小影》其一云:“云鬟雾髮竟何如,却卸红妆换翠裾。若个书生原不帻,风流应胜老尚书。”[29]这种名士意识在经历战火的洗礼后,有时甚至展现出粗犷刚烈。女诗人吴山《自遣》云:“一自知春不喜春,因春一味媚无伦。天生侠骨从来傲,耻听人间称美人。”[30]女诗人周琼《答人》诗云:“每怜侠骨惭红粉,肯字蛾眉理艳妆。”[31]与吴山性气接近,而比柳如是更为刚烈。才女吴如如名士意识近乎怪诞,反叛色彩更为浓烈、语气粗豪狂怪,其《绝句》云:“老天仇我意何似,不付须眉付妆次。几回拔剑欲狂呼,要削佳人两个字!”[14]卷11、28a

不论是追求侠风洒脱,还是耻为女子羁绊,都是在女性心理上想要冲决传统礼教对女子压制的体现。但明清易代之际的社会现实使她们在思想上逃离礼教束缚之后,又不得不走向逃禅入道之路,寻求心灵的安慰麻醉。陆卿子一家喜好避世隐逸之风,沉迷于老庄无为之道,为其孙女赵昭取号“德隐”;富有传奇色彩的刚烈忠勇的刘淑晚年诵经念佛、遁入空门,号个山人;可怜的盛蕴贞还未过门就成了侯家的寡妇,孤苦终身,号寄笠道人;女才子吴琪后来削发为尼,法名上鉴。陆观莲别号雨发道人,与夫隐于震泽西村,她悲叹:“草屋萧萧,烟火时绝。比舍闻欢笑声,则雨发诗成,山夫击节而歌,林鸟山鹤一时惊起。”[32]当女才子们无可奈何地面对山河破碎的晚明现实时,她们也曾渴望与男性一道力挽狂澜,但乱世的残酷现实使她们比男性生存更加艰难,她们不得已或避居山野、游心太虚,或遁入空门、耽禅悟道,这正好形成了传统闺秀诗作少有的名士洒脱与隐逸诗风,造就了清雅空灵的艺术旨趣。陆云龙有诗云:

今有元衣子,貌若姑射仙,寂寂澹容与,一龛对雨泉。左手持贝书,右手把汉笺,万卷牙签插,案头缃帙连。淡然却荣势,日日手一编。[33](《雨泉龛诗集序》)

另如吴琪《吴蕊仙诗》卷首邹漪小引云:

蕊仙性不喜尘俗,惊才艳采,旷志高襟,轻钱刀若土壤,尤博及古今书,兼善丝桐。每当月朗风和,与二三闺友鼓流水之清音,奏高山之绝调,真天人也。……近其诗多萧散闲宕澹语,岂所谓“寂寞道心生”耶?[34]

黄媛介:“潇洒高洁,绝去闺阁畦径。”[35]卞梦钰:“其诗不染香奁陋习,洋洋洒洒闺中之秀而带林下之风矣。”[8]23王炜:“有林下风兼闺房秀,博学敦古,诗多名句,顾伊人称为笄恃中道学宿儒,不当以香奁目之。”[36]女性诗人普遍自觉摒弃闺阁习气转而追求名士风度。王端淑强调“女子不可作绮语艳辞,予已言之再四矣”。

不可否认,明末女性在相对开放的男性世界里,在迷惘与徘徊中寻找着自我意识的觉醒,明清易代的社会大环境又使她们的诗歌创作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她们也不负历史的重托,以自己的笔墨造就了明末辉煌灿烂、盛极一时的女性文学的繁荣。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女性的自觉意识在明末经历了昙花一现式的辉煌,在康熙之后又回归到传统的妇德教育中,对女性之才的强调在社会对“妇德”的强力鼓吹下逐渐消散。众多才女们在经历了自我意识觉醒的阵痛之后,在心灵的徘徊迷茫中,没有找到新的突破与发展,仿佛激动无比地走了一圈却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原点,似乎心甘情愿地回归男权制约下“三从四德”式的附庸生活。明末才女们萌动了的生命意识在强大儒家价值观念的影响桎梏下,又逐渐曲折迂回到对传统儒家伦理的接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清末。然后,女才子们又开始在新一轮的追寻自我与遵循传统的苦苦挣扎中艰难前行,晚明女性诗文的繁荣是女性意识觉醒获得社会认可不可逾越的发展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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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笺上月下柳
——徐诗云素描
强化“四种意识”提升“四种能力”
增强“四个意识”发挥“四大作用”
意识不会死
强化五个意识 坚持五个履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