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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演进的历史观与货币创造的政治经济学

2021-01-05贾根良何增平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主权货币理论

贾根良,何增平

(中国人民大学 经济学院,北京 100872)

一、 引 言

自2019年3月以来,现代货币理论(Modern Monetary Theory或Modern Money Theory,简称MMT)在国内外学术界和媒体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其中不乏质疑和批判之声。在我国,具有代表性的批评意见来自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司司长孙国峰教授,他在指出现代货币理论存在“内在缺陷”之后[1],又从货币的创造主体、创造层次和创造制度以及通货膨胀四个方面对现代货币理论进行了批判[2]。在我们看来,孙国峰教授对现代货币理论存在着严重的误解。此前,我们曾有论文专门就货币创造层次和通货膨胀的问题对孙国峰教授进行了回应。①参见:贾根良,何增平.现代货币理论与通货膨胀[J].学术研究,2020(2):83-88.孙国峰教授认为,货币创造制度主要是指中央银行独立制度,他重申了一种流行已久的神话:央行独立作为“切断央行向财政透支的制度安排是现代银行信用货币体系的基石”[2]。但是,此前,我们就已经指出,中央银行独立性是一种神话,在此不再赘述。(1)贾根良和何增平指出,在被奉为央行独立典范的美国,美联储实际上并不独立,将中央银行独立视为“银行信用货币制度得以正常运转的”制度保障实际上是一种减少政府干预和服务于垄断金融利益集团的意识形态[3]。因此,本文只集中讨论货币创造主体及其政治经济学问题。孙国峰所指的货币创造主体包括一国的财政部和商业银行,孙国峰教授将现代货币理论与其观点的“货币创造主体之争”称之为“财政主导与金融主导”之争。这种反对意见在学界并不罕见,例如,大卫·柯兰德[4]就认为现代货币理论只关注了主权货币,而忽视了数量更加庞大的银行货币及其创造过程。论文结构安排如下:首先,我们对这种关于货币创造主体的历史演进观提出质疑,并对其“现代货币理论主张一种由政府垄断的货币创造制度”等严重误解进行解释;然后,扼要说明现代货币理论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货币创造“双主体”的真实描述。在此基础之上,论文第三部分将从一个多世纪以来政府财政规模持续扩大的历史事实、财政开支具有生产性的一面对孙国峰教授的相关观点提出质疑;第四部分则对其现代货币理论将导致私人部门受到两次剥削的观点提出批评;最后也就是本文第五部分,我们对货币创造主体的制度设计及其争论的问题本质上是政治经济学问题进行讨论,以揭示现代货币理论兴起及其争论的深层次问题。

二、 现代货币理论的货币演进历史观

笔者首先质疑孙国峰教授关于货币创造主体的历史演进观。在经济思想史中,存在着牛顿主义的和达尔文主义的经济学研究两大传统[5]。相应地,在货币金融思想史上也持续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传统:一种是以交换和金融自身为核心的商品货币观,另一种则是以生产或实体经济为核心的信用货币观[6]。孙国峰教授因为“质疑传统理论描述的从实物货币到信用货币的演进过程,提出信用货币是历史上货币的主要表现形式”和“贷款创造存款理论”[1],因此,在这些方面,他的研究及其思想基本上与现代货币理论一样都属于经济思想史中源远流长的信用货币观,但他却认为“货币演进历史的主要脉络是:私人信用货币——政府信用货币——银行信用货币”,并使用“货币的起源——私人信用货币、货币的发展——政府信用货币、现代货币制度——银行信用货币”[1],将其概括为货币演进历史的三阶段论。在此基础上,他做出如下断言:“很显然,现代货币理论实际上不是‘现代’的货币理论,而是‘古代’的货币理论。它违背了货币演进的历史规律,忽略了当今银行信用货币制度下银行作为货币创造中枢的核心作用,与现代经济金融的运行现实相悖,本质上是一种倒退。”[2]笔者认为,孙国峰教授所概括的“私人信用货币——政府信用货币——银行信用货币”的三阶段论将丰富和复杂的货币演进史简单化了,并不符合货币史,对现代货币理论的评价也是片面的。

首先,作为债务债权关系的货币在其一诞生就是共同体的产物,它是一种公共产品,将货币起源阶段的信用货币命名为“私人信用货币”是不恰当的。正如马克思指出的,货币是一种社会关系,现代货币理论将货币起源看作是人与人之间关系和共同体的产物。例如,兰德·雷指出,在货币的起源上,“人们猜测寺庙在债权、债务关系中扮演着重要的中间人的角色:它充当交易见证者、交易记录者、私人之间谷物交易(包括损害赔偿和陪嫁财务)的强制执行者以及谷物储存场所”[7]。“现代货币理论的创造者追随克纳普、凯恩斯和英尼斯的工作,将货币的来源定位于当局,(2)或者译做“官方”(the authorities)——引者注。最初是宗教当局,然后是世俗统治者,最后是现代民主国家……迄今为止所有已知的证据都表明,当局提出了一种记账货币,用来为债务和信贷计价。凯恩斯在阅读了英尼斯的著作后提出的假设是,早期的货币单位总是以粮食重量为单位,反映了现代国家的这些寺庙的前辈们每日粮食分配的记录——迈克尔·哈德森也记录了这一点”[8]。

孙国峰教授写道,“在私人信用货币制度下,发行货币的权威是部落首领或者宗教领袖,货币的载体为榛木、贝壳等记录债务的工具”[1],问题是如何理解“发行货币的权威是部落首领或者宗教领袖”。在海尔布罗纳称作习俗经济的时代,部落首领或者宗教领袖难道不是共同体的代表吗[9]?如果他们是共同体的代表,那么,其发行的货币怎能被命名为“私人信用货币制度”呢?货币作为一种公共产品,是共同体的产物,这种共同体无论是部落、宗教当局,还是民主社会,其核心都是货币使用的强制力问题。

实际上,孙国峰教授已经意识到,如果货币是一种债务,那么每个人都可以发行自己的货币(债务),但问题是如何让其他人接受这种债务。货币制度在其一诞生就是国家或权威的产物,这是因为主权货币的需求来自国家税收的强制性,正是这种强制性保证了国家对主权货币发行的垄断权。但是,这一制度并不排斥私人部门同样能够发行自己的债务。自货币制度诞生至今,公共部门与私人部门(这包括了商业银行,尽管商业银行的产生要远远晚于国家的产生)作为货币创造的双重主体就一直延续到现在,它们是货币等级不同层次的问题。

其次,在金本位时代(19世纪初至“大萧条”)和布雷顿森林体系(1944—1971)之下,一国的银行信用货币与政府信用货币大致上处于同等地位,孙国峰教授将这段时间看作是政府信用货币占支配的时期是不成立的。孙国峰教授将国家发行货币视作“政府信用”:“政府基于税收债权发行货币,同时允许个人以政府发行的货币缴税,即抵销对政府的债务,实际上就承认了政府提供的货币是政府的债务,货币就具备了信用货币的特征”[1]。因此,他将自国家诞生一直到布雷顿森林体系在1971年崩溃这段漫长的时期定义为“政府信用货币”阶段。

但是,在金本位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下,由于受到金本位制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下“虚金本位制”的制度约束,一国政府只能通过对其持有的黄金或外币加杠杆来发行本国货币(进行支出),因此,其货币发行或支出能力受到了维持外部平衡的目标的限制,政府开支和信用创造实际上与私人部门一样都要受其融资能力的支配。在金本位制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下,“当政府购买除黄金以外的任何东西时,可以说,他们必须有银行存款来支付。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政府被禁止简单地印钞票来支付它所购买的东西。除了黄金以外,政府用于开支的其他任何东西都需要由税收或借贷来支付。因此,政府在美联储账户上的支出需要不断地被税收收入或借款所弥补”[10],因此,孙国峰教授将金本位时代和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看作是政府信用货币占支配的时期是不成立的。

在卡尔·波兰尼看来,金本位制是市场自发调节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物,它意味着“市场相对于国家权威的绝对独立……对生活的组织被置于自发调节的市场之下……并以金本位制作为这个巨大的自动操作装置的卫士。大大小小的国家和民族仅仅是这出完全超出大家控制能力之外的傀儡”[11]。当然,金本位制并非纯然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其诞生也是工业领先的核心国控制和剥削外围国家的工具。在金本位制时代,政府信用货币受到黄金紧箍咒的钳制,创设中央银行的目的就是抵御黄金紧箍咒所导致的失业和金融动荡对国民经济的严重影响,但它在缓解金本位制对国家发行货币或提高开支能力的财政空间上的作用是有限的,中央银行的利率政策也不能自由地用于追求公共目的。

最后,自布雷顿森林体系于1971年8月崩溃以来,与孙国峰教授所谓“人类的货币制度才正式进入了银行信用货币时代”的看法相反,货币演进的历史进入了政府信用货币作用获得极大解放的历史新阶段。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所导致的结果是,主权政府创造货币的能力不再受其持有黄金的价值所制约,(3)主权政府是指具有货币发行权的政府,一般指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不是主权政府。这就是说,如果发行自己主权货币的政府想要进行更多的开支,它再也没有必要受到金本位制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下必须使用税收和债券销售为自己的开支进行“融资”的限制。从技术上说,它们可以简单地“无中生有地”创造它所需要的货币,只要商品和服务是用其发行的货币出售,政府可以购买他们喜欢的任何以主权货币计价的东西。现代货币理论在相当大程度上是对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主权货币国家财政金融的现实经济状况的经验描述,该理论在未来将有可能引发“国家财政的革命”和财政学的革命。相反,建立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基础之上的主流财政、货币金融理论和目前在大学中所讲授的宏观经济学的大部分理论基本上已经过时,需要用以现代货币理论为基础的财政、货币金融理论和宏观经济学所替代。

货币是国家的创造物,这种主张是现代货币理论的基石,按照这种理论,主权货币制度是不承诺按固定比例兑换为黄金或外币的法币制度。在这种货币制度下,由于主权政府是主权货币创造的垄断者,主权货币政府不再像金本位制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下存在着政府财政开支能力的限制;而私人部门包括私人信贷市场只是货币的使用者,它仍像金本位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下必须受其预算(开支)能力的限制。孙国峰教授忽视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对一国货币体系最重要的影响首先是对国家货币的影响,忽视了它对主权政府和私人部门的财务结构的这种不对称影响,所以,他才得出这种结论说,“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黄金在名义上也失去了与货币的关系,人类的货币制度才正式进入了银行信用货币时代”[1]。然而,笔者认为,与孙国峰教授的看法相反,在现时代的主权货币制度下,政府信用货币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重要。当然,虽然发行自己货币的政府在开支上可以不受财政能力的限制,但却要受到实际资源和政治意愿的制约。主权政府的财政空间并不是按照主流经济学根据某些特定的财务比率(如公共债务比率)来定义的,而是以其发行的货币实际可利用的商品和服务来定义的。目前在政治上对主权政府强加的规则,如债务上限、禁止直接向一国央行出售公共部门债务等制度安排实际上都是非主权货币时期(例如金本位时期和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的遗物[12]。

三、 货币创造的“双主体”问题

图1是现代货币理论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包括欧元区)货币创造实际情况的描述。(4)在现代法币制度下,国家财政的本质在于能否垄断基础货币发行权的问题,这构成了现代货币体系的基础。欧盟中央银行发行的只是交换媒介,没有财政功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欧盟各国来说,欧元实质上是外国货币而非主权货币,欧盟各国没有发行货币的权力,扩大政府开支只能通过增加税收或借债,存在着债务违约和国家破产的制度性根源,这就是2010年在欧盟发生的金融危机被称作主权债务危机的原因。在该图中,中央银行不仅必须应私人部门而且也必须应一国财政部的生产和服务活动的需要提供货币(基础货币)供应,但其货币创造的性质却是截然不同的:财政部通过财政开支创造通货(现金和银行准备金),而中央银行则主要是通过再贷款等“出借”通货,这表明,只有主权政府的财政开支(货币的公共创造)才能创造私人部门的净金融资产,中央银行的货币政策操作一般不会改变私人部门持有的净金融资产,它只是将私人部门手中的一种流动性差的资产(国债)转变成一种流动性强的资产(主权货币),或者是在增加私人部门负债(待偿还的再贷款)的同时增加私人部门的资产(主权货币);在不考虑国外部门的情况下,净金融资产是由财政部开支形成的基础货币(现金、银行准备金)和国债(已累积的财政赤字)构成,见图1右侧。由于私人部门的债权和债务可以相互抵消,因此,货币的私人创造不会产生净金融资产,见图1左侧。

政府的财政开支创造私人部门净金融资产的过程是这样的:政府财政开支增加了银行系统中的现金和银行准备金,而私人部门的纳税导致法定货币的灭失或称作货币的回笼(被扔进了图中的垃圾箱)。在一个财政年度中,政府财政开支多于税收的部分就是财政赤字,这些财政赤字只有在财政年度结束时才能得到准确的统计。但在这个财政年度的赤字开支发生过程,不能被征税所吸收的财政开支部分导致了银行系统中准备金的大量增加,必然会引发利率的下降,为了配合央行维持目标利率的需要,财政部才发行国债,以便吸收银行系统中过多的准备金。国债存量实际上是历年累积下来的财政赤字,它构成了私人部门净金融资产的主体。

图1 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包括欧元区)垂直和水平的货币创造及其宏观关系 来源:MITCHELL W, WRAY L R, WATTS M. Macroeconomics [M]. London: Red Globe Press, 2019: 371,有修改。

从图1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货币创造的主体是由(一国财政部的)垂直货币创造和(商业银行的)水平货币创造的“双主体”构成。因此,孙国峰教授指责“现代货币理论主张一种由政府垄断的货币创造制度”[2]的看法显然是不成立的。现代货币理论只是主张主权政府处于货币金字塔结构的顶端,拥有创造主权货币(银行系统中的基础货币)的垄断地位并成为整个银行系统的最后贷款人,并不否认(商业)银行通过贷款行为创造主权货币的杠杆货币——银行货币,并反对取消(商业)银行货币创造功能的“积极的货币”(positive money)等货币改革运动[13]。实际上,正是现代货币理论将(商业)银行“贷款创造存款”理论与国家货币理论统一起来了。孙国峰教授曾独立地重新发现了源远流长并在以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和现代货币理论为代表的有关私人部门的“贷款创造存款”原理,但他未能认识到财政活动对货币创造的重要影响。正是现代货币理论将政府的财政活动也纳入到了“贷款创造存款”的统一框架当中,但不同的是,私人部门的“贷款创造存款”并不能在整个私人部门产生净金融资产(见图1)。在现代货币理论看来,现代信用货币体系不仅是由政府信用货币和银行信用货币共同构成的,而且具有一种等级结构。在这个等级结构中,主权货币具有更强的流动性,因而居于银行货币的上方,银行货币的清算要使用主权货币。另外,私人部门的净金融资产必须来自政府部门,如果没有持续的财政赤字,“金融深化”就无法开展,商品经济或市场经济的发展就会受到抑制。(5)孙国峰教授认为,现代货币理论“错误地运用宏观会计原理”。针对现代货币理论的三部门恒等式(私人部门盈余+政府部门盈余+国外部门盈余=0),孙国峰教授认为,“这种平衡并不符合货币创造的动态过程与内在机制,而仅仅是国民经济核算账面上的平衡,现代货币理论自诩创新的‘宏观会计学原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14]首先,这种“宏观会计学原理”并不是现代货币理论的创新。所有熟悉国民经济核算,特别是其中的资金流量核算的人都会知道,现代货币理论所讲的是核算中最基本的原理。其次,现代货币理论的创新之处是从三部门恒等式出发来说明财政与其他部门的净金融资产之间的关系。三部门恒等式只是说明问题时有益的简化,它不是认为私人部门内部的信贷关系就不重要了。我们可以进一步将私人部门细分,从而更深入地了解各部门的经济活动。采取三部门的形式只是为了更简明地说明财政收支与其他部门的收支状况之间的关系,是为了说明问题而进行的简化。最后,现代货币理论认为,核算原理不能取代行为假设。“国民经济核算账面上的平衡”[14]确实不能告诉我们经济运行的内在机制。但是,对经济运行内在机制的描述也不能违反基本的核算原理。例如,一种观点认为,政府盈余是有利于经济的持续繁荣的。但是,在不考虑国外部门的情况下,根据基本的核算原理,这意味着私人部门持续的赤字。那么,持有这种观点的经济学家就有必要解释为什么私人部门的赤字是可以持续的。换句话说,现代货币理论认为,要理解经济体的运行,核算原理同样是重要的,核算原理和对经济行为的认识缺一不可。

此外,图1也澄清了孙国峰教授对现代货币理论的两个误读:一个是他认为现代货币理论主张“政府可以通过央行印钞还债”,另一个是“在国际收支平衡的前提下,私人部门所积累的货币(即储蓄)只能来自政府赤字”[2]。首先,前一种说法扭曲了国债的实质。主权货币是政府的债务,国债也是政府的债务,两者的区别在于,一般后者是提供利息的。因此,国债与主权货币的区别和定期存款与活期存款的区别类似,公众买入国债相当于是将银行存款由活期存款账户转入了定期存款账户。在这个过程中,国债实际上是实现中央银行利率目标的工具。其次,说“在国际收支平衡的前提下,私人部门所积累的货币(即储蓄)只能来自政府赤字”是不准确的,现代货币理论准确的表述应该是“在国际收支平衡的前提下,私人部门所积累的净金融资产只能来自政府赤字,”因为只有净金融资产(通货和国债)来自政府的财政赤字。

但在孙国峰教授关于货币创造主体的大纲中,完全缺失了财政开支创造银行准备金的货币创造活动,将中央银行作为政府机构的作用降低为只满足私人货币创造的“守夜人”的角色,这在其信用货币金字塔的图示(图2)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孙国峰教授写道,“实际上,现代货币体系是银行信用货币体系,而非‘现代货币理论’所倡导的政府信用货币体系,是一种由银行信用扩张创造货币的金融主导模式。政府仅对其提供间接的支持,体现为政府设立中央银行,中央银行为银行提供基础货币……在银行信用货币制度下,货币分为基础货币与存款货币两个不同层次。基础货币由中央银行创造,银行之间可以在银行间市场交易基础货币,而个人和企业所持有的存款货币则只能由银行创造,企业和个人可以通过直接融资或购买商品劳务交易存款货币,或者将存款货币置换为现金。不同层次的货币不能混为一谈,中央银行的基础货币创造行为对银行的货币创造行为形成支持和制约,但不能替代银行的货币创造行为”[2]。据此,孙国峰教授绘制了关于信用货币金字塔的图示(见图2)。

图2 孙国峰教授论述的信用货币金字塔

笔者认为,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包括欧元区)或更一般地说主权法币制度的货币创造的实际情况来说,这个图示是片面的。首先,如果讨论“信用货币金字塔”,就必须包括政府信用货币,而不能只讨论银行信用货币,否则,就会对现代资本主义的财政金融制度造成严重误解,从而得出“现代货币体系是银行信用货币体系”的片面结论。其次,中央银行和财政部同属政府部门,政府信用创造不能只等同于政府财政开支,因为政府信用创造包括政府开支创造基础货币和中央银行对银行信用创造的支持,将两者割裂开来是片面的。从图1可以看出,现代货币理论认为,货币创造的财政和金融的“双主体”而非“现代货币体系是银行信用货币体系”才是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描述。最后,主权政府的基础货币创造既包括财政开支通过中央银行创造货币服务于公共目的的行为,也包括中央银行在资本主义国家对“(私人)银行的货币创造行为形成支持和制约”的部分,货币创造的“双主体”相辅相成,不可偏废。货币创造主体问题的争论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涉及公共和私人利益的政治经济学问题,我们在结语部分再对此进行讨论。

四、 政府信用创造的历史趋势及其生产性的一面

孙国峰教授在对现代货币理论的批判中,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自工业革命以来,政府开支创造货币不仅在货币供给中所占比例一直在缩小,而且,政府的信用创造与生产脱节,它主要用于消费,并不生产产品。孙国峰教授写道,“工业革命导致生产规模快速扩张,货币的需求不再是自上而下由税收驱动,而是自下而上由生产驱动,交易、贮藏、支付和清算等构成了货币需求的主体,纳税仅占其中一小部分,政府信用创造与生产脱节,难以满足经济活动的需求”[2]。“随着经济的发展,政府以税收这种未来的债权债务关系作为前提发行货币的数量难以满足社会的需要。原因在于,为满足社会的货币需求,政府就要有更多的负债,但政府的负债主要用于消费,并不生产产品……另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工业革命导致生产规模的快速扩张,企业数量迅速增长,而政府创造信用货币和企业的生产是相脱节的。在这种情况下,银行出现。银行的主要业务通过贷款创造存款货币以组织生产”[1]。孙国峰教授的这种观点实际上只是理论上的臆想,它与20世纪初以来特别是“大萧条”之后政府财政开支和税收规模占GDP比重不断上升和政府货币创造具有生产性一面的经验事实严重不符。

首先,与孙国峰教授的看法相反,历史事实表明,自工业革命以来,狭义的政府信用创造或者说政府财政收支在创造货币中的作用呈现出总体上升的历史趋势。19世纪80年代的德国新历史学派经济学家瓦格纳在对许多国家的公共支出资料进行经验研究后,提出了“政府活动的扩张法则”:当国民收入增长时,财政开支会以更大比例增长;或者说随着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将会提高。这一法则后来又被人们称作是瓦格纳法则,它已经被1900年以后的经济史所证明。“由于引进了所得税、法人税、附加价值税等新的税种,现在的财政规模在国民经济中所占比重急速增加,这在19世纪是难以想象的……当今,欧洲各国的财政规模占国民经济的比例超过50%,而在19世纪,财政规模仅占国民生产总值的10%多一点”[15]。工业革命导致生产规模快速扩张,税收更多地是来自于生产经营活动扩大而增加的新税种而非工业革命前的人头税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难以想象税收规模占GDP的比重会下降,何况“高税收、高福利”的北欧国家是在20世纪50年代才真正出现的。

如果按照世界各主要工业国家广义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均值来计算,从1870年到2007年,这一比重已从1870年的10.7%持续上升到1996年的45.6%,到21世纪初略有下降,但在2007年仍然高达42.4%。美国在工业化国家中广义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相对较小,但从历史趋势来看,仍然呈现出不断提高的趋势,到2007年,美国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已经高达36.6%[16]。从美国联邦政府的层面来看,联邦政府支出在1930年占GDP比重不到5%,但到2011年,其占比已达到24.1%;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联邦政府支出占比甚至超过了GDP的40%[17]。如果按照孙国峰教授所谓“政府以税收这种未来的债权债务关系作为前提发行货币的数量”的角度来看,目前的工业国家的税收比工业革命时期和上世纪20年代已有巨大增长,以美国为例,其财政收入在2007—2016年一直稳定在GDP的30%多[18]。众所周知,自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由于受到新自由主义的影响,世界各主要工业国家一直在推动减税和削减政府公共投资的运动,否则,其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将会高于上述统计数据。但即使如此,我们仍可以得出结论:与孙国峰教授的看法相反,自工业革命以来,政府开支创造货币在货币供给中所占比例不仅没有缩小,反而一直在扩大,但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陷入停滞,直到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才有所上升。

其次,孙国峰教授所谓“政府信用创造与生产脱节,它主要用于消费,并不生产产品”的观点也是不成立的。确实,目前的主流经济理论和传统理论都认为狭义的政府信用创造或者说政府财政开支没有生产职能,但这些理论与实际经济活动也是严重脱节的。西方主流经济学家们几乎没人思考过究竟是什么因素造就了上面的历史事实:工业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收支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出现了巨额增长?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詹姆斯·奥康纳在1973年出版的《国家的财政危机》一书对此进行了分析,探讨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国家职能的变化。在他看来,在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国家的经济职能日益突出,这包括两个方面:积累职能和合法性职能,所谓积累职能是指资本主义国家必须维持或创造使有利可图的资本积累具有可能性的条件;而合法化职能是指国家必须调节各阶级之间的关系,维持和创造使社会得以和谐发展的条件,最终确保本身统治的合法性。与之相对应,国家财政支出可以划分为社会资本支出和社会费用支出,社会资本支出是为了使私人资本积累有利可图所必需的支出,这对应于国家的积累职能,包括社会投资资本和社会消费资本两部分,所谓社会投资是指在其他要素不变的情况下能够提高给定劳动力数量生产率和利润率的项目和服务,社会消费是指在其他要素不变的情况下能够降低劳动力再生产成本并提高利润率的项目和服务;而社会费用支出则对应于国家为保持社会和谐所履行的合法化职能,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社会福利制度。在詹姆斯·奥康纳[19]看来,国家的积累职能具有间接的生产性,是资本主义再生产的必然组成部分。因此,政府信用创造不仅具有生产性的一面,而且也是私人产业特别是私人垄断资本扩张所必需的。“社会资本增加越多,垄断部门就发展得越快;而垄断部门发展得越快,国家在生产的社会费用上支出就越多”[19],从而导致了国家财政支出的快速增长。

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特别是在人们一向视作“私人企业家乐园”的美国,政府信用创造不仅具有间接的生产性,而且其直接生产性的职能也日益突出。自2013年以来,演化经济学家玛丽安娜·马祖卡托的新著《企业家型国家:破除公共与私人部门的神话》在西方国家的学术界和政策制定部门就一直得到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原因就在于它揭露了美国在创新领域是政府干预最多的国家。众所周知,西方主流经济学有关政府作用的市场失灵理论承认基础研究具有正的外部性,赞同国家可以直接通过提供科研基金解决私人企业没有动力从事基础科学研究的问题,但是,该理论反对国家介入应用研究和科技成果商业化等直接的生产活动。然而,事实却揭露出美国政府的作用并没有局限在“竞争前阶段”对基础科学研究支持的界线(这无疑也是与生产密切相关的),而是深入到了应用研究和技术创新成果商业化的阶段:当美国通过国家科学基金(NSF)支持基础研究的同时,却又通过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能源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和中央情报局等从事应用研究,并通过诸如小企业创新研究计划(SBIR)这样的机构履行风险资本投资的职能。据此,我们可以提出“国家作为生产者”或“国家生产者”的概念:首先,国家可以在生产和创新中发挥企业家、风险承担者和市场创造者的“国家生产者”的重要作用;其次,国家可以像投资人那样,通过下注于多样化的“投资组合”挑选赢家;最后,通过新的制度改革解决国家财政投资特别是其技术创新中“风险社会化而收益私人化”的机制失调问题,探索一种替代新自由主义的社会生产积累体制[20]。此外,现代货币理论提倡的就业保障计划显然是“国家生产者”的典型代表,其资金就来自政府信用创造,它通过为非盈利的政府企业和非政府组织(NGOs)等提供资金直接从事商品与劳务的生产活动。

政府开支具有生产性的一面,但如何定义生产性的政府支出超出了本文讨论的范围。在这里,我们可以粗略地使用公共投资这一指标来衡量。因为“从提高生产率和新技术的孵化,一直到在维护公民安全和社会保障方面所发挥的作用来看,公共投资被广泛地看作是在长期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着核心作用”[21]。十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澳大利亚、英国、日本、美国、荷兰、挪威、瑞典、西班牙、加拿大、法国)的公共投资占GDP的百分比从1870年前后的2%增长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1994-1995)的3%[22]。

五、 现代货币理论会导致对私人部门的两次剥削和通货膨胀吗?

孙国峰教授在文章中还写道:“现代货币理论认为货币创造的主体为政府,是一种由央行直接购买政府债务来供给货币的财政主导模式。这种‘教科书’式的‘铸币税’过程,势必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央行直接创造信用货币扩大了流通货币总量,政府获得了全部流通货币增量,而该货币增量并未对应任何实际经济资源,同时,私人部门流通货币总量保持不变。如果政府和私人部门通过名义货币交换实际经济资源,政府拥有的流通货币增量将稀释流通货币对应实际经济资源的数量,又由于政府独占该增量,相当于政府通过多发货币,把私人部门的资源据为己有,会造成‘铸币税’的事实……(为了抑制通货膨胀)现代货币理论开出的‘增加税收’的药方更是适得其反,因为,私人部门的实际经济资源已经被‘铸币税’隐性地转移了一次,现在又要遭受显性税收的二次剥削,这只能使得私人部门的实际经济资源相对名义货币更加稀缺,带来幅度更大、范围更广的恐慌性价格上升。”[2]在这里,孙国峰教授对现代货币理论的批判仍是以其虚构的“稻草人”而进行的,所以,我们在这里将不得不对此继续予以澄清。

首先,我们总结一下本文已对孙国峰教授做出的回应:现代货币理论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货币创造的实际情况提供了“双主体”的真实描述,在这种描述中,财政开支只是基础货币创造的一部分,并不否认(商业)银行的货币创造主体地位,并不认为必须实行“央行直接购买政府债务来供给货币”。在这里,值得进一步说明的是:即使是现代货币理论赞同“央行直接购买政府债务来供给货币”这种观点,也不能将其视作货币供给的“财政主导模式”,因为“央行直接购买政府债务来供给货币”只不过是通过财政政策提供基础货币供给的一部分,中央银行通过再贷款、购买私人部门手中的国债和私人部门债券等货币政策仍可以提供基础货币的大部分供给。事实上,“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和英国等一些主权经济体的央行参与政府债券一级市场,不受法律限制。然而,在实践中,除加拿大外,这些国家的央行对一级市场的参与有限。自1913年美联储成立以来,这一禁令就被写入了美国法律,尽管有时也有例外,比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财政赤字达到GDP的25%”[23],但加拿大实际上“是一种由央行直接购买政府债务来供给货币的财政主导模式”吗?显然不是。因此,现代货币理论并没有主张“政府获得全部流通货币增量”。退一步讲,即使是“政府获得了全部流通货币增量”,也不会出现“该货币增量并未对应任何实际经济资源”的情况,因为作为财政开支,即使是用于公共医疗、教育等公共产品的开支,也是对应着实际经济资源的,相反,中央银行在过去十年中严重依赖货币政策却导致了“未对应任何实际经济资源”的“货币空转”和金融化的加剧。

其次,政府财政开支或更准确地说赤字开支创造基础货币不应被看作是“铸币税”,政府赤字开支和税收更不应该被看作是对私人部门的两次剥削,孙国峰教授之所以得出这种结论是没有仔细阅读现代货币理论的论述所导致的误读。现代货币理论认为,主权政府不需要税收为自己的开支“融资”,它必须首先向私人部门发行主权货币,创造自己的负债,然后才能通过向私人部门征税来回收主权货币,销毁自己的负债,主权政府开支的过程就是向私人部门发行主权货币的过程。请注意,在这里,税收是销毁货币(见图1),目的之一是减少总需求,稳定币值,而不是政府通过征税增加自己可用的货币资源,因为一个发行自己主权货币和不受其财政能力限制的政府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孙国峰教授正是将征税理解成了政府再次将自己发行的货币集中在自己的手中用于开支,所以才得出了税收使得私人部门“现在又要遭受显性税收的二次剥削,使得私人部门的实际经济资源相对名义货币更加稀缺,带来幅度更大、范围更广的恐慌性价格上升”,这是他仍错误地将税收理解为政府为自己的开支而“融资”所得出的结论。

那么,政府赤字开支和税收是不是孙国峰教授所说的“对私人部门的两次剥削”呢?实际情况是,当政府通过赤字开支向私人部门发行主权货币的时候,发行的是一种“我欠你”的债务凭证,通过使用货币这种“我欠你”的债务凭证购买私人部门的商品和劳务来集中社会资源用于公共目的,而反过来,私人部门得到货币后就拥有了政府“你欠我”的债权凭证,它可以视作是对政府资源的索取权,私人部门可以用其购买政府提供的实际经济资源,因此,在这里发生的是政府与私人部门之间的“等价交换”,哪里会有“剥削”呢?征税实际上就是主权政府将其发行的货币中私人部门纳税的部分回笼或销毁。政府通过税收回收“我欠你”这种债务凭证、从而销毁货币主要具有三个目的:第一,通过税收驱动人们使用政府发行的债务,否则主权货币就难以得到人们的接受;第二,通过税收消灭私人部门的部分消费能力,缓解通货膨胀的压力,稳定总需求;第三,税收具有财富分配和收入分配、抑制不良行为等重要的功能,但它唯独不具有为政府开支“融资”的功能。实际上,孙国峰教授对此也有较好的理解,“在政府发行信用货币的条件下,税收不仅仅是社会财产的再分配,它的重要作用是作为政府发行货币的基础,为政府发行信用货币提供一个回笼渠道”[1]。但令人费解的是,孙国峰教授却将赤字开支发行基础货币理解为“铸币税”,认为“私人部门的实际经济资源已经被‘铸币税’隐性地转移了一次,现在又要遭受显性税收的二次剥削”,这种说法实际上就否认了财政税收的公共目的,将政府的财政税收视作了对私人部门的剥削,很显然,孙国峰教授自己也是不会同意他自己的这种观点的。

再次,关于通货膨胀问题。孙国峰教授有关铸币税的核心逻辑是:政府创造货币或增发货币会导致价格上升,价格上升会导致居民实际财富减少,这就相当于通过征税将居民财富转移到了政府手中,然后政府进行支出。孙国峰教授的这个观点在逻辑上存在着三个问题:第一,政府支出并不需要税收进行融资,我们刚才已经对此进行了讨论。第二,政府创造货币不一定会带来通货膨胀,这取决于经济运行的具体情况。对此,我们已有专文对孙国峰教授的质疑进行了回应,其基本观点如下:通货膨胀是不同群体争夺有限实际产出的过程,通货膨胀是否会发生与当时的生产和分配状况有关。在政策上,现代货币理论反对大水漫灌式的总需求刺激政策,主张功能财政需要考虑政府财政收支的结构,从而避免政府支出在局部领域造成通货膨胀的压力。孙国峰教授谈到的魏玛共和国恶性通货膨胀的案例,其根源在于极端的政治经济局势,而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货币数量变化[24]。第三,如果假定政府创造货币将带来通货膨胀,从而会带来铸币税和剥削,那么,由于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中超过90%的货币是由私人银行创造的[25],因此,按照孙国峰教授同样的逻辑,商业银行作为货币创造的主体难道不会带来更大程度的通货膨胀、获得更多的铸币税并成为最大的剥削者吗?

最后,孙国峰教授在最新的一篇论文中认为,“功能性财政势必引发严重通货膨胀”[14]。他认为,“现代货币理论所主张的功能性财政只是借鉴其概念,内核则是倡导由中央银行直接购买政府债务来供给货币的财政主导货币创造模式”[14]。并且,“以通胀约束为前提的财政预算缺乏可信的制度安排,解决不了动态不一致问题。”[14]这些观点存在着三个主要的问题。第一,这一观点没有区分现代货币理论的理论描述和政策主张。现代货币理论没有主张中央银行要直接购买政府债务,也没有主张要取消独立的中央银行[26]。即使在独立的中央银行制度下,政府总是能够通过创造货币的方式进行支出。这是对美、英、日等发达国家货币金融系统的客观描述,不包含任何政策主张的成分。第二,这些观点曲解了功能财政的含义。功能财政是现代货币理论的政策主张,功能财政的核心是政府的经济政策不以财政的收支状况(无论盈余或者赤字)为目标,而这与“中央银行直接购买政府债务”[14]没有任何关系。第三,对于动态不一致的问题,每个国家的政府都面临着不同目标之间的权衡取舍,但是这不能得出政府“必然不会顾及通胀”[14]这样的结论。要论证这个结论,孙国峰教授就需要先说明为什么在当前制度条件下,我们的政府会对通货膨胀问题置之不顾。并且,功能财政也不意味着政府的财政活动是没有规则的,或者说完全相机抉择的。社会保障支出等公共支出和累进税等公共收入具有自动稳定器的特征。另外,现代货币理论主张的就业保障计划会在经济景气的时候自动地缩小规模,在经济萧条的时候自动地扩大规模。

六、 货币创造主体的问题本质上是政治经济学问题

在现代法币制度下,国家财政的本质在于能否垄断基础货币发行权的问题,这不仅构成了现代货币体系的基础,而且也是一国能否对外独立自主和对内和谐发展的问题。因此,从更深层次的问题来看,我们在本文中与孙国峰教授争论的所有问题——无论是货币创造主体的历史演进观,还是当代经济中的货币创造主体问题——实质上都涉及政治经济利益这一政治经济学的根本性问题。为什么这样说呢?以欧元区为例,欧洲中央银行发行的欧元只是一种交换媒介,没有财政功能,欧元区各国存在着债务违约和国家破产的制度性根源,这就是2010年在欧盟发生的金融危机被称作主权债务危机的原因。对欧元区各国来说,欧元实质上是一种外国货币而非主权货币,这使得它们必须首先获得这种货币(税收或者发行国债),然后才能进行支出。由此所导致的结果是,公共基础设施、公共教育、医保等公共产品要么不得不依赖高成本的私人债券市场来为其投资产生的赤字融资,要么需要富人的税收恩赐提供资金,而无法通过主权政府无成本或低成本开支进行投资来履行国家的公共服务职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欧元是一种偏袒资本家的货币体系,它为富人提供的福利远远多于穷人。正如在孙国峰教授的货币创造主体的大纲中完全缺失了作为货币创造主体之一的主权政府一样,欧元区设计的根本性缺陷就在于它完全忽视了主权国家作为货币创造主体的关键性功能。

正如我们在前面对孙国峰教授进行回应时指出的,主权政府作为货币创造主体通过财政开支的货币创造是税收和发行国债的基本前提,它从根本上就不需要税收和国债为其提供融资,因为税收是货币的回笼或销毁,而国债则是为私人部门提供的有息金融资产和中央银行实现货币政策目标的手段,主权货币政府为全体国民提供公共产品如基础设施、教育、消防和公共卫生事业等,根本上就不需要征税和借债。如果人们真正理解了现代货币理论,那么,“政府不能提供更好的服务,因为它会缺钱”这种说法立刻就被认为是错误的。因此,现代货币理论的兴起改变了我们向政治家们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能够给出的可接受答案的范围,它使得真正的问题和政治选择公开化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货币理论可以提高民主的质量。例如,在美国近年来的选举中,左派竞选人都在说我要对富人征税来提供公共产品,有的说将之用于翻修美国破败的基础设施,有的说是为了实行全民医保,还有的说是应对气候变化而提供公共研发及其投资资金所需,不一而足等。现代货币理论的意义就在于揭露了这种竞选“理论”的误导性,因为主权货币国家用于国家公共目的投资是不需要对资本家征税或借债的。

虽然美国是主权货币国家,财政部作为货币创造主体一直在发挥作用,但是,长期以来,主流经济学一直在宣传,主权政府的开支是以向资本家征税和借债(发行国债)为前提的,这就扭曲了事实的本质,使财政部的货币创造服务于资本家集团的利益,不利于解决其内部的阶级矛盾。正是因为接受了西方主流经济学的这种意识形态,在过去,一谈到基础设施建设和全民医保等公共产品,美国政客如奥巴马就说,“美国没钱了”,然而,在应对金融危机中救助大企业和为资本家减税却不存在“美国没钱了”的问题。在美国,为资本家减税是支配性的意识形态,按照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理论,扩大政府开支就必须通过增加税收和发行国债为其融资,但在目前减税的情况下,政府开支或财政赤字不仅不能增加,而且还要减少;而如果在金融市场上通过发行国债为财政赤字融资,赤字必将“挤出”私人投资,这又违背了私人投资神圣不可侵犯的意识形态,这就是美国主流经济学界一直以来在鼓吹财政紧缩的理论根据。正是因为现代货币理论揭露了主流经济学这套理论假设前提的错误,所以才遭到了主流经济学家几乎一致性的“批判”。

在孙国峰教授看来,政府“垄断货币下的福利陷阱存在民粹主义风险。在选票政治的推动下,货币体系容易被政治博弈裹挟,政府垄断的货币支出更青睐于大规模的经济刺激政策或高福利支出,短期可以提高政绩、迎合民意,长期却容易陷入高福利陷阱,损害国家和民众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发展,滋生与助推民粹主义”[2]。但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在过去四十年中,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及其政策一直主导着宏观经济政策,为了解决通货膨胀问题,它将重点放在了平衡预算、紧缩和提高央行独立性上。正是这种平衡预算和财政紧缩导致了重要的公共投资、面向穷人和工人阶级的社会项目长期陷入资金匮乏的状态,特别是在金融危机后为金融利益集团纾困的量化宽松导致了收入差距的急剧扩大,导致了所谓民粹主义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兴起。总而言之,正是这种长期以来对中下层民众的紧缩和对富人的宽松助长了所谓民粹主义右翼和独裁主义在美国、欧洲和其它地区的崛起[27]。然而,新自由主义者至今仍在使用撒切尔夫人“别无选择”的名言为其财政紧缩、财政整顿、国有资产私有化、福利国家的整体缩减、对社会保障的攻击、以及在劳动力市场灵活性政策的幌子下对工会化(和非工会化的劳工)的攻击进行辩护。事实上,几十年来,主流经济学家和民选官员依靠“别无选择”来说服选民:尽管其政策可能会伤害他们,但这是唯一的游戏,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别无选择”已经成为防止任何对新自由主义秩序产生威胁的第一道防线[28]。

由此可见,在过去的四十年中,正是因为强调央行的独立性,将中央银行的作用降低为对“银行的货币创造行为形成支持和制约”,无视或不重视国家财政为了公共目的的货币创造功能已经对现实经济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对财政政策的越来越忽视和愈演愈烈的金融化正是肇始于这种观念,欧元区的主权债务危机以及将来无法避免的动荡不安,就来自其完全无视主权国家必须垄断基础货币创造的制度设计的根本性缺陷。无视主权国家必须垄断基础货币创造的问题,导致了发展中经济体特别是出口导向型经济体依附于美元霸权并严重地损害了其主权信贷,妨碍了世界各国运用主权货币创造解决基础设施建设、老龄化等许多公共服务问题,延迟了人类社会运用货币的公共创造应对气候变化等许多重大挑战。2019年,现代货币理论在美国之所以引发大辩论就在于它对于解决美国的深层次问题提供了强有力的答案:一是现代货币理论所倡导的财政政策在抑制金融化和缩小收入差距方面发挥着关键性作用;二是中央银行货币创造的目的之一是服务于公共目的,而不能只是服务于资本家特别是服务于垄断金融利益集团的利益。同样,现代货币理论学派的主权货币创造理论也为我国解决国内所面临的许多重大挑战提供了极富启发性的思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特别是其财政金融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借鉴,但由于篇幅所限,对此我们只能另文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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