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招牌(外一篇)
2021-01-06
北门岭的犄角旮旯,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铺面,正匾烫金招牌,端端正正地悬着“金三卦”三个金字,左侧的木牌写着“算卦看风水”几个楷书。
这是金三卦的卦象馆。
卦象馆初起,金三卦立了条规矩——每日三卦。多一人不看,少一人上大街找。卦准了,双倍卦金,不准,分文不取。
老贾在西集做钢材生意,娶陈裁缝为妻,二人婚后多年无子,年近半百的老贾,常为此扼腕叹息。
一日黄昏,老贾行于老街,与金三卦撞上了。
金三卦说,老贾,《红楼梦》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贾不假,今日就看你吧?
老贾明知金三卦在拉人头,心想反正闲也闲着,便应了。
接过老贾的生辰八字,金三卦子丑寅卯一掐算,说老贾啊老贾,你命有二子,现今八字正行子运,子门却堵了!一言戳中痛处,老贾脸一寒,转身欲走。金三卦也不拦,笑着追一句:把你家东院的土墙拆了,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老贾回到家中,站在东院的那面老土墙前左思右看,又把这事当笑话说给陈裁缝听。陈裁缝说,推吧,这面破墙遮了半院阳光,早想推了。
这事说来邪门,推墙不过三月,陈裁缝吃酸吐酸,吃辣呕辣,十月怀胎过后,真生了一对龙凤胎。
老贾备了礼,去北门岭找金三卦,却见门户紧闭,门前排了一溜的小马扎,一打听,乖乖,都是来排每日三卦的。老贾抬头,眼睛落在悬于门墙上歪歪扭扭的“金三卦”三个泥字,略一沉思,请老街最好的铜匠打了副“金三卦”的铜招牌,一路敲锣打鼓送了过来。
金三卦出名了,每日三卦,门前排的小马扎越来越长。
老贾呢,中年得子,生意如鱼得水,从钢材生意延伸到了房地产业,也愈发倚重金三卦了,每隔几日,便派人在卦象馆门前摆条小马扎,大事小事爱来请个主意。这不,自己的商贸城没开工,老贾就为大门朝哪开讨主意来了。
照例是子丑寅卯一番掐算,金三卦说老贾啊老贾,你是午马,午旺南宫,南开门,天官赐福啊!开南门,可保名利双收。
老贾如领圣旨,一出卦象馆,把开南门的指示传达了出去。
只是才半盏茶工夫,金三卦喘着粗气跑来老贾家。
老贾边引座,边调侃:金大师,你门前不是排了一溜小马扎吗?怎么的,还上我这凑人头?
惭愧,惭愧,上门补卦来的。
老贾一怔。金三卦开口了。他说,老贾啊老贾,南门虽好,但腾达迅速,却不能长久,你得改去东门!
东门?东门靠稚水河啊!
得水逢生,商城台阶下做道护拦,引路往北走,生态环境和财门都能兼顾,况且东方一直是你的福位。
老贾想起那面东土墙,连连点头。
金三卦却是步伐沉重地走出贾家。一回卦象馆,把老贾送的铜招牌摘了,连几日闭门谢客。
这件事传到老贾耳朵,他备上酒菜请金三卦。酒过半时,带了点醉意老贾提起此事。金三卦说,商贸城正对面准备建学校,这事晓得吧?
老贾点头,听说了,重点小学连中学,等建好我打算把孩子也送来。
学校西南两面背临老街,东靠稚水河,北门最适合校门,可你热热闹闹地商贸城南开门,商门对校门,你家孩子能安全?
老贾一惊,你为这事让我改向?
金三卦点头。一杯酒下肚后,长叹一声:你刚走,那边的负责人也来了!
你也为这事拆了招牌?闭了馆?
金三卦打着酒嗝,我开了四卦!
补卦不算卦。再说你在帮人。就说我那龙凤娃,没你点拔,成吗?
你家裁缝喜欢靠那堵老土墙做针线,土墙虽然凉,但这阴冷不适合备孕的女人长期呆,推了墙根,你家日照充足,可助孕。金三卦真醉了,该说不该说一个劲在说。把老贾听得酒醒大半,酒醒后半宿没睡,天一亮去了省城,找最好的锔匠制了幅“金三卦”的镶金牌,又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锣鼓喧天送过来。
老贾说,这世间最难卜的不过人心。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虾行虾路,鱼行鱼路,怎么赚钱都得有个讲究,人家那金三卦,讲究!承得了这个金招牌。
句号,逗号
那个初冬的早晨,与以往并无两样,但上帝给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因为受伤,他提前内退,回到苍龙河畔他岀生的这个小湾,他以为从此与天鹅会画上句号。
那个早晨,他和平常一样沿湖散步,这是他近年的习惯,沿湖走走,在清软的河风里,能过滤掉那些灰色的记忆。
他就在这个时候听到天鹅叫的。一群天鹅在空中上下翻飞,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尖叫。听到这熟悉的叫声,他惊恐地跑向路边的树,腑下身,紧贴着树,双手本能地捂着眼睛。
天鹅的惊叫声越来越近了,他捂着眼睛的手开始在抖。好一会后,声音似又远了,“扑”地一声过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湖里。周围静了。
他慢慢松开指缝,那只独孤的右眼从指缝处悄悄往外瞄,天上的那一群天鹅不知去了哪,不远的湖荡里,躺着一只白天鹅,它挣扎着,身上的毛,旁边的水,一片殷红。
那是一只白色的天鹅,正淌着血在水里挣扎。职业的本能,他想跑过去救,但片刻又犹豫了。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灰色的午后。
他原是特区一家动物园的管理员,专门负责饲养天鹅。小天鹅渐渐长成大天鹅,园子里的铁丝网一次又一次加高、加固,但每每长大的天鹅,还是时有飞走!为此,他承了不少压力。
为防止天鹅再次逃跑,他亲手折去了那些新来天鹅的左翅,如果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天鹅是不能再飞的。可是他,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那是一只被他折去了左翅的黑天鹅,在他再来喂食的时候,突然向他扑来。他摔倒在地,黑天鹅紧追上前,用那折伤刚愈的翅膀拼命地拍打他,他大声驱赶,黑天鹅咕噜着声音后退,等他挣扎着站起来,黑天鹅又咕噜着扑了上前,红色的长嘴巴对着他啄,对他的眼睛啄,一阵剧痛从左眼传来,紧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也从脸颊流了下来。
他受伤了,重伤,右股骨折,大腿多处皮肤啄伤,最严重的,他的左眼角膜严重破裂,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多月。
出院后,他带着一身的伤离开,返回苍龙河畔这个叫关沟的小湾。
湖荡的白天鹅发出微弱的叫声,湖里的血,洇得更多了。
再次犹豫过后,他还是除掉了外衣,跳进冰冷的湖水,把那只折煞着翅膀受伤了的白天鹅抱上岸。这是一只被子弹击中腹部的天鹅。多年的动物园管理员职业,对处理这类的伤,他并不陌生。
他与天鹅画上的句号改成了逗号。好在这是一只可爱的天鹅,他从最初的后怕中慢慢回转,把更多的心思,投入进精心的喂养和疗伤中。几天后,天鹅可以下地走路了。一个多月后,天鹅在一次试飞中,再也没有回来。
他以为故事再次作罢,他与天鹅,天鹅与他,再次由逗号变成句号。想想这样也好,俩俩相负,俩俩相欠,今后谁也不欠谁的。
他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步奏,清晨散步,上午去湖畔的菜园子走走,下午划着舟去湖里转转,偶尔上街添置些日常,到天慢慢变冷,越来越多的日子,他眯着失明的左眼,坐在炭火旁打盹。
他是在炭火旁出事的。紧闭的窗子,当他感觉呼吸越来越促的时候,人已经进入了昏晕。他听见敲门声,一下又一下,他从迷糊中缓过来,片刻又开始进入迷糊,反反复复。
当他挣扎着爬到门边,吃力地松开门栓,人已经彻底瘫了。
他再次在迷糊中清醒,只觉得脸上一片清凉。晕乎中他看到天鹅的嘴对着他,一只接一只,每一张黑色的嘴,都伸向他的脸。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个黑色的厄梦又来了吗?
他的邻居,那个爱穿紫色袍子的妇人,被一阵啁啾的咕噜声给引了过来,同时看到了晕倒在地上的他,更让她惊奇的是,那一只只白色的天鹅排着队走去湖边,又排着队走到他的家门口,嘴里喷出的水,一口口洒在他脸上。那个多愁善感的女邻居后来哭着对他说:那场面,实在是太感人啦!
因为二氧化碳中毒,他住院了。七天。
七天后,他来到湖边,深冬的湖,和往年一样,只是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他看见了天鹅。是的,是天鹅,不是一只,不是十只,是一群,一大群伸着长长黑嘴巴的白天鹅。
看见他,一只天鹅发出咕噜声,另一只也发出了咕噜声,一群天鹅同时发出咕噜声,它们拍着翅膀向他飞来。
他眼睛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流了下来,他迎上去,像迎接一群许久不见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