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言说荷马:一种作者角色论的视角
2021-01-03
荷马史诗自问世起,一直毫无争议地以仰之弥高的姿态,矗立于西方文学的源头和巅峰。而作者荷马的身影则如山间迷雾似隐若现的存在。他如何以高超的技艺和美妙的歌喉诵唱英雄的业绩,又以怎样的如椽巨笔将这两部史诗书写而成,是个迷人的问题。当我们把作者和作品联系起来的时候,作者的身形和作品的高度并不对等,作者的面目和作品的光华亦不相得益彰。
理解荷马,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谁是荷马? 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我们关于荷马的所有知识几乎都是不确切的。古代作品的作者匿名现象十分普遍,正如我们不知道《诗经》的确切作者,不知道英国史诗《贝奥武甫》的作者一样。这些著名作品的作者 (们)深深地隐藏在作品背后,隐身于时间的长河中,难见本真面目。正因如此,作者的匿名或隐身现象才格外有探索的魅力,吸引我们试图穿过时间的迷雾与他们相见。只是,穿越迷雾需要一定的方法和路径。
一、无法言说又必须言说的荷马
荷马是西方文学史第一个以作者名字命名作品的人。我们却对他知之甚少。实际上,“这一位名垂千古的诗人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传记资料流传下来”①吕健忠、李奭学编译:《西方文学史》,14-15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想要言说荷马,首先会遭遇到“荷马问题”。“‘荷马问题’主要由相互交织的两组问题构成,一组为‘作者问题’:荷马史诗乃是长篇叙事诗,各自有着首尾一贯的主题、主角与情节,那么两部史诗的作者究竟为同一位诗人即荷马,或是两位不同的诗人,抑或是一种或两种漫长的口诵传统,而‘荷马’之名只是一个符号,用来指称口诵传统本身或者口诵传统里的最后编订者;另一组问题为 ‘作品问题’……”①张巍:《尼采重估“荷马问题”——或语文学如何向哲学转化》,载 《国际比较文学》,2018(1)。更为简洁地表述为:“荷马问题主要与《伊里亚特》和《奥德赛》的创编、作者与年代有关。”②J.A.Davison.“The Homeric Question”.In A.J.B.Wace and F.H.Stubbings(eds.).A Companion to Homer.London:Macmillan,1962,p.234.这些问题至今都没有定论。单就“作者的身份”而言,假定荷马是一个人,虽然“几乎所有的希腊城市都声言荷马就生在它们那里”③维柯:《新科学》,载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9卷,7、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宣称有足够的说服力。所以,荷马出生地点不明。他生活和创作的年代也是个问题。许多当代西方学者倾向于荷马的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而如果说史诗确为荷马所作,则其“成书年代不可考,种种推测的上下限达三个世纪的差距”④吕健忠、李奭学编译:《西方文学史》,14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所以,荷马在世并没有确切的年代。“荷马是一个人的名字……至于这个人是谁,在哪里生活,在何时写作,我们则没有可靠的答案,不比古希腊人知道得更多。”⑤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2、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如果我们非要找出一个具体而确切的荷马其人,这是一个无法言说的问题。
荷马无法言说,却又必须言说。史诗需要一个作者。人们之所以构建荷马、挖掘荷马,因为作者和作品密切相连。史诗需要一个作者,以寄托人们的思念与崇拜。在古希腊,人们把荷马尊为“希腊人民的导师”⑥贝克罗齐:《古代评论中的荷马》,载 《世界文学》,2001 (1)。、“百科全书”⑦晏绍祥:《古代希腊作家笔下的荷马》,载 《学术研究》,2005 (10)。。人们相信,《伊利亚特》“通过诗行给予人们战争技艺的指导、道德感动、希腊文明之光”⑧丁格尔:《荷马:师中之师》,载 《跨文化研究》,2018 (1)。,甚至通过法令,在每四年一次的雅典娜节上“惟有他的作品必须被人诵读”⑨约翰·埃德温·桑兹:《西方古典学术史:西元前六世纪—西元六世纪初期》 (第三版),第1卷,上册,4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就这样,荷马走进了历史,走进了文化,成为希腊民族文化的表征。“荷马是希腊人民族性最杰出的象征,是希腊人历史之初无可置疑的权威,是希腊万神殿创造过程中的阶段性人物,也是希腊人最爱戴、引用最多的诗人。”10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2、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因为古希腊在西方文明中的重要地位,荷马因此也成为西方文学的起源和世界文学高峰的象征。“荷马是西方的第一位诗人,至今仍是最伟大的一位。”1张巍:《尼采重估“荷马问题”——或语文学如何向哲学转化》,载 《国际比较文学》,2018(1)。1“荷马赋有崇高的玄奥智慧。”12维柯:《新科学》,载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9卷,7、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于是,为作品找到作者,是文学研究开展的必要前提。可以说,自有荷马史诗以来,对史诗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寻找和论证作者的过程。
我们已知的荷马通常内容包括:荷马其人、荷马其诗、荷马其艺。荷马其人指对荷马是否存在的猜想和推论;荷马其诗即对荷马史诗的解读;荷马其艺指他对于文学艺术的贡献。这些只说明了他的伟大,却既不能解释他何以成为荷马,也不能说明成为荷马意味着什么,即他作为西方文学中第一个重要作者的意义和影响。
以作者角色论为切入点言说荷马,是一种有益而可行的路径。作者角色论是笔者提出的作者研究的一个概念,也是一种文学研究方法。作者角色论回答作者是什么,解释作者之所以成为作者的素质特征与角色认知,可以分为理论层面上的作者角色论和个体层面的作者角色论。“理论层面上的作者角色论即作者本质论,是对作者之为作者的本质属性的界定。个体层面上的作者角色论即作者特质论,指某一具体作者的个性特征、角色认知和对写作的理解与追求。”13刁克利:《作者》,155页,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
对于荷马作为史诗作者的角色,其认识方式和研究资源有以下几种:史诗中的荷马、历史与现实中的荷马、哲学和诗论中的荷马、诗人与学者眼中的荷马。史诗中的荷马即作品中的诗人形象,历史与现实中的荷马即历史文献对荷马的描述和诗人的现实存在,哲学与诗论中的荷马即哲学著作与文学理论中的荷马,包括对他的推崇和批评,诗人与学者的荷马即后世诗人对他的仰望和联想及文学史中的荷马。
以作者角色论看荷马,不是为了探寻“荷马问题”的确切答案,不是为了论证“谁是荷马”,不是为了说明荷马作为一个实际人物是否存在,而是要回答“荷马是什么”,要说明荷马作为史诗作者是什么样的角色存在,以及其作者角色有何启发和意义。史诗已经存在,荷马已经被公认为作者。因而,荷马角色研究不同于“谁是荷马”的无可言说,而是着重说明荷马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他如何定义了文学作者,对后世作者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和启迪。
二、史诗中的三种诗人
在远古时期,人们并不为诗人做传。人们得到的关于诗人的事迹,多来自诗人自己的言说。对于荷马这样没有个人记载的诗人,我们必须回到史诗中寻找他的踪迹。“诗人的身世该向他作品里去追究,因为他在作品里吐露了隐衷。”①海涅:《精印本 〈堂吉诃德〉引言》,载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上),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言说荷马,最可靠的方法是回到他作品中。
史诗中的诗人,第一种角色是神启者。在两部史诗的开篇,正式吟唱之前,荷马总是先向诗神吁请和呼唤。《伊利亚特》一开始,他就说:“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②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1、1、1、4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这个开头我们读出了四个方面的信息:一是先呼吁女神缪斯赋予灵感,这是惯例。虽然很难证明这是一种仪式性的吁请,还是诗人确乎能够召唤神灵? 在那个泛神论的年代,每个行业都有一位神灵护佑,诗人也需要这样的神灵。二是点题,歌唱“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战争进行了十年,前边略去不写,直接从此事述说,这是荷马对故事的剪裁,开启了史诗从中间说起的范例。三是指出“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愿”③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1、1、1、4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特洛伊战争既是人的战争,也关乎神的旨意。伊利亚特描写人神共处的时代。第四是“神样的阿基琉斯”④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1、1、1、4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这种表达方式,以后会多次出现。这既是一种程式化的表达方式,也说明史诗的英雄具备神的品质和超能力。这是一幅动感的画面,展示了诗人超凡的语言艺术。
《奥德赛》同样是从吁请诗神开始。不仅在开篇,而且在细节局部,或者在史诗的关键时刻,诗人总是吁请缪斯的神助,仿佛有了缪斯的加持,就承认史诗的神圣性、诗人声音的权威性和诗人歌唱的合法性。比如《伊利亚特》第二卷中,诗人说缪斯女神“当时在场,知道一切,我们则是传闻”⑤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1、1、1、4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通过“我们”这一称谓拉近了诗人与听者的距离,我们皆凡人,一起听英雄的故事。这样的吁请也显示了诗人能得到缪斯的特殊眷顾,比一般听者更能够窥见故事根由。寥寥数语,既奉承了女神,又拉近了与听众的距离,更显出诗人的与众不同,唯独诗人能够传达神知晓的秘密。这种表述看似谦逊,实则有一举多得之效果。
诗人通神,这是诗人和一般人的主要区别。“荷马所描述的吟游诗人,是一位 ‘神启的颂歌者’,‘受到神的灵感激发’。”⑥弗兰克:《荷马的冥想与神圣的缪斯——作为创造与启示的史诗颂歌》,载 《跨文化研究》,2018 (1)。诗歌的才能得之于神。这种诗歌神授的观点迎合了当时的观念。古希腊是神祇观念统辖一切的时代。凡人敬畏神灵,是一种习惯。“在荷马生活的年代,诗歌神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⑦陈中梅:《目击者的讲述——论史诗故事的真实来源》,载 《外国文学评论》,2002 (4)。“说到人类生命中的这种非凡卓越之处,包括杰出的、重要的或是其他使人印象深刻的语言或演讲,通常来自神。像希腊文化这样,将缪斯或某些类似的神灵具现化并作为诗歌内容及能量的共同来源,是完全自然的。”⑧迪莫克:《奥德赛的整全性》,转引自弗兰克:《荷马的冥想与神圣的缪斯——作为创造与启示的史诗颂歌》,载 《跨文化研究》,2018 (1)。诗人敬奉缪斯,顺理成章。
诗人与神的关系也不同寻常。将士到神庙里求神谕,要向神献祭,还要借助于祭司。而祭司并不是将军,他传达神谕,由将军裁决,采取行动。“希腊人和诸神的关系实质上是一种平等交换的关系;他们祈祷和献祭的目的,是指望诸神能对他们表示好意。”①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上),109、7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而诗人并不向诗神献祭,而直接吁请诗神,神明便赋予诗人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无所不能的吟唱。诗人与诗神的关系直接而密切。这种密切关系一定意义上是诗人和听众的共谋。比如《奥德赛》第八章,奥德修斯要歌人得摩多科斯对他唱歌,如果他能够把故事详细歌唱,他便向世人传告,“是善惠的神明使你歌唱如此美妙”。于是,待他说完,“歌人受神明启示演唱”②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14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诗人作为神启者的角色,显示其与众不同的神秘感,也使英雄的事迹显得神圣。同时,这也是诗人为自己的一种辩护。“诗人的标志和证明就是他能宣布人们未曾预见到的事。”③爱默生:《爱默生随笔全集》(下),239页,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神启者也说明了作者的秘而不宣的神秘才能和禀赋。留住时间让英雄不朽,唯有文学能够做得到。上天入地求之遍,唯有诗人可以为。所谓灵感神授、技艺说与天才论的融合等,都离不开诗人是神启者的基本角色。
诗人的第二种角色是游吟诗人、职业歌者、流浪者。史诗吟唱是一种职业,诗人通过唱歌谋生,为民众服务。大多数诗人生活贫困,处境比乞丐好不了多少。裴多菲称荷马为“乞食者荷马”④裴多菲:《荷马与峨相》,载刘新民选编:《诗篇中的诗人》,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这是对游吟诗人的别称。
古希腊社会里,人们生活固定。“这种单调沉寂的田园生活有时也为偶尔来访的行吟诗人所打破。”⑤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上),109、7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诗人既是歌者,也是乐师。他可出入宫廷,受到王公们的尊敬;也可深入民众,配合不同的场景歌唱。《奥德赛》第八卷中,在法伊阿基亚人的国王阿尔基努斯准备款待奥德修斯时,也招请通神的诗人得摩多科斯弹唱。诗人可以安然落座,享受美食美酒。在《伊利亚特》第二十四卷,国王普里阿摩斯将儿子赫克托耳的遗体赎回伊利昂,停放宫殿,诗人也在哀悼仪式领唱挽歌。
在英雄的时代吟唱英雄,在神祇的时代歌颂神灵,因为英雄和神灵的尊贵,诗人也能享誉尊贵。史诗中对歌者的称呼有:“神妙的歌人”“令人尊敬的歌人”“著名的歌人”⑥三种称呼分别参见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130、131、13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等。这说明歌者可以博得名声,赢得人们的尊敬。
但同时,诗人也惶恐。古希腊的游吟诗人是职业歌者。他到处游历吟唱,为生计使然。“这些人首先打破了人必须在自己的部落或社群中生活、工作,和死去的原始规则。”⑦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28、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为了谋生,他们游走四方。“旅行艺人在整个希腊历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⑧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28、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游吟诗人虽有时被邀为上宾,享受美食盛誉,实则居不定所,食无定时,亦无恒产和家室,是一种漂泊者的角色。游吟诗人是漂泊的职业歌者。他自我放逐于主流社会之外,是永远的异乡人。漂泊决定他吟唱的形式和态度。漂泊带给听众的新奇感。异乡人带来新奇事。游吟诗人是这种想象的满足和体现。漂泊带给诗人灵动性。流浪与孤独常相伴,思维的流动性是创作的上佳状态。漂泊是游吟诗人的常态。漂泊与孤独,灵动与神启构成了密切的关系。
古代诗人就是这样介于受人敬重与流浪之间的角色,既受命于天,又要娱乐凡人,既骄傲,也谦卑。荷马史诗中的诗人总是把诗歌的灵感归于神的启示,与其说是诗之荣耀,不如说是诗人趋利避害的一种辩护策略。诗人作为漂泊者和神启者的角色,构成相生相成的张力。可以说,从荷马起,诗人的孤独与荣耀就已经注定。诗人在大地上吟唱,享受荣耀,亦命定孤独。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是远离家乡,或以漂泊者、异乡人的经历为常态。古代作者差不多都是远游者,比如李白、杜甫。还有的作家是遭遇放逐,比如但丁等。后来,旅行和移居成为一种自主的选择。无论是遭遇放逐,还是移居和旅行,诗人都是漂泊者。作为漂泊者的作者,是荷马投下了深长悠远的背影。
诗人的第三种角色是辩护者。在一个缺少流动性的社会里,作为漂泊者,诗人的社会阶层和身份不明,动辄会受到时局的影响,遭到驱逐。诗人要为自己存在的合法性进行辩护。
《奥德赛》中写到了歌者的两次辩护。一次是奥德修斯儿子反驳母亲时说,不该阻挡诗人“按照他内心的激励歌唱,娱悦人们”。遵从自己的内心歌唱,这是诗人的权力。即使他的歌曲不受人喜欢,过错也不在诗人,因为是神“按自己的意愿赐劳作的凡人或福或祸”①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14、4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凡人的祸福由神定,这种辩护很符合神祇时代的观念。第二次辩护是诗人自辩,奥德修斯回到家杀死求婚人之时,质疑诗人助纣为虐。诗人为自己辩护说,杀死歌人,日后会遭报应,因为是“神明把各种歌曲|灌输进我的心田”②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14、4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就时事而论,诗人的辩护说明诗人身不由己的处境。就诗人的身份而言,说明诗人受到诗神的特殊恩宠和眷顾。诗人在为性命而辩护。两次辩护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辩护的理由都被理解和接受。诗人无罪,诗人无辜。
诗人一直需要辩护。在荷马之后,诗人虽然不是为了性命而辩护,却要为诗人的正当性和诗歌的功用而辩护。第一次对诗人的责难来自柏拉图。虽然他被称为最有诗性的哲学家,他对诗人却责之深怨之切。在柏拉图眼里,荷马是诗人的领袖。他忌惮荷马史诗的感染力。“哲学与诗的争执自古有之。”③Plato.“Republic,Book X”.In Vincent B.Leitch(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New York:W.W.Norton&Company,2001,p.69.某种程度上,他担心诗更容易影响人。哲学约束心智,诗歌放纵人性。这是他的忧与患,也是他对诗人的警惕与防备。于是,在理想国,他给诗人的位置是门外候审。“然而,驱逐的企图是徒劳的,因为是荷马而不是柏拉图长存于希腊人的学校课本里。”④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5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对于诗的责难,往往都需要诗人承担。对诗之功用的质疑,即对诗人写作意义的挑战。所幸的是,诗人一直敢于应对责难。诗人要向世人宣讲写作的价值,也要从内心说服自己。因此,作者的辩护永远需要,就像人类需要文学一样。漫长的文学史也是作者的辩护书。
三、荷马作为诗人中的诗人
荷马的伟大不仅因为他预示了三种作者角色,还在于他在文学艺术上对作者的启发与贡献。“荷马是最好的诗人,因为他是最好的艺术家。”⑤马克·范多伦:《序言二》,载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vi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他定义了文学的时间,是时间的剪裁者。他的史诗显示了永恒的价值,奠定了诗人不朽者的形象。
诗人作为时间的剪裁者,是荷马对于文学艺术的伟大贡献。时间是人类的敌人,尤其对于想要永垂不朽的英雄来说,时间更显得无情。有欲与时间抗衡的英雄,采取种种手段,比如将名字刻于碑石之上,亦难逃时间的遗忘。所以,人类第一个伟大作者面对的第一大难题是,文学如何对付不断流逝的时间? 如何让生命有限的英雄在文学作品中比在碑石上活得更久远?
史诗要讲的内容很庞大。特洛伊战争持续十年,奥德修斯的回乡路也是十年。什么样的缘由能牵动千军万马于一个战场,什么样的将领军士能够旗鼓相当对垒十年不分伯仲? 以上种种,只是特洛伊战争中人的战事。还有另一部分故事是神的参与。古代的神并不白白领受人间的供奉和祭祀。诸神各有自己的庇佑对象。神干预战事,有神个体的原因,也关乎神的荣耀、权威与等级,关乎神的宽容、恩宠和惩罚。神的意志与人的命运交织,无可逃避。事有千头万绪,作者必须有所取舍。一切事情都在时间中发生,或同时同地,或同时异地,互为因果与关联。要讲好一个故事首先要解决时间的问题。所以,时间必须剪裁,在有限的时间里讲无限的故事。时间剪裁的要则是找到一个聚焦点:聚焦所有的矛盾之症结,既能够说明前事的起因,又能够辐射后来的走向和进程。
在《伊利亚特》中,这个聚焦点是阿基琉斯的愤怒。他之一怒,暴露了希腊联军的矛盾,揭示了两军对垒的状况,引发了神的干预,牵动了有关秩序、实力、谋略、权威的争执。一场大战由低点到高潮,由濒临放弃到上马激战,由命运的无奈感伤到夺取荣誉,攻防转换之间,人的吁请,神的恩宠,荣辱进退,大喜大悲,多种主题立现。阿基琉斯几十年的人生中,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命运:他必将赢得荣耀,他也必将死于非命。这命运让他骄傲,让他忧心。他的隐忍的怒火,他的自暴自弃,他的力量与神助,都在他杀死赫克托尔的一枪中得到了释放。一枪致命,改变了战事,也埋下了自己有一天会遭到报复以命相偿的因子。一枪闪耀一生,一枪应答命运。阿基琉斯的一怒一枪,是荷马对时间的裁剪,是荷马对命运的提炼,解决了文学如何处理时间的命题。文学时间是动态的,荷马对时间的剪裁也启迪了人生的智慧:时间即生命,把握时间的有效性、瞬间的丰富性和行动力,就把握了生命的秘密和智慧。一切积累在于一个时间点的爆发,生命的有效性在于思想的运行与行动的实施。
文学的时间可以确定,也可以不确定。荷马不计较精确的时间。荷马史诗中的战争没有写具体的发生时间,也没有交代战争持续的时间长短。“除了 ‘过去’一词之外,荷马从未告诉我们任何关于特洛伊战争的年代信息。”①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1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荷马对此并不在意。他对于战争的后果,谁胜谁败也不持褒贬。他写的是胜败过程中人的行为与感受,而不以成败论英雄。胜者的狂傲,败者的尊严,他予以同样的关注。如阿基琉斯的骄傲,是因为友人之死的偶发动因触发了他的命运之键。如特洛伊国王请求归儿子赫克托尔的尸体,体现的是败者的尊严,也写得十分动人。怜惜一切有价值的生命,而非挑剔评判。写出事情的经过波澜,而非精确的年代与数字统计。文学描写人的心理动因和行为过程而非结果判断。这是文学的要义,文学之所以是文学,乃在于其写出了时间的绵延与人的韧性,以及人的行为的可重复性和启示性。
《伊利亚特》通过对时间的剪裁写出了英雄有限的生命存在及其荣誉感、命运观给人的启示,使英雄们的有限生命得以在诗的流传中获得永生。诗人以此为英雄树立了另一座纪念碑,世代流传于观众口中。特洛伊的十年战争只述说五十一天。奥德修斯的十年返乡路只述说四十天。线性的时间被人为裁断,裁出其中一段。这是荷马给文学做出的巨大贡献和启示。凭着对故事聚焦点的精心裁剪,荷马得以巍然屹立于西方文学之发端,并且恒久地高居峰巅。
荷马是不朽者。荷马借诗歌歌唱英雄,让英雄成为与时间竞赛的胜利者,成就了英雄的诗篇也成就了作者的不朽。他因吟唱英雄而成为和英雄一样的不朽者,也许并非他的本意。后世诗人敬仰他,正像听者仰慕他吟唱的英雄一样。荷马以后的诗人都受到他的影响。这种影响的绵延构成了诗人的生命链条,作者的生命(声名)因而在后世作者的不断吟唱中得以不朽,进而形成了诗人不朽感的观念。荷马是诗人中的诗人,是作者中的作者,是不朽的作者。这种观念表现在诗人对诗人的赞颂,这个传统由一代一代优秀诗人相互“引证”、接力而成。
荷马在史诗中述说歌者时,“他的聪明才智是伴随着谦卑的,我们发现这种谦卑的智慧——或更恰当地说,明智的谦卑——在人类中是很少见的”②丁格尔:《荷马:师中之师》,载 《跨文化研究》,2018 (1)。。他的后来者看到的则是仰之弥高的荷马。维柯说,在哲学以及诗艺和批评的研究发明之后,“竟没有一个诗人能远望荷马的后尘而与他竞赛”③维柯:《新科学》,载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9卷,14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而到了古罗马时代的贺拉斯,对诗人的称颂洋溢着诗人的豪迈与自我赞赏,诗人自信他以文字完成的纪念碑,“比青铜更恒久,比皇家的金字塔更巍峨”④贺拉斯:《贺拉斯诗全集》(上册),265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雨果把荷马和 《神谱》的作者埃西奥多斯相提,称他们是“伟大的幻想家”“铧与剑的歌手,穿越如晦的时间”①雨果:《自然,永恒之母》,载刘新民选编:《诗篇中的诗人》,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裴多菲则把荷马与峨相并置,“只有你们花白的头上的冠冕永远长青!”②裴多菲:《荷马与峨相》,载刘新民选编:《诗篇中的诗人》,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荷马得到了诗人同行的无尽推崇和敬仰。这种不朽之感既是他们在荷马身上看到的重大影响,也是诗人们的心愿和希望。“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时间!”③Ben Jonson.“To the Memory of My Beloved,the AUTHOR Master William Shakespeare and What He Hath Left Us”.In Jonathan Bate,and Eric Rasmussen(eds.).William Shakespeare:Complete Works.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8,p.68.本·琼生对莎士比亚的评说适用于所有经典作者。经典作者与时间同在,与作品共生,具有不断生长的属性,总会在不断的言说中获得新的生命。
“诗人是言者,是命名者”。④爱默生:《爱默生随笔全集》(下),238页,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从作者角色论的视角看,荷马定义了诗人,定义了文学作者。诗人作为神启者,诗人作为漂泊者,诗人作为辩护者,诗人作为时间的剪裁者,诗人作为不朽者等角色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
对荷马的言说方式有很多种。从有多个出生地之争的荷马,吟唱特洛伊战争和奥德修斯回乡路的荷马,到名播四海的荷马。从文学种类来说,荷马是史诗的鼻祖、游吟文学的代表。从地域来说,荷马是希腊文学的代表、西方文学的源头。从文化象征来说,荷马是文明、智慧,荷马属于全人类。荷马活在古希腊,也活在当代。
荷马启发我们对作者展开言说的方式:作者存在于他自己的作品中,存在于社会文化现实历史中,存在于后来者对他的构想中。荷马在史诗中永生,在哲学中闪光,在诗论中发亮,在诗人的仰望中荣耀,在学者的阐释、研究中重生。荷马正是在这样的不断建构和阐释中获得不断的新生。荷马作为西方第一个经典作者,具有多重象征意义。荷马的命运是文学作者的命运。作者能够享受到的荣耀和可能的遭遇,在荷马身上,都能看到征兆和预示。成为作者,成为诗人,必得参悟荷马的启示,领受荷马的运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