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楼:“有意味”的文学空间
2021-01-03刘英波
刘英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学史其实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空间’构成的。就作品的创作而言,任何一个作家的任何一篇作品,都是在特定的空间创作完成的。回归作家创作的具体时间和空间,才能够准确理解作品的内涵。”[1]这里的“空间”指作家作品创作的具体物理地理空间,大到一个广阔的地域,如吴中、徽州、关中、山左等,小到一个局部的自然景观或人文景观,如泰山、华山、灵隐寺、白雪楼等。考察每个具体典型的文学空间,还原当时的历史文化场景,探讨此典型场域中文学创作活动的发生,阐释在此空间创作的文学作品,有利于我们体悟其中蕴含的生命情趣,也能促使人们对于文学史的深入思考与重新认识。“白雪楼”是明代后七子领军人物李攀龙乡居期间建设的一处住所,它融读书、会友、唱和、居住等多种功用于一体,是一个富有文学文化意味的典型的人文景观。它得以闻名于世且长期倍受世人关注的原因,除了李攀龙在明代文坛上的地位影响外,也与这一典型空间中开展的文学创作活动、发生的文学故事以及后世文人的推崇密切相关。我们寻踪白雪楼的变迁状况,感悟当时的文学场景,探究其蕴含的生命意义,有助于较好地了解李攀龙乡居期间的创作、交往活动,也便于更好地体悟其复杂的心态,把握立体鲜活的生命存在,从而丰富文化史、文学史对李攀龙及其与文学创作的书写。
一、“白雪楼”地理位置的变迁
关于白雪楼的地理位置,王士禛有过概述:“李按察攀龙白雪楼,初在韩仓店(今济南历城王舍人庄之东),所谓西揖华不注,东揖鲍山者。后改作于百花洲,在王府后碧霞宫西,许长史(许邦才)诗,所谓湖上楼也。今趵突泉东有白雪楼,乃后人所建,以寓仰止之意,非旧迹也。”[2]这里为我们记述了三个白雪楼:一是鲍山白雪楼,二是湖上白雪楼,三是泺源白雪楼。
(一)鲍山白雪楼,原名鲍山楼,又称鲍山山庄。(1)[清]成瓘等纂修:《道光济南府志》(道光二十年刊本)卷五《山水考》:鲍山在县东三十里,山下有城,鲍叔牙食邑也。明李于麟白雪楼故址在城前。王世贞《李于麟先生传》云:“于麟归则搆一楼田居,东眺华不注,西揖鲍山,曰‘它无所溷吾目也。’”[3]为我们交代了鲍山白雪楼构建的时间,即李攀龙由陕西提学副使辞官(嘉靖三十七年)不久,以及它所处的大致位置。李攀龙在《酬李东昌写寄白雪楼序》中也有记述:“楼在济南郡东三十里许,鲍城前望太麓,西北眺华不注诸山,大小清河交络其下,左瞰长白平陵之野,海气所际,每一登临,郁为胜观。”[4]与王世贞所言相比,李攀龙作为楼主对鲍山白雪楼位置的描述较为详实。清人蒋庆第《拟重修白雪楼记》中所云:“思先生仕宦拂意,解组径归,则棲止三层楼上。执拂姬侍,图史左右。檐楹外,两山作态,顾瞻若来,供伸眉一笑者”[5],既交代了李攀龙辞官归乡的原因,又进一步说明了白雪楼的结构、室内布局、楼外景致等。由此,我们对鲍山白雪楼的形貌可以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其实,李攀龙本来家居历城西关柴市路南,他辞官归乡后才搆建楼阁迁居郡城之东,这除了生活居住条件大为改善之外,结合鲍山白雪楼周边景致及其“无所溷吾目”的感叹,我们臆测李攀龙此次迁居应有通过改变居地环境荡涤宦途尘埃、追求隐闲生活的目的。至于“鲍山楼”改称“白雪楼”,则是得益于李攀龙的好友魏裳。
魏裳(1519-1574年),字顺甫,湖广蒲圻(今赤壁市)人,嘉靖庚戌(1550年)进士,官至山西按察司副使。在刑部郎署时,“裳所雅素历下李于麟、吴郡王元美、京山高伯宗、武昌吴明卿及中行,间以好古相命,恭人辄具酒炙,纵裳交诸子。欢如奉先生在御,有鸡鸣杂佩风”[6]。已是李攀龙的好友,且交往甚密。嘉靖四十一年至四十四年(1562—1565年)间,魏裳任济南知府,曾多次到鲍山白雪楼造访李攀龙,二人交游甚欢。魏裳作于嘉靖四十二年十月的《白雪楼诗集序》中有述:
余与相失者十余年,不谓今日欢,复得为畴,昔舍中语也。于麟归自关中,结楼鲍山,故管鲍论交地。于麟楼居俯海岱之胜,美人四方,侧身遥望。为白雪之歌,念二三兄弟,何尝一日置哉。余以尊酒过从,和歌楼上,相得欢甚,亡厌,乃名楼“白雪”,并索其全诗刻之,题曰《白雪楼诗集》。[7]
此段文字为我们透漏了多个信息:一是两人离别十余年后复得相聚时的欢欣;二是李攀龙归自关中,结庐鲍山及鲍山楼周边自然美景的记述;三是说明他们当时曾有樽酒过从、和歌楼上的交往活动;四是建议“鲍山楼”改称“白雪楼”,且索取李攀龙的诗稿刊刻《白雪楼诗集》。其中,对于魏裳倡议取曲高和寡、阳春白雪之意,将“鲍山楼”改名“白雪楼”,李攀龙欣然同意,并作《谢魏使君题白雪楼》以示感谢。
(二)湖上白雪楼。明人王象春的诗作《得于麟湖边旧舍居之》与《白雪楼》后各附有一段文字,较为详细地记述了湖上白雪楼的变迁状况:
李于麟白雪楼旧有二处,其初至林下,卜地鲍山,则诸名公往来登觞题咏最盛。末年又筑楼于城中碧霞宫侧,许殿卿赠诗所谓湖上楼是也。今皆凋落不堪。士人不忍,因于第一泉间,别起杰阁,要之非实。于麟身后,不但堂构失守,并禋祀绝续。我朝文人天福之薄,未有甚此者。蔡姬乃其侍儿最之慧者,不减苏老朝云,至癸卯年(1603年)已七十余,尚存,居西郊卖饼。余闻之,急往视,则颓然老丑耳。因为泣下,周焉。
于麟先生城中书楼亦名白雪。在碧霞宫西,百花洲上。蕞然一茅,颓敝不堪,晴则见星,雨则仰漏,五易主而不售矣。余以先贤,故倍直市之,乃其匾额不忍易。南山递翠,近渚飞香,恨无于麟佳句酬之,恐屋宇羞余,又作北山移也奈何。[8]
前段文字记述白雪楼变迁的基本状况,对李攀龙身后白雪楼“凋落不堪”“堂构失守”“禋祀绝续”的事实发出了令人痛惜的感叹:“我朝文人天福之薄,未有甚此者”!而且还谈到李攀龙的蔡姬沦为靠卖饼营生的凄惨处境,以及自己予以周济的事情。第二段文字交代湖上白雪楼所处位置及“蕞然一茅,颓敝不堪”的状况,以至“五易主而不售”的情形。出于对先贤的倾慕,王象春曾“倍直”购买,但不忍更易匾额,又恨自己无佳句相酬先贤。这两段富有情感的记述,除了帮助我们了解湖上白雪楼的基本情况外,进一步丰富了白雪楼的故事,增添了人世莫测与人情冷暖的人文信息。(2)邢侗:《来禽馆集》(四库存目丛书本)卷二十二《历城陈令君为李于麟先生立嗣置田记》、卷二十五《上抚台孙文融》中,对李攀龙去世后的家境有详述。另外,清人王士禛《带经堂诗话》中记有李攀龙闲居湖上白雪楼时的一则轶闻:“(白雪楼)四面环以水,有山人来谒,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方以小舴艋渡之;否者遥语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9]此段文字虽为轶闻,但从侧面呈现出李攀龙高自标置的文人清骨,亦为白雪楼增添了些许生活情趣与人文情怀。
(三)泺源白雪楼。时代更替,斗转星移。面对李攀龙离世、子孙沦亡、鲍山楼与南楼凋落、消失,后世的官宦、士绅等则不断予以补建、修葺。关于后世修建白雪楼的情况,李攀龙的九世孙李献方在《重修白雪楼记》中所记甚详:
明万历间,臬使叶公梦熊补建于趵突泉上,年久亦废。至国朝顺治十一年,藩使张公缙彦重建于历山书院,即今楼也。……康熙三十九年,提学徐公炯重新之……嘉庆八年,臬使金公光悌因保护名迹,为文勒石,逮道光十七年献方奉祀,结庐其下……咸丰四年,请于观察陈公宽、邑绅吴公铭捐资重修……同治八年,请于观察丁公彦臣捐资助建厅舍三楹,为致祭官退息之所,并改建大门。……同治十年,更筑围墙,以资防卫……此历年重修之大概也。初,道光丁未年,献方重雕公诗文集,贮于楼上,下设义学,男懋德,令授徒其中。[10]
由这段文字,我们可以了解到:万历年间,叶梦熊曾补建白雪楼于趵突泉畔(3)叶公,指叶梦熊,字男兆,号龙塘,又号华云,广东惠州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进士,万历十四年至十六年(1586-1588年)曾任山东肃政廉访使,官至南京工部尚书。;顺治十一年,张缙彦重建于历山书院,即今白雪楼所在位置;后世徐炯、金光悌、陈宽、吴铭等地方官宦或邑绅出于文脉流长、倡导学风与保护名迹等目的,不断建设修缮泺源白雪楼,而且还在这里举行致祭、讲学、授徒等与文化相关的活动。此后,人们对泺源白雪楼不断修葺保护,迄今它仍然屹立于趵突泉东南侧。虽然后世补建与修葺的白雪楼已非当时李攀龙所居之实,但它以空间转换与替代的方式实现了对李攀龙的追慕与怀念,已具了符号化的象征意义,它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昭示着后人。
二、白雪楼:文人交游活动的公共空间
李攀龙乡居期间,白雪楼曾是他与好友宴集、唱和、寄赠的公共空间。其中,有与本地名公、雅士的宴集、唱和,有与外地官宦、士人过访时的唱和,也有与好友题咏白雪楼的寄赠之作。从目前掌握的史料来看,这些交游、唱和、寄赠活动主要发生于鲍山白雪楼,王象春所云“(攀龙)初至林下,卜地鲍山,则诸名公往来登觞题咏最盛”,乃是实情。他们围绕白雪楼展开的雅集、唱和活动,均被赋予了生命的体温,使这一典型的物理空间蕴含着浓郁的人文气息。
由于李攀龙认为“夫士之所宁无友也,而友必以知己者,非知之难,而处其知之难也”[11],讲究朋友之间知己式相交,而且他“为人高克,有合己者引对累日不倦,即不合辄戒门绝造请,数四终不幸一见之,既而,于麟亦不自驾修请谢也。”[12]因此,李攀龙家居期间经常交往的人员并不太多。殷士儋曾说:“其楼居时,余方在告家居,独殿卿及余时往来觞咏其间。”[13]据史料统计,除许邦才、殷士儋两位挚友外,围绕白雪楼进行文学唱和活动的人员大约可分四类:一是本地文士袭勖、郭子坤等;二是宦游济南府的魏裳、李先芳、朱衡、吴维岳等;三是游历山东过访者梁辰鱼、周天球等;四是七子派中的王世贞、徐中行、余曰德及王世懋等相关人员。
(一)与本地文士雅集白雪楼的吟咏活动。譬如,李攀龙的《秋夜白雪楼同许右史、袭茂才分韵二首》其二:
泛照入平陵,白云出西陇。天清雁影澹,山空岚气重。三径何萧条,高人乃接踵。诸生稷下秀,词客梁园宠。松菊有佳色,琴樽亦怂恿。但醉不须眠,寒灯坐相拥。[14]
在这里,李攀龙记写与好友许邦才、袭勖秋夜宴集白雪楼分韵吟咏之事。他们享浮白之乐,赏清秋佳景,寒灯坐拥,分韵唱和,兴高意浓,颇有梁园雅聚之风。上面诗题中的许右史(邦才)、袭茂才(勖)与李攀龙是知己之交,他们与李攀龙的唱和之作较多,仅与白雪楼相关的诗作就有多篇。除上面的例诗之外,李攀龙还写有《答殿卿过饮南楼见赠二首》《酬许右史九日小山见赠》《夏日袭生过鲍山楼》《于白雪楼送袭生入贡》等。又如李攀龙的《秋日许、郭、殷见枉鲍山山庄》:
玉壶春酒石榴殷,此日中林见往还。堪是樽前几知己,那能不爱叔牙山。[15]
由诗题看出,该诗记述了许邦才、郭子坤、殷士儋秋日来访鲍山白雪楼之事。其中,“玉壶”“春酒”“樽前”等词说明他们当时曾有宴饮活动,又由“往还”“知己”以及鲍叔牙之典,此处的寥寥数语尽显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
虽然殷士儋说李攀龙楼居时,他们曾往来觞咏其间,但是我们查阅殷士儋的《金舆山房稿》,并未发现与白雪楼有关的唱和之作。至于许邦才、袭勖、郭子坤三人现存资料十分有限,我们仅寻得许邦才与白雪楼相关的诗作一篇——《白雪楼夜赋》:
坐我白雪楼,翩然解朱祓。仙去犹懒从,微官是何物。问我平生欢,有如此夜不。忍□世上名,与易杯中醁。[16]
显然,这里许邦才先把自己虚化为白雪楼的主人,幻化自己进入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心境,然后以“仙去犹懒从”之句使自己回到现实,继而感喟“微官是何物”,随后表明自己好雅集之欢、愿以美酒易世名的生活态度,从而彰显出许邦才相对洒脱的精神追尚。虽然我们不能确知其具体写作的时间,但从诗作的内容看,此时的白雪楼已成许邦才抒情表意的寄寓物,其中有对自己仕途坎坷的慰藉,也有对李攀龙辞官归乡的些许安慰。至于袭勖,“字克懋,章丘人,少贫为人牧豕,三十始补诸生……独与历下李于麟、殷正甫辈,以古诗文相倡和,终开平卫教授”[17]。李攀龙家居期间,他曾多次到访,两人结下了终生友谊,由李攀龙《夏日袭生过鲍山楼》中所云:“寻常鸡黍休嫌薄,不浅交情二十年”,[18]便可见一斑。因此看来,此时的白雪楼不仅是他们雅集唱和的公共空间,而且是他们风流情貌与真挚友谊的见证,已被赋予了生命体温。
(二)宦游济南府的士人与白雪楼有关的雅集、寄赠活动。嘉靖年间,魏裳(济南知府)、朱衡(山东按察使)、吴维岳(山东提学副使)、谢东山(山东副都御使)、李子与(东昌知府)等人均在山东做过官,有的还是李攀龙的老相识。因此,他们与闲居期间的李攀龙少不了一些宴集唱和活动,这在李攀龙的《沧溟集》《白雪楼诗集》中均有所体现,如《送吴峻伯之楚》《送谢中丞还蜀二首》《谢魏使君题白雪楼》《酬李东昌写寄白雪楼图并序》等。其中,与白雪楼有关的过往、唱和活动,以李攀龙与魏裳之间表现得最为频繁,记载得也最为详实。除上文交代白雪楼名字由来时有所涉及外,李攀龙还写有《魏使君过宿鲍山山楼分赋》《使君重过山楼赋得空字》《除夕夜,魏使君携长君及黄山人见过同赋》等诗作,在魏裳的《云山堂集》中也有到访白雪楼的活动记录,如《于麟山楼避暑二首》《于麟初度病起之鲍山庄,过访不遇》《白雪楼留别于麟》《白雪楼为于麟赋》《过李于麟怀明卿》等。魏裳的诗句“不是故人多郢雪,谁能溽暑一登临”“世路总疑和氏璧,交情堪断鲍山金”等,便印证了两人深厚的交情。至于两人围绕白雪楼存有较多过往活动的原因,大概可归结为四点:首先,两人早有交往,尤其是魏裳任济南知府期间,两人同在济南府治,交往比较便利;其次,魏裳“性高简,亡所过从,所过从必于麟……(其)为人温温长者,而性特介……所最庄事于麟”[19],二人性情相投;再有,在文学主张上,魏裳“文非《左》《国》、两司马,诗非建安、大历,则不以寓目”[20],不失七子派之门宗,与李攀龙的文学主张一致;最后,魏裳任济南知府期间,曾积极筹划刊刻《白雪楼诗集》,因此增加了两人沟通交流的机会。此时的白雪楼不仅是两人雅聚唱和的场所,还促成了一部诗稿的刊刻出版,从而为这一具体的物理空间增添了不少文学生命与文化气韵。
(三)过访士人与白雪楼的文学活动。李攀龙是当时的文学大家、文坛领袖,因此在他乡居住期间,凡是游历或路过济南府的文人雅士,都想去拜访这位文豪。其中,得以成行且与白雪楼有过唱和活动者,要数梁辰鱼、周天球二人。据李攀龙《报元美》中所云:“六月徂暑,梁生致以元美起居状,甚悉,已即东探海市,无旋期,不果附报。九月既望,复宿周公瑕白雪楼下,携行中原草堂,出元美诗卷读之,彼以谓天球,恍然忘其为今之人也。因与登华不注,为送将归,维子之故,快哉!”[21]我们可以了解到梁辰鱼、周天球在王世贞的引荐下,曾先后得以过访李攀龙。至于两人拜访李攀龙的具体时间,蒋鹏举博士认为在嘉靖四十五年(4)蒋鹏举:《李攀龙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第56页。。
梁辰鱼(1520—1592年),字伯龙,号少白,一号仇池外史,江苏昆山人。嘉靖、万历间的戏曲家、散曲家。嘉靖四十五年六月间,梁辰鱼过访李攀龙,两人曾唱和于白雪楼,如李攀龙《赠梁伯龙二首》其一:“白雪楼高海气重,吴门词客远相从。可知不带红尘色,至自清秋日观峰。”[22]直写过访之事,同时借登楼远眺之景表达“不带红尘色”的清高雅趣。又有《赠吴人梁辰鱼》,先写登白雪楼所见“迢遥岱岳海漫漫”的宏阔之境,继写感觉像“三观云霞天上坐,蓬莱宫阙掌中看”的幻境,最后借用“王家兄弟”之典故赞颂梁辰鱼“词客吴门谁不羡”。[23]当然,梁辰鱼亦有与李攀龙的唱和,曾作《赠李于麟》《过李于麟东庄草堂》《再赠李于麟》《答李于麟》等诗篇,如其中二首:
草堂秋林内,著书常闭关。独开竹下径,自看门前山。幽鸟鸣更寂,闲云去复还。我来访岑寂,长日得追攀。
短剑匹马走齐州,沧溟先生还黑头。隐几久如南郭子,种瓜今作东陵侯。抱膝长吟宜永夜,开轩独酌多高秋。世人相闻不相见,空指云中白雪楼。[24]
在这两首诗中,梁辰鱼用闭、闲、竹、独、山、鸟、幽、寂、隐、酌、空等动词、修饰词、物象词,加之南郭子、东陵侯典故,给我们描绘出李攀龙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从而使其脱俗、清高、孤寂的形象跃然纸上,同时也流露出梁氏得“追攀”之后的惬意心情。显然,梁辰鱼笔下的白雪楼及周边景致已与李攀龙的生活方式、精神追尚融为一体,使此具体物象富有了生命的活力。
周天球(1514—1595年),字公瑕,号幻海,又号六止居士等,江苏太仓人。明代书画家。他于嘉靖四十五年九月拜访家居期间的李攀龙,在《白雪楼诗集》《沧溟集》中存有《秋夜白雪楼赠周公瑕》《登华不注山送公瑕》《题周天球小像》《和周公瑕绮蓝篇兼呈元美》等诗作。其中,前两首明显是李攀龙于周天球拜访期间所作,如《秋夜白雪楼赠周公瑕》:
日落风清竹树林,一尊飞阁敞秋阴。才逄狗监人先老,能到龙门客自深。海上共悬明月梦,山中堪赠白云心。阳春寡和休言误,此夕因君作楚吟。[25]
从诗中的日落、风清、竹林、飞阁、秋阴、海上、山中、明月梦、白云心等字词,我们可以感受到两人欢愉相谐状态下的闲雅心境;由“阳春寡和”可以体察到他的清高与孤独,又由“才逄狗监人先老,能到龙门客自深。”“阳春寡和休言误,此夕因君作楚吟”两联可以洞悉李攀龙郁闷不遇的情思,进而睹见他复杂的内心。关于周天球与白雪楼有关的作品,我们没有查到,不过从其《北归客至述怀》的诗句“脱迹风尘少自宽,劝君杯酒话更阑”“解珮尚余孤剑在,探囊不问一钱看”(5)古诗文网https://so.gushiwen.org/search.aspx?type=author&value=%E5%91%A8%E5%A4%A9%E7%90%83,我们可约略感到两人在诗风与情趣上有些许相惜之处,而这应是他们过访相谈甚欢的感情基础。
(四)与“后七子”派成员王世贞、徐中行、余曰德以及王世懋等人的唱和、寄赠活动。李攀龙作为“后七子”主要成员之一,在他的集子里有许多与“后七子”成员之间寄赠、唱和的作品,其中直接与白雪楼相关的诗作也有一定的数量,如李攀龙的《白雪楼寄怀徐使君兼呈王元美》《于白雪楼赠子与(徐中行)》等,王世贞的《寄题李于麟白雪楼二首》,徐中行的《寄题李于麟白雪楼二首》,王世懋的《寄题于麟白雪楼二首》等。譬如,王世贞的《寄题李于麟白雪楼二首》其一:
平楚苍然万木齐,嵯峨飞阁岱云低。峰头玉蕊春长在,槛外金茎夜不迷。赋就梁园无左席,书来郢曲有新题。何人强责元龙礼,不遣清樽吾辈携。[26]
此诗前两联写白雪楼周边的景致开阔、清雅,富有仙境之美;继以“赋就梁园无左席”表达对好友的思念,接着又写收到李攀龙“阳春白雪”式雅作后感到莫大安慰;尾联用“陈元龙”之典写时人对李攀龙的斥责,实有替李攀龙鸣不平之意;最终提出以“不遣清樽吾辈携”的生活旨趣摆脱现实的烦恼,含有安慰李攀龙的情愫。另外,王世懋《寄题于麟白雪楼二首》中的诗句“莫怪鹿门长谢客,未堪双眼向巴人。”“登高莫作江南望,郢曲于今和正难。”[27]表达对李攀龙清高自标生活方式与所撰阳春雅调的认可与颂赞。徐中行的《寄题李于麟白雪楼二首》[28]既有“寥廓谁论碣石宫,千秋作者此楼中”,借碣石宫之典对李攀龙的称颂,也有对李攀龙怀有“宋玉才”却过着“梁苑赋成谁授简,郢中歌罢自衔杯”孤独清高生活的同情与安慰。由此看来,白雪楼在王世贞等人的笔下,既是一个具体的物理空间,又是一个寄寓情怀的媒介,更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富有体温的抒情空间与文化载体。
三、白雪楼:书写情怀的私人空间
在白雪楼这个独特的物理空间里,有朋友来访时雅集、唱和的喜悦,有与知己之间的赠答酬应,也有对朋友的寄思与关怀,但更多时间是李攀龙独居、览景、冥思、书写的私人空间。由于李攀龙乡居期间不喜欢接人拜访,又有清高自标之性,加之辞官归乡后抱有激愤不平等,因此他楼居期间的不少作品流露出了孤独、幽愤兼具闲适的复杂情怀,与白雪楼相关的诗作亦有这一特点。细加体悟,我们发现李攀龙此时的孤独是缺少同道的孤独,是曲高和寡的孤独,也是不同流俗的孤独;此时的幽愤是不满时事的幽愤,是志不获展的幽愤,也是对世态炎凉、人情浇薄的幽愤;此时的闲适是佳境洗涤后的短暂闲适,是学习前人隐闲生活方式的闲适,更是他自我调适后不得不相对放下的闲适。而他的这些复杂情感往往不是单一的呈现,多是交融在一起被书写、流露出来。例如《白雪楼》:
诸郎难得意,非是敢沉冥。拙宦无同病,清时有独醒。千家寒雨白,双阙晓烟青。又值高楼雁,寥寥不可听。[29]
由前两联的“难得意”“无同病”“有独醒”等短语,尤其是其中的难、非、无、独等字,使我们感触到了李攀龙此时的孤独与忧愁,结合其仕途经历,又让我们体察到他人过中年、阅历世情后的无奈与悲戚。接着,以“寒雨白”“晓烟清”写周边景致之清冷,伴以大雁南飞时的叫声,使他孤闷的情怀更是显得寂寞难耐,而这应是他远离宦途乡居期间常有的心态。再看另一首《白雪楼》:
伏枕空林积雨开,旋因起色一登台。大清河抱孤城转,长白山邀返照迴。无那嵇生成懒慢,可知陶令赋归来。何人定解浮云意,片影漂摇落酒杯。[30]
此诗为登高抒怀之作。前两联写积雨天开之后独登楼台所见的景色:大清河转抱孤城,夕阳返照在长白山(6)山东长白山位于邹平、章丘、周村的交界处,因山巅常有白云缭绕而得名。上,其中“空林”“积雨”“孤城”“返照”等构设出了清冷的画境;颔联连用嵇康无奈懒慢、陶渊明赋归来辞之典,隐喻自己辞官归乡后幽愤、无奈而又有所释然的复杂情怀;尾联用“何人”之叹问,“浮云”“漂摇”之无序,“片影”之虚空单一,书写其孤独中蕴有的无奈、无序与无聊的情愫,最后归结到用“酒”缓解心中的孤寂与烦闷。他如,《九日》用“白雁”“黄花”“鲍山”“风雨”“返照”“孤城”“多病”“卧隐”“穷愁”等词语,寄写其冷落、孤独、哀婉的心境。又如《冬日登楼》本写佳节高楼宴饮,可其中情感突转,连用斜日入杯、借穷交泪、空传宦名、浮云垂雪、朔风拥寒等词句,借写冬景抒发穷愁与哀怨,尾联“醉来极目中原尽,独抱风流万古情”,更是把自己的悲情拉升到极高远、极哀深的境地。由此看来,李攀龙的这类作品是在阅历人世、仕途受厄的境况下,把白雪楼及周边景致与自己的复杂情怀相融合,经过思索、沉淀、深化后对宇宙、世事、人生体认后的一种生命书写。
然而,时间的推移、适度的调整、环境的清幽使李攀龙的楼居诗中亦呈现出了闲适的一面,如《南楼》(7)李攀龙在大明湖百花洲所筑的湖上白雪楼,又名第二白雪楼或南楼。《楼上》《答殿卿过饮南楼见赠二首》《答殿卿问疾》《戏问殿卿止酒状》《春日闲居十首》《夏日东村卧病十二首》《秋日村居》《冬日村居》《秋日四首》等。如《夏日东村卧病十二首》之四:
不谓幽棲处,还堪抱膝吟。大云千里驻,片雨二湖阴。暑逼藤萝浅,凉生括栢深。鲍山终日在,知己愧黄金。[31]
此处写自己独处幽棲之地,像高士一样抱膝吟咏,远望浓云集驻明湖与鹊湖上空,独自览赏阵雨过后的骤变景致,既感到藤萝浅结无法阻挡的暑气逼人,也享受着柏荫下的阵阵清凉,那座终日屹立于此地的鲍山,与我同在,像是见证着自己重义轻利的生活信条。显然,他这里的心情比前面几首诗作轻松了不少。再如《楼上》:
白云湖上白云还,浊酒新诗日日闲。无那满楼春雪色,教人常对玉函山。[32]
又如《答殿卿过饮南楼见赠二首》其一:
二月城头柳半黄,金枝嫋嫋挂斜阳。已知不及春醪色,自起开樽唤客尝。[33]
前一首写登楼所见美景,后一首为酬答许邦才过饮南楼之作。两首诗作均描绘出了楼上所见的春日美景:白云悠悠,满楼春雪,柳叶半黄,金枝袅袅。面对如此清新惹人的春色,勾起了诗人的清兴雅趣,于是便“开樽唤客”,饮“浊酒”,赋“新诗”,清闲自适的心境溢于言表。
综观李攀龙的此类诗作,让人体悟到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孤愤”与“闲适”的情愫占据了较大比重,其中孤独、幽愤长期存在,闲适则显得相对短暂,始终没有让人明显地感到他“在精神中,在幻想中寻求广度”,“将束缚身体的桎梏解开”,“在精神上给予自己那在现实中我们所没有的东西”。[34]就是说,李攀龙楼居期间书写一己情怀的作品中相对缺少超越现实的洒脱与达观,而这与他生活的时代环境、本人的性情以及追求的价值理念等存有疏密不同的关系。
四、白雪楼:后人不断吟咏的物理空间
有些事物因人而存,有些事物因人而亡,李攀龙的白雪楼属于前者。李攀龙隆庆四年去世之后,家道衰落,其家人已沦落到不得不出售白雪楼的境地,侍妾蔡姬则过着靠卖饼为业的生活。然而,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后世官宦或地方士绅有感于李攀龙的人格魅力、文坛地位与影响,不断捐资筹款补建或修葺白雪楼,对其家人也予以了一定的照顾。虽说后世修建白雪楼的位置已非原鲍山楼、湖上南楼的旧址,但毕竟留下了可供后人瞻仰缅怀的一个物理空间。
出于对李攀龙的才情、品行、文学主张等方面的敬仰与推崇,后世文士或以白雪楼的故址为题,或吟咏补建的泺源白雪楼,表达自己的倾慕、赞颂之情,为我们留下了大量诗篇。细读这些作品,其中主要表达了三层意蕴:
一、缅怀赞赏李攀龙的才情及其在当时文坛上的地位与影响。如清人卢綋《过白雪楼怀李于麟先生》诗句:“宗汉功臣推第一,扶衰砥柱见孤奇。”[35]清人严我斯《白雪楼歌》诗句:“济南山水雄天下,诗才赋笔多大雅。沧溟先生不世才,傲睨千古凌中夏。筑楼百尺鲍山前,风流文采忆当年。”[36]
二、颂赞李攀龙的人格性情,表达对他的倾慕之情。如清人潘耒《白雪楼》诗句:“清严标格依稀在,华鹊苍寒落木中。”[37]清人陈超《访李沧溟白雪楼故址》诗句:“盛世居官容傲睨,晚年对客更崚嶒。”[38]“清严”“标格”“傲睨”“崚嶒”等词较准确地概括了李攀龙的为官、做人之道,以及独有的性情与魅力;清人郝植恭(咸丰年间)《白雪楼》诗云:“珍重文章羞檄致,执鞭欣慕愿从游。”[39]清人任弘远《吊白雪楼故址》诗句:“白雪声名消不得,乡人犹说李于麟”[40],则是表达了对李氏的倾慕与怀思。
三、感叹李攀龙殒没后的人世沧桑与家道沦落。如明人王象春《白雪楼》:“荒草深堙一代文,蔡姬典尽旧罗裙。可怜天半峨眉雪,空自颓楼冷暮云。”[41]清人任弘远《秋日游趵突泉望白雪楼有感》诗句:“骚坛盟主去,白雪书楼荒。风雅悲沦落,低徊立夕阳”[42],睹物思人,往日盟主的风雅今已烟消云散,加之后继无人、家道衰落,笔下的白雪楼被赋予了物非人亦非的感伤情绪及无尽的哀思。
总体看来,后人眼里的白雪楼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变成了一个被后人不断缅怀、诉说的象征。这一符号的存在可以勾起人们对楼主往日风雅的追慕、对其人格魅力的赏鉴,亦可使后人寻踪、阐释此间的文学活动、人文故事,进而生发出对社会世情、文学思潮、个体命运的不断反思与叩问,“好像蛋白石,它的光能在慢慢转动的不同角度下放射不同的色彩”[43]。
此外,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文学活动与白雪楼密切相关。譬如,魏裳帮助李攀龙刊刻《白雪楼诗集》,其校勘工作便是李氏乡居白雪楼期间完成的,虽说其中的诗篇不全是围绕白雪楼所作,但有不少诗篇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白雪楼所引发的文学活动与文学故事。再有,《古今诗删》是李攀龙辞官回乡后选编的一部诗集,由“于麟取其独见而裁之……于麟以意而轻退古之作者间有之,于麟舍格而轻进古之作者则无”[44]等编选标准,宋元诗一律不选,而所选明诗中与自己唱和者的诗作比比皆是,故《四库全书总目》评曰:“此真门户之见,入主出奴,不缘真有限断。厥后摹拟剿窃,流弊万端,遂与公安、竟陵同受后人垢厉,岂非高谈盛气有以激之,遂至出尔反尔乎!然明季论诗之党,判于七子。七子论诗之旨,不外此编。”[45]由此,可见李攀龙部分诗论思想及其桀骜、偏激的一面,同时也丰富了白雪楼的文化意蕴。
虽然李攀龙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作为具有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双重性质的白雪楼屡经变迁迄今犹存。当时的白雪楼是李攀龙开展文学创作与交往活动的场所,后世的白雪楼则已成为人们凭吊怀古的寄寓物。白雪楼作为物质的、符号的存在,一直能激起人们对往日李氏形象与文学活动的关注,引发后人不断的凭吊、诉说与无限的遐思。之所以白雪楼的命运、价值没有随着主人的逝去而消失,反而引起后人的更多瞩目,主要是“(它)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框架,而且也注入其集体想象中最内在亲密的价值与意义,承载着语言与形式发明的显要潜能”[46],它已超越了其本身的物质体性,被赋予了生命体温与文化意义,已成为一个吸引后人的“精神磁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