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苏州弹词《雷雨》中繁漪的形象及塑造
2021-01-04姚琴
姚琴
作为一部经典舞台作品,《雷雨》曾多次改变为其他艺术样式,如同名电影、电视剧、芭蕾舞剧、京剧、沪剧、黄梅戏等。苏州弹词也将其成功搬上过舞台。本文以苏州市评弹团对《雷雨》的改编为视角,视从其编演实践论述对繁漪“至情”形象的独特塑造。
话剧《雷雨》是一部经典之作。它“有一个完整的有意味的形式,为人们提供了独特的、超凡的美学品味和思想价值”。①名著的改编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简单移植,也不是任创作者随意颠覆或者解构,而是要力求精准把握原作的精神内核。从这一点来说,笔者认为,中篇苏州弹词《雷雨》是一个比较成功的由名著改编而成的作品。它不仅遵循了原作的文学旨趣,发扬了苏州弹词本身的艺术特色,还彰显了主要人物繁漪的“至情”形象。
《雷雨》原作中共有8个人物。其中,繁漪的形象最为生动鲜活,她的至情形象在巨大的矛盾冲突中发展为一种残酷的悲剧性。有学者曾经指出,“在曹禺的戏剧中,一种前人未曾发现的残酷之美被展示出来,具有残酷之美的灵魂,残酷之美的人和事,共同构成了曹禺戏剧所特有的悲剧美学内涵。由于残酷的启示,曹禺发现了繁漪。”②
中篇苏州弹词《雷雨》由苏州市评弹团于2010年根据曹禺的同名剧作编演,也是该团纪念曹禺先生百年诞辰的一个举措。曲本由吴新伯、傅菊蓉、胡磊蕾、徐惠新联袂改编,节目由盛小云、徐惠新、吴静、陈琰搭档表演。曾获得中国曲艺“牡丹奖”、苏州评弹艺术节“节目金奖”,先后在北京长安大剧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等地演出,广受好评。
中篇苏州弹词《雷雨》在结构上将原作的四幕剧调整为三回书,即“山雨欲来”“夜雨情探”和“骤雨惊雷”,对原作中的人物关系和故事发展进行了相应的侧重展示及适合曲艺说书表演的有机整合,着重突出了繁漪和周萍的情感纠葛,重点塑造了繁漪的人物形象。在苏州弹词《雷雨》的“说唱”表演中,主要“起”繁漪脚色的是中国曲协副主席、弹词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盛小云。盛小云曾在论及她对这个人物的说演塑造时说:“对说演好这个人物,我充满了期待,却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挑战。其间,我努力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来体会和挖掘她的情感,越挖越深入,越演越有味。”③在原著激烈的矛盾冲突的基础上,在改编者精巧的重新解构下,通过盛小云等演员的精湛演绎,中篇苏州弹词《雷雨》中繁漪的形象,被赋予或者说更加强化了其因情而爱、因情而恨、因情而疯的“至情”性格,引人思考、耐人寻味。
一个成功的舞台艺术形象一定是被塑造得内涵丰富且姿彩多面的,它本身蕴含着深刻的魅力,总是吸引着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去欣赏和解读,且每一次都能得到新的体会和认识。依笔者浅见,中篇苏州弹词《雷雨》对繁漪的形象塑造和性格刻画可概括为“至情”,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因情而爱、因情而恨、因情而疯。这三个方面既是对繁漪至情形象的描述,也是对她生命意识觉醒后艰难的心路历程的揭示。
第一,因情而爱。对于繁漪来说,情是缘起,是基础,也是目的。原著中,曹禺先生点明了繁漪爱上周萍的内在动因,由于周朴园的蛮横、无情及虚伪,促使繁漪逐渐对周朴园和周公馆的生活产生厌恶之感,心理平衡被打破,开始走上一条求索之路,去追寻实现她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欲望对象。但原著并没有直接展现二人突破“母子”关系进而发生感情的过程。这一点也是苏州弹词较之原著有很大改动的地方。主演盛小云曾说,“我们寻着人物内心世界的这种发展走向,来分析原剧本中的潜台词,一直在问: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④因此,中篇苏州弹词《雷雨》强化了繁漪“至情”的原因。因为采用了曲艺说书中常见的倒叙手法,并在一把扇子上作文章,于是就有了最初繁漪和周萍二人一起去看昆曲时在扇子上作画题诗,周萍由所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道出繁漪的心声,让繁漪误以为找到了心灵契合的知己,她感动落泪了,心扉逐渐打开。扇子成了他们的定情信物,从此,繁漪扇不离手,后续每一次情感纠葛,都伴随着扇子的“跌落”“摇晃”“撕毁”来展开。在这里不难发现,最初,是周萍主动靠近并追求繁漪,可他不曾想到的是,这个从未得到过真爱的女人,对爱情是如此渴望而迫切。繁漪的感情炙热且浓烈。一个用情越深,一个越想逃离,他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矛盾冲突。当繁漪亲眼确认了周萍已经移情四凤,明知周萍“口口声声要摆脱乱伦的痛苦,实际上就是为一个男人喜新厌旧的本性在寻找借口”时,向来高傲的繁漪对从四凤家回来的周萍说“求你,带我一起走,我知道你喜欢四凤,把凤也带走,我们在一起生活,好吗?”是什么让一个女人丧失理智,甚至不顾对方的背叛?显然,答案还是情!可惜,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关系、错误的人,一切只能越爱越错。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悲痛中,繁漪的深情,逐渐变为了怨恨。
第二,因情而恨。繁漪因情生恨,其情感转变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第一回“山雨欲来”中,周萍对于“喝药”事件处理的表现,使得其软弱的本性显露无遗,繁漪虽有些失望不满,但依然用情至深,此时的她并不十分在意周朴园的想法,只是一门心思想随周萍离开。第二阶段是在第二回“夜雨情探”中,繁漪确认了周萍已和四凤相爱,从周萍去见四凤的“轻车熟路”及言行举止,聪明的繁漪早已明了他二人的亲密关系,这一发现对繁漪是致命一击,也是她由爱生恨的转折点,因此在紧急关头,已心生恨意的繁漪选择关上窗户,把周萍“困”在房内,这一举动直接导致鲁大海和鲁妈发现萍凤私情,整个故事矛盾愈演愈烈。第三阶段是繁漪从四凤家回来后,失魂落魄的她很快镇静下来,此時的她依然对周萍心存情意,抱有幻想。繁漪的性格本是要求爱人在情感上绝对忠诚和专一,可走投无路的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主动提出接纳四凤,三人一同离开。即便卑微如此,周萍依然毫不犹豫拒绝,这一举动,成为了压垮繁漪的最后一根稻草。至此,一个深情的女人完成了由爱而恨的彻底转变。某种程度上,对于繁漪而言,曾经有多深情,现在就有多怨恨。敢爱敢恨被认为是繁漪作为《雷雨》中“最具雷雨性格的人”的原因之一。怀恨在心的繁漪从此再也无法冷静,她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第三,因情而疯。繁漪的疯主要表现在她的毁灭倾向。《雷雨》中的主要人物,每两两之间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矛盾与冲突,如鲁大海和周朴园、周朴园和鲁妈、鲁妈和四凤、四凤和周萍,等等。但最主要最核心的冲突还是在于繁漪和周萍,他们的情感矛盾引发了后续故事的展开,其他人物关系和情节开始运转起来:纠葛、危机、高潮,直至结局。周萍的情感线索和心理动机全程基本没有改变,那就是离开繁漪,与四凤开始新生活。因此,我们可以试着进一步推断出,是繁漪的情感变化推动着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和走向。伴随着各方矛盾的不断加剧,必然要去解决矛盾。而解决矛盾的关键人物,依然是已经接近疯狂的繁漪。此时的她已经“烧疯了心”,她要控诉、她要毁灭,只有周冲的一声“妈妈”,才让她稍微恢复了理智。说明心如死灰的繁漪还有真挚而理智的情感,即对孩子的情感。也恰恰是这种母子情背后短暂的平静和忏悔,进一步强化了繁漪的悲剧形象。
与话剧原作不同,苏州弹词版的《雷雨》,其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方法有着自己的侧重和特色。苏州弹词的表演说唱相间,有三弦和琵琶等乐器伴奏,表演手法上讲求“说、噱、弹、唱”。下面,笔者从其中“说”“噱”“唱”三个方面来论述其对繁漪形象的塑造。
首先是“说”。曲艺中的“说”与话剧的“说”有着本质区别。尤其曲艺是演员以本色身份出现在舞台上,因此,其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说表”有着丰富的内涵。演员既可以是以说书人的身份站在全知视角讲述或者评论故事,也可以是根据表演需要,“起脚色”即“跳入”而模拟代言故事中某个具体人物。正因为表现手段有异,因此苏州弹词中繁漪的至情形象全面而直观,演员把原本在话剧中需要通过动作和对话去表现的人物形象直接在舞台上“告诉”给了观众。比如,第二回繁漪尾随周萍来到四凤家门口,看到四凤开窗让周萍进去后,演员此时有一段说表:“四凤会开窗,换了我听见这种事情,我死也不会开的。四凤啊,你的气量怎么这么大呢?繁漪啊,这个就是你与四凤的区别,女人的爱有两种,一种是把对方紧抓在手里死也不放,还有一种是用宽容的心让对方过得轻松幸福。你属于前者,而四凤属于后者。”通过这一段说表,繁漪和四凤两个女人不一样的用情形象进一步得到了区别和概括。再如,最后一回中,百般纠结的鲁妈最后同意让四凤和周萍一起走,而此时,说书人有一段画龙点睛的议论性说表:“你们想走,怎么走得了?有一个人不会让你们走,谁?繁漪。有人要说了,繁漪这个人蛮讨厌的!繁漪做了一件让中国人不能原谅,连外国人也不能原谅的事! 但她又确实有让人同情的地方,这是一个复杂的人。有人对繁漪评论过这样一句话,繁漪最不可爱的地方,恰恰是她最可爱的地方。讲得通俗点,就是繁漪身上有一个‘敢’字,她敢爱,爱得死去活来;敢拼,拼个你死我活。恐怕到了21世纪的今天,也没有几个女子有她的这种拼劲。”这一段说表,台下的观众听完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不管此前观众有没有对繁漪的认识上升到这样的层面,但通过说书人的表述,一个敢爱敢恨、用情至深的繁漪形象映入眼帘,让人难忘。
其次是“唱”。苏州弹词唱腔独特、婉转悠扬,其曲调尤其擅长表演《雷雨》这样的儿女情长与悲欢离合。且看繁漪目睹周萍与四凤约会的唱词,“大雨倾盆雷隆隆,狂风霹雳天地崩。浑身冰凉心颤抖,妒火熊熊,妒火熊熊燃心胸。他那里是情脉脉紧相拥,我这里是凄惨惨泪溶溶,真是冰火天地分两重”。这一段唱词把繁漪内心的痛苦浓烈地抒发出来,为她由至情转为至恨埋下了伏笔。此外,因为曲艺表演“一人多‘角’,跳进跳出”的特点,第三回中,盛小云一人需要“起”繁漪和鲁妈两个脚色,而且此时故事已经接近高潮,每个人物的情绪都非常饱满。此处为凸显不同人物性格与形象,在唱腔的设计和演唱上,主创将善于表现年轻活泼女性形象的传统“俞调”进行了嫁接处理,嵌入一些抒情性较强的“丽调”元素,并形成了“俞夹丽”的特色唱腔。再如,近乎疯狂的繁漪在听到周冲喊“妈妈”后,她猛然清醒,满心愧疚,这时繁漪的唱词是“我不欠你父亲不欠你兄,我问心有愧独欠你,对不起冲儿!我要说上千万遍,面对娇儿却口难言”。这里,着重刻画出繁漪与孩子的母子深情,她有对亲情的向往和留恋。在对丈夫、对情人、对孩子的不同态度中,各种情感交织的繁漪形象进一步强化。这也是曹禺所说的繁漪,“有美丽的心灵”“有一颗强悍的心”,是“值得赞美的”。⑤
最后是“噱”。苏州评弹素有“噱乃书中之宝”之说。在《雷雨》这样冲突剧烈、关系复杂、情节紧凑的作品中,适当“放噱”可以起到和观众互动并调节氛围的效果。当然,在塑造人物形象上,也能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例如,用“哭两滴眼泪好冲两缸酸梅汤”来形容繁漪听见周萍和四凤约会时的心情,不仅幽默风趣,也可见繁漪因为用情至深而引起的醋性大发。弹词中还有一处对四凤家的寮沿(屋檐)进行拟人化处理的巧妙运用,即当繁漪在门外观察周萍和四凤约会之时,“上面的寮沿一看么……咦,这个女人没见过?干嘛?两只眼睛盯着里面一动不动?喂!非礼勿视!非诚勿扰!看来这女人有偷窥癖,讓我来警告警告她,也弄两滴冰凉的寮沿水,往她的额头上,搭、搭!不觉察?今天碰着的都是木头人。”这段“肉里噱”在幽默之余,其实也从侧面展现出繁漪此时所受到的伤害与打击。一片深情错付,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总之,中篇苏州弹词《雷雨》借助原作的托举,较好地阐释了经典的内涵,表现并强化了繁漪的至情形象。这一过程,既是曹禺的同名剧作及其经典品格对于苏州弹词艺术的赐予和成就,也是苏州弹词艺术对这一经典剧作的看重和礼敬。其间有两种不同艺术样式交流互鉴的价值重构,更有两门艺术的艺术家相互对话和思维碰撞的审美映衬。特别是改编及说演中对繁漪这个艺术形象的理解及塑造,及所体现出来的不同说演手法运用,包括对其因情而爱、因情而恨乃至因情而疯的性格的重铸性刻画,可以说留给读者和观众的思考既是丰富的又是多彩的,更是永恒的,可以视为苏州弹词对剧作《雷雨》经典价值的一种延展性认识与表达。
注释:
①宋宝珍:《意态由来画不成——电视剧〈雷雨〉在改编中存在的问题》,《北京广播学院学报》,1998年第3期。
②宋宝珍:《心境情境——中国话剧的人文景观》,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版,第96页。
③盛小云:《情到深处方有书——说演苏州弹词〈雷雨〉及繁漪的一些体会》,《曲艺学》第1辑,第192页。
④盛小云:《情到深处方有书——说演苏州弹词〈雷雨〉及繁漪的一些体会》,《曲艺学》第1辑,第194页。
⑤曹禺:《雷雨》,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第10页。
(责任编辑/陈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