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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

2021-01-03张秋寒

南风 2021年12期
关键词:贵妃凡人白云

张秋寒

他想,这样的天上人间,所有心底的声音都将浮出水面。

1

桐叶从窗外飘进来,落在道士白云子的脚边。他放下正在收拾的包袱,捡起落叶,信手在上面题了一首诗,撇入苍茫的秋风之中。

城门将毕,仆人来询问他是否再宿一夜。他说:“太阳还很高呢,来得及。”

白云子是今上特邀进京的贵客,宗正寺卿原先要亲送他一程,被他婉拒了。他熟悉长安和长安的秋天。他的马匹经过连日来的休整,也恢复了精气,足够应付漫长的回程。

和来时一样,他纱冠、布衣、木屐。按照年庚,他的胡须应当如拂尘般洁白。但京中的故人都为他葆有从前的容貌而感到不可思议。他几乎还是先帝乃至天后那个时代的样子。常有人向他讨要驻颜增寿的丹丸药方,他捋须而笑:“贫道的雕虫小技诸位还不清楚吗。再者,当年那些贻笑大方的旧事,诸位都是见证者。若大家都长寿,贫道供人闲谈娱乐的光景岂不是也会更久。”

众人纷纷想起了道士白云子早年那些失败的演出。为天后摘桃献寿,腾入云霄后不仅空手而归,还险些坠亡。定安公主郊外的别馆落成,请他净宅,焚香时他失手点燃了帷幕,连对岸的村民都见到了火光。又有一位银青光禄大夫,资质欠缺却出身高贵,多年来虚领文散官头衔,一心寻仙问道。听说他的来意,白云子叫他抄写八十一遍《黄庭经》,不可代笔,不可错字,错则重始。原以为任务繁重难以完成,谁知这位大人竟然早早带着一车抄录工整的经卷上门回访,虚心请教经书抄完他却未能飞升的缘由。白云子勉为其难地说要去算上一卦,便借机从后门溜之大吉。此事在京中传为笑谈。银青光禄大夫不明白自己究竟可笑在哪里,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睡前喃喃自语:“让我白白抄这么多遍,对道长又能有何益处呢。”天后还政那年暮春,他逝世于梦中,没有被朝野间的祸事波及,也没有染恙。他的善终倒不曾被世人深究,仿佛是每位死者都享有的权利。

白云子此次被召入京是前来受赏。今上让他在王屋山选址建观。同时,他在五岳各造一所真君祠的请求也得到了首肯。“贫道虽远在江南,也久闻梨园弟子的盛名。水迢山遥,赴京不易,想借此机会见识一番。”今上酷爱音律。他原以为方外之人喜静,讲究大音希声,以为雅乐再雅,在他们听来也不过是俗乐。听白云子如是说,不由喜出望外,立即命人备辇。

秋空如洗,风吹太液,湖上的岛屿亭台在潋滟的水波里闪烁如蜃楼。纵然不是梨花如雪的时节,池畔也木叶繁茂。尤其是参差日影下,众多嘉树橙黄橘绿,硕果累累地映衬着璀璨的君主与王朝。今上换了便服,兴致勃发地弹奏了一曲《庆云乐》。他的表情随节奏而起伏,且不时与坐部伎交换眼神以求配合得更加天衣无缝。穿过舞姬飘摇的罗袖,白云子眯起眼睛,看到远处有位胡人模样的虬髯大汉正朝他们走来。“安公。”他站起了身。

擢任右骁卫将军已久,安金藏仍然保持着从前在太常寺供职的习惯,从不轻易搅扰艺人们的演奏,何况是天子在座领衔。他于唇边竖起食指,示意稍后再行寒暄,随即亲手为白云子奉上一盏清茶。待乐声止,二人方才见礼。今上意犹未尽,本来还想再弹一段。只是,一阵微风吹过,缠绕其间的桂花香气像是令他想到了什么。他的手缓缓地从琴弦上滑落。

“陛下。”

“要是贵妃还在宫中,一定会来起舞助兴的。”

他忘记了今夕何夕。他脑海中的贵妃还是最初的模样。敛着衣袖站在风里,她的鬓发被轻微地拂起,像初初下凡或是即将飞天的仙人。

2

今上并不留恋大明宫。若不是这里遗留着豆卢贵妃早年的芳踪,他宁可把梨园设在更远的曲江。这位父亲的妃嫔陪伴他从稚子长成俊杰,当他终于有能力回报她的抚育之恩时,她却悄然离开了宫廷。

白云子却很清楚,只有大明宫最能触发今上对豆卢贵妃的思念。豆卢贵妃出宫后曾在她的伯父,也就是左仆射豆卢钦望的府上短暂居住了半月。宫人奉先帝之命到仆射府赏赐她高句丽进贡的布匹和人参,而与这些礼物一同被带回的则是她离开长安的消息。先帝命得力的亲信暗中寻访,但一直无果。皇家的女子自宫掖而出,或是死,或是废,像豆卢贵妃这样,没有废黜的旨意,保有命妇的头衔,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安金藏看出了今上的闌珊意兴,提请侍臣送他到会昌殿休憩。

君王移驾后,南来的云层遮住了日头,教坊的乐伎们将琴瑟一一撤离。原本笙箫喜乐的歌舞场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寂寥的秋意无穷无尽地弥漫开来。“道长不是凡人,难道也不能找到豆卢贵妃吗。”安金藏问。

白云子转过头去:“脚踏凡尘,贫道怎么会不是凡人呢。何况,这宫里有几分阅历的人都听说过贫道的笑话。不求甚解,贫道连个普通的道士都没有做好,更别提超凡脱俗了。”

“道长不必过谦。从前,不论是天后还是先帝,都言道长乃是藏法于拙的大道。吾身能剖腹而不死,也全赖道长背后的神助。”安金藏所说的事过去很多年了。其时,先帝做了几年傀儡,被天后降为皇嗣,迁居东宫。但这并不能让天后彻底安心,她依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向东宫发难。先帝的宠妃,今上的生母在此期间遇害。东宫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遭到谋反的诬陷,先帝尚且未回过神来,常在他身边侍奉的羯鼓手安金藏却率先而出,当众剖腹,以死证明东宫的清白。

死亡的感觉历久弥新,一如风中若即若离的花香。闻到像活着,一旦香味消失,安金藏就怀疑自己是否早已不在人世。白云子说:“过去这么久了,安公都还记得。”

不止这些,许多细节安金藏都历历在目。今上那时为临淄王,骑射之余随他学习胡乐。他垂死之际,临淄王就怔怔地站在他的床榻边。身体里流出的血即将浸透衾被,他不想让这个场景成为临淄王未来的噩梦。他抚摸着少年的泪容:“金藏此生不能再陪伴三郎,请三郎去中庭树下为金藏击鼓送行。”

羯鼓是西域乐器,黄昏中击起,一声声震动着屋脊上的鸱吻,听来分外凄怆。绰约的暮光里,安金藏双眼渐渐模糊。他隐约感到门开了。逆光中站着的女子身着绛红衣衫,广袖被风吹起。他不完全确定来人的身份,但直觉告诉他,从今以后,她是临淄王在这宫中可以信赖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如同在一个崭新的襁褓中,安金藏侧过头,见屋宇深深,帘幕低垂。映照在窗闼上的是光明的曙色和一对剪影。其中,一个梳着望仙髻,一个戴着道冠。他想起来了,这些天,名叫白云子的上清道士正在东宫作客。他伸手囫囵地抚摸着被桑白皮丝线缝合后的腹部。伤口愈合得圆润紧致,像是早在十年前就产生的疤痕。

“仅凭这个,安公怎么就能断言贫道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是或不是暂且不论。道长和豆卢贵妃一定有很深的交情,这是金藏确定无疑的事。”安金藏恳切地望着面前的道士,“未来,道长如果有豆卢贵妃的消息,请一定传信至御前。有生之年,陛下很想再见她一面。”此言一出,成群的鸽子顿时从太液池那一岸的树丛中飞起,像是争先恐后要担任道士的信使。

3

道士白云子常年隐居天台山。在外人看来,他每次下山皆有形形色色的名目。然而真正的原因他却从未对人提及。他初次下山的那年,王城看似升平,实则暗流汹涌。尽管新修的明堂铁凤入云,金龙隐雾,博得万邦来朝,天后称制却持续引发宗室的不满。声讨的檄文遍传天下,英国公和琅琊王先后起兵,殊死搏斗奈何力不从心,皆落得兵败身故的下场。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历经四朝仍旧野心勃勃的女子即将正式登基称帝。

在东都洛阳,白云子寄居于一家远离宫城的客栈。店家听说他从江南远道而来,问他进京所为何事。他说牡丹将谢,他风尘仆仆只为赶上花期。似乎他说的也是实情,从抵达洛阳的第一天起,他就像那些登科的书生般春风得意,马不停蹄,纵览着都城最后的春色。除了寝食,他一刻不曾停下脚步。因为他要找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但他确定她就在这里。石斛,乌药,黄精……她身上沾染了他们共同培植的种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这气味在街头巷尾隐隐流动,挥之不去。

“一定要我逼你现身吗。”环顾四周,白云子只不过是有了这样的想法,他的女弟子竟如亲耳听到,遥遥出现在了石桥上。白云子拾级而上:“你打算在這里逗留多久。”绯衣女子闲适地倚着桥栏,望着日夜东流的洛水:“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的。我不会再回去了。”

“你的到来对他而言,是祸,不是福……”

“那是你这么认为。”绯衣女子仓促地打断了他。

“你找到他了吗。”

“快了。入门至今,我还是第一次悔恨自己学艺不精。你的心法我要是能学到一半,应该早就找到他了。就像你找到我这样。”

听她拿自己类比,白云子陡然愤怒起来。他钳握着绯衣女子的手腕,想强行带她走。绯衣女子一掌击开了他。这一掌她使出了八九成的气力,白云子弹出拂尘支撑,才免于踉跄跌倒。他回转过身,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向我出手,是你在尘世学会的第几件事?”绯衣女子垂首低眉,却仍旧坚如磐石,丝毫没有同归的意思。

争执也好,动武也好,师徒二人都没有对那些打着伞提着篮子的行人造成妨碍。他们也不会驻足观看,只是自顾自地谈笑,行路。白云子指着过往人群:“你看到了吗。我们和他们不在同一个境界内。我不属于这里,你也一样。”

桥下行过一叶扁舟。绯衣女子取出袖中的玳瑁梳,托白云子转交给她的妹妹:“上真一直想要一把人间的梳子。”说完,她从桥上纵身跃下,踏舟而去。

4

山中的光阴流逝得很慢。这一对姐妹从炉边打扇瞌睡的僮女出落成丽人看上去是自然而然的事,白云子细想起来,东海已几度变为桑田。

姐妹两个原本都着白衣,但她们成年后钟情于更鲜艳的颜色。姐姐御风而行,利用傍晚的霞光把衣服染成绯色。妹妹耽于潜水,采集珍珠和珊瑚,裙裾逐渐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青鸟飞往西昆仑的途中,偶尔有羽毛从空中飘落。白云子拿它给她们做成头饰。妹妹只是心生欢喜,姐姐接过来却说:“师傅心灵手巧,送这样美妙的礼物给我,不对我说些什么吗。”

有时,白云子在悬崖边打坐,她们在古树下对弈。白云子听到她们阴柔的窃窃私语,会有种要坠落的恐惧感。他猛然睁开眼,前方的万顷云海却纹丝未动。他修行时很少会被外物干扰。她们小的时候在庭院中奔跑嬉戏,发出那样刺耳的吵闹声,他也不为所动。

“你们在说什么。”

“人。上真说她在山里看到了人。”

“大概是迷路了。离他们远点。”白云子决定出门一阵子。临行前他特地交待她们留意药草与门户,但他云游归来后,发现药草被过早采摘而长势堪虞。更令他震惊的是地上的脚印。他们不管如何行走,都不会留下脚印。能留下脚印的只有人。

那对姐妹仍在下棋。白云子走过去。姐姐看不出什么,妹妹见他回来,乱了阵脚,连连落错棋子。白云子说:“上真,你随我来。”姐姐想同妹妹一起,被白云子拦下了。他叫她去打扫藏书的阁楼。

妹妹胆小,也没有姐姐那么多的主意,很快交待了事情的始末。

两个人间采药的男子走错了方向,被困在山里,精力消耗殆尽。妹妹担心他们饿死,想为他们提供食物。姐姐既铭记着师傅的叮嘱,也同情凡人的遭遇。于是她动用法术催熟了绝岩上的桃树,使之挂满果实。“要是他们能摘到,证明他们命不该绝。我们就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

采药者求生心切,借助峭壁间的藤葛奋力攀爬而上,摘到桃子充饥。看着二人恢复体力,重新寻找下山的路,妹妹以为她们跟凡人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但她发现姐姐远眺的目光很温柔,脸颊上一直挂着笑意。姐姐一向是她们之中更清冷傲慢的那一个,她很少见姐姐这样。姐姐对她说:“上真,凡人也有凡人的可爱之处。你看他们吃东西,嘴里有哧溜哧溜的声音。”她们从小在师傅严格的教导下成长,规行矩步。从前妹妹煅制云母,只是用错了器皿,对成色并无大碍,却被师傅罚去孤巘思过,从蛾眉一直面壁到满月才得到饶恕。

这两个凡人点燃了姐姐被禁锢的渴望。她不顾妹妹的劝说,用芜菁叶盛放胡麻饭,置于水中,顺溪而下。凡人吃到饭食,料想山间一定有人家,于是屏息入水,溯洄而上。游到可以上岸的地方,他们见到了水滨站着的两个妙龄女子,一个绯衣,一个青衣,眉目如画,相映生辉。

“这就是我们与凡人的邂逅。”妹妹在白云子身前长跪啜泣,等待宽宥。

“就是这些了吗。”白云子从怀中取出一面蟠螭纹铜镜。那上面分明照见姐妹和凡人相遇后的情景。她们带凡人参观,用饭,乃至留他们宿夜。东厢和南厢是她们的闺房,夜风里飘舞着层层叠叠的绛罗帐。帐角上悬挂的金铃随床笫摇晃的清越声响,以及那个叫阮肇的人在姐姐枕边发出的细微鼻鼾都没有逃过铜镜的耳朵。

5

史无前例地,白云子对这对姐妹犯下的弥天大错既往不咎。日复一日,他们的生活仍如从前一般波澜不惊。姐姐怀疑妹妹撒了谎。

“真的。我把所有的事都跟他交待了。其实不用我们交待,铜镜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姐姐若有所思,踱到了涧边。铜镜看到了那些画面,一定也看到了她用香灰在阮肇后背烙下桃形痕迹的场景。正欲转身,她意识到,白云子可能就站在她身后。于是她兀自伸手接了一捧清澈的涧水洗了洗脸。

“只要你们日后心无旁骛,勤加修炼,这次的事我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身后的人说道。

她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月出之际的山鸟。“不,我要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去哪。”

“春涧流向何处,我就去往何方。”她指着炊烟袅袅的山下,人间已亮起万家灯火。“你何必装作什么都不了解的样子呢。你明明是看出我有想走的心思,才对我和上真的放肆之举如此宽容。但我去意已决。我们师徒一场,应当好聚好散。我辜负了你的栽培,日后,就请你多多提携上真吧。明日我不再向你辞行,就此别过。”

望着月下远去的迷离红影,白云子高声提醒她,山中一夜,世间百年,穿梭于三界之间,光阴绝不可能平衡。即便她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人,他也不会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年纪。他也许是垂髫小儿,也许是暮气沉沉的老者。总之,他们会错过彼此最好的韶华。

她充耳不闻,拂了拂肩头的落花与月色,遁入無边暗夜。待到日光再度闪耀之时,天台山上已全无她的痕迹。她来到长安,用一只银碗接了些天街小雨,置竹叶于碗中。叶片悠悠旋转,停滞时,叶尖指着大明宫的方向。

她审核了这座宫殿中所有男子的面容,只有傀儡皇帝的脸与阮肇依稀相似。但他显得那样软弱,苍白。不仅欠缺统治者厉兵秣马的激情,就连采药人攀登险峰的勇气也荡然无存。在天后的摆布下,他如一颗失误的棋子般无关紧要。他厌恶东都,总是借机寻找合适的理由回到长安。只有在生他养他的大明宫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慰藉与安宁。

常常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位鲜卑女子。往来之间,侍女们恭谨地称之为豆卢贵妃。

6

实际上,白云子初次见到豆卢贵妃时,她已经不再是贵妃了。天后是皇帝的母亲。天后登基意味着皇帝复为皇嗣,六宫众人理所当然也随之降格。

那是在天后登基后的第三日,庆典的余热尚未消退,宴乐歌舞无止无休地绵延。指着台下的阵容,天后亲自向白云子介绍宫廷艺人中的翘楚。“依我的意思,内教坊是从前的说法了,不够优美。太常寺拟了几个名字又都很平庸。昨日隆基随口说了一个月韶府,倒是不错。只是今日见了道长,我想不如改成云韶府。一者取雄音响遏行云之意,二者也沾一沾道长的仙气。”

月为阴,日为阳,如日中天的天后斟词酌字在情理之中。白云子他极目远眺,年仅六岁的临淄王,也就是天后所说的隆基正在廊下凭空扬鞭。那跃跃欲试的劲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加盟父辈们的马球队伍。

伴着一声陡峭的箜篌流音,一众舞姬鱼贯入场跳起胡旋舞。缭绕之间,彩衣飘荡如云霞蒸腾。台侧,一位绛衣贵妇不时地轻轻击掌,为舞姬们伴奏,看样子是这支舞蹈的作者。“她就是从前的豆卢贵妃,也是宫中最擅长舞蹈的人。”散宴后,一名舞姬这样告诉白云子。

与东宫无为而治的理念不谋而合,白云子很快也获得了他的认可,成为尊贵的座上宾。时常他们烹茗论道,豆卢贵妃就和晚秋深红的落叶一起在殿外摇曳徘徊。内堂外廊无处不留下她难以摹状的衣香鬓影。月圆之夜,白云子与东宫相谈甚欢,至深夜才散。他经过豆卢贵妃的窗前,发现她正在用芍药花水卸晚妆。秋风飒飒吹动着罗帏,豆卢贵妃梳头的姿态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毫无二致。他大胆地走进去,出现在她的鸾镜里。镜中,他们久别重逢般熟悉地凝望着彼此。“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白云子问她。豆卢贵妃垂下眼帘,缄默不语。

“你的影子在灯下总是忽深忽浅。”白云子的眉峰聚起,“附在凡人的身上,消耗内力去维持人的身份,你究竟意欲何为。长此以往,你会失去所有法术,和你依附的凡人一起生老病死,陷入六道轮回,尝尽永劫之苦。”

豆卢贵妃缓缓起身,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我想拥有凡人的感情。有了感情,一朝一夕也胜过天台山上的永生永世。”她一步一步向白云子逼近,坚定地注视着他,“你不敢做的事,我敢。”

白云子失声般哑口无言。远处的夜空响起不合时节的隐雷,预示着新晋为帝都的洛阳将迎来一场酣畅的雨水。“别无他事的话,我要就寝了。道长请回。”豆卢贵妃再度回到镜前坐下,召来一个叫钿花的近身侍女,命她为白云子执灯开道。

7

出乎白云子意料是,他的弟子,也就是所谓的豆卢贵妃要寻找的人并非东宫。她成为豆卢贵妃的第一夜就曾侍奉东宫沐浴,却没有在他背上找到任何痕迹。故而每次回长安,豆卢贵妃就很高兴。这意味着大明宫的宫门将又一次为她打开。她相信竹叶的指向,必定是她要找的人出现的地方。

在大明宫中,豆卢贵妃将最多的时间用来泛舟太液池上。这会令她想起熟悉水性的妹妹。但东宫不大去太液池。他说水底有许多冤魂。他的嫔妃们大多惧怕天后,听到他这样暗有所指的论调,会加以规劝。临淄王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谨慎的女子。她只希望儿女们可以平安成长,但临淄王像一匹不受辔头约束的骏马,在她的辖区之外肆意奔腾。豆卢贵妃刚要离岸,他就跳上了她的兰舟。他的母亲赶到岸边时,他们朝着蓬莱岛已经行了很远。

“三郎近来看了什么书。”豆卢贵妃问他。

临淄王全无稚气地嘹亮回答她,说正在读《国策》。豆卢贵妃点点头。湖上烟霭盘桓,落日余晖粼粼跃动如星辰倾泻,四周宁静而寂寞,唯有桨橹时轻时重地划过水面。忽然,临淄王发现了一条大鱼,他遽速跑到船头,褪去外衣,跳入湖中。就在这个刹那,豆卢贵妃看到了少年清瘦洁白的脊背上那分明的桃形烙印。待他回到船上,豆卢贵妃叫他到她身边来,她要给他梳梳头发。湿漉漉的少年披了披风依偎下来,她取出玉篦替他梳理。她想,天台山上的预言实现了,人间走这一遭恐或真是个错误。临淄王够着脖颈来回嗅了嗅,问她为何舱内有种特别的清香。豆卢贵妃指着几案上的纨扇,扇面上静静撒落了一撮桂花。此时暮鼓悠远地在长安城里回响,夕照下,雁字成行去往南方。豆卢贵妃侧耳听了一会儿,继续为临淄王梳头。两人久久无言,任凭轻舟荡漾。

就在这次同舟后不久,受奸佞所害,临淄王的母亲被天后秘密赐死。东宫危在旦夕之际,又发生了羯鼓手安金藏死谏一事。原本已心生退意的豆卢贵妃决定留下来。白云子看得出,她是想护佑临淄王长大成人。不仅如此,她还恳请白云子施以援手,保住安金藏的性命。“在未来的日子里,多一个像安金藏这样的忠勇之士,他就少一分危险。”

白云子说即便这样又如何。待到临淄王成人,她已年老色衰。况且她是他父亲的妃嫔,按照凡人的规矩,他们没有资格相爱。

琉璃亭外,豆卢贵妃伸出纤白的手,托捧起一片轻盈的春雪:“我离开天台山,就是因为那里充满了规矩。而对一介凡人来说,爱就是最大的规矩。”她以天后举例。叱咤如天后那样的女子,也曾是太宗皇帝的才人。但这丝毫没有妨碍她爱上他的儿子。她的《如意娘》曾是风靡长安的情诗。“至于老去,这是凡人的宿命。我不忍心让他面对一个老去的我,那么,就由我来面对一个老去的他吧。”

豆卢贵妃的这一席话让白云子有如醍醐灌顶。

8

临淄王生于秋天。他行冠礼的那一日,已经退位还政的天后因为缠绵病榻未能出席。但天后最喜爱的孙辈就是临淄王。她遣人用名为紫龙卧雪的珍稀菊品铺满礼台四周以表祝贺。菊花有敬老之意。聪慧如豆卢贵妃很明白她的另一层用意,是请那些被她折磨了半生的儿孙对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手下留情。

豆卢贵妃站在人群里,向被满城金甲拱卫的临淄王微笑。他意气风发,雄姿英武,拥有似锦的前程。代替他的母亲给了他十数年的呵护,豆卢贵妃抵挡不住流年的侵蚀,暗生华发。像白云子说的那样,她的内力不足以支撑她再寄居在豆卢贵妃的身体里。晚间,临淄王带来了一箱成年之礼供她挑选。豆卢贵妃柔曼地笑着,说三郎还记得吗,那年秋天,你还是个跳进太液池的顽童。她抚摸着他俊朗的面容,流下他不能理解的眼泪。“你安然无恙地长大了,我历经千辛万苦来这一趟是值得的。但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时日。我不在的时候,三郎不要太牵挂我。”

临淄王大惊,握住她的手问她要去哪里。豆卢贵妃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臨淄王不顾失仪,紧紧地抱着豆卢贵妃,悲哀地恳请她不要离开。豆卢贵妃轻抚他的双肩,即便是当初那个她为之梳头的幼子,也没有表露过这样的无助。“去哪里并不重要。你只要记得,我离开你,是为了有一天重新回到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豆卢贵妃就消失了。临淄王发现自己只是抱着一片虚空。他大叫着从梦中惊醒,赤脚踏过满地浓重的露水奔向豆卢贵妃的居所。那里陈设如旧,甚至连妆台上的梳具都纹丝未动,微微跳跃的烛光中飘着经年的香尘。流淌一地的月光提醒他,贵妃已离开长安多时。阒静里,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四顾茫然,他慢慢地蹲下身,在孤独的子夜失声痛哭。此后,哪怕他坐拥万里江山,开创空前盛世,每一个辗转的夜晚,让他心怀安慰的还是她临别前的赠言。他下令后宫改制,不得设贵妃。在他心目中,这是独属于豆卢贵妃的位置。和她重逢,成了他最热烈的期待。

他这份执念的因缘,白云子再清楚不过。他请安金藏放心,他说他也在打听豆卢贵妃的下落,一旦有音讯,会从速传书长安。但他动用了全部法器,也没能再感应到这个一意孤行的女弟子身在何方。上真枯坐云海边,不敢细想她姐姐像凡人一样死去的可能。白云子说不会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一天清晨,白云子正在制药。他的拂尘无端凭空而起,继而垂直如毛笔般在地上写下两个字。长安。拂尘要他再回长安。

白云子曾经扮演的那个道士几年前已羽化,他不能再以那个面目出现。他成了长安城中的一阵风,无影无踪,却不离不弃。终于,在草长莺飞的二月,春光伴着一位云衣花容的美人走进了大明宫。他喃喃叫出了她的名字。

“太真。”

但她没有听见。在举世的见证下,她正被今上破例授以贵妃的封号。她听不见不是受到了山呼万岁的干扰。她的影子与全场所有的影子如出一辙。他想她所剩无几的内力已不足以让她听见任何凡尘以外的声音,更不足以支撑她离开这个又名杨玉环的身体。这很危险。他不能丢下她,一如她当初不能丢下孑然一身的临淄王。

一回身,他像犀牛奔跑着撞进群山那样扑入今上。凡人的血肉是滚烫的熔浆,他初次体会到这种被灼烧的痛楚,令她鼓足勇气留在人间的痛楚。他又一次唤她:“太真。”

她问他:“陛下为什么忧伤。”

他想起少女太真曾因贪玩,错过了他闭门的时辰,在山腰间踌躇,不敢回来。等到子夜,他把拂尘扔下山,它在月华下化为荧光泠泠的云梯。他款款走下来,向她伸出手。她昂起头说师傅原本是很好看的,以后不要再板着面孔了。我和上真都很害怕。

他说:“太真,有人对我说过,离开我,是为了有一天重新回到我身边。你让我想起了她。所以我不是忧伤,我只是有种失而复得的感动。”

9

他们从此日日夜夜守在一起。春天在沉香亭北赏花。冗长的夏日午后搬进芙蓉园避暑,品尝岭南一骑红尘而来的荔枝。七夕夜已是初秋,侍女们在长生殿外设画屏与凉榻,燃上一炉篆香,供他们欣赏长安亘古不变的月色。到了降雪的时节,他们去华清池沐浴,暖雾蒸腾中宛如一对比翼的鸳鸯。

化身君王的白云子看着温泉中铅华不御的太真,说:“诗人曰,只羡鸳鸯不羡仙,我想也是如此。”太真的记忆之弦被拨动了。她伏在白云子的背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桃痕非但没有褪色,反而被水汽滋润得更加殷红鲜艳。她说:“既然凡人有凡人的逍遥自在,那么仙人一定也有仙人的无可奈何。”

白云子深以为然。否则她不会在这里,他也不会在这里。故此,每每在梨园,他们吹笛起舞,演绎《霓裳羽衣舞》和《凌波曲》之类充满缥缈仙意的作品时,他都会对弟子们说:“太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并不单是她艺术修为高深,更难得的是,许多我不理解的事,她反过来教会了我。”洁白的梨花吹落一地,听他这么说,太真就站在南风中意味深长地笑着。

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在他们仓皇出逃途经马嵬驿时,兵将饥乏,六军不发,以红颜祸水为名请求赐死贵妃,重振军心。

白云子面不改色地将太真护在身后。太真却摘下头上的翠翘交到他手中:“很久前,我师傅告诉我,我的到来对你而言是祸不是福。我那时不相信,如今看来,人世间的事果然是祸福相倚的。我素来骄傲不羁,相信黄泉碧落我都会找到你。但我耽搁得太久,终于弄到自身难保的地步。陛下,我们的缘份到这里就要结束了。请赐白绫吧。我不害怕,也不后悔。”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好像天台山上的道别就在昨天。白云子紧握她的双手:“从没听你提到过这位师傅。他待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未来,他如果来找我,请陛下替我转告他——他唯一的缺点是碍于情面。有些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我是真的很想听的。”话音未落,她就感到一阵如水的清凉从他的掌中传来,消解着她和人身难解难分的灼热束缚。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使她恍然大悟,太真不禁花容失色。

白云子不顾她的推脱,一双手仍是紧紧地握着:“内力过继完毕,你就可以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了。但这不代表你完全恢复。回去以后,你要好好休息。让上真幫你疗养。”

“那你怎么办。”

“是你说的,凡人也有凡人的逍遥自在。尊师敬长,这个好事,你就让给我吧。”

太真泫然而泣:“那些我想听的话,你不打算对我说吗。”

驿外,将士们的呼声此起彼伏。白云子迷离地笑了笑:“我已经说过了,只是他们太吵,你没听见而已。回去以后,你仔细地听众声喧哗,里面一定有我说的话。”

10

叛乱平定,回到长安,成了太上皇的白云子带领梨园子弟先后移居兴庆宫与太极宫。他对大明宫别无所求,只请新帝为他保留长生殿。自此便过上了歌舞自娱,与世隔绝的生活。任何人求见,他都闭门谢客。直至这一年,一个自称师承白云子的临邛道士来到京中。“贫道见过上皇。”

白云子猜不透他想玩什么把戏。临邛道士却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贫道可以满足上皇再见太真贵妃一面的心愿。”

香涛渐起,弥盖四周,临邛道士一扬拂尘,白云子登时排空驭气,奔如电闪,直上青天。天地四海中,他身轻如燕,一如当年。拂云拨雾遍寻不得之时,一座海上仙山宛然崛起。其间的玲珑楼阁,金阙玉扃他都再谙熟不过。而珠箔迤逦,银屏参差之间,那个仙袂飘摇的女子更是他难以忘怀的故人。临邛道士问他为何不上前去。“她想听的话,上皇一直三缄其口。”

“有些话当面说,竟觉得失真。不如夜半无人,独自私语。”

他醒来时,临邛道士已不见了。他孤身一人卧在空荡荡的长生殿里,走到檐下,唯见月正中天。阶台旁清越的虫唱一声声地回应着悠长而落寞的铜漏,反而显得万籁俱寂。他掌心里还攥着她的翠翘,如怀念一般温热凝润。他合掌捧到脸上,像呵气取暖一样对着它悄悄说话。甫一说完,那青鸟的羽毛就乘着夜风,扶摇而上。月亮四周的层云也尽数退去,重重禁苑被清澈的月光照耀得水精般莹洁透明,大明宫像是要与广寒宫连为一体。

他想,这样的天上人间,所有心底的声音都将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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