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吾生者善吾死”
2021-01-06沈栖
沈栖
大凡生者,对死亡都是忌讳的,奢望远离之。但是,只要你热爱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热爱他人的生命,那么,当你生命渐尽,行将回归大地时,理当感到庆幸。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说:“寿夭,正命也,皆莫不吉”;“生死者屈伸也……有一日之生则尽一日之道,善吾生者善吾死也,乐在其中矣”。(《周易内传》)由此看来,这位先贤对死亡显得极为豁达、通脱。
我认为,每一个“善吾生者”唯有“善吾死”,方才臻于“乐在其中”的境界。
死亡也有审美意义
鉴于生命的戛然而止,死亡似乎多带有悲催、绝望、恐惧的色彩。其实不然。“善吾生者善吾死”的逻辑前提是要从生命美学的视角认识死亡,体悟死亡的审美意义和价值。
“生时愿如火花,死时愿如雪花。”琼瑶这两句短语言简意赅地阐明了生与死所具有的审美意义和价值,这是她对人生“谢幕”的审美感悟。
人类降世,生死相依。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又是生命的开始,因此生命美学涵盖死亡审美的态度和观点。智者哲人往往是以生命限度的视域来观照死亡之美,发现死亡之美并不亚于生命之美,或言之,它是生命之美的另一种载体。如日本著名画家、作家东山魁夷在《一片树叶》一文中生动地论述了人的生死轮回:“叶落归根,绝不是毫无意义的自然现象。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一片片树叶的生长和消亡,正标志着四时的无穷变化。同样,一个人的死关系着整个人类的生。”说得情趣横溢,意蕴隽永。至于英国哲学家罗素则将人的死亡喻作“涓涓细流冲进岩石,跳过瀑布”最终“汇入大海”;美国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将人的死亡视为“就像到河边去赴一个快乐的野餐似的,载歌载舞”。两者所描绘出的富有诗意的画面,都蕴含着深刻的哲思:逝者正是从滚滚红尘的有限走向冥冥之中的无限,达到生命的永恒。恰如21岁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的作家史铁生所说:“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把握自身的“死计”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这一诗句令人神往。倘若人类的思考维度立足于人的生存和死亡的本质乃是生命的转换或轮回,那么,人死亡后和生存时是一样亟待诗意地栖居。海葬仪式上出现的那行字——“在大海中诗意地栖居”,既彰显出这一生命归宿形式融哲理和诗意于一体的意涵,又具有化解悲痛情绪、提升精神境界的作用。
近读南宋高宗时端明殿大学士洪迈《容斋随笔》,书中转述了他的朋友中书舍人朱仲友的一段话:人的一生,从幼小到老迈历经“五计”——生计、身计、家计、老计、死计。且不论这种划分是否科学与准确,但它对于认识人生轨迹多少有着一定的参考价值。如“死计”:“六十以往,甲子一周,夕阳衔山,倏而就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其名曰死计。”人终究是由垂垂老矣继而“倏而就木”(所异的是,现如今人的寿数已不是60,而在80岁左右),倘要真正做到“内观一心”“丝毫无慊”(慊:憾、恨),不回避死是一回事,以什么态度直面之则是更为要紧。我激赏“人人都要老,但愿优雅地死去”的自信和坦诚。行笔于此,我忽而想起了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是如何把握自身的“死计”的。
萨特晚年颇为纠结,衰老将他逼入死角,且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尤其是视力的丧失(几近全盲),几乎无法阅读和写作。虽说病痛缠身让萨特抑郁,却并没有击垮萨特。他追求“活着是永恒的”,但拒绝强加的永恒,只想独自去探索,体认来自真实的个体感受。萨特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来对待生命:他不肯放弃吸烟、喝酒等生活习惯,认为这样活着才是自由的,可他又希望人们祝自己“长寿”。生的追求和死的欲望如此强烈地缠绕在同一个人的生命中,跨越了51年契约式爱情的波伏瓦曾在《告别的仪式》中对此作出了一个“假设”:“萨特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因为他牢牢把握着自身的“死计”,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不被盛名所诱惑,不被各种漂亮的词语所左右,不因人间琐碎的温馨而停留,度过了自我滿足的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