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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以观命:春秋时期礼仪实践中的礼容与命运

2021-01-07李志刚

泰山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行礼礼乐内心

李志刚

(泰山学院 历史学院,山东 泰安 201021)

礼容是古礼的重要要素。[1]《礼记·中庸》中讲“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所谓“威仪”多指礼容,有时也称“容”或“颂”。[2]《周礼·秋官》载,司仪“掌九仪之宾客摈相之礼,以诏仪容、辞令、揖让之节”。宾客的仪容神态、辞令言说以及周旋揖让,都是礼容的内容。《周礼·地官》载,保氏“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郑玄注:“祭祀之容,穆穆皇皇;宾客之容,严恪矜庄;朝廷之容,济济跄跄;丧纪之容,涕涕翔翔;军旅之容,阚阚仰仰;车马之容,颠颠堂堂。”西汉贾谊《新书·容经》将礼容分为朝廷之容、祭祀之容、军旅之容、丧纪之容四大类,并细分出立容、坐容、行容、趋容、跘旋之容、跪容、拜容、伏容等。[3]总而言之,行礼者在行礼过程中的言辞应对、容貌神态、威仪动作,甚至喜怒哀乐,均是礼容包含的内容。

在“礼者,天地之序”的宏大叙事中,礼容长期被认作是饾饤琐碎之事,繁文缛节之礼,是礼乐文明中相对不重要的一部分。但所谓“颜色称其情,戚容称其服”,面容、神态、情感和礼器的内外相应相称,才是完整合适的礼仪活动。经典文献中关于礼容的记载也是连篇累牍,重要性不言而喻。贾谊甚至在《新书》中列“容经”专篇论之。而“鲁徐生善为颂,为礼官大夫”,徐氏子孙世传家学,专门教习“颂貌威仪”而通身显贵。[4]可以说,研究礼容是深入研究中国古代礼制文化的重要切入点。

一、戚容称其服:礼容的内与外

孔子非常注重礼容。《论语·乡党》详细记载孔子在不同礼仪活动中展现出相应礼容。“居乡里,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展现温恭信实、谦卑逊顺之貌,不以才智凌驾父兄族人之上。在宗庙和朝廷之上,“便便言,唯谨尔”。“便便”,辩也。宗庙朝廷,国家政礼之所在,若有所言,则不可不明辩之,当存谨敬之心。在朝堂“与下大夫,侃侃如也。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侃侃,和乐貌;誾誾,中正有诤貌;踧踖,恭敬貌;与与,威仪中适貌。钱穆译为:“孔子在朝廷,当他和下大夫交谈时,侃侃然和气而又欢乐。当他和上大夫交谈时,誾誾然中正而又诤辨。君视朝时,孔子恭恭敬敬,但又威仪中适。不紧张,也不弛懈。”[5]《乡党》类似描述还有: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在不同的行礼场合,或恭敬,或谨慎,或欢愉,或哀戚,面容、手势、足仪、气息、言语及神情身态,都会根据不同的情况展现出不同的容貌,雍容合适。《礼记·玉藻》载:

凡行容惕惕,庙中齐齐,朝廷济济翔翔。

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遬。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燕居告温温。凡祭,容貌颜色,如见所祭者。丧容累累,色容颠颠,视容瞿瞿梅梅,言容茧茧。戎容暨暨,言容咯咯,色容厉肃,视容清明,立容辨卑,毋讇,头颈必中,山立,时行,盛气颠实扬休,玉色。

《玉藻》描述了一个君子为人处世该有的礼容风貌。君子见所尊者、平日燕居、参与丧祭礼和军礼,足如何行走,手放在何处、眼神如何体现、说话的声音如何、头怎么放、以什么样的姿态站立等,都有明细的规定。参与军旅之事,面色要肃厉,眼神清明,头颈不能弯曲,站立犹如山一样稳重刚毅,体现出昂扬的斗志和威武的神态。

《礼记·曲礼》也有关于礼容的详细记载,开篇即言“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凡事不能不有恭敬之心,态度要端庄持重若有所思,言辞要祥审确定,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信服。《礼记·曲礼下》也载:

凡奉者当心,提者当带。执天子之器则上衡,国君则平衡,大夫则绥之,士则提之。凡执主器,执轻如不克。执主器,操币圭璧,则尚左手,行不举足,车轮曳踵。

这里所载为执礼器的基本规范。若奉贵重之物,与心要持平,表示恭敬珍重之意;若提着,则要与腰带持平。拿天子之器的时候,要高于心;拿国君之器要与心相平;大夫之器可低于心;士之器提着即可。拿主人的礼器,虽然很轻,但要表现出不能胜任的样子,表示主人之器的贵重。以心为标准,根据持有礼器者的等级,执器的姿势上下调整,显示恭敬之心的轻重有别,突出强调礼容的内外相应。《论语·乡党》“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也有相似记载。行走时,要小步前行,拖着脚跟,足不能离地。执器之礼容,《玉藻》载:“执龟、玉,举前曵踵,蹜蹜如也。”龟和玉是贵重之物,抬脚时拖着脚后跟,小碎步快走。

文献中关于丧葬的礼容描述最为详细。孝子丧期内有不言或少言的要求:

三年之丧,言而不语,对而不问。(《礼记·杂记下》)

斩衰唯而不对,齐衰对而不言,大功言而不议,小功、缌麻议而不及乐。此哀之发于言语者也。(《礼记·间传》)

既葬,与人立。君言王事,不言国事;士大夫言公事,不言家事。(《礼记·丧大记》)

哀情积郁于心,言语必不畅顺,故不言或少言以节之。《礼记·杂记上》:“凡异居,始问兄弟之丧,唯以哭对可也。”郑注:“恻怛之痛,不以辞言为礼也。”孔颖达疏:“初闻其丧,恻怛情重,不暇问其余事,唯哭对使者赴于礼可也。”巨大的痛苦突然降临的时候,言辞难以表达,唯有哭以应之。在丧期内关于言语都有相应的规定。三年丧内,只说自己的事情,不主动与别人说话,只回答问题,不主动问别人问题。丧葬礼容中除了言语的规定外,最重要是哭容的描述。《礼记·问丧》有详细记载:

亲始死,鸡斯徒跣,扱上衽,交手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伤肾干肝焦肺,水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夫悲哀在中,故形变于外也,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

三日而敛,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动尸举柩,哭踊无数。恻怛之心,痛疾之意,悲哀志懑气盛,故袒而踊之,所以动体安心下气也。

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其反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也。故其往送也如慕,其反也如疑。求而无所得之也,入门而弗见也,上堂又弗见也,入室又弗见也。亡矣丧矣!不可复见矣!故哭泣辟踊,尽哀而止矣。心怅焉怆焉、惚焉忾焉,心绝志悲而已矣。祭之宗庙,以鬼飨之,徼幸复反也。

随着丧期的推进,在不同的礼仪阶段,悲痛的程度不一样,表现的戚容也不一样。亲人刚死之际,为人子者要去掉平时的吉冠吉服,露出发髻,光着脚,把深衣前襟掖在腰带上,双手交替捶着胸口哭。五内如焚,不思饮食。悲痛至极点,来不及有任何礼仪上的文饰和节制。不仅不能增加礼仪的文饰,而且“悲哀在中,故形变于外”,反而祛掉平时固有礼仪装饰,返回到最原初的自然状态。光脚垂发散衣,就是一种没有“礼容”的礼容。《孝经·经孝行》:“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哀。”唐玄宗注:“气竭而息,声不委曲。”邢昺疏:“言孝子之丧亲也,哭以气竭而止,不有余哀之声。”孝子刚丧亲哭不出声,似乎不见哀,实则哀痛之心在内,无声无息,如似气竭,是一种极端无节制的痛。

三日而行小敛、大敛之礼时,需要移动死者尸体。每一次迁动都痛不欲生。但袒露左臂与跺脚痛哭,表明已有礼仪的节制,使痛苦得到发泄。亲始死的“交手哭”,是把痛苦压向内心,痛苦不得发泄,痛得最为深沉。三日敛的“踊哭”,已通过“捶胸顿足”的哭容,痛苦向外抒发,得到了缓解。[6]

等到数月后的送葬,为人子者逐渐“接受”亲人死亡的事实,也经过停殡期间不断的啼哭,悲痛缓解许多。但停殡之时,尚能见到亲人的棺柩,送葬则是“一去不复返”,真的要天人永隔了。《释名·释姿容》:“望,茫也,远视茫茫也。”[7]此时“望望然、汲汲然”,怅然又焦急,追又追不上,亲人逐渐从眼帘内远去。这不全是悲痛,还有丧亲后的无奈与不舍。葬毕之后,棺柩掩入地下,生死异域,各有城廓。生死两不相见,情感无所依托,神态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这种亲人不可见后的失落与茫然,既是形象具体又符合人内心感受的礼容规定。

下葬后,经历数月忙乱的丧礼,开始空闲下来。孝子回到了熟悉的家中,进门不见亲人,堂上不见亲人,入室还是不见亲人,突然醒悟到亲人真的永远走了,不可见了,剩下无限的惆怅,无限的悲伤,无限的恍惚,无限的感叹。空下来的时间与空间内又充满了痛苦的追忆,不自觉地捶胸顿足地痛哭。但终归还是要回到现实,孝子逐渐把这种痛苦转变为祭祀逝世亲人的神灵,通过祭祀来怀念亲人,期望其神灵降临和回归。这时,凶丧礼也慢慢转变成祭祀的吉礼,哀痛之情也转变为庄重的诚敬之情。

另外根据与死者的亲疏远近,关于哭的声气都有详细规定。《礼记·间传》载:“斩衰之哭,若往而不反;齐衰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缌麻,哀容可也。此哀之发于声音也。”三年斩衰,嫡亲孝子哭时,声气好似一去而收不回来了;齐衰之亲的哭声,则要发出去而又收回来;大功之亲的哭声,则要拐几道弯而尚有余声;小功、缌麻之亲哭丧时,表现出哀戚即可。

丧礼中孝子的礼容要根据时间和礼仪程序不断变化。展露在外的礼容,或披头散发、袒衣跣足,或呼天抢地,茫然无措,与哀伤在内的痛苦或庄敬虔诚的内心情感是相应相合的。《汉书·礼乐志》载:“哀有哭踊之节,乐有歌舞之容,正人足以副其诚,邪人足以防其失。”外在的礼容要求,并不是无意义的,而是抒发内心情感的必要手段,是映照内心情感的无二镜鉴。

“颜色称其情,戚容称其服”,繁琐饾饤的礼容与内心的诚挚之情要一致。《礼记·表记》:“是故君子衰绖则有哀色,端冕则有敬色,甲胄则有不可辱之色。”身着衰绖丧服行丧祭之礼,脸有悲哀之色;身穿冠冕朝服行朝聘之礼,脸上是恭敬之色;身披甲胄行军礼,则脸露凌厉不可侵犯的刚毅之色。行什么礼,穿什么衣,就有什么样的礼容以应之。《礼记·祭义》:“孝子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内心深爱和外在婉容相辅相成。根据内心的真实情感,结合具体的礼仪实践,展现相应的礼容礼貌,这就是符合礼的,否则就是非礼、违礼。在一个普遍遵循礼乐的社会内,礼不仅是社会的评价标准,甚至可以通过一个人外在的礼容,探寻其内心的秘密,并进而预测他的命运。这样的故事多次发生在春秋时期,记载在《左传》里。

二、观容测命:失礼与命运

《左传·成公六年》载:

六年春,郑伯如晋拜成,子游相,授玉于东楹之东。士贞伯曰:“郑伯其死乎!自弃也已。视流而行速,不安其位,宜不能久。”

两君相见,在春秋时期是最为重要的朝聘礼。士贞伯通过观察郑悼公的礼容,准确地预测了他的死亡。郑悼公的失礼有两点,一是“不安其位”,即悼公行礼的位置不合适。朝聘礼若宾主地位相当,授玉时进位到两楹之间,即中堂;若宾客身份低于主人,授受在中堂与东楹间,即东楹之西。[8]郑悼公与晋景公皆为一国之君,地位相当。郑悼公虽可尊晋侯为霸主,授玉也只应到东楹之西,授玉时却跑到了东楹之东,远离其所应在之位。郑悼公为讨好晋景公,过于谦卑,放弃作为一国之君行礼的规格。身为国君却放弃了国君该有的身份,叫自弃其位,能持久乎!二是“视流行速”,即眼神流窜,动作忙乱。与人行礼,眼睛放在什么地方有明确规定。《仪礼·士相见礼》:“凡与大人言,始视面,中视抱,卒视面,毋改。众皆若是。若父,则游目,毋上于面,毋下于带。若不言,立则视足,坐则视膝。”根据与之行礼人的身份以及行礼的具体仪节,眼睛看向的地方不同。与地位高的人交谈,刚开始看他的面,表示自己在听;中间稍微避开正脸,容留时间让对方思考,看他的怀抱,表示恭敬之心;最后又回到正视对方的脸,且不再游动改变。所谓“毋改”,郑玄注:“谓传言见答应之间,当正容体以待之,毋自变动,为嫌懈惰不虚心也。”换言之,即与人行礼眼神不能显露敷衍懈怠或傲慢之情。现今俗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流散无主,内心必然慌乱无措。为国君者身肩大位,自有谦和雍容之态。郑悼公作为一国之君,眼神流窜无定,动作忙乱琐碎,弃位失礼,失去了国君该有的风度。国君失礼则不能为君,不能为君离死不远矣。所以士贞伯讥其自弃其位,预测其必死。

类似的案例,也见于晋侯。《左传·僖公十一年》载:

天王使召武公、内史过赐晋侯命,受玉惰。过归告王曰:“晋侯其无后乎!王赐之命,而惰于受瑞,先自弃也已,其何继之有?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礼不行,则上下昏,何以长世。”

周天子派遣召武公和内史过册命晋惠公并赐玉。西周实行分封制以来,诸侯权力最终源自天子的册命。册命礼是西周以降最为隆重的礼典。金文中连篇累牍地记载臣子接受天子册命后,对扬天子丕显休鲁命,歌颂天子的赏赐与恩德,恭恭敬敬地铸在鼎上,传之子子孙孙永宝用。[9]但晋惠公接受天子的瑞玉时全无恭敬之心,而是“受玉惰”式的精神懈怠。《国语·周语上》记载更为详细“晋侯执玉卑,拜不稽首”。执天子之器当上衡,高过于心。受玉惰、执玉卑,不仅没高于心,而且还低于心。天子赏赐,而不行稽首拜礼,[10]更是目无天子。外在的礼容,反映了内心的真实态度。在内史过看来,这是不接受或不在乎天子册命自己权力的最高合法性,是自我抛弃的行为。这样的国君如何长久与有后呢!

《左传·定公十五年》记载子贡观察邾隐公、鲁定公行礼失容之事。

邾隐公来朝,子贡观焉。邾子执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贡曰:“以礼观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体,何以能久?高仰,骄也。卑俯,替也。骄近乱,替近疾。君为主,其先亡乎?”

邾是鲁的附庸国。邾隐公来朝,实乃附庸朝见宗主。但行礼交换聘玉时,邾隐公执玉高仰,态度傲慢;鲁定公执玉卑下,畏缩柔弱。位低者傲慢无礼,位高者卑弱失容,均失去了与身份相配的仪容。外面礼容失度,源自内心出了问题。难怪子贡观礼后,预言两君都将死亡。内史过评晋侯的依据是“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子贡的依据是“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均高度推崇礼在治国理政与个人身心方面的价值,甚至拔高至生死存亡的境地。

行礼时懈惰与傲慢,在春秋时常见。《左传·成公十三年》载,晋侯派遣郤锜来鲁国乞师,郤锜“将事不敬”。有求于鲁国,反而傲慢无礼。孟献子说:“郤氏其亡乎!礼,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郤子无基。且先君之嗣卿也,受命以求师,将社稷是卫,而惰,弃君命也。不亡,何为?”为臣者,内无敬畏之心,外无视君主之命,离灭亡的时期不远了。成公十四年,卫侯燕飨苦成叔,宁惠子为相礼者。苦成叔傲。宁子评价说:“今夫子傲,取祸之道也。”参与国君的飨礼,傲慢无礼,无疑自取其祸。

《左传·隐公七年》载陈国和郑国歃血为盟,达成和平协议。陈国的使者五父竟然在与郑庄公盟会的时候,忘了歃血这一最为重要的礼仪程序。泄伯评价说:“五父必不免,不赖盟矣。”五父就要死了。郑国的良佐到陈国与陈侯盟会的时候,也说陈国很快就要发生内乱。良佐的判断印证泄伯的预言。歃血为盟是国之大事,五父作为陈国的全权代表竟然如此漫不经心,说明他内心根本没有把陈侯的使命放在心上。内心无君,必将犯上,初期表现就是忘记歃血。一国的君臣如此,内乱不可避免。

《左传·桓公九年》载曹国的太子来朝,鲁国以上卿之礼设宴招待他。行初献礼后,曹太子“乐奏而叹”。在隆重的行礼场合,曹太子竟然“唉声叹气”。施父说:“曹大子其有忧乎!非叹所也。”服虔注:“古之为享食,所以观威仪、省祸福。无丧而慼,忧必仇焉。今大子临乐而叹,是父将死而兆先见也。”[11]不当叹气之时叹气,说明曹太子内心有不可排解、难以抑制的忧愁。太子有忧愁,可见其政治地位的不稳固。太子为国本,地位不稳固,不久将来曹国也就必然爆发政治动乱。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宋元公和叔孙婼在燕飨中语相泣。作为佐礼的宋国官员乐祁事后评论道:

今兹君与叔孙其皆死乎!吾闻之:“哀乐而乐哀,皆丧心也。”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

在燕飨礼中,宋元公和叔孙婼竟然说话间都哭起来了。失礼莫大耶!外在的哭容,反映了内在的“丧心”。所谓“丧心”即失去魂魄,表明其人处于可哀时而乐,可乐时而哀的癫狂式病态中。乐祈通过观察二人的失礼行为,得出其魂魄已去,生命必不能持久的断语。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滕成公参加鲁襄公葬礼“惰而多涕”。子服惠伯说:“滕君将死矣。怠于其位,而哀已甚,兆于死所矣,能无从乎?”前已提出,丧葬中的哭容与亲疏远近密切相关。滕成公作为一国之君,竟然哭异国的国君至流涕,与其身份严重不符。惰而多泣,哭泣无时,外而无礼,内心已乱。滕成公的非礼而哭,必是目睹襄公之死后哀痛自己的命运,所以,子服惠伯预测滕公也要死了。同一年内,穆叔从晋参加盟会回来后,与孟孝伯评论晋国的执政之卿赵武:“赵孟将死矣,其语偷,不似民主。且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大国之卿,年龄不到五十,却如九十高龄言语苟且啰嗦,老之过甚,离死也不远了。赵武不像大国之卿,表明其内心的苟且和生命力的耗竭。

穆叔讲赵武“语偷”,也记载在昭公元年周天子派刘定公犒劳赵孟的礼典中。

天王使刘定公劳赵孟于颍,刘子曰:“善哉禹功!明德远矣。微禹,吾其鱼乎。吾与子弁冕端委,以治民、临诸侯,禹之功也。子盍亦远绩禹功,而大庇民乎?”对曰:“老夫罪戾是惧,焉能恤远?吾侪偷食,朝不谋夕,何其长也?”

刘定公犒劳赵孟,并在行礼中歌颂他的功绩,勉励他继续为民服务。但赵武的回答,没有大国之卿的威仪和志向,以“罪戾是惧”“偷食”“朝不谋夕”回应天子使节,精神上萎靡不振。赵孟的回答和其地位是不相符合的。故刘定公回去后,向天子汇报说“赵孟将死矣”。定公从赵孟的言语、神态、外貌观察,推测其命运与晋国霸主地位的丧失,并谋划应对方案。

三、共享的知识:礼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行礼者的动作威仪,方位面向,周旋揖让,言辞应对以及喜怒哀乐之情等,通过在公共场合的展示,旁观者能够据以预判其命运的吉凶。何以屡次预测得中?传统的经典解释来自于刘康公。《左传·成公十三年》刘子曰:

吾闻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以之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敬在养神,笃在守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今成子惰,弃其命也。

民之命源自于天地,动作礼义威仪是定命的外在表现。动作威仪得当是福,否则是取祸。宣公十五年,刘康公在评论赵同代表晋侯向周天子行献俘礼而不敬,也说“不及十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矣”。把行礼不敬后的灾祸,同样追究到了天的身上。若要得命长久有福无祸,只有在行礼中内心有敬,外在动作威仪得当。内外相辅相成,著诚去伪,合符天命与人性,方得持久而不朽。

郭店楚简《语丛一》载:

凡有血气者,皆有喜有怒,有慎有庄。其体有容,有色有声,有嗅有味,有气有志。凡物有本有化,有终有始。[12]

人皆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外在的礼容源自于内心,《礼记·乐记》也说“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真正的礼并不“吃掉”人的本能。相反是让人的本能在一定的规范下运行,既不抹杀,也不过度。《管子·君臣》:“戒心形于内,则容貌动于外矣。”郭店楚简《性自命出》载:“喜怒哀乐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13]礼仪实践中内心的喜怒哀乐,展现在外就是礼容。内与外相称相应。相应则“诚”,不应则“伪”。《礼记·乐记》载:“著诚去伪,礼之经也。”人之喜怒哀乐、庄敬虔诚、声色言貌等均应内外协调,不可偏废。外在礼容的失度,自然也要追溯到内心喜怒哀乐之情的变化上;心性紊乱了,也必然反映到礼容的失态上,此正所谓“有本有化,有终有始”。

春秋时期对人的评判依据,似乎就是他们日常的生活经验和古已有之的诗礼知识系统。根据已成常识甚至习惯的诗和谚语,更易研判行礼者外在礼容反映的内心真实想法,作出合礼与否的判断。《汉书·艺文志》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左传》所载春秋240余年间,引雅59篇,共163次,引颂5篇,共24次,其中包括《小雅》39篇85次,《大雅》20篇78次,《周颂》10篇17次,《商颂》4篇6次,《鲁颂》1篇1次。称引雅颂远多于称引风。[14]春秋时人引诗,或作为证明事理的依据,或作为评人论事的依据,或作为劝谏、化讽或谴责的依据,《诗》所表述的事例名言,已成为人人遵奉的社会原则。[15]诗是春秋时期贵族的基本常识,所以,行礼人称诗以表明自己的志意,观礼人也能借此观看其贤与不肖,并推断其未来的盛衰命运。

《左传·昭公二十一年》载:

三月,葬蔡平公。蔡大子朱失位,位在卑。大夫送葬者归,见昭子。昭子问蔡故,以告。昭子叹曰:“蔡其亡乎!若不亡,是君也必不终。《诗》曰:‘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今蔡侯始即位,而适卑,身将从之。”

蔡国太子在葬其父平公的丧葬礼中行礼失位,所处位置不对。杜预注:“不在嫡子位,以长幼齿。”鲁国派遣送葬大夫回来后,告诉了昭子叔孙婼。昭子判断蔡国就要灭亡了,即使国家不灭亡,国君也不得善终,并引诗《大雅·假乐》证明之。“赋诗断章,余取所求”,虽然对诗已可以根据现实需求增加解释,但是旁人还能听懂其所求为何[16],更说明了时人对诗的熟练程度。基本的礼仪规范和诗礼传统早就深入人心。稍微的违礼,就如烛照一样,无所遁形。叔孙婼不是行礼现场的观看者,也未见过蔡侯,仅从二手信息中就准确地预判了蔡侯的命运,也说明“不解于位”是礼的常态,失位是非常态。太子朱是将即位的国君,行礼时位置安排当序爵处高位,现在却序齿而处于众兄弟之间,说明太子未能获取独得的继承权,即位存在危险系数。在惯常的渠道中,等待即位的太子在丧礼中为丧主,[17]于柩前即位,按程序一切皆有定数。春秋时期,虽然已经出现了裂痕,总体而言整个社会体系还是沿着礼的固有轨道在运行。所以个人若违礼偏离了轨道,旁人可以通过共享的体系,进行预测和评论。

宁惠子评判苦成叔时,首先引用古有传统说法,即“古之为享食也,以观威仪、省祸福”;接着引用《周颂·丝衣》“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匪儌匪傲,万福来求”,最后得出“今夫子傲,取祸之道也”的结论。惠子没有创造新的东西,依据的是古已有之的诗礼传统。享礼已经举行数百年了,该有何种仪节,该配何种礼容,贵族们早就烂熟于心,成为经验之谈。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晋平公嬖臣程郑升任下军佐,高居六卿之位,却向郑国使节公孙挥请教降阶下人之道。郑大夫然明评论道:“是将死矣,不然,将亡。贵而知惧,惧而思降,乃得其阶,下人而已,又何问焉?且夫既登而求降阶者,知人也,不在程郑,其有亡釁乎?不然,其有惑疾,将死而忧也。”孔颖达疏:“知程郑以侲媚嬖幸得升卿位,非有谦退止足之心,今忽问降阶,是改其常度,以改其常,知其将死。”贱而得贵位,贵后又请教如下人,说明程郑内心充满了忧戚和恐惧。这样时间久了,也离死不远了。古有的诗礼传统中,贵有贵道,贱有贱位,两不相干。程郑依靠国君的宠幸,打破这种平衡,结局可知了。

令尹子围的案例,也很典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卫国北宫文子在楚国看了令尹子围的威仪后,跟卫侯说“令尹似君矣!将有他志,虽获其志,不能终也。”后来的形势正如北宫文子的预测。卫侯问他何以知之?文子引用大量诗句,论证子围虽为臣子但却具备了君主的威仪。文子引用的诗句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敬慎威仪,惟民之则”“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朋友攸摄,摄以威仪”“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君有君的威仪,臣有臣的威仪,文子给威仪有了一个明确的解释:“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威仪就是礼容。外在的礼容与实际的地位不相称,说明子围有了篡逆之心,但不得长久。北宫文子的预测源于故有的知识。

实质上,无论尊礼与违礼,令尹子围与北宫文子,都是西周以降礼乐传统中的人。他们的冠婚嫁娶是礼,军政大事是礼,周旋揖让、扫洒应对、聘问朝贡、丧葬祭祀等,无一非礼,为礼所化,礼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在这样的文化中熏陶出来的人,言行举止与礼略有违背,礼容稍有变化,内心必与之相应,也必然会被旁人所知晓。

春秋时期是新旧交错的转型时期。礼崩乐坏的另一面是礼乐兴盛。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陪臣执国命”,春秋时期的“礼崩乐坏”,不是礼乐的崩坏,而是行使礼乐的权力的转移,或者说是“下移”。[18]在这种转移的过程中,虽然违礼事件不断出现,但是因行使礼乐的人数和场合更多元,更频繁,反而促使了礼乐更加兴盛。战争的频繁,权斗日趋激烈,国灭家亡之事时有发生,给礼乐传统也造成了裂缝。越来越多的人登上舞台[19],礼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尊崇,自然也有越来越多人在违礼。春秋时人尚浸润于礼乐文明中,被礼乐所化。观者与行礼者处于共同的文化与礼乐体系,甚至信仰体系之中。《左传》常见的“礼也”“非礼也”“吾闻之”“偐曰”“诗曰”等案语来看,礼仍然是公共的知识和日常行为规范,是评价的标准和依托。根据日常生活经验和政治常识,明显的违礼行为必然会带来某些可以预见的后果。

诗礼是春秋时人都能理解的常识,是一种共享的知识。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使于四方,不能专对”。子贡评邾隐公命运的依据也是“以礼观之,二君皆有死亡焉”。君子若不懂得根据不同的行礼场合表露不同的礼容,就无法从事基本的政治、宗教、军事与外交活动,难以行走在上层贵族之林,立足于天地之间。对于其时之人而言,这是生活的常识和基本技能,逐渐形成习惯,成为共享的知识。在成熟的诗礼传统中,相应的礼仪程序,有相应的礼容要求,且世世代代如此。若行礼的基本程序没有变化,行礼人的礼容却变了,自然是其内心也有了变化。根据礼仪程序,自然能够研判并预测他们的命运。礼于他们而言是一种生活方式,失礼是一种生活的变态,反而是一种更容易研判的行为。

礼仍然是春秋时个人安身立命和治国理政的标准。在这套共同规则之下的个人,当然可以被人们通过其外在的礼容,探测到其内心的秘密,并预测其未来的命运。《左传》里屡次的预测得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行为,而是社会转型时期,诗礼的传统保守主义者根据古有的知识和日常生活的经验得出来的“平常”结论。违礼者是转型社会的偶尔脱轨者,本质上还是礼乐传统中的人,内与外还保持一致。战国后,礼乐彻底破坏,“道术将为天下裂”,共享的知识和共同的生活轨道荡然无存,面不改色“饰伪”“狡诈”之人越来越多,根据礼容预测其命运,就变得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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