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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大士弟子慧和小考*

2021-01-03陈志远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建康达摩高僧

陈志远

慧和是梁、陈之际傅大士教团的重要成员。众所周知,傅大士弟子徒众主要是浙东乌伤地区的乡民,慧和是唯一从首都建康远来投奔的僧人。陈太建四年(572)九月,弟子法璇、菩提、智瓒等启请陈宣帝为傅大士立碑,同时立碑的还有大士弟子慧集、慧和,由此可见慧和在教团中的显赫地位。

慧和碑至宋代犹存,惜后世无闻,今日可见慧和事迹,主要收载于南宋楼炤所编《善慧大士语录》卷4。此外隋代注疏和唐初道宣撰《续高僧传》中,尚有“和禅师”“和阇梨”的零星记载和引文,这些近似的僧名是否能够勘同,问题颇为棘手。具体到慧和事迹,傅大士弟子是否晚年北游邺城,令人颇感兴趣。陈金华先生全面整理僧俗史料中的记载,认为若干个“慧和”,可能是同一人物①陈金华:《和禅师考》,佛光大学佛教研究中心编:《汉传佛教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宜兰:佛光出版社,2015年,第331—373页。。笔者阅读相关史料时,发觉《善慧大士语录》的记载有后世窜入的段落,仍有重加检讨的必要。

慧和早年(二十岁以前)曾与神僧保志相遇,据志公卒年,可知慧和生年不晚于天监十三年(514),以常情推测,当在天监初年。出家后师从光宅法云,且精于《首楞严三昧经》②参见上引陈金华《和禅师考》,拙文《傅大士作品的早期流传》,《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44辑,待刊。。慧和加入傅大士教团的经过,传云:

及隐公将欲迁化,法师乃咨谋后事曰:“谁可依止?”答曰:“东阳傅大士,自然智慧,深解大乘,可依为师范。”于时大士在都,居蒋山,与梁武帝绍兴正教。法师礼谒,请为弟子。③《善慧大士语录》卷4,《卍续藏经》第12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4年,第50页。

值得注意的是慧和与傅大士结交的时间点。魏斌指出,傅大士入都活动凡有三次,第一次在中大通六年(534)十二月至大同元年(535)四月,第二次在大同五年至六年(539—540),第三次则在上次入都后数月,亦即大同六年④魏斌:《南朝佛教与乌伤地方》,《“山中”的六朝史》,北京:三联书店,2019年,第253—254页。。上文考出慧和生年在天监初,传文叙述此事发生在他三十岁以后数年,因此慧和见傅大士的时间,更可能是在大同五年至六年期间。关于慧和之北上,传云:

梁大同元年,法师语其弟子法泉曰:“急须买瓯桸、糗屑、食具及行灶。”人或不知其故。至明年十一月,伪北齐王高洋遣使迎接法师,遂去。则知瓯桸等具,果是行装矣。既至邺郡,深见礼接。供养数月,师因示有疾,洋躬往看侍医药,遂于邺都定国寺灭度,时年六十。①《善慧大士语录》卷4,《卍续藏经》第120册,第50—51,51页。

一望可知,这段记载有明显的年代失误。一则慧和拜傅大士为师既然在大同五年,便绝无可能在大同二年被邀请至邺城;二则此时是东魏末年,高欢尚未称帝,更无北齐王高洋之说。陈金华先生注意到这个问题,推测“大同元年”脱落了“中”字,建议把事件的年代推迟到中大同元年(546)②陈金华:《和禅师考》,佛光大学佛教研究中心编:《汉传佛教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第352页。。但如此改动仍难解消疑窦。传记下文叙述了慧和示寂以前,对智瓒所做种种葬事安排,“及灭度后,智瓒对众人说之,众人不从,遂共殡葬”③《善慧大士语录》卷4,《卍续藏经》第120册,第50—51,51页。。史料中完全没有智瓒跟随慧和入北的记录,作为申请立碑的主事者之一,也没有他如何得知慧和凶问的任何记录。从语脉上来看,慧和入北一事显得十分突兀。

更重要的是,成书于北宋雍熙二年的《善慧大士小录》关于慧和的圆寂,有完全不同的记载:

时慧和法师不疾而终,头陀于柯山灵岩寺入灭,师无信自知,谓曰:“嵩公兜率待我,决不可久留也。”④关于《善慧大士小录》的性质,参见拙文《傅大士作品的版刻及其流传》(《佛教文献研究》第四辑,待刊)。《景德传灯录》卷27“婺州善慧大士”条作:“时有慧和法师不疾而终,嵩头陀于柯山灵岩寺入灭。”(T51,no. 2076,p.430,c22—23)

此事发生在太建元年(569)傅大士入灭前不久。合以前文慧和于天监初年生,卒年六十来看,时间线完全符合。慧和无疾而终的地点,《小录》虽未明言,但嵩头陀入灭之地柯山灵岩寺,即衢州烂柯山,是道教的七十二福地之一⑤张君房《云笈七签》卷27《洞天福地·天地宫府图·七十二福地》:“第三十烂柯山,在衢州信安县,王质先生隐处。”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624页。,与傅大士教团活动之核心区域均处于金衢盆地一带。可以推测,慧和卒葬之地,亦不出此范围。《小录》是据唐天宝年间楼颖撰集傅大士作品八卷抄撮而成,成立年代早于《善慧大士语录》。因此无论从年代先后,还是叙事逻辑的连贯合理考虑,《小录》的记载都更为可信,《善慧大士语录》则可能有后世杜撰的成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史料需要考辨。《续高僧传·慧侃传》云:

释慧偘,姓汤,晋陵曲阿人也,少受学于和阇梨。和灵通幽显,世莫识其浅深,而翘敬尊像,事同真佛。每见立像,不敢前坐,劝人造像,惟作坐者。道行遇诸困厄,无不救济。或见被缚之猪,和曰:“解脱首楞严。”猪寻解缚,主因放之,自尔偏以慈救为业。大众集处,辄为说法,皆随事赞引,即物成务,众无不悟而归于道。末往邺下大弘正法,归向之徒,至今流咏。临终在邺,人问其所获,云:“得善根成熟耳。”⑥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26《慧侃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17页。点校者认为传中的“邺下”非指北齐都城邺城,而指“建邺”。此说难以成立,遍检《续高僧传》用例,“邺下”无一例外乃指邺城。

如果采信该传的记载,则和阇梨晚年确曾在邺城弘法。而传中的和阇梨亦通解首楞严,确与傅大士弟子慧和有疑似之处。再联想到《续高僧传·僧可传》附录之“和禅师”,似更坐实了慧和曾至邺城的说法。

笔者对此实难断言,仅能指出一二疑点供读者参究。仔细观察这段关于和阇梨的记载,其位置是夹在传主慧侃的生平事迹之内。慧侃生于晋陵,后翻越南岭,追随真谛三藏,最终回到金陵,隋大业年间,圆寂于蒋州大归善寺。归善寺位于建康城鸡笼山附近①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22《城阙志三》:“古上林苑,案《宫苑记》云:鸡笼山东,归善寺后。”南京:南京出版社,2009年,第563页。。按照僧传收集史料的惯例,慧侃的事迹应当取材于建康附近。而和阇梨到邺城以后的事迹,“至今流咏”云云,则当取材于邺城当地。而在《续高僧传·僧可传》附录的“和禅师”事迹中,传云:“时复有化公、彦公、和禅师等,各通冠玄奥,吐言清迥,托事寄怀,闻诸口实。而人世非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可痛矣。”②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16《僧可传》第568页:“时复有化公、彦公、和禅师等,各通冠玄奥,吐言清迥,托事寄怀,闻诸口实。而人世非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可痛矣。”可以看出,邺城地区流传着有关“和禅师”事迹的口头传闻,却没有碑文一类的文字材料可供参考。将建康、邺城两地采访的传闻并入一传,将建康的和阇梨与北方的和禅师等同起来,这显然是道宣的判断。

因此笔者倾向认为,存在一个活跃于南方的和阇梨,此人是傅大士的弟子慧和,他早年在建康求法,后来到广陵、晋陵、会稽等地讲法③晋陵为建康至会稽水道的必经之地,慧侃从学于和阇梨,很可能在其乡梓晋陵曲阿。,其学说在吉藏、灌顶等人作品中有引用。大同六年以后,主要活跃在东阳乌伤一带,卒年略早于傅大士。至于其北上邺城的经历,《续高僧传》有所暗示,或许出于道宣的强力捏合,而《善慧大士语录》言之凿凿,则是后世的杜撰。

在早期禅宗史研究中,人名的勘同绝不简单是一个考证技术问题,更牵涉到对教线传承的理解。傅大士的教团,与菩提达摩—慧可的教团,一南一北,年代相近,其对于主流教团的对抗姿态,以宗教领袖的苦行为精神号召的组织方式,都有差堪仿佛之处。因此禅宗史书写中,二者相互攀援,有诸多附会,慧和这一僧名以外,傅大士的引导者外国僧人嵩头陀,亦号达磨,后世禅宗史书有以此人为菩提达摩者④参见Chen Jinhua,“What is in a Name?The Possibility of Identifyingthe Monk Damo as the Mentor of the First Known Self-Claimed Reincarnation of Maitreya inMedieval China,”Studies in Chinese Religions,Vol. 1,No. 1(2015):3-19。;乃至傅大士见梁武帝故事,最终可能启发了达摩见梁武帝公案的创作。总体来说,借鉴傅大士事迹建构达摩形象,丰富了达摩与江南佛教的联系,增加了达摩禅与江南地区的亲近感;傅大士对达摩的附会,则显示出达摩禅正统性确立后,其他地方传统向其归附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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