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辞赋观矛盾与局限管窥
2021-01-06吴雪美
吴雪美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一、“王权”场域下的两汉赋论
“王权”即政治。两汉辞赋创作与赋论具有鲜明的王权烙印。东汉桓谭《新论》记载:“汉武帝材质高妙,有崇先广统之规,故即位而开发大志,考合古今,模范前圣故事,建正朔,定制度,招选俊杰,奋扬威怒,武义四加,所征者服;兴起六艺,广进儒术,自开辟以来,惟汉家最为盛焉。”[1]汉武帝雄才大略,缔造了汉帝国之繁荣图景,并推行了一系列促进文艺发展的政策。在王权与政治渗透下的汉代文学书写整体上呈现以下趋向:一是以儒家经学为主导,追求功利性与实用性,以“宣汉”“颂美”为旨归;二是形式上追求“巨丽”之美,语言繁盛广博;三是向宫廷化聚拢,为王权立言。
首先,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置五经博士,使儒家思想成为两汉主导思想,经学成为两汉学术主流。汉代官学与私学皆讲授儒家经典,汉儒解经成为一时风尚,开始出现古今文经学之争,而不同创作者亦有家学或师承渊源,经义之学构成“辞章”语体的重要内容。其次,政教与功用占据文学创作主导,政论散文指摘时弊、以古鉴今,骋辞大赋润色鸿业、歌功颂德,皆与“王权”需求紧密相连。同时汉代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国力强盛,催生了两汉文学“苞括宇宙、总揽天人、贯通古今的艺术追求”[2],赋体铺叙修辞及夸饰达到极致,充分展现了大汉帝国之蓬勃气象。汉赋以歌功颂德、驰骋才学而独具特色,深受帝王喜爱与青睐,成为两汉时人倾力创作的一种文体。两汉文章以政论散文和史传散文成就最高,政论目的在于巩固皇权,史传以帝王事迹及群臣掌故为叙述核心。乐府采诗、献诗要经过宫廷文人的润饰与修改,“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3]1756。文学创作具有贵族化、宫廷化的趋势。汉赋较早兴盛于诸侯幕府,梁孝王刘武广筑苑囿,延纳各方才士,形成以司马相如、枚乘等为中心的梁园文人群体。这些人诗赋唱和、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如淮南王刘安召宾客著书立说,群臣创作著述颇丰。此外,汉武帝为加强中央集权,提高“王权”的绝对权威,实施朝官廷辩制度,积极延揽各路人才,诸侯幕僚之宾与战国时期纵横之士纷纷汇聚京城。这些人即是后来文学侍从之臣的由来,并由此形成宫廷文学创作之风气,尊经与颂美在“王权”场域的“软控”之下,成为两汉文学创作的显著特征。
汉赋历经骚体赋、散体大赋、京都赋、抒情小赋四个不同阶段的嬗变,在“王权”政治场域影响下,其篇章书写具备以下特征:一是散体大赋歌功颂德,以颂美为核心;二是汉赋语体融经义之学与“辞章”之美为一体,然“美”“刺”比例失衡;三是辞赋献纳成风;四是赋家的辞赋创作与赋论互有矛盾。总体上汉赋呈现如下特色:题材方面,汉大赋以帝王宫殿、园囿、京都等为对象,文章鸿裁巨制、气势恢宏;思想方面,体国经野、“宣汉”诵德,与古诗政教、讽喻挂钩,“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4]3修辞方面,铺采摛文、堆砌辞藻,语体的描绘性、叙述性、罗列性使赋体创作几乎“无物不可入,无事不可入”,具有极强的叙事容纳性。
此外,汉赋宫廷化趋势与献赋制度对汉赋产生深刻影响。汉赋随着各路人士聚集京城而成为一种宫廷文学,“与贤人失志之赋的一个极大的不同就是汉赋回到王言传统,从过去传说的天子听政回归到真正的天子听政”[5],回归王言传统、代天子立言是汉赋创作宫廷化的必然结果。两汉时期献赋是一条有效的入仕途径,“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4]2武帝和宣帝皆好辞赋。汉武帝读司马相如《子虚赋》“恨不为同时之人”,后诏相如入朝,相如再献《上林赋》《大人赋》,武帝读之“飘飘然有凌云之志”;再如汉宣帝认为“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3]2829。帝王对辞赋的喜好及宫廷文学侍从的倾力创作推动汉赋的繁荣发展,成为“一代文学之胜”。
两汉赋论散见于史籍或赋序中,较为零星。较早是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论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6]这是从政教角度进行的评论。司马相如《西京杂记》以“赋迹”“赋心”为中心探讨作赋之法①。扬雄早年倾慕司马相如,大力模仿其赋作,然晚年却对赋进行严厉批评,认为辞赋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两汉赋论最具代表和影响力者要属班固。班固在《汉书》《〈两都赋〉序》中对汉赋的评判与论述是较为具体而全面的,然而在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班固以“讽谏与否”及“颂美意识”为中心构建的辞赋理论体系,存在言语上乃至思想上的矛盾与局限。敏泽指出:“其关于汉代辞赋的意见,比较零星(既见于《汉书》的《艺文志》与其有关的传记,又见于他的《〈两都赋〉序》),又常常自相矛盾。”[7]踪凡亦认为:“班固的汉赋观的确有自相矛盾之处,但以‘零星’论之未免有点片面。”[8]总之,关注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尤其是王权政治对两汉赋论的影响,是审视班固辞赋观的基础。关于班固辞赋观存在矛盾的问题,亦有不少研究者提及,然仍缺少深入细致的论述。
二、班固辞赋观矛盾之论与局限所在
细考班固《汉书 · 艺文志》《汉书》赋家传记及班固传世赋作中的辞赋批评,可知班固辞赋论断矛盾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班固在《汉书 · 艺文志》“诗赋略”结尾叙论对屈原给予高度赞扬,却对汉大赋语体颇有微词。他认为“贤人失志之赋作矣”[3]1756,而“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馋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3]1756,认为屈原赋具有古诗讽谏之意;而“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竟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3]1756,对汉赋语言特征进行了批评。“侈丽”形容服饰奢侈华丽,“闳衍”形容文章语言恢宏繁缛,说明班固能认识到汉赋语体自身的缺点。扬雄晚年对自己模仿司马相如倾力创作辞赋的行为懊悔自责,班固则表示认同。班固称屈原为“辞赋宗”[9]49,很显然这段叙论中的“贤人”特指屈原,不包括以枚乘、司马相如为代表的赋家在内②。班固认为屈原“作赋以讽”,与古诗并举,且在《离骚赞序》中亦持相同观点③。然在《楚辞补注》中的《离骚序》④中,班固却对屈原提出质疑。其文曰: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9]49-51
于此班固否定了《离骚》的讽喻之义,并对屈原“责数怀王”、忧愤沉江的行为进行否定,称《离骚》多“虚无之语”,与经义之旨相悖离,这显然与《汉书 · 艺文志》诗赋略序言及《离骚赞序》中的态度相矛盾。《离骚序》是否出自班固之笔存有争议⑤,班固的真实态度是什么,何以会出现这样一段言论,不免让人困惑。
第二,是关于汉赋“讽喻与否”判断上的矛盾。汉赋是否具有讽谏功用,班固有肯定亦有否定。班固在《汉书 · 艺文志》诗赋略序言中肯定楚辞的讽喻价值后,对枚乘、司马相如等提出了批评,认为枚乘、司马相如“没其风谕之义”;然在《〈两都赋〉序》中,班固又对汉赋给予称赞,班固云“赋者,古诗之流也”,同时描绘了汉赋创作的盛况。在《〈两都赋〉序》中,班固肯定了汉赋“润色鸿业”“歌功颂德”之功用,极大提高了汉赋的地位,将汉赋与古诗同源并举,给予汉赋极高评价与赞扬。仔细分辨,班固将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定义为言语侍从之臣⑥,将之区别于孔臧⑦、董仲舒⑧等公卿大臣,并稍带嘲讽地说他们“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司马相如、枚乘等西汉赋家在当时地位不高,班固把公卿大臣拉入辞赋创作队伍里,目的在于提高赋体文学的地位与影响力。班固在《〈两都赋〉序》中将楚辞与汉赋进行区分,他说“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4]3。这一段评述已经不包括屈原楚骚在内,单独指向汉赋。总之,班固在《两都赋》中极力提高辞赋的文学地位,说其“炳焉与三代同风”,与《汉书 · 艺文志》诗赋略序言⑨、《离骚序》中的评论形成矛盾。
第三,对两汉赋家态度及汉赋缺点认识与评价上的矛盾。《汉书》为诸多赋家立传,然在班固笔下两汉赋家的地位并不高。如东方朔为武帝言语侍从之臣“滑稽不穷,常侍左右”[3]2844,“尝至太中大夫,后尝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已”[3]2366。枚乘之子枚皋最善作赋“为文疾,受诏辄成”[3]2366,然“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3]2366,赋家在皇帝身边扮演着俳优的角色,应诏作赋,以辞赋取悦皇帝;司马相如在朝中因受不了委屈“称疾避事”。这些情况说明两汉赋家的真实境遇——不为统治阶层重视,以“俳优畜之”,与同时代的公卿大臣不能相提并论。班固在《汉书 · 叙传》中评司马相如“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迁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3]4255,将司马相如誉为“赋颂之首”,对司马相如给予高度评价,这里又与《汉书 · 艺文志》诗赋略构成矛盾。
第四,辞赋理论与个人辞赋创作倾向的矛盾。《幽通赋》叙班固家庭突遭变故之事,情感哀思怅惘,可谓性情之作,其语言似骚体,多以兮字结尾,情感真挚而无宣汉颂美之辞;《竹扇赋》是以七体为文的咏物小赋,叙竹子被制作成竹扇的具体过程,篇幅简短,质朴无华,接近于七言诗;《终南山赋》吟咏终南山雄伟之势,语言清新自然;《览海赋》亦为抒情言志之作,勾勒大海瑰丽壮观之象,继承屈原楚骚遗风;《白绮扇赋》同样为咏物小赋,恕不赘述。综观班固流传的7篇赋作,除《两都赋》承袭司马相如汉大赋体制,其余赋作篇章都不似汉代散体大赋般追求形式上的华丽,而是以抒情言志、咏物叙情为主。
班固辞赋论断局限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一是虽有分体意识,但对辞赋区分与界定不清晰,在阐释中往往将楚辞、汉赋相提并论;二是关于赋体文学起源的论述,如“赋者,古诗之流也”“雅颂之亚”“贤人失志之赋作”分散在不同文献语境中,为片段之言,无具体阐释;三是论辞赋时过分尊显汉室,以宣汉为旨,同时其对屈原及《离骚》亦存批评之论,褒贬态度存在矛盾。
其一,《汉书 · 艺文志》将屈原楚辞与汉赋合为“诗赋略”一辑,将屈原的作品归类称为“屈原赋”,与陆贾赋、孙卿赋、杂赋并列,以辞赋统称,可知班固对辞赋概念没有严格区分。宋代郑樵《通志 · 校雠略》云:“惟刘向父子所校经传、诸子、诗赋,冗杂不明,尽采语言,不存图谱,缘刘氏章句之儒,胸中元无伦类。”[10]认为班固对文体的区分没有明确的标准和依据,混同辞与赋,如《汉书 · 艺文志》将屈原作品称为“屈原赋”,为贤人失志之作,将楚辞称为赋,而在《〈两都赋〉序》中所论之赋又不包括屈原赋,仅指两汉赋作。
其二,班固辞赋观散见于不同文献中,无完整的长篇论述。班固关于辞赋的论述留存下来的文字其实是有限的,因此我们只能通过综合考察来考量班固的辞赋观。班固提出“赋者,古诗之流”“不歌而诵谓之赋”“雅颂之亚”等观点,但均没有进一步阐释说明,对辞赋分类的准则也没有详细论述。在《汉书》赋家传记中,班固许多材料继承《史记》。班固在沿用司马迁材料的同时,承袭了司马迁的辞赋观,虽有变化之处,但班固亦没有做出说明。班固辞赋观受政治因素影响较大,主体意识表达受到束缚。《〈两都赋〉序》有其特定时代背景,创作过程存在功利性、目的性,无法成为纯粹的文学家的审美判断。
其三,班固辞赋观以“讽谏”和“颂美”为中心,过分尊显汉室。在《〈两都赋〉序》《汉书 · 艺文志》及《汉书》赋家传记中,辞赋是否具有或发挥讽谏功用,成为班固发表评论的重要依据。班固有意突显辞赋的地位,将辞赋作为古诗源流论之,却又时不时表露批评之意。班固从讽喻角度出发,认为“赋者,古诗之流也”,将汉赋与古诗并举,晋代皇甫谧、左思等亦持此说。皇甫谧《〈三都赋〉序》云:“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将《诗经》“六义”之“赋”与文体之“赋”进行联系,抓住赋体文学的铺陈特征。然而,在我们看来,《诗经》中仅存的叙事诗为《大雅》周民族史诗,其叙事性特征被消解,《诗经》不存在大量铺陈的作品,汉赋铺陈的特征又如何从《诗经》而来?若从讽谏的角度论述,汉赋虽然有讽谏成分,但其“劝百讽一”,文章整体以歌颂赞扬为主,后人用“曲终奏雅”来缓解汉赋“劝过于讽”的尴尬处境,这与《诗经》传统美刺精神已相去甚远。
三、班固辞赋观矛盾与局限的形成原因
班固辞赋观矛盾与局限形成之内在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王权”场域与赋论话语相黏附。“王权”对两汉文献书写话语“软控”最典型的案例为《汉书》的撰写。永平五年(62年),班固修《汉书》因被人告发“私修国史”而身陷囹圄,其弟班超将班固修史手稿上呈汉明帝,阐明班固以“宣汉”为目的的修史意识,才免致杀身之祸,后班固奉诏入皇家校书部供职,拜“兰台令史”,明帝下诏让他以颂“汉德”为旨继续修完史书。《汉书》在这样的历史与政治情境下得以继续,“王权”把控着文献书写的话语权。《两都赋》序文关于辞赋的阐释,主要从赋体功用的角度,肯定赋体文学创作的政治价值与社会价值。《文选》卷一《两都赋》题下李善注:“自光武至和帝都洛阳,西京父老有怨,班固恐帝去洛阳,故上此词以谏,和帝大悦也。”[4]1说明了《两都赋》的创作动机。自东汉建都洛阳后,“西土耆老”多次提及迁都之事,班固作《两都赋》以驳之;班固在章帝东巡之时,已体察圣意,《两都赋》的目的是说服皇帝不要迁都,同时也顺从了皇帝之意。班固为了实现政治意图,在《〈两都赋〉序》中提高赋体文学的地位与影响,却非纯粹文学审美方面的评判。班固将汉赋视为“古诗之流”“雅颂之亚”“抒下情,通讽谕”“宣上德,尽忠孝”,将其放到两汉儒家经学视野中进行考察,政治因素的介入与统治阶层的干涉促使《两都赋》成为统治者意识形态的构建,成为班固辞赋观矛盾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二,经义之学与“辞章”之美互有矛盾。汉赋融经义之学与“辞章”之美于一体,然在文学自身规律与审美倾向的影响下却难以调和融通。班固对汉赋的评论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两都赋序》中提出的‘赋者古诗之流’为代表的宗经致用的赋学观,一类是以《汉书 · 艺文志 · 诗赋略》中提出的‘贤人失志’为代表的注重文学抒情传统,试图不受经学和现实政治的桎梏,力求以文学眼光来评判文学创作的抒情文学观。”[11]汉赋与经学关系复杂,在以经学为尊的时代背景下,两汉作家经历了“自由―依附―自由”的转变,文人难以实现人格的真正独立。纵横家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观点,而赋家充当言语侍从之臣,为统治阶级代言。司马迁“发愤著书”将《史记》创作宗旨定位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具有强烈批判色彩、传奇色彩;班固“劫后余生”,入朝为官,调整了对当时文学的评判态度。汉赋作为当时最兴盛的一种文体,与经学挂钩,“赋者,古诗之流”“赋者与讽谏何异”的论述带有政治因素。扬雄后期对赋“劝百讽一”的特点提出了批评,并否定了自己的赋作。班固在撰写《汉书 · 艺文志》以及著录汉赋篇章的过程中,不可能对赋体文学的这些特点视而不见。班固《两都赋》分为《西都赋》和《东都赋》两篇,在艺术形式上模拟和吸收司马相如、扬雄散体大赋的创作经验,文章逐层铺叙,极尽夸张之能事,但在结尾处给予讽谏,也是回归政治、回归经学的一种表现。汉赋是一种讲究修辞的文体,而文学具有自己的审美特点,经义之学与“辞章”之美的矛盾,也是促成班固辞赋观矛盾之论的重要原因。
其三,汉赋语体“美”“刺”比例失衡。“美”指颂美,“刺”指讽喻,汉赋“劝百讽一”的形式极大削弱了汉赋创作的反讽意图,造成“美”“刺”比例失衡的根本原因在于“王权”场域的“软控”。赋家充当言语侍从之臣,出谋划策及劝谏是他们的职能,在“王权”场域下,大臣们在劝谏的时候要照顾到皇帝的情感体验,汉武帝好大喜功,汉赋对汉帝国极尽奢华的描绘满足了皇帝的需求。于讽谏而言,自古以来臣子对帝王的劝谏都极其讲究方式,有“直谏”“婉谏”“抗谏”等多种方式,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后世辞赋研究有赋体来源于俳词、谐语之说,“孟优谏马”就是最生动的案例:采用正话反说的方式,让帝王察觉自己言行的不对。汉赋“劝百讽一”的语体构成与之异曲同工,但是汉赋语言上的华丽掩盖了讽谏之意,经常无法收到讽喻之效。因此,汉代散体大赋“美”“刺”比例失衡,讽喻收效甚微,都影响了赋论家包括班固对汉赋的评判。
其四,班固辞赋观的转变。赋家对辞赋的评判是有变化的,汉代以扬雄最为突出⑩。总体而言,“班固的文学思想充满着矛盾,那就是浓厚的儒家正统观念与严谨的史学家、审美的文学家的矛盾”[12]。在东汉特殊时代背景下,班固的政治场域、史学眼光与文学审美三者难以融通。班固思想受其父影响,加上东汉时儒家经学的强势地位,造成其以“讽谏与否”为中心的辞赋理论体系不自觉地向颂美意识靠拢。《后汉书 · 儒林传》记载,明帝继位行尊儒大典,宣讲经义,旁听者数以万计,规模之宏大前所未有;章帝之时,开御前学经会议,文武百官参会,班固作为使臣,“撰集其事”,汇成《白虎通义》一书。这一时期,儒家经学通过政治途径,在国家管理、等级制度、基本伦理等方面实现了统治地位,儒学正宗化和独尊地位得以确立[13]。因而班固的辞赋观始终受到儒家经学的影响,其“赋者,古诗之流也”“雅颂之亚”等论述实际是从儒家经学政教功能的角度进行的阐述,是向经学靠拢的表现。然而文学自有其发展规律和评判标准,若一味地站在政治的高度对文学予以约束和评判,难免导致偏颇,产生矛盾。作为文学家的班固,他对两汉文学相当重视,继承刘向父子修书传统,在《汉书》中开辟《艺文志》,并阐释自己的文学理念与审美取向。在《汉书 · 艺文志》中班固不仅有分体意识,对文学的得失也有自己的独特感悟。班固在“诗赋略”序言中对枚乘、司马相如赋提出批评,指出其在语言上的缺点,从文学审美角度进行判断。作为史学家的班固,他从历史的角度看待问题,但政治因素的介入,让他失去对历史评判的话语权,无法像司马迁那样具有批判性,《汉书》从“私修”变为“官修”,其主体意识表达受缚,促使他必须站在统治阶级角度立言。
总之,两汉辞赋在语言与形式上的缺点,后世评论者众多。如曹植称“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14];晋代挚虞将赋体缺点以“四过”概之,其文曰:“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文之烦省,辞之险易,尽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15]元祝尧谓:“至于宋唐以下,则是词人之赋,多没其古诗之义。”[16]班固处于赋体创作成熟定型的东汉时期,能阅览到西汉大量具有代表性的骋辞大赋,班固自身也进行赋体创作,不可能对汉赋结构上“劝百讽一”、语言上堆砌辞藻、形式上夸饰铺陈、思想上歌功颂德等特点毫无察觉,其辞赋论断产生矛盾与局限,根本原因在于“王权”政治场域对文献书写的“软控”与渗透,后世辞赋研究在引述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之论时,对这一问题应给予足够重视。
注释:
① 《西京杂记》中关于司马相如作赋之论,其真伪尚有争论,然司马相如关于如何撰写汉赋的理论,具有赋体创作论价值,“赋迹”“赋心”之说应得到重视。
② 班固认为枚乘、司马相如等赋家为“言语侍从之臣”,不属“贤人失志之赋作”之范畴。
③ 《离骚赞序》曰:“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是时周室已灭,七国并争,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国将危亡,忠诚之情,怀不能已,故作《离骚》,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
④ 亦有文献称《楚辞序》,如《文选 · 赠白马王彪》李善注曰“班固《楚辞序》”。
⑤ 《离骚序》作者存争议,有研究认为非出自班固,但无确凿证据;有研究认为,此段文字非出自班固本意,乃为汉明帝代言。班固为儒学世家出身,其思想是复杂的,他和班彪虽对《史记》给予高度赞扬,但二人都曾经从儒家经义角度对司马迁提出否定;班固受儒家经学影响较深,且入朝为官,受统治阶级的约束,这段序言仍可作为考察其辞赋观的依据。
⑥ 枚乘、枚皋、司马相如、东方朔、王褒、刘向等汉赋主要代表作家,而两汉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经典赋作大体皆出自“言语侍从之臣”。
⑦ 《汉书 · 艺文志》载:“太常蓼侯孔臧赋二十篇。”《孔丛子》卷七:“孝武皇帝重违其意,遂拜为太常,其礼赐如三公。在官数年,著书十篇而卒。先时,常为赋二十四篇,四篇别不在集,以其幼时之作也。”现存《谏格虎赋》《蓼虫赋》《鹄赋》《杨柳赋》,亡佚20篇。据彭春艳《汉赋系年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页。
⑧ 董仲舒《士不遇赋》见于《古文苑》卷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三、《历代赋汇》外集卷三。
⑨ 《汉书 · 艺文志》“诗赋略”序言:“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竟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讽喻之义。”
⑩ 扬雄为“汉赋四大家”之一,晚年认为辞赋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遂弃而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