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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片”与唐宋社会

2021-01-07崔健健施惠芳

铜仁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名片交际

崔健健,施惠芳

“名片”与唐宋社会

崔健健,施惠芳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名片”是考察唐宋社会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一方面,“名片”本是上下级以及相互交好的官员之间交际通名、公务往来、自荐申敬的媒介;随着科举制度兴起,广大士人的政治价值愈发明彰,成为官场投送“名片”的主力军,是士人阶层分割国家政治权力的历史缩影;另一方面,“名片”最初作为官场交际礼仪的产物,至唐宋时期出现官民共用的现象,是当时官方礼制整体“下移”的重要表现,从而促进了社会各阶层的交际互通。

唐宋; 名片; 科举制度; 礼制下移

中国以“礼仪之邦”闻名于世,注重交际礼仪更是古今常态。王符《潜夫论》云:“人惟旧,器惟新,昆弟世疎,朋友世亲,此交际之理,人之情也。”[1]叶梦珠《阅世编》亦云:“交际之礼,始乎情,成乎势,而滥觞于文。”[2]都反映出古人对于交际礼仪的重视程度。其中,“名片”作为社会交际中互通姓名的重要媒介,更是古代交际礼仪的集中体现。既往研究中,刘桂秋、刘洪石、马怡、角谷常子、潘建国、吕静、郭浩等一批专家学者,通过文献归纳、考证、分析和“文献—考古实物”二重研究的方法,对古代“名片”的流变、材质、形制、称谓、书写体例、交际功能、使用时间与场合、投送礼节与禁忌、反映尊卑等级的差异性等进行了系统而又深入的探讨与阐述,研究成果颇丰①。而近年来,突破传统研究的“范式”,以“名片”本身为基本研究视角,以政治史、社会史研究中社交网络的构建问题为出发点,重新审视“名片”在国家礼制、官僚政治、社会生活等层面所展现出的丰富的文化特质,成为新的研究趋势②。唐宋以降,随着国家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科技等领域实现全方位的飞跃式发展,“名纸”“门状”等新型“名片”兴起,彻底取代汉晋“谒”“刺”作为社会主流通名工具的地位,并与当时的社会生活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方面,“名片”是士人阶层政治价值的进一步彰显,是其通过科举制度分割国家政治权力的历史缩影;另一方面,“名片”作为官场交际礼仪的产物,其官民共用的现象是唐宋之际官方“礼制下移”的重要表现。本文拟以唐宋时期的“名片”为切入点,对其源流、形制、书写体例、交际功能,以及与社会生活的重要联系,进行初步的梳理与考察。

一、唐宋时期的“名片”

考诸史志典籍,唐宋时期使用的“名片”有“名帖”“刺”“谒”“名纸”“门状”等别称。“名帖”一称最早见于刘存《事始》,曰:“古昔削木以书姓名,故谓之刺。后世以纸书,谓之名帖。”[3]526刘存生于晚唐社会,但有唐一代其他传世文献则未见关于“名帖”的记载。南宋时,宋臣金人宇文懋昭《大金国志》亦录有“名帖”一说,曰:“进士参贺仪:外任官长初到任,如有管内进士参贺,并用名帖,具儒服。子外躬揖问候,官长位前立答。于佐贰以下,并用客礼。”[4]结合刘存、宇文懋昭两家之言,唐宋时期的“名帖”主要起到通传姓名的交际功能,属于传统“名片”的范畴;但由于其不作为当时主流通名工具的原因,未能获得长足发展,亦不常为史志典籍所载录。

“谒”“刺”是唐宋时期人们对“名纸”“门状”等主流“名片”的代称。周辉《清波杂志》载:“大父有手札药方,乃用旧门状纸为策䙡。见元祐间虽僧道谒、刺,亦大书‘谨祗候起居某官,伏听处分’,或云‘谨状’,官称略不过呼。”[5]102费兖《梁溪漫志》载:“熙丰间,士大夫谒、刺与今略同,而于年月前加一行,云:‘牒件状如前,谨牒。’后见政宣间者,则去此一行。”[6]都是以“谒”“刺”代指当时社会交际所广泛使用的“名纸”“门状”,其实质是追溯唐宋“名片”对前代“谒”“刺”的直接继承性。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曰:“孔平仲<续世说>:古者未有纸,削竹木以书姓名,谓之刺。后以纸书,谓之名纸。唐李德裕贵盛,人务加礼,改具衔候起居之状,谓之门状。”[7]5020即是对这种继承关系的初步阐述。

(一)“名纸”对“刺”的继承性

“名纸”与“刺”一脉相承,最初是贵族官僚与高士名流之间交际往来的媒介。古昔“削竹木书姓名”以为“刺”,其源头已不可考,最早“投刺”的记载是关于东汉初年的名士井丹。《太平御览》引《高士传》云:“井丹,字太春,扶风人也。博学,故京师为之语曰:五经纷纶井太春,未尝书刺候谒人。”[8]东汉桓灵以来,《后汉纪校注》《后汉书》等传世典籍频繁出现官员、名士交际时“投刺”“怀刺”等示敬礼仪的记载③,应是“刺”在社会交际中扮演的角色、发挥的作用愈发重要的结果。魏晋官场尤盛行一种称作“爵里刺”的通名工具,顾名思义是标识有官员姓名、乡里、官爵等个人信息的“刺”。《三国志·夏侯荣列传》载:“弟荣,字幼权,幼聪惠……文帝闻而请焉,宾客百余人,人一奏刺,悉书其乡邑名氏,世所谓爵里刺也,客示之,一寓目,使之遍谈,不谬一人。”[9]1974年,江西南昌晋墓出土“爵里刺”1枚,其行文书“中郎豫章南昌都乡吉阳里吴应年七十三字子远”。[10]可知“爵里刺”是应官员的交际需求而出现的标识有个人信息的“木刺”,不仅包含姓名、乡里、官爵,有时还书明字号和年齿。

南梁前后出现的“名纸”,是魏晋“爵里刺”的书写材料发生重大变革、由竹木转变为纸后的产物。《南史·何思澄列传》载:“思澄重交结,分书与诸宾朋校定,而终日造谒。每宿昔作名一束,晓便命驾,朝贤无不悉狎。”[11]何思澄所作“名”即为“名纸”,古代已有学者对此作过专门考证。如吴曾《能改斋漫录》云:“梁何思澄终日造谒,每宿昔作名纸一束……盖名纸始见于此。”[12]21赵釴《鷃林子》亦云:“何思澄终日造谒,每宿豫作名纸一束……此巧宦之一端也,人至今能之。”[13]皆以何思澄“作名”为后世“名纸”的开端。当然,“名纸”的出现与当时社会主流书写材料的大变革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古代造纸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了显著进步,特别是南北朝以来,造纸的设备与技术、纸的产量与质量都发生质的飞跃,纸彻底取代竹简,成为社会的主流书写材料。[14]在这一社会背景下,“爵里刺”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强烈冲击,由传统的木质转变为新兴的纸质;为了昭彰其书写材料的大变革,“名纸”一称应运而生,成为“爵里刺”的新称谓,迅速风行全国,即陈元靓《事林广记》所言:“见长者用名纸,见敌以下用刺,其文书某郡姓名,有爵者并书爵,谓之爵里刺,其实已皆用纸也。六朝时名纸但谓之名。”[3]527而因追根溯源之故,后人在敛呈“名纸”时,仍有称其为“投刺”者。[3]527

唐宋之世,“名纸”获得长足发展,极大程度影响和改变了人们的交际理念、交际方式,时人谓之:“求见之礼,必先通名纸”[15],而在官场交际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敛呈“名纸”逐渐制度化、体系化,发展为士人阶层向官僚贵族阶层通名、应酬、自荐、申敬,下属拜谒长官,以及相互交好的官员之间“相通一番,此后有事,亦可相闻好”的常仪。唐至德间,礼部侍郎杨绾上奏“贡举之弊”,曰:“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讟为常谈,以向背为己任。投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代。”[16]明代学者谢肇淛考察唐宋科举时亦言:“唐时士子入试,皆遍谒公卿,投贽行卷;主司典试,亦必广访名流,旁搜寒畯……宋初举人被黜者,犹得击登闻鼓声冤。”[17]288当时官场“投刺”通名的习俗可见一斑。遗憾的是,目前尚未出土唐宋“名纸”的实物,但通过传世文献的记载,亦可观当时“名纸”的形制以及书写体例:

《北梦琐言》载:“古之制字卷纸题名姓,号曰名纸。”[18]166

《陔余丛考》引《御批历代通鉴辑览》载:“唐百官于合门奏榜子,榜子用纸阔四五寸,书乡邑姓名于其中。刺则用纸阔二三寸,书姓名于纸之前,反卷如箸,以红绒要之。凡谒人,必先托门者通进,谓之投刺。”[3]527

《啸亭杂录》载:“先恭王少时,扈驾东巡,于衍圣公孔昭焕宅见唐程知节拜帖。笺长七尺,字如擘窠,色已黝黭如漆,真千载古物。因知唐元载友人乞载书干谒范阳节度,载惟与名刺,友人不得已投之。朱泚已命数人用箱笼舁人,是当时名刺之制,固如是长也。”[19]

从上述记载看来:唐宋时期的“名纸”并没有固定的尺寸大小,因使用场合、参拜对象的身份等级不同而有着明显的差别;书写体例与魏晋时期的“爵里刺”如出一辙,未及第士子不外乎书其乡里、姓名等个人信息,有官爵者则加书官爵;敛呈“名纸”时,需“反卷如箸”,以“红绒要之”,犹存古昔削竹木以为“刺”的遗式。

(二)“门状”对“谒”的继承性

“门状”继承了“谒”官场通名、奏事的政治功能,以及有明显官僚阶层烙印的书写体例。“谒”是古代诸多“名片”的源头。《史记·张仪列传》载:“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20]这是古代参见尊贵者而先自通姓名的滥觞。秦汉魏晋以来,官员日常交际、公务往来时以“谒”通名、奏事的官场习俗日渐流传开来;凡下位者拜访上位者,如朝觐君王、参拜王侯、请见长官等,皆可“上谒”“奉谒”,以求通传④。新中国成立后的考古发掘中,数次出土了魏晋时期“谒”的实物,如连云港西郭宝墓出土西汉中晚期“谒”2枚[21]、尹湾汉墓出土西汉晚期“谒”10枚[22]、长沙东牌楼出土东汉末年“谒”1枚[23]、安徽朱然墓出土东吴“谒”3枚[24]等。从这些考古实物看来,相较于“刺”使用场合较为随意,主要用于官员交际、应酬的功能特点,“谒”适用于更为正式的政治场合,更加注重官场“公事”上的交接往来。[25]同时,“谒”所用的“进(奏)——受谒者的敬称——上谒者的官爵——再拜——谒——上谒者的名或字”;“上谒者的乡里、名——再拜——谒——姓、字”等书写体例,也更具有官僚色彩。

“门状”又称“门启”,形成于唐后期,最初是下层官员向宰相或清要官通名、奏事的“公状”。关于其起源,主要流传着两种说法:一云始自李德裕。李匡乂《资暇集》载:“门状,文宗朝以前无之,自朱崖李相贵盛于武宗朝,且近代稀有生一品,百官无以希取其意,以为旧刺轻,相扇留具衔候起居状。”[26]二云起自薛保逊。孙光宪《北梦琐言》载:“大中年,薛保逊为举场头角,人皆体效,方作门状。洎后仍以所怀列于启事,随启诣公相门,号为门状、门启。”[18]166李匡乂生活在距“门状”起源更近的晚唐社会,北宋学者王谠在考证唐代的“门状”时,也基本认同李说[27]754,故“门状”始于李德裕,应更具说服力。值得审视的是,李匡乂、王谠以“门状”上承“旧刺”,则是唐宋以来“谒”、“刺”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世人遂将二者混为一谈的表现。如颜师古注《汉书》曰:“为谒者,书刺自言爵里,若今参见尊贵而通名也。”[28]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曰:“书姓名以自通求见曰刺,秦汉之间谓之谒。”[7]1773李匡乂、王谠显然也不例外。

“门状”无论官场通名、奏事的政治功能,还是具有浓厚官僚色彩的书写体例,都继承于“谒”,而非“刺”。唐制,“门状”起初是五品以上清要官都堂参见宰相之礼,不书前衔,只曰“某谨祇候”“某官谨状”;其人亲在,即曰“谨祇候”“某官兼起居,谨状”等,“祇候”“起居”不并称,各有其适用的场合;若“参辞谢事先具事因,申取处份,有非一事”,则称“牒件状如前,谨牒”。宰相要于“门状”后判“引”,方许见[29]。后渐施及私第,清要官之间公务往来,所递“门状”与都堂见宰相之礼相类,不书前衔,自称“某”;而府县见长吏,诸司僚属见长官,藩镇入朝见宰相、台参等,皆具前衔,曰“右某谨祇候”“某官伏听处分”“牒件状如前,谨牒”等。[30]21宋制,“门状”有“大状”“小状”之分:“大状”用全纸,“小状”又称“平状”,用半纸[31]19。吴曾《能改斋漫录》载:“故事:知制诰见宰相,止用平状;非朔望而见,则去鞾笏。张文节公知白在中书,颇重典故。时徐奭知制诰,初投刺,以大状;后又请见,多具鞾笏。张力辞此二事,且述旧制,谓徐曰:‘且勿破他故事。’”[12]15可知其大小之分,实是官场体面以及官员交际礼仪隆重程度的体现。熙宁、元丰以后,谄事上官者“无高下一例用之,谓之大状”,以致时人感叹:“送门状习以成风,既劳于作伪,且疏拙露见为可笑。”[5]57综上,唐宋官场盛行的“门状”整体继承了“谒”在公务往来中“请见”的政治功能,而非“刺”在交际应酬中“通名”的社交功能;“门状”的功能也决定了其书写体例如“谒”一般,具有浓重的官僚阶层烙印。

二、“名片”与社会生活

古代官场交际之风炽盛,其背后却经常充斥着官员企图获取名利的欲望之心。既往已有学者指出,汉晋官场流行的“上谒”“投刺”之仪,实则是先秦时期人们正常的交际行为发生“变异现象”后,士人、官吏开始为了取得仕进途径上的多助而热衷于交际的表象化[32]。唐宋之世,随着隋朝诞生的科举制度日趋成熟,以及继承于“刺”“谒”的“名纸”“门状”等新型“名片”获得长足发展,官场交际中投送“名片”的初衷,进一步由“昆弟世疎,朋友世亲”的情感表达向“飞黄腾达,扶摇直上”的政治诉求倾斜。

(一)“名片”与科举制度

科举对于古代国家政治权力的重新分配,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唐宋以降,随着科举制的兴起与蓬勃发展,官僚政治获得进一步发展,官僚体系渐趋庞杂的同时,各官僚集团拉结朋党、相互引援的现象愈演愈烈;广大士人阶层也通过科举制度,分割国家的政治权力,政治价值愈发明彰,成为官僚集团争相拉拢的对象,主要表现为:一,各官僚贵族集团加紧对朝廷“文柄”的激烈争夺,科举争当主考,且广开门庭,招纳门生。唐制,科举放榜例行“关试”一节,吏部员外郎“于南省试判两节”,诸生谢恩,自称门生,时人谓之“一日门生”[33]38;又有及第士子执弟子礼,“投刺”私室,以主司为座主,而自称门生。[17]289宋制,一日称门生而终生事之,“范文正公以晏元献荐入馆,终身以门生事之,后虽名位相亚亦不敢少变。庆历末,晏公守宛丘,文正起南阳,道过,特留欢饮数日。其书题门状,犹皆称门生。”[30]86如此“怀赏拔之私惠”,难免滋生朋党之嫌,引起皇帝的猜忌。按会昌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圣旨:“不欲令及第进士,呼有司为座主……自谓门生,遂成朋比”;又按建隆三年九月丙辰圣旨:“及第举人,不得拜知举官子弟,及目为恩门师门,并自称门生。”[34]二,及第士子大多成为各豪门贵族的座上贵宾,享尽殊荣。建中年,“水部赵郎中需方应举,自江淮来,投刺于赞,误造何侍御第”;何文哲本是武臣出身,“以需进士,称犹子谒之,大喜,因召入宅”。过数日,何文哲仍以“赵需”为“何需”,戏说云:“侄之名宜改之,且‘何需’似涉戏于姓也。”赵需遂以本姓相告,“文哲大愧,乃厚遣之而促去。”[27]533大中、咸通之世,刘允章为文学之宗,“气颇高介”,后进晚学、循常之士罕有敢于登门入谒者。咸通中,“皮日休登第,将归觐于苏台,路由江夏,因投刺焉;刘待之甚厚,至于饔饩有加等,留连累日。”[35]2082又辛文房《唐才子传》载:卢延让有“卓绝之才”,“吴融为侍御史,出官峡中,时延让布衣,薄游荆渚,贫无卷轴,未遑贽谒”;逢吴融弟得延让诗百篇,吴融览其警联,叹其“自成一体名家”,必垂名文坛,“遂厚礼遇,赠给甚多……后夺科第,多融之力也。”[36]136皆可为证。

官僚贵族此举,反又促成士子阶层纷纷为“参见尊贵而通名”,加快了士人阶层分割国家政治权力的步伐。一则饱学之士热衷于“投刺”自荐,以希冀获取官僚贵族在仕途上的帮扶。戴叔伦,“贞元十六年陈权榜进士”,吏部尚书刘昌裔、祠部员外郎张继书博访选材,“叔伦投刺,一见称心,遂就荐。”[36]68牛僧孺始举进士,“致琴书于灞浐间,先以所业谒韩文公、皇甫员外”;二公见“刺”,及接见,询问其《说乐》“拍板”之由来,牛僧孺对曰:“谓之乐句。”二公喜,有意提携,遂扬镳至其门,署曰“韩愈、皇甫湜同谒几官先辈”;不逾半日京城名士咸往观之,牛僧孺之名“由是赫然矣”。[33]35又会昌中,周瞻进士及第,因慕李德裕高义,数月入谒而未得见,及问阍者,对曰:“公讳‘吉’,君姓中有之;公每见名纸,即颦蹙。”[27]614此外,官场还流行一种以诗文自寓“入仕”之志的新风尚:孟郊《答韩愈、李观别,因献张徐州》云:“祢生投刺游,王粲吟诗谒。高情无遗照,朗抱开晓月。”元稹《重酬乐天》云:“百篇书判从饶白,八米诗章未伏卢。最笑近来黄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刘鲁风“投刺”江西刺史张又新,赋一七绝曰:“万卷书生刘鲁风,烟波千里谒文翁,无钱乞与韩知客,名纸毛生不为通。”既以诗文“投刺”自荐于先达名宿之家,又委婉表达了自己“入仕”的志愿,可谓别出心裁。二则“投刺”通名与每年科举放榜后国家例行的“谢恩”“期集”“过堂”等诸仪紧密结合起来,成为科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谢恩时,状元“到主司宅门下马,缀行而立,敛名纸通呈”[33]35;谢恩过后便是期集,同年及第士子“出抽名纸钱,每人十千文,其敛名纸,见状元”[33]36;之后又有过堂,“宰相既集,堂吏来请名纸,生徒随座主过中书,宰相横行,在都堂门里叙立。”[33]37显然在这一套流程中,“名纸”大多时候只在“形式”上起到通传姓名的作用,但敛呈“名纸”已经发展成为科举常仪,无法更逆了。

(二)“名片”与“礼制下移”

所谓“上行而下效”,唐宋官场广泛流行的投送“名片”的礼仪习俗,很快为社会民众所争相模仿,敛呈“名纸”、投送“门状”等交际行为日渐成为新的社会风尚,是下层社会主动联结上层社会的重要途径;同时,以及第士子热衷“投刺”风月场所的妓女为典型代表,“名片”又逐渐形成从“上”到“下”、从“良”至“贱”的流通渠道。如此,“名片”及投送“名片”之仪渐趋“下移”,从而促进了整个社会阶层的“交际”互通,也是唐宋之际官方“礼制下移”的一个重要表现。

唐宋士人入试前后,要向达官显贵、豪门望族以及名宿先达“投刺”通名自是常态,前文已有讨论。值得注意的是,传世文献中还有及第士子“投刺”风月场所的记载。冯贽《云仙杂记》云:“长安平康坊,妓女所居,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其中,时谓此坊为‘风流薮泽’。”[37]王定保《唐摭言》又云:“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银缸斜背解鸣榼,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33]50“红笺名纸”本是科举放榜后及第士子谢恩“主司”之仪,而“投刺”于风月场所的妓女,应是其附庸官场交际风尚的结果。

除士人以外,史志典籍亦常见释道中人与统治阶层交际通名的记载:

《北梦琐言》云:“沙门贯休,钟离人也,风骚之外精于笔劄……休公初至蜀,先谒韦书记庄,而长乐公后至,遂与相见,欣然抚掌曰:‘我与你阿叔有分。’长乐怒而拂袖。它日谒之竟不逢迎,乃曰:‘此阿师似我礼拜也。’自是频投刺字,终为阍者所拒。”[18]313-314

《太平广记》云:“唐汝阳王好饮,终日不乱,客有至者,莫不留连旦夕……明旦,有投刺曰:‘道士常持满。’王引入,长二尺。既坐,谈胚浑至道,次三皇五帝、历代兴亡、天时人事、经传子史,历历如指诸掌焉。”[35]450-451

《夷坚丁志》云:“郡人王浪仙,本书生,读书不成,决意往从学……时杭守喜方技,至者必厚待之,然久而乖戾,辄寘诸罚,不少贷。王书刺曰:术士王浪仙,守延入。”[38]

《清波杂志》云:“大父有手札药方,乃用旧门状纸为策䙡。见元祐间虽僧道谒刺,亦大书‘谨祗候起居某官,伏听处分’,或云‘谨状’,官称略不过呼。”[5]102

《唐才子传》云:“清塞,字南卿,居庐岳为浮屠,客南徐亦久,后来少室、终南间。俗姓周,名贺。工为近体诗,格调清雅,与贾岛、无可齐名。宝历中,姚合守钱塘,因携书投刺以丐品第,合延待甚异。”[36]75-76

从这些僧道交际通名的记载看来:其参谒的对象主要是身居高位的达官显贵、地方大员,以及享誉天下的高士名流。所投“名片”也分“名纸”和“门状”两种:敛呈“名纸”者,只是简单书明姓名,加以谦称,如“道士常持满”“术士王浪仙”等,以“通姓名于主人而为之先容”;投送“门状”者,按照官场固例,书“谨祗候起居某官,伏听处分”“谨状”等。也有携生平所著诗文“投刺”者,类似于饱学之士以诗赋自荐、委婉表达“入仕”之志的官场习俗;有所不同的是,释道之人多清心寡欲,以诗文“投刺”的初衷也是为了切磋文采、增贤广识。

复次,唐宋“名片”本身的变化即是当时“名片”之仪渐趋“下移”的重要表现。“门状”本是唐代清要官都堂参见宰相之礼,后“渐施于执政私第”;入宋以来,又有“大状”“小状”之分,更有甚者不论官品高下,一例用之“大状”,投送“名片”之仪已然“下移”,但仍旧属于统治阶层内部交际礼仪的范畴。而随着宋代“手状”的兴起,“名片”不再为统治阶层所专属,“渐演变成一般百姓参见大官时所用的起居问候之礼敬”[39]。“手状”又称“手刺”,出现于元丰以后,“大不盈掌”,俱不书衔,曰:“某谨上,谒某官,某月日”,故得名[40]。元祐中,其书写体例再次发生变动。据张世南《游宦纪闻》载,其家藏“元祐十六君子墨迹”,其间有“观敬贺子允学士尊兄,正旦,高邮秦观”“庭坚奉谢子允学士同舍,正月日,江南黄庭坚”“耒谨候谢子允学士兄,二月日,著作郎兼国史院检讨张耒”“补之谨谒谢子允同舍尊兄,正月日,昭德晁补之”等诸多“手状”[41]。虽已与元丰间“手状”书写“某谨上,谒某官,某月日”的体例大相径庭,但仍有其不具官衔,且完整书明入谒者、受谒者以及投送日期的遗意。综观唐宋时期的“公状”和“手状”,二者一脉相承,“手状”是官场投送“公状”之仪渐趋“下移”的产物:投送“公状”时,除清要官都堂参见宰相以及同列之间交际往来,其他场合皆书官衔,而“手状”俱不书衔,应是受入宋以来官民共用“手状”现象的深刻影响;因官场体面和官员交际礼仪的隆重程度不同,“公状”有全纸和半纸之别,而“手状”大不盈掌,以致时人感叹“足见礼之薄矣”[31]19,则是“公状”在“下移”过程中,社会民众对其规制、投送仪式删繁就简的结果。

三、余论

“名片”及围绕投送“名片”所展现出来的一系列文化特质,是考察唐宋时期国家礼制、官僚政治和社会生活的一个全新视角。本文对唐宋“名片”的源流、形制、材质、称谓、书写体例、投送礼节、交际功能等进行系统梳理后,分别从科举制度和礼制下移两方面探讨了“名片”与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其一,唐宋蓬勃发展起来的科举制度,实现了古代国家政治权力的重新分配,广大士人与各官僚贵族集团之间频繁的“名片”往来,是当时政治价值愈发明彰的士人阶层打破固有的权力分派模式,开始分割、占据国家政权的历史缩影。其二,“名片”是战国、秦汉以来官场交际往来、应酬答谢、慕名申敬等的重要媒介,很长一段时期里为统治阶层所专属,而唐宋“名片”的风行致使其出现官民共用和趋于简化的现象,是当时官方礼制整体“下移”的重要表现,从而促进了整个社会阶层的交际互通和文化资源的共享。同时不难发现,唐宋以降“名片”世俗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最终形成上下、尊卑、长幼、亲疏互通共流的传播渠迳;而且在中国这个人人重礼、崇礼、持礼的古老国度里,“名片”始终与人们的社会生活有着休戚与共的联系,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人们日常行为、思想意识,甚至声名权势、社会地位的折射。后续研究中,紧密结合唐宋时期科举制度蓬勃发展和官方礼制整体下移的时代背景,扩大“名片”使用人群的考察范围,延伸“名片”与社会生活紧密连接的“点”和“面”,最大程度揭示唐宋“名片”的政治内涵、社会内涵、文化内涵,是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

① 主要研究成果有:刘桂秋:《古代的“名帖”》,《文史知识》1983年第12期,第57-59页;潘建国:《〈金瓶梅〉名帖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第16-22页;刘洪石:《“谒”、“刺”考述》,《文物》1996年第8期,第51-52页;郭浩:《汉晋“名片”习俗探究》,《史学月刊》2011年第9期,第131-134页;马怡:《天长纪庄汉墓所见“奉谒请病”木牍——兼谈简牍时代的谒与刺》,《简帛研究二〇〇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39页;吕静、程博丽:《漢晋時期における名謁・名刺についての考察》,《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60册,2011年,第73-101页;(日)角谷常子:《漢・魏晋時代の謁と刺》,收入藤田胜久、松原弘宣主编:《古代東アジアの情報伝達》,东京:汲古书院,2011年,第53-76页。

②主要研究成果有:潘建国:《<金瓶梅>请帖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100-103页;张小艳:《敦煌文献中所见“门状”的形制》,《文献》2004年第3期,第77-88页;甘怀真:《中国中古时期“国家”的形态》,收入《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2-182页;王使臻:《敦煌遗书中的“门状”》,《寻根》2014年第5期,第95-100页;王彬:《汉晋间名刺、名谒的书写及其交往功能》,《出土文献》2016年第1期,第221-235页。

③详见:袁宏撰,周天游校注《后汉纪校注》卷22《桓帝纪下》曰:“滂睹时方艰难,知其志不行,乃投刺而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19页;范晔《后汉书》卷76《仇览列传》曰:“林宗因与融赍刺就房谒之,遂请留宿。林宗嗟叹,下床为拜。”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481页;卷76《童恢列传》曰:“及赐被劾当免,掾属悉投刺去,恢独诣阙争之。”第2482页;卷80《祢衡列传》曰:“始达颍川,乃阴怀一刺,既而无所之适,至于刺字漫灭。”第2652-2653页。

④详见:司马迁《史记》卷87《李斯列传》曰:“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第2558页;卷97《郦生陆贾列传》曰:“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第2704页;班固《汉书》卷66《陈万年列传》曰:“丞相丙吉病,中二千石上谒问疾。”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99-2900页;卷77《何并列传》曰:“欲无令留界中而已,即且遣吏奉谒侍送。”第3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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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ing card” and the Society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CUI Jianjian, SHI Huifang

(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China )

“Calling card” is an important starting point to investigate the society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On the one hand, “calling card” was originally a medium for communication and official exchanges between superiors and subordinates as well as officials on good terms with each other. With the ris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the political value of the intellectuals became more and more obvious, and they became the main force of the officialdom to send “calling card”, which was the historical epitome of the division of the political power of the country by the scholar class. On the other hand, “calling card” was originally a product of official communication etiquette, and it appeared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at officials and people shared it, which was a concrete manifestation of the overall “downward” of official etiquette system at that time, thus promoting the communication and intercommunication of the whole social class.

Tang and Song dynasty, calling car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the etiquette system downgraded

K204

A

1673-9639 (2021) 04-0120-08

2021-04-7

崔健健(1994-),男,甘肃定西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

施惠芳(1993-),女,甘肃榆中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物与博物馆。

(责任编辑 车越川)(责任校对 黎 帅)(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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