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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广记》的选篇原则与汉唐小说的搜集确认

2021-01-05

关键词:汉唐传奇小说

熊 明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青岛 266100)

《太平广记》是宋初李昉等13人奉宋太宗之命编纂而成。 李昉等《太平广记》的编纂者, 意识到小说不只是存在于史志书目的小说家类中, 在“野史” “传记” “故事”甚至四部书其他类别如经传、 正史、 实录、 诸子、 别集中也有大量的小说或具有小说品格的篇章存在。 这一点, 从《太平广记》的实际引书类型包括经、 史、 子、 集四部书也可以得到证实。 由此可以断定, 李昉等不仅接受了班固《汉书·艺文志》以及刘知幾确立的传统小说观念, 更是依据汉唐小说创作实践, 大胆突破了传统小说观念, 对汉唐时期的小说做出了符合小说历史生态客观实际的准确判断, 并在此基础上, 对汉唐小说进行了全面的清理、 确认和辑录, 最后编入了《太平广记》。

毫无疑问, 李昉等《太平广记》的编纂者对汉唐小说进行清理、 确认与辑录即编纂《太平广记》之时, 肯定制定了一套甄别与判定的原则。 这从徐铉每欲采撷所著《稽神录》而不敢自专一事也可以窥知。 由于没有直接的历史记录, 当时李昉等人如何确立甄别与判定的原则与最终确立了哪些甄别与判定的具体原则等情况, 今已无法确切知晓, 不过, 分析《太平广记》所录, 也还可以推知其选篇的基本原则, 从而得知《太平广记》是如何对汉唐小说进行甄别与确认的。

1 《太平广记》选篇的故事性原则

布鲁克斯、 沃伦说:“当夜色笼罩着外边的世界, 穴居人空闲下来, 围火坐定时, 小说便诞生了。 他因为恐惧而颤抖或者因为胜利而踌躇满志, 于是用语言重现了狩猎的过程; 他详细叙说了部落的历史; 他讲述了英雄及机灵的人们的事迹; 他竭力虚构幻想, 用神话来解释世界与命运; 他在改编为故事的幻想中大大夸赞了自己。”[1]2鲁迅曾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也大致呈现了布鲁克斯与沃伦描述的情景, 并直接说:“而这谈论故事, 正就是小说的起源。”[2]313小说渊源于故事, 几乎得到中外学术界的一致认同。 渊源于故事的小说, 无论有着怎样的嬗变, 故事始终是小说的基本规定性之一, 是小说的核心, 英国学者伊利莎白·鲍温甚至直接用故事来定义小说:“小说是什么, 我说小说是一篇臆造的故事。”[3]190

对小说的故事本质, 李昉等《太平广记》的编纂者有着准确的理解和把握, 故事性是《太平广记》选篇的基本原则。

《太平广记》选篇的故事性原则首先体现在《太平广记》的分类上。 《太平广记》基本按照题材内容分类, 如汪绍楹在《太平广记点校说明》中指出:“全书按题材分为九十二大类, 又分一百五十余细目。”[4]1陈文新也说:“《太平广记》按题材分为九十二大类。”[5]388牛景丽认为, 《太平广记》的分类, 九十二类中, 还有二十三个附类, “这二十三类应与九十二类是并列关系, 而非从属关系”, 这一认识是正确的。 因此, “《太平广记》实际有一百一十五类”。 也就是说, 《太平广记》基本按照故事类型将宋前或者说主要是汉唐时期中国古代小说分为92类, 附类22类, 总计为114类, 类目如下:

神仙、 女仙、 道术、 方士、 异人、 异僧、 释证、 报应、 征应、 定数、 感应、 谶应 、 名贤(讽谏附)、 廉俭(吝啬附)、 气义、 知人、 精察、 俊辩、 幼敏、 器量、 贡举(氏族附)、 铨选、 职官、 权幸、 将帅(杂谲智附)、 骁勇、 豪侠、 博物、 文章、 才名(好尚附)、 儒行(怜才、 高逸附)、 乐、 书、 画、 算术、 卜筮、 医、 相、 伎巧(绝艺附)、 博戏、 器玩、 酒(酒量、 嗜酒附)、 食(能食、 菲食附), 交友、 奢侈、 诡诈、 谄佞、 谬误(遗忘附)、 治生(贪附)、 褊急、 诙谐、 嘲诮、 嗤鄙、 无赖、 轻薄、 酷暴, 妇人、 情感、 童仆奴婢、 梦,巫(厌咒附)、 幻术、 妖妄、 神(淫祠附)、 鬼、 夜叉、 神魂、 妖怪(人妖附)、 精怪、 灵异、 再生、 悟前生、 冢墓、 铭记、 雷、 雨(风、 虹附)、 山(溪附)、 石(坡沙附)、 水(井附)、 宝、 草木、 龙、 虎、 畜兽、 狐、 蛇、 禽鸟、 水族、 昆虫、 蛮夷、 杂传记、 杂录。

这114类, 实际就是114类故事, 分析这些类目, 其标准或侧重点虽各有不同, 但从类目命名大致可以窥知其下所选录故事的题材内容类型。 如神仙、 女仙、 道术、 方士、 异人、 异僧、 妇人(妇人、 贤妇、 才妇, 美妇人、 妬妇、 妓女)、 神(淫祠附)、 鬼、 夜叉、 神魂、 妖怪(人妖附)、 精怪(杂器用、 偶像附、 凶器、 火、 土)等类目下的故事, 必定与这些各种类型的人物相关, 或者他们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而如雷、 雨(风、 虹附)、 山(溪附)、 石(坡沙附)、 水(井附)、 宝(金、 水银、 玉附、 宝、 杂宝、 钱、 奇物)、 草木(木、 文理木附、 异木、 蔂蔓、 草、 草花、 木花、 果、 菜、 竹、 五谷、 茶荈、 芝、 菌蕈附、 苔、 香药、 服饵、 木怪、 花卉怪、 药怪、 菌怪)、 龙(龙、 蛟)、 虎、 畜兽(牛、 牛拜、 牛尝债、 牛伤人、 牛异、 马、 骆驼、 骡、 驴、 犬、 羊、 豕、 猫、 鼠、 鼠狼、 狮子、 犀、 象、 杂兽、 狼、 熊、 狸、 猬、、 麞、 鹿、 兔、 猿、 猕猴、 猩猩、 猓、 狨)、 狐、 蛇、 禽鸟(禽鸟, 孔雀、 燕、 鹧鸪、 鹊、 鸽附、 鸡、 鹅、 鸭附、 鹭、 雁、 鸜鹆、 雀、 乌、 枭、 鸱附、 禽鸟)、 水族(水族、 水怪、 水族为人、 人化水族、 龟)、 昆虫等类目下的故事, 也必与这些动物植物、 飞禽走兽、 草木虫鱼有关。 乐(乐、 琴、 瑟、 歌、 笛、 觱篥、 羯鼓、 铜鼓、 琵琶、 五弦、 箜篌)、 书(书, 杂编)、 画、 算术、 卜筮、 医(医, 异疾)、 相、 伎巧(绝艺附)、 博戏(弈棋、 弹棋、 藏钩、 杂戏)、 器玩等类目下的故事, 也必然与这些才艺有关。 而如释证、 报应(金刚经、 法华经、 观音经、 崇经像、 阴德、 异类、 冤报、 报应、 婢妾、 杀生、 宿业畜生)、 征应(帝王休征、 人臣休征、 邦国咎征、 人臣咎征)、 定数(定数、 婚姻)、 感应、 谶应等类目下的故事, 则必是可以佐证相关佛教观念的故事。 至于名贤(讽谏附)、 廉俭(吝啬附)、 气义、 知人、 精察、 俊辩、 幼敏、 器量、 贡举(氏族附)、 铨选、 职官、 权幸、 将帅(杂谲智附)、 骁勇、 豪侠、 博物、 文章、 才名(好尚附)、 儒行(怜才、 高逸附)、 酒(酒量、 嗜酒附)、 食(能食、 菲食附), 交友、 奢侈、 诡诈、 谄佞、 谬误(遗忘附)、 治生(贪附)、 褊急、 诙谐、 嘲诮、 嗤鄙、 无赖、 轻薄、 酷暴等类目下的故事, 则必是有关人的个性品行、 才华能力以及人在各种人际关系、 社会交往活动中发生的故事。

《太平广记》选篇的故事性原则, 体现在其以题材内容即故事类型设定类目和其对小说故事属性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其表现有二: 一是注重故事的相对完整性, 二是注重故事的惊奇性。

始终注重所选录故事的相对完整性, 是《太平广记》的一个基本理念。 《太平广记》中的许多篇章, 往往是拼合两书甚至三书之文而成。 这种做法, 应该即是这一理念的具体体现。 如《太平广记》卷六“东方朔”, 注“出《洞冥记》及《朔别传》”, 就是合并《洞冥记》和《东方朔传》而成。[6]95-98《太平广记》卷六“东方朔”, 录与东方朔有关的八件神异之事, 即: 东方朔出生及少时诵秘识、 三次出游之事, 答武帝问使爱幸者不老言芝草、 春生之鱼事, 灵光殿答武帝问言汉德统事, 风声木之事, 言远国遐乡及明茎草事, 吉云之地及神马步景驹事, 指星木事, 善啸及朔死、 武帝问太王公始知其为岁星事。 考其文, 其中前七事《洞冥记》亦载, 事同而文略异, 当出《洞冥记》。 末一事关于东方朔善啸和朔死、 武帝问太王公而知东方朔为岁星之事不见于《洞冥记》, 当出《东方朔传》。 而这末一事, 叙东方朔的死及为岁星事, 交代了东方朔的最终归宿, 与前七事正好构成相对完整的东方朔生平故事。 所以, 《太平广记》卷六所录“东方朔”, 之所以拼合《洞冥记》和《东方朔传》之文, 应该是出于形成一个关于东方朔的完整故事的需要。 显然, 《太平广记》的编纂者做到了, 至明代, 陶珽重辑宛委山堂一百二十卷本《说郛》卷一二〇录“东方朔传”, 即抄录《太平广记》卷六“东方朔”之文, 八事皆同, 唯其中文字略异而已, 而径直题曰“《东方朔传》, 汉郭宪撰”, 此题署无据, 当出于臆断。 不过, 于此也可见《太平广记》选录拼合之巧。

又如《太平广记》卷四“徐福”, 注“出《仙传拾遗》及《广异记》”。 “徐福”共两件事, 前半部分为一事, 叙秦始皇时徐福入海求不死草及得仙事, 取自《仙传拾遗》, 而《仙传拾遗》又当采自《十洲记》及《洞仙传》。 后半部分为一事, 叙唐开元中士人入海求仙方而遇徐福事, 当取自《广异记》, 《三洞群仙录》引此事, 题《神芝活死》, 即云出《广异记》。 两则故事各自相对独立, 其间以“又”字连接前后。 《太平广记》卷四“徐福”此篇, 合《仙传拾遗》及《广异记》之文, 这应该是在更深层次上注重故事完整性的体现, 即搜罗某一人物的多个故事, 形成以该人物为中心的完整系列故事。 其它如卷二一“孙思邈”, 当是拼合《仙传拾遗》与《宣室志》而成, 卷二二“罗公远”, 当是拼合《神仙感遇传》及《仙传拾遗》、 《逸史》等书而成, 卷二六“叶法善”, 当是拼合《仙传拾遗》与《集异记》之文而成, 卷三二“颜真卿”, 当是拼合《仙传拾遗》《戎幕闲谭》《玉堂闲话》而成, 在《太平广记》中, 此类情况甚众。

《太平广记》选篇注重故事的相对完整性, 还有一个特殊体现, 即常常在一个标目之下, 汇集多个故事, 这些故事虽并未加以拼合, 但却因为汇集一处, 形成一个关于某一主题的相对独立的系列故事。 如《太平广记》卷四八一“新罗”下, 共选录六个故事: 其一叙新罗山峡铁门事, 注 “出《纪闻》”; 其二叙新罗第一贵族金哥远祖兄弟事, 注“出《酉阳杂俎》”; 其三叙马行余见新罗国君事, 注“出《云溪友议》”; 其四叙魏曜听客说新罗长人食唐人事, 注“出《纪闻》”; 其五叙客于新罗得匙箸事, 注“出《酉阳杂俎》”; 其六叙西门思恭于新罗遇长人事, 注“出《玉堂闲话》”。 这六个故事, 都与新罗有关, 因而都被选录于“新罗”之目下, 虽未加拼合, 各自独立, 但却形成了关于新罗的系列故事。 这一做法, 在动物植物、 飞禽走兽、 草木虫鱼等类中较普遍。

注重故事的惊奇性, 是《太平广记》选篇、 录篇的另一基本理念。 这一理念从《太平广记》所选录的经部与史部中的正史类故事可以得到证明。 我们知道, 经部书主要是儒家经典及解经、 注经等著述, 其中多为论说; 史部正史类主要是历代正史, 而正史所载, 基本都是历史事实。 《太平广记》中选录了一些来自经部与史部正史类的故事, 通过分析选录故事可以看出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那就是惊奇性。 如《太平广记》卷一四一《孔子》, 注“出《说题辞》”, 其云:“孔子谓子夏曰: ‘得麟之月, 天当有血书鲁端门。 ’孔圣没, 周室亡。 子夏往观, 逢一郎云: ‘门有血, 飞为赤鸟, 化而为书云。 ’” 《说题辞》即《春秋纬说题辞》, 《隋书·经籍志》经部谶纬类著录《春秋纬》三十卷, 宋均注, 亡。 《旧唐书·经籍志》 《新唐书·艺文志》经部谶纬类著录《春秋纬》三十八卷。 此条故事相对完整, 先叙孔子有预言, 继而孔子没, 周室亡, 子夏前往验证, 听人说鲁端门果然有血。 其惊奇性, 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孔子预言与事实相合, 二是鲁端门血书, “飞为赤鸟, 化而为书”。

又如《太平广记》卷二〇三《蔡邕》, 注“出《汉书》”, 汪绍楹校云:“明抄本作出华濇《汉书》, 疑是华峤《后汉书》。” 其云:“蔡邕在陈留, 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 比往而酒会已酣焉, 客有弹琴者。 邕至门, 潜听之曰: ‘嘻, 以乐召我而有杀心, 何也?’遂返。 将命者告主人, 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 邕具以告。 琴者曰: ‘我向鼓弦, 见螳螂方向鸣蝉, 蝉将去, 螳螂为之一前一却。 吾心唯恐螳螂之失蝉也, 此岂为杀心而声者乎。 ’邕叹曰: ‘此足以当之矣。’”[4]1539又如《太平广记》卷二四五《伊籍》, 注 “出《三国志》”, 其云:“蜀先主以伊籍为左将军从事中郎, 使吴。 孙权闻其才辨, 欲逆折其辞。 籍适入拜, 权曰:‘劳事无道之君。’籍应声对曰:‘一拜一起, 未足为劳。’吴主大惭, 无语对。”[4]1897《太平广记》卷二〇三《蔡邕》, 其惊奇性在于蔡邕能从琴音中听出弹琴者的“杀心”, 而《太平广记》卷二四五《伊籍》的惊奇性在于伊籍的言对迅速而巧妙。 此二条均取自正史, 而观其故事, 将“蔡邕”条放入《世说新语·术解》, 应该与其它故事相谐相合; 将“伊籍”条放入《世说新语·言语》中, 应该与其它故事浑然无别。

当然, 录怪集异、 注重故事的惊奇性, 是《太平广记》选篇的基本理念, 这一理念, 在《太平广记》的动物植物、 花草虫鱼、 器玩珍宝以及蛮夷等类别所选录的故事中体现得也十分突出。 这无疑也与汉唐时期的小说类型息息相关。 汉唐时期小说的主要类型是志怪小说、 志人及杂事小说、 传奇小说, 而无论是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及其后裔的杂事小说, 还是传奇小说, 故事的怪与奇是重要特征。 因而, 注重故事的怪与奇, 体现了李昉等《太平广记》编纂者对小说故事性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2 《太平广记》选篇的人物中心原则

佛斯特说:“由于通常在故事中的角色是人, 我们把小说的这一面称之为‘人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7]35因此, 小说塑造的形象一般称为人物形象, 或直接省称人物或形象。 马振方说:“诗和散文, 可以写人, 也可以不写人——不直接写人。 几笔山水, 一篇风物, 都可成为脍炙人口的佳作。 小说不然, 必须写人, 写人生。 人物是小说的主脑、 核心和台柱。”[8]27无疑, 人物形象是小说的基本规定性之一, 塑造人物形象也是小说的基本功能之一。

李昉等《太平广记》的编纂者对小说描写、 表现与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功能有着清晰而坚定的认识, 考察《太平广记》的选篇, 不难发现, 以人物为中心是其重要的原则之一。

以人物为中心的选篇原则, 突出体现在《太平广记》所录各篇, 绝大多数以人名标目, 即入选小说多以小说中人物名为篇名。 考察《太平广记》所列92类(另有22附类, 共计114类), 以小说中人物名标目与非人物名标目的情况大致如表 1 所示。

表 1 《太平广记》各类人名标目与非人名标目数量统计表

续表1:

由表 1 可以看出, 在《太平广记》共计7 043条标目中, 绝大部分以所选录小说中的人物名字标目。 而小说中的人物或人物形象, 既可以是人, 也可以是非人的神鬼怪魅, 甚至飞禽走兽, 虫鱼草木等。 就此而言, 《太平广记》选录的小说, 就只有极少篇目不是以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名字为篇名的。

《太平广记》以入选小说中人物名标目, 是李昉等《太平广记》编纂者的主动设计, 是《太平广记》编纂体例的重要特征之一。 入选小说, 凡能以其中人物名标目者, 均以人物名标目。 《太平广记》对入选小说篇名的处理, 根据原篇实际情况, 采取了不同方式。

原小说有篇名, 但篇名非人名, 《太平广记》则弃用原篇名而改用小说中主要人物名字为篇名。 选入《太平广记》的许多小说, 其本来题名并不是《太平广记》所题, 而是另有题名。 如《太平广记》卷四一九所录《柳毅》, 注“出异闻集”。 据李剑国先生考证, 其原题当作《洞庭灵姻传》。 他说:“南宋曾慥《类说》卷二八所摘《异闻集》题曰《洞庭灵姻传》, 《异闻集》之例则照录原题原文, 原传之题必尔也。”《传奇》 《灯下闲谈》 《北梦琐言》等晚唐五代小说称引, 或云“灵姻”, 或言“洞庭”, “知曰《洞庭灵姻传》非宋人所改”。 至如明清小说选本如《虞初志》《艳异编》《唐人说荟》等录此篇多题《柳毅传》, 原因在于这些小说选本均据《太平广记》, 故其题名, “此则为宋人因《广记》而改”[9]301-303。 由此可知, 《洞庭灵姻传》在选入《太平广记》时, 编纂者根据《太平广记》选篇以人物为中心的原则, 以人名标目, 将原题名《洞庭灵姻传》改为《柳毅》。 又如沈亚之五篇传奇小说, 即《感异记》 《异梦录》 《湘中怨解》 《秦梦记》 《冯燕传》, 在《太平广记》中分别被改为《沈警》(卷三二六) 《邢凤》(卷二八二) 《太学郑生》(卷二九八) 《沈亚之》(卷二八二) 《冯燕》(卷一九五)。 其他如《镜龙记》被改为《李守泰》(卷二三一), 《古镜记》被改为《王度》(卷二三〇), 《枕中记》被改为《吕翁》(卷八二), 《南柯太守传》被改为《淳于棼》(卷四七五), 《离魂记》被改为《王宙》(卷二六三)。

原小说无篇名, 《太平广记》则选取小说中主要人物之名字作为篇名。 选入《太平广记》中的许多小说, 单行者是少数, 大部分出自某书或某集, 而往往原本并没有篇名, 《太平广记》选录时, 据体例标目, 因而自拟篇名, 这些自拟篇名, 也基本以小说中主要人物名字为篇名。 如《本事诗》, 原书分七题, 采录唐代诗事, “各以其类聚之”。 七类之下所录各事, 原本无标目。 《太平广记》采录《本事诗》之文凡28条[10]203, 并为每条自拟篇名, 且均为小说中的人物名字。 又如《酉阳杂俎》。 《酉阳杂俎》原篇, 除前集《广动植》四卷、 《肉攫部》一卷、 续集《寺塔记》二卷、 《支动》一卷、 《支植》二卷部分条文原有标目外, 其余大部分条文均无标目。 今《太平广记》中原注“出《酉阳杂俎》”者, 计有595条[10]179, 这些选自《酉阳杂俎》的条文, 均有篇名。 除了一部分有关动物、 植物、 昆虫或寺庙、 竹石、 花草名等沿用其本来标目之外, 其余均为《太平广记》编纂者自拟, 且基本用小说中人物名字为篇名。

在《太平广记》入选小说的标目处理中, 卷四八四至四九二杂传记九卷的标目值得注意, 这九卷杂传记, 共选录唐人传奇小说14篇, 这些传奇小说标目, 沿用了其本来篇名, 显然与其非人名即改以小说中主要人物名标目的处理原则不一致。 这一例外的特殊处理, 与《太平广记》对唐人传奇小说的认知有关, 此不赘述。

《太平广记》统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名字为入选小说标目的做法, 表明李昉等《太平广记》编纂者对小说以塑造人物形象为旨归这一本质属性的准确认知和把握, 是《太平广记》以人物中心的选录原则在编纂体例上的具体体现。

3 汉唐小说的搜集与确认

北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 北南之际的李攸《宋朝事实》和南宋王应麟《玉海》, 在谈论《太平广记》时, 提到了《太平广记》的材料来源和性质。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太宗锐意文史, 太平兴国中, 诏李昉、 扈蒙、 徐铉、 张洎等, 门类群书为一千卷, 赐名《太平御览》。 又诏昉等撰集野史为《太平广记》五百卷……”[11]70李攸《宋朝事实》云:“太宗笃好儒学……又谓稗官之说, 或有可采, 令取野史、 传记、 故事、 小说编为五百卷, 赐名《太平广记》。”[12]37王应麟《玉海》卷五四云:“……又以野史、 传记、 小说杂编为五百卷。 ……《会要》: 先是, 帝阅类书, 门目纷杂, 遂诏修此书。 兴国二年三月, 诏昉等取野史小说集为五百卷(五十五部, 天部至百卉), 三年八月书成, 号曰《太平广记》。”[13]1030王辟之、 李攸、 王应麟三人提到《太平广记》的材料来源, 有“小说” “野史” “传记” “故事”。 也就是说, 《太平广记》主要是从当时人们所认为的属于“小说” “野史” “传记” “故事”等类别的著述中摭取篇章, 共得7 000余篇(则), 大致按照题材内容, 对这些篇章进行分类编录, 形成92(计入附类为114)类、 239个子类的宏大篇制。

《太平广记》从“小说” “野史” “传记” “故事”以及经、 史、 子、 集四部其它著述中广泛选取篇章, 编入《太平广记》, 从而形成了一种“新小说”概念, 即这些来自各种类型著述的篇章被编入《太平广记》后, 逐渐为人们所接受, 承认这些篇章的小说性质。 也就说, 《太平广记》选取各类书中的篇章汇为一集, 在事实上确认了这些被选篇章的小说性质。 由于《太平广记》选录范围几乎涉及汉唐时期的所有各类著述或者说文献, 因而, 也就在事实上清理、 确认、 辑存了汉唐小说。 就此而言, 《太平广记》的选篇与编录过程, 实际上是一次对汉唐小说文献的全面清理, 大致确认了汉唐时期小说存在的范围、 数量, 基本将汉唐时期的主要小说作品全部收录其中。 这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 因而, 《太平广记》的编纂成书, 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进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

首先, 《太平广记》承认了唐人传奇小说的小说属性, 确认了其小说的身份与地位。

今之所谓唐人传奇小说, 在唐人并不叫作传奇或者传奇小说, 而是称作传记或杂传记。 可以肯定的是, 唐人还没有将他们自己称为传记或杂传记而后来被称为传奇小说的新兴小说类型视为小说。 刘知幾《史通》中的小说论述体现了唐人的小说观念, 但刘知幾《史通》成书之时, 传奇小说尚未全面兴起, 故其论述不及于传奇小说, 其偏记小说中有“别传”一类, 主要是指“若刘向《列女》、 梁鸿《逸民》、 赵采《忠臣》、 徐广《孝子》”之类的类传。[14]274而《旧唐书·经籍志》, 据其序所言, 当是依据毋煚的《古今书录》编定, 并云“天宝以后, 名公各著文章, 儒者多有撰述, 或记礼法之沿革, 或裁国史之繁略, 皆张部类, 其徒实繁。 臣以后出之书, 在开元四部之外, 不欲杂其本部, 今据所闻, 附撰人等传。 其诸公文集, 亦见本传, 此并不录”[15]1966。 则其所录止于唐开元年间, 天宝以下至唐末五代之书则缺, 亦不及于传奇小说。 从其子部小说家类所著录的小说看, 基本沿袭《隋书·经籍志》的小说观念而无新意。

李昉等编纂《太平广记》首先承认唐人传奇小说的小说属性, 在《太平广记》中搜集并大量选录唐人传奇小说。 一方面, 在卷一至卷四八三中, 按照所属类别, 在选录志怪、 志人、 杂事小说的同时, 选录大量唐人传奇小说, 如单篇传奇小说《续江氏传》(《补江总白猿传》)《离魂记》《周秦行纪》, 传奇小说集如《传奇》《元怪录》(《玄怪录》)《续元怪录》(《续玄怪录》)《异闻集》《纂异记》等; 另一方面, 又在卷四八四至卷四九二中以“杂传记”单独为一类, 专门收录唐人传奇小说《李娃传》《东城老父传》《柳氏传》等14篇唐人传奇小说。 检视这些传奇小说可知, 与志怪志人杂事小说一起选录于卷一至卷四八三中的唐人传奇小说, 在题材上与志怪一脉相承, 多属非现实题材; 而选录于卷四八四至卷四九二中选录的唐人传奇小说, 在题材上则属于现实题材。 如此单独立类, 与《太平广记》多以题材内容分类的做法不一致, 又表明这种接纳与承认还显得犹豫不决, 暗含区别之意。 这从稍后成书的《崇文总目》可得到证明。 《崇文总目》子部小说类著录了如《元怪录》(《玄怪录》)《续元怪录》(《续玄怪录》)《异闻集》《传奇》《纂异记》等传奇集, 还著录了《补江总白猿传》《离魂记》两种单篇传奇, 另外还著录了如《大唐奇记》《宣室志》《博异志》《前定录》《定命录》《续定录》《会昌解颐》《集异记》《纪闻》等传奇志怪集以及如《剧谈录》《耳目记》《干月巽子》《续定录》等志怪传奇杂事集。 与此同时, 却仍将《高氏外传》《虬髯客传》(当作《虬须客传》)等单篇传奇和《甘泽谣》等传奇集著录于史部传记类, 这表明《崇文总目》的编纂者对唐代传奇小说的认识还尚不够成熟。 我们知道, 《崇文总目》为宋仁宗下诏编纂, 稍后于《太平广记》成书, 是一部官修目录学著作, 其所著录, 乃宋初三馆与秘阁所有藏书, 而参与编纂者如王尧臣、 宋祁、 欧阳修等均为宋初渊博之士, 士人领袖, 代表了当时学术的最高水平, 因而其在书中贯彻并体现出来的学术判断, 无疑是具有代表性的, 基本可以看作那个时代的普遍共识。 也就是说, 从《崇文总目》对唐代传奇小说的著录看, 其时主流小说观念还没有实现对传奇小说的完全接纳, 广义的中国古代小说也还没有完全涵纳传奇小说。 主流小说观念对唐人传奇的完全接纳则要到元、 明时期才最终完成, 并在如元代的虞集、 陶宗仪以及明代的杨慎、 胡应麟、 臧懋循的著作中有了相应的理论论述。

《太平广记》在其时主流小说观念还没有完全接纳唐人传奇小说的情况下, 通过不同方式搜集并选录各类唐人传奇小说, 在事实上将新兴的传奇小说较为完整地纳入了小说范畴, 不仅承认了唐人传奇小说的小说属性, 而且确认了唐代新兴传奇小说的小说身份与地位。 这一做法, 无疑会有助于人们对唐人传奇小说的小说本质属性的认识和接纳。 《太平广记》的这一做法是有胆识和远见的。

其次, 《太平广记》客观、 理性地对待传统主流小说观念, 确认了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 杂事小说的小说身份与主流地位。

自中唐以降至宋初, 传统小说观念实已有了很大变化。 那就是在班固《汉书·艺文志》确立的子流之小道观念的基础上, 并合了刘知幾在《史通》中提出的正史之外乘观念。 这种新的小说观念在史志书目子部小说类中著录之书的变化中体现出来。 《崇文总目》稍后于《太平广记》成书, 可以比较准确地反映出《太平广记》编纂时的小说观念和小说认知。 《崇文总目》子部小说类所著录, 与《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子部小说家类相比, 不仅继续著录了如《小说》《世说》《笑林》《博物志》等及其同类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以及花、 茶、 竹、 钱以及其它各类器物谱等传统小说观念下的小说作品, 其间又多出了许多带有历史轶闻与当代掌故性质的作品即杂事小说, 如《摭言》《卢言杂说》《云溪友议》《剧谈录》《幽闲鼓吹》《戎幕闲谈》《因话录》《资暇录》《郑氏谈绮》《释常谈》《初举子》《野人闲话》《洛阳搢绅旧闻记》《事始》《续事始》《忠烈图》《孝感义闻录》等。 这些作品, 按照刘知幾的偏记小说分类和定义, 大致属于偏记、 小录、 逸事、 琐言、 别传等类型。

《太平广记》注意并接受了宋初传统小说观念的新变, 客观、 理性地对待传统小说观念, 选篇以宋初传统小说观念下的文类小说所涵纳的通常意义上的小说为主, 即大量搜集、 选录属于子部小说、 史部小说中的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和杂事小说。 《崇文总目》乃宋初三馆与秘阁所有藏书, 成书稍晚于《太平广记》, 也就是说, 李昉等编纂《太平广记》, 当时三馆及秘阁藏书, 他们都是可以看到并利用的, 《崇文总目》子部小说类“小说上共七十部”“小说下共七十九部”共计149部, 李昉等都能看到。 因而, 对比《崇文总目》子部小说类著录的小说书与《太平广记》实际引用书目, 可以看出, 传统小说观念下的小说是《太平广记》选录的主体和重点。 也就是说, 《太平广记》接受了自班固《汉书·艺文志》以来的小说观念和刘知幾的偏记小说观念, 通过搜集并大量选录已被纳入子部小说类和被置于史部各类中通常意义上的小说, 包括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和杂事小说, 确认了这些小说类型的小说身份和主流地位。

最后, 《太平广记》通过搜集、 选录经、 集、 子各部书中的小说、 准小说, 发现并确认了中国古代小说与其他文类、 文体之间复杂而密切的联系。

毫无疑问, 《太平广记》主要选录汉唐时期的通常意义上的小说, 且其所选录基本涵纳了汉唐时期主要的、 典型的、 具有代表性的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 杂事小说、 传奇小说; 同时, 《太平广记》也从文类小说中那些通常意义上的小说之外的各类著述中选录小说、 准小说。 其中经部书如《说题辞》《说文》等, 集部书如卢瓌《抒情集》、 白居易《白居易集》、 杜牧《樊川集》等, 子部书如《贾子》《管子》《墨子》《淮南子》等。 《太平广记》从这些著述中选篇, 少则一条, 多则至十数条或数十条, 但无论选录多或者少, 无不坚持了小说之所以为小说的本质属性, 所选的篇章多具有比较鲜明的小说品格。

这一做法表明, 李昉等《太平广记》的编纂者认为, 小说除了存在于史志书目中的小说类之外, 还存在于四部书其它所有类别中。 《太平广记》的这一认知和做法, 符合中国古代小说渊源于先秦以来经史、 诸子中的各种故事、 并从史传分流而来的客观事实, 符合宋前中国古代小说的实际生态。 先秦、 汉唐时期是中国古代小说从萌芽兴起到成熟的过程。 中国古代小说的最初萌芽, 源自于地理博物学的志怪化与史乘的分流[16]66, 在先秦各类故事包括“神话传说、 地理博物传说、 宗教迷信故事、 历史遗闻、 人物逸事”和发达的史传中产生并逐渐成熟、 兴盛。[17]31在这一阶段, 大量的尚处于幼稚状态的前小说作品和尚处于雏形状态的准小说必然依附或寄生于各类著作之中, 存在形式也确实多种多样。

因此, 《太平广记》不仅选录了汉唐时期大量典型的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 杂事小说与传奇小说, 也选录了少量汉唐时期(也包括先秦)的准小说甚至前小说形态作品, 从而全景式地呈现了汉唐小说(也包括先秦小说)的历史生态, 完成了一次对汉唐小说的整体确认和总结。

4 结 语

综言之, 《太平广记》的编纂成书, 是宋初文化建设的重要成果, 正如鲁迅在《破〈唐人说荟〉》中所说, 《太平广记》将“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几乎全收在内”[18]133, 汪绍楹《太平广记》“点校说明”所言, 《太平广记》“专门收集自汉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说”[4]1, 因而, 《太平广记》实质上是一部主要收录汉唐小说的小说总集。 《太平广记》客观、 准确地把握了小说的本质属性, 第一次将汉唐时期真正意义上的小说, 包括两汉、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 志人小说, 唐五代时期的志怪小说、 轶事小说、 传奇小说等的主要代表性作品汇集一处, 也包括了先秦时期的一些尚处于幼稚状态的前小说作品和尚处于雏形状态的准小说; 突破了以史志书目为代表的传统小说观念的局限, 从而在事实上确认了汉唐小说的范围。 《太平广记》的见识是卓越的, 其所确认的汉唐小说, 与今天我们认定的汉唐小说基本一致。 鉴于中国古代小说观念的复杂性, 小说生产与传播无法与诗文相比, 有着很大的局限性, 因此, 《太平广记》的编纂与成书便具有了十分特殊的小说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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