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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考古与亚述学的诞生
——以1827—1923年间《皇家亚洲学会会刊》为中心

2021-01-03李伟华

关键词:会刊巴比伦西亚

李伟华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

18世纪末,在殖民主义影响下,英国东方学在殖民地印度兴起。1823年3月15日,从印度回到英国的殖民学者在伦敦创建了英国首个东方学研究机构——皇家亚洲学会。近200年来,它在各个方面推动了英国东方学的发展,是审视英国东方学,乃至西方东方学不可绕开的学术团体。早期,以《皇家亚洲学会会刊》(1)《皇家亚洲学会会刊》:在1827-1834年为《皇家亚洲学会会报》,1835年以后改为《皇家亚洲学会会刊》,并一直延续至今。(以下简称《会报》或《会刊》)为平台,学会收集、发表殖民学者从东方获取的研究成果,推动着英国东方学的发展与成熟。在皇家亚洲学会的学术发展历程中,最重要的一个高峰与西亚考古,尤其是亚述学的诞生密切相关。19世纪是东方考古热、东方考古发现的时代,楔形文字就是在这一浪潮中被破译的。因此,19世纪也被称为是伟大的楔形文字“发现”的时代。与此同时,《会刊》成为这场伟大发现的中心,众多西亚考古研究成果不断呈现出来,具体包括波斯考古研究,楔形文字铭文破译,亚述、巴比伦研究,波斯历史研究,萨珊钱币研究等。其中,波斯考古,楔形文字铭文破译,亚述、巴比伦研究推动了亚述学的诞生;波斯历史研究,萨珊钱币学等也成为《会刊》重要的研究领域,在英国考古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

从内容上看,《会刊》关于亚述、巴比伦的研究涉及范围广、时间跨度大、研究成果多,影响十分深远,远非西亚其他考古研究所能够比拟。因此,《会刊》的亚述学研究是极为重要的学术资源,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亚述学的历史和轮廓,审视西亚考古,乃至整个西亚研究的早期成就。长久以来,关于西亚考古学、亚述学的研究成果总体比较丰富(2)主要研究成果有,国洪更:《亚述赋役制度考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于殿利、杨共乐编:《世界古代文明丛书:巴比伦与亚述文明》,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李海峰:《古代近东文明》,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英]唐纳德·A.麦肯齐著,李琴译:《神话学文库·巴比伦与亚述神话》,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拱玉书:《西亚考古史(1842-1939)》,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拱玉书、颜海英、葛英会:《苏美尔、埃及及中国古文字比较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年;李零:《波斯笔记(上下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但学术界对《会刊》西亚考古研究成果的整理和分析还远远不够。因此,本文通过整理、分析1827—1923年间《会刊》西亚考古研究的成果,旨在更好地把握皇家亚洲学会影响下的英国早期西亚考古研究、审视西亚考古的东方学背景、呈现亚述学学科化的发展过程。文章将按照以下框架进行研究论证:首先,梳理《会刊》波斯考古研究、萨珊钱币研究的整体情况;其次,分析《会刊》亚述、巴比伦研究的发展脉络;最后,从整体上分析这些研究的特点,及其对英国东方学的影响,旨在为深化中国东方学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

一、贝希斯顿铭文和钱币学

19世纪上半叶,英国在波斯的殖民、军事势力,为殖民军官在波斯进行考古调查提供了重要的条件。因此,波斯考古者在早期多是殖民军官。1830年,英国军事家、探险家罗伯特·米尼安在《会报》上发表了关于阿瓦士废墟的文章[1]。这篇文章虽然更像作者的旅游记录,侧重抒发面对古城废墟的感受。但是,它却呈现了19世纪英国波斯考古者的身份特征、考古视角和研究基调。米尼安对波斯考古的关注,体现了殖民军官对早期波斯考古研究的推动作用。米尼安关注的历史、文化、宗教、文字的视角也是英国在西亚考古时常见的视角,他试图复兴、再现古老文明也是英国西亚考古的研究基调。

在这样的背景下,殖民学者、殖民军官在波斯发现了更多的楔形铭文。其中,罗林森对波斯“贝希斯顿铭文”的发现最值得关注,它被认为是解密楔形文字的钥匙,拉开了楔形文字破译的序幕。贝希斯顿铭文由三种不同的语言书写而成,分别是古波斯语、埃兰语和阿卡德语的楔形文字,这就为楔形文字破译提供了重要的条件。罗林森在波斯服役期间,攀登巨大的岩石,复制了古波斯语文本,并开始破译楔形文字。[2]此后,《会刊》上发表了众多关于波斯考古的文章。如,1833年,英国陆军高级军官罗伯特·科顿·莫尼研究了纳克什·鲁斯塔姆铭文的误译[3];1847—1852年,罗林森陆续发表了一系列关于波斯贝希斯顿碑文楔形文字的破译和翻译的文章[4];1855年,著名语言学家诺里斯也发表了两篇对斯基泰语贝希斯顿铭文研究的文章;1856年,语言学家约翰·威廉·唐纳森研究了类似于贝希斯顿碑文的古波斯铭文[5]。总之,19世纪前半期,以殖民军官为首的考古发掘者,围绕波斯贝希斯顿铭文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且有重要的研究成果,为之后亚述学的诞生奠定了重要基础。

除了贝希斯顿铭文,《会刊》的波斯考古研究还涉及到波斯萨珊钱币研究、萨珊铭文、辛德勒的系列考古发现等。考虑到古代西亚、中亚、东亚通过丝绸之路联系起来,钱币在丝绸之路沿线的沟通交流中发挥了重要的桥梁纽带作用,钱币学也成为英国研究波斯、研究东方的一个分支学科。因此,波斯萨珊钱币是学者进一步研究萨珊历史的切入点。波斯钱币的研究者主要有:爱德华·托马斯,爱德华·詹姆斯·拉普森,贝弗里奇。1852年,托马斯研究了萨珊铸币组合图案和宝石,以及阿拉伯—巴拉维波斯钱币系列,并于1883年发表了《帕提亚和印度萨珊硬币》。1895年、1904年,拉普森发表了《早期波斯和印度硬币上的反印》等钱币学成果。此外,贝弗里奇同样发表了波斯钱币学和历史研究的文章。可见,钱币学研究是波斯考古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使波斯历史研究更为深入,也使波斯和更广泛东方之间的历史联系研究更加深刻。

值得注意的是,1910年,“印度钱币学会”(3)印度钱币学会(The Numismatic Society of India),印度首屈一指的钱币学会。1910年由英国殖民学者创建,以促进知识和规范印度钱币的研究。第一任主席是阿拉哈巴德高等法院首席大法官约翰·斯坦利爵士。Numismatic Society of India. ABOUT NSI. 2020.Online available at:http://www.bhu.ac.in/aihc/ins.htm.Accessed on 5 Mar.2020.成立,标志着钱币学走向专业化的发展方向。直到今日,钱币学仍是《会刊》东方考古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从钱币、货币角度研究东方、东西方关系史等,也成为西方东方学研究的重要途径,《白银资本》即是这方面的重要代表。在波斯铭文研究方面,托马斯和韦斯特有重要的突破。1868年,托马斯发表了《萨珊铭文》;1871年,他发表了《近期巴拉维语的破译:雅利安字母的起源以及塔巴利斯坦的早期历史和地理》。1870年,韦斯特博士发表了《巴列维语解释的萨珊铭文》。此外,19世纪后期,辛德勒在达姆甘附近发现了一批文物,随后在《会刊》上发表了《西南波斯历史和考古注释》一文。可见,波斯铭文研究、考古研究、历史研究、东方区域研究密不可分,二者协调推进,不断走向深入。

总之,在殖民主义影响下,英国19世纪的波斯考古实践具有重要的学术史价值。无论是贝希斯顿铭文研究、萨珊钱币研究,还是其他波斯考古发现,都对西亚考古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为深入研究西亚历史、文化提供了基础素材,进一步推动英国东方学在深度和广度层面的交汇融合。

二、亚述学的历史和轮廓

亚述学(Assyriology)是对两河流域古文明的研究,涉及到语言、文字、社会和历史等各个方面。亚述学的诞生与西亚考古、皇家亚洲学会、罗林森密切相关,它通过考古发现、文字破译、文献翻译、语言研究、字典编撰、文化研究等路径,不断深化对两河流域文明的研究。整体看来,1827—1923年间《会刊》的亚述、巴比伦研究占据了重要分量,足以展现亚述学的历史发展变迁,也奠定了亚述学的基础,是极为重要的亚述学史文献资料。

(一)罗林森与楔形文字破译

楔形文字破译是19世纪后半叶最为重要的东方研究成果之一,它是亚述、巴比伦历史、文化研究的重要基础,集考古探险、文字破译、亚述和巴比伦历史文化研究为一体,使西亚历史文化由传说时代走向文字书写时代,使人类古代文明的历史图景更为清晰和生动。楔形文字的发现和破译经历了漫长的时期,最终在众多东方学者的努力下,在罗林森的推进下取得了重要进展。早期,塔韦尼耶(4)让·巴普蒂斯·塔韦尼耶(Jean-Baptiste Tavernier,1605-1689),17世纪法国宝石商人和旅行者,1630-1668年六次航行到波斯和印度。1676年,在路易十四赞助下出版《让·巴普蒂斯·塔韦尼耶的六次旅行》。、夏尔丹(5)让·夏尔丹(Jean Chardin,1643-1713),法国珠宝商、旅行家,他的十卷本著作《约翰·查丹爵士的旅行》被认为是早期西方学者对波斯和近东最杰出的研究之一。、尼布尔(6)卡斯滕·尼布尔(Carsten Niebuhr or Karsten Niebuhr,1733-1815),德国数学家、制图师和丹麦的探险家,因参与丹麦皇家远征(1761-1767)而闻名于世。等出版了各种波斯楔形文字的副本。随后,格罗特芬(7)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格罗特芬(Georg Friedrich Grotefend,1775-1853),德国碑铭学家和语言学家。他最出名的是对楔形文字的解读。、圣·马丁(8)安托万·让·圣·马丁(Antoine-Jean Saint-Martin,1791-1832),法国东方学家,亚美尼亚研究领域的先驱。等破译了一些内容。19世纪上半叶,罗林森在波斯复制了最有趣的楔形文字铭文,尤其是贝希斯顿铭文,发现它包含的新内容比以前出版的都要多。[6]1838年4月21日,罗林森成为皇家亚洲学会的通讯会员。他和众多学界名流建立了联系,包括皇家亚洲学会副会长戈尔·欧斯利爵士(9)戈尔·欧斯利爵士(Sir Gore Ouseley,1770-1844),英国企业家、语言学家和外交家。1813年,他在俄罗斯和波斯之间达成了一项重要条约,重新划定了他们的共同边界。,欧斯利爵士对这位学界新秀表达了最深切的期待和祝福。《会刊》也成为罗林森楔形文字成果发表的主要平台。

早在1838年,罗林森就向皇家亚洲学会提交了楔形文字研究成果(10)1838年,罗林森将楔形文字研究成果直接给了皇家亚洲学会,间接给了法国亚洲学会,包括贝希斯顿铭文前两段的翻译,主要记载大流士的头衔和系谱。法国亚洲学会从一位皇家亚洲学会会员那里获得罗林森投给皇家亚洲学会的贝希斯顿铭文翻译的复印件,并在法国亚洲学会会议上展示,罗林森也因此被提名为学会的荣誉会员。1838年7月13日,成为法国亚洲学会的通讯会员。,但要求学会在他彻底完成研究后再发表,因此研究成果最终付梓耗费了很长时间。期间,博塔(11)保尔·埃米尔·博塔(Paul-Émile Botta,1802-1870),意大利出生的法国科学家,1842年起在奥斯曼帝国摩苏尔(现在在伊拉克)担任执政官。他发现了古老的亚述首都杜沙鲁金的遗址。,莱亚德(12)奥斯丁·亨利·莱亚德(Austen Henry Layard,1817-1894),英国考古学家、近东考古学的创建者、楔形文字专家、艺术史专家、绘图家、收藏家、旅行家、作家及外交家。他以发掘尼尼微(Nineveh,今伊拉克北部)以南的亚述文化遗址尼姆鲁德(Nimrud,又译作宁录)而闻名于世。对揭示巴比伦和亚述的古代文明有重要贡献,被称为“英国西亚考古学之父”。等学者在尼尼微和巴比伦不断扩大对楔形文字的收购,并对楔形文字进行研究。1844年,罗林森破译了贝希斯顿铭文。从1847年开始,罗林森陆续发表了一系列关于波斯贝希斯顿碑文楔形文字破译和翻译的文章[7],并开始研究亚述历史。他的楔形文字破译为亚述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1850年,罗林森发表了《亚述和巴比伦的铭文》[8],主要内容包括他1850年1月19日和2月16日在皇家亚洲学会会议上分享的亚述和巴比伦铭文注释。罗林森提到,波斯许多地方都有楔形文字,大多刻在石壁上(如哈马丹、贝希顿),或者刻在宫殿墙壁上(如波斯波利斯、帕萨尔加德),一般由三种语言写成。罗林森最先破译出的是波斯楔形文字字母(古波斯文本)。借助着这一破译,楔形文字的破译工作顺利进行,就像当初破译埃及象形文字时借助罗塞塔石碑中希腊翻译的破译一样。[9]在文章中,罗林森对比了楔形文字和埃及象形文字,并对亚述楔形文字进行了内部研究,包括单词结构、构词法、发音、语法等。随后,他逐步破译了铭文,并叙述了自萨达那帕拉开始的关于亚述王权的范围和权力。在文章结尾,罗林森指出:

各类楔形文字是了解古代世界的最重要的道路。它们使模糊的历史变得清晰、准确。但是,为了更为准确、客观的学科化的研究,我们必须要获取更多连续的、有价值的资料,找到各种证据,确定准确的年表,分析每个帝王的个性,评估他们的社会、追溯他们的文明。至少要追溯到居鲁士大帝统治前的十世纪,而不是目前仅供我们研究的零碎材料。[10]

可见,在罗林森看来,楔形文字的破译能够更为清晰、准确地展现亚述帝国历史;但亚述学的学科化发展还需要付出非常艰辛的努力,获取更多、更古老的文献资料,追溯更久远的历史时期。在此基础上,进行细致、全面和艰辛的史料、文献研究,亚述学才能真正实现学科化。罗林森的上述论断,为后续的西亚考古与亚述学研究提供了指引和参考。

随后,更多极具价值的文献被发现,为进一步研究西亚历史提供了重要的资料。早在1852年,罗林森就在学会的周年报告中发表了亚述历史概要。当时的亚述学研究指出:早在公元前13世纪,在底格里斯河上游,一个独立的亚述帝国就已经建立,并且掌握了公元前625年尼尼微城毁灭之前完整的亚述国王名单。这些发现,使西亚7个多世纪的整体历史轮廓更为清晰。1855年,罗林森在《巴比伦早期历史的注释》[11]中,论述了通过语言发展变化研究西亚交流史、中亚交流史的可行性。罗林森从语言发展变化的角度出发,分析了两河流域语言变化的历史,闪族对楔形文字的影响,以及埃及、希腊、波斯与两河流域在语言上的关系,进一步将西亚历史研究延伸到前亚述时期,甚至追溯到了公元前23世纪西亚的整体历史。这篇文章,开启了从语言学和比较语言学角度研究两河流域语言和文明史的先河,为进一步研究西亚语言,西亚、中亚民族和宗教的交融史提供了重要视角。

虽然年轻的罗林森在东方学研究上的突破长期受到质疑,但学会因此获得了影响力和收益,并成为“伟大文学运动”的中心,以王妃为首的最杰出的人出席了学会会议。罗林森也分别在1851年和1852年获得国家500英镑的资助。[12]客观地讲,罗林森对楔形文字破译和翻译,以及对亚述、巴比伦历史的研究,为亚述学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以皇家亚洲学会为中心的东方学研究也引起了社会的关注。

(二)楔形文字与两河文明

随着楔形文字研究涉及到更遥远的历史时空,楔形文字发展史成为研究重点。同时,《会刊》的楔形文字研究增多,对两河流域文明史的挖掘也在不断推进。1878年,美国亚述学先驱豪普特比较了亚述语和闪族语法[13]。此后,亚述学逐渐深入对亚述语历史的研究。1884年,英国亚述学先驱平奇斯发表了《对美索不达米亚早期居民语言的观察》[14];文章通过分析美索不达米亚早期语言之间的联系性,进一步呈现了两河流域的文明进程。1885年,法国苏美尔语研究者贝尔坦发表了《亚述语和阿卡德语代词》,从比较语言学的角度研究了两种楔形文字。随后,德国东方学家弗里茨·霍梅尔(13)弗里茨·霍梅尔(Fritz Hommel,1854-1936),德国东方学家,1892年成为正式教授,1925年退休后,继续在慕尼黑大学讲学。他擅长研究楔形文字文学、古代阿拉伯诗歌、古突厥铭文和埃及金字塔文本。发表了《苏美尔语及其亲缘关系》(The Sumerian Language and its Affinities),从音韵学、语法、句法等方面指出了苏美尔语的近亲语言。可见,随着亚述语言研究的不断深化,楔形文字发展的历史脉络更加清晰,为之后研究两河流域文明奠定了基础。

1886年,贝尔坦从语言影响的角度对两河流域文明进行了探析。他在《前阿卡德闪族》一文中认为:当阿卡德人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具有一定文明和文字的闪族所占领。[15]随后,贝尔坦又发表了《楔形字音表的起源和发展》[16]。通过对语言的探索,楔形文字的发展史和两河流域文明史研究不断深入。其他研究主要涉及到:尼尼微城研究,亚述和巴比伦王室名字研究,亚述和巴比伦砝码研究,波尔西帕大神庙研究,托勒密巴比伦统治年表研究,尼尼微和亚述人、斯基提人、米底亚人、吕底亚人和以色列人历史的研究,等等。可知,语言研究的成熟是亚述学深入发展的保障,透过语言可以审视两河流域各领域的现象,具体包括历史、文化、地理、社会、计量、建筑、年表和民族等。它们使亚述学的研究视野更为宽广、细致、专业。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亚述学的发展,学者们开始研究亚述神话故事。1891年,平奇斯发表了《创世故事新版本》[17],并于1919年研究了苏美尔人的创世神话——神圣情人的传说。平奇斯在《创世故事新版本》中指出:亚述、巴比伦被认为是充满神话和迷信的国家。正如《圣经》所指出的,巴比伦人和亚述人的特征,即是他们的迷信,他们的咒语和系列魔法。那鸿(14)那鸿(Nahum),小先知,他用生动的诗体描写了亚述帝国及其首都尼尼微的灭亡。他的预言被记载在希伯来圣经或旧约中。他的书按时间顺序出现在《圣经》中的米迦和哈巴谷之间。也称尼尼微为“巫术的主子”,并认为尼尼微“通过淫乱出卖列国,通过巫术出卖家庭”。[18]1920年,平奇斯发表了《创世传说以及巴比伦和阿穆鲁的安息》[19],进一步研究了两河流域不同民族的创世神话及其相互影响。例如,针对巴比伦人、闪米特巴比伦人之间的历史影响,作者指出巴比伦人讲述了地球、人类和动物的形成,以及伟大的神如何获得战胜邪恶的力量。[20]同时,他介绍了巴比伦的主神米罗达和安息日创世传说的来源。总体看来,亚述、巴比伦宗教研究主要是呈现他们的迷信及神话故事的形成史。在研究中,学者以宗教神话为主线,以民族间影响为线索,将古代两河流域的历史、民族间相互影响的历史和不同创世神话等联系在一起,挖掘了两河流域宗教的整体情况。

总之,19世纪末20世纪初,楔形文字研究的系统化“复现”了两河流域更久远的历史、文化、民族、宗教等,推动亚述学研究朝着更加专业、系统、全面的方向发展。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亚述学研究的深入推进,迫切需要创办独立的学术刊物。1925年,有学者建议将关于亚述和闪米特研究的文章集中发表在新的期刊上,具体名称可确定为:《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亚述学和闪米特语言学期刊》。1932年,格特鲁德·贝尔(15)格特鲁德·贝尔(Gertrude Bell,1868-1926),英国作家、探险家、考古学家与政府行政官员。英帝国对大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及阿拉伯地区的外交政策,很大程度受到她的影响。1886年,贝尔进入牛津大学,成为牛津历史上第一个获得一等学位的女性。纪念基金创建了“英国伊拉克问题研究所”(The British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Iraq)(16)英国伊拉克问题研究所(The British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Iraq,1832-)英国唯一致力于推进伊拉克艺术、人文和社会科学各个领域的研究和公共教育的机构。,并主办学术期刊《伊拉克》(IRAQ)(17)《伊拉克》是美索不达米亚艺术和考古以及亚述学的一个载体。1934年创刊,年刊,出版关于伊拉克的历史、艺术、考古学、宗教、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文章,少量关于邻国的文章。。1934年,该研究所开始出版第一期的《伊拉克》。随后,《皇家亚洲学会会刊》很少刊登关于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和赫梯人的文章[21]。独立期刊的出现,标志着亚述学作为一门学科专业化研究的真正开始。

(三)两河文明与东、西方世界

随着亚述考古研究的发展和殖民主义的深入,众多亚述文物被搬运到大英博物馆。在亚述雕塑中,有四个形象具有神话性:一是长着人脸和翅膀的公牛形象;二是人面带翅膀的狮子形象,它们通常成对站在建筑物门口的两侧;三是长着翅膀的人物形象,一只手拿着冷杉果,另一只手拿着方篮子或者容器;四是长着鹰头和鹰翅膀的人物形象。这些雕刻目前陈列在大英博物馆亚述展厅,是该馆的重要标志。

与此同时,学者通过假设、平行比较、历史研究等方式,将亚述文物与更广泛的时空联系在一起。例如,拉文肖研究了大英博物馆陈列的尼尼微带翼公牛、狮子和其他象征物。[22]他通过假设的方式,揭示3000年前亚述帝国神秘、巨大的神话体系,旨在展现真正历史开始之前、艺术曙光最早出现时刻的人类艺术样式。拉文肖认为,这些神秘的人物形象不仅是建筑上的装饰品,而且是被设计来象征某些神秘的力量,它们和亚述原始宗教的仪式相关。考虑到那个时代如此遥远,而那些在犹太、波斯和希腊历史中流传下来的传统又是如此模糊,因此,拉文肖通过假设的方式,将亚述神话形象与犹太、波斯和希腊联系在一起,旨在引起人们对这一问题的注意。首先,拉文肖赞同莱亚德的猜测,认为它们是基路伯(18)智天使:超自然的物体,屡次在旧约和新约《启示录》中被提及。它在旧约中被描述为有翅膀、服从上帝的天物。的原型,也是《圣约翰启示录》中野兽的始祖,后来稍作修改,用作《四福音书》的象征。其次,它们是琐罗亚斯德教祭司和迦勒底人的发明,是天文符号,代表四季,春、夏、秋、冬,也许还代表着四风和四种元素。[23]可见,带翼的形象先后被希腊人、伊特鲁里亚人、罗马人和基督教徒采用。拉文肖通过假设的方式,认为亚述、波斯、巴比伦、埃及等古代文明具有联系性,所有宗教都是同一个源头,至于源头在哪里,则需要不断去探索;他同时认为,推测有助于探索尼尼微大理石上的原始文字,可以探寻东方智慧,了解人类的起源和命运。[24]可见,学者们对亚述文化、艺术、历史、宗教等的研究,旨在探寻更大范围内、更长历史时期内文明的联系性,最终探寻人类文明的源头。即使假设可能会降低研究的真实性,但亚述学最终还是朝着这一目标前进。

除此之外,在亚述学的影响下,东方学者们试图建构中国与巴比伦在文字、宗教、艺术上的联系性,影响最大的是法国东方学家拉克伯里的“中国—巴比伦主义假说”。拉克伯里通过一系列文章和著作,从多个角度建立中国和巴比伦的联系性(19)在《会刊》上,拉克伯里也尝试在楔形文字和《易经》之间建立联系性,进一步论证中国和两河流域的关系。。1888年,拉克伯里在《会刊》上论述了汉字起源于古巴比伦之说,如《汉字的巴比伦起源》[25]《巴比伦文字的波斯湾起源》等。拉克伯里认为,他在1880年提出中国文字起源于公元前2500年左右的巴比伦文字,主要通过中间的埃兰(英文名:Elam)(20)埃兰,亚洲西南部古老的君主制城邦国家,现为伊朗的胡齐斯坦及伊拉姆省。平原地区的埃兰人大概都会使用埃兰语和阿卡德语两种语言,这是楔形文字在埃兰能顺利传播的原因之一。传入中国。同期,也有部分学者提出了类似观点。例如,弗朗索瓦·勒诺曼特(21)弗朗索瓦·勒诺曼特(François Lenormant,1837-1883),19世纪法国亚述学家和考古学家。他是最早在楔形文字铭文中认识到“非闪族语言”存在的人之一,他把这种语言命名为阿卡德语(今天被称为苏美尔语)。他大部分研究都是为了追溯古代世界两大文明的起源。认为,阿卡德人和中国人的文字都起源于咸海以东;特别是早在1878年,海德·克拉克(22)海德·克拉克(Hyde Clarke,1815-1895),英国工程师、语言学家和作家。认为中国人、埃及人和阿卡德人的文字在史前时代就有联系。对此,拉克伯里在《汉字的巴比伦起源》一文中表示,自己关于中国文字的巴比伦之说并未受勒诺曼特和海德·克拉克等其他学者的影响。据此,从这些不约而同的观点,以及学者们对这些观点的关注可以看出,中国和巴比伦在语言上的联系性成为当时东方学者们关注的重要话题。

除了中国—巴比伦主义假说外,学者们也在宗教思想领域建构中国与两河流域、其他非基督教国家的历史联系性。麦克拉户(Thomas McClatchie,1813—1885)从中国思想史的角度,认为中国在示拿平原为所有异教国家建立了思想的“巴别塔”。1856年,麦克拉户在《示拿平原上的中国人,或中国和其他国家之间通过宗教信仰建立的联系》[26]一文中,从宗教神话体系的角度印证了一个假说,即中国人早在人类各个部落离开示拿平原前,就已经在示拿平原建立了基本的宗教信仰体系,这一信仰体系深深地影响了后来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异教国家。麦克拉户认为,异教世界的各种神话体系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异教徒的世界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待:一是他们在巴别分散之前,那时几个民族还在萌芽阶段。人类在示拿平原上形成了一个共同体,后来分裂成不同的部落,分散在地球上,并殖民到地球上的不同地区。二是通过对中国古代宗教思想的分析,中国思想早在巴别分散之前就开始为异教国家建立了示拿平原的巴别塔,其他各个异教国家是这种思想的分散状态,影响至今。[27]可以发现,亚述学不仅是两河流域的研究,它已经逐渐发展成为东方区域层面的研究。

除了以上的假说,学者们也从巴比伦与印度贸易、巴比伦宇宙观的角度来论证巴比伦与东方世界的关系。1898年,《会刊》发表了关于公元前700—300年巴比伦与印度早期贸易的论文。1908年,威廉·沃伦重新解释了巴比伦的宇宙观[28],使巴比伦、埃及、印度和中国的远古宇宙观联系起来。文章论述到:在巴比伦人的宇宙观中,地球占据中心位置,地球是行星系统“公认的中心”;地球北半部分是上半部分,南半部分是下半部分,前者与光明、生命有关,后者与黑暗、死亡、阴间相同;地球上半部分或北半部分由七层组成,以金字塔的形式排列,南北两端都相应有七层。巴比伦人的地球是四方形的,它与古埃及人、希伯来人、中国人以及《梨俱吠陀》时期的印度雅利安人的观念一致。“七种天堂和七种地狱”是无法追溯的古老信仰,似乎可以追溯到闪米特文化的起源,七重天之上是星星。该概念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但它的起源却是在巴比伦人之前,应该属于“前巴比伦”的世界观,是东闪人从幼发拉底河流域的祖先阿卡德—苏美尔人那里学到的。[29]

总之,随着两河流域研究进一步深化,它建立了东方在文字、语言、宗教、思想、民族、宇宙观上的联系性。先是楔形文字的破译,再是亚述历史、文化、艺术、哲学、宇宙观的研究,西方学者通过大胆的假设、细心的求证,旨在建构东、西方古老文明之间的联系性,使亚述学不断上升到东方建构的层次。从整体上讲,亚述学不仅仅是西亚两河流域古老文明的研究。一方面,它诞生于东方学兴起的背景下,拥有和东方学一样的殖民主义背景、研究者、研究路径、研究发表平台;另一方面,它成熟于英国东方学本土化、学院化的历史过程中,不断为东方学提供新的研究角度、视野,扩大了东方学探索东方的时间跨度和研究深度,为东方整体性存在搭建了重要的基础,为东、西方对比研究提供了重要媒介。

三、文字、文物与文明展露

《会刊》的西亚考古研究和文字学、语言学、民族学、历史学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相互推动,是英国东方学重要的研究领域。西亚考古和楔形文字破译是亚述、巴比伦研究的重要方式,两者密不可分,是早期亚述学研究的主要特质。考古不断发现新的研究材料,楔形文字的破译则为解读这些考古发现提供重要的条件,考古发现与文字破译相辅相成。楔形文字发现是考古研究,它蕴含着文字学、语言学、民族学、历史学研究;同时,楔形文字破译又是文字学、语言学研究,为历史研究提供重要的条件。因此,亚述学是考古学研究,同时也是语言学、民族学、历史学研究。例如,罗林森的《亚述和巴比伦的铭文》一文,不仅包括文字破译、语法分析、铭文翻译,更包含对亚述历史文化的研究,为进一步探索西亚历史、深入研究两河流域的文明提供了重要的条件。在研究两河流域文化的时候,学者们善于通过文字的嬗变来分析文明的影响史,挖掘文字内部蕴含的历史信息,通过文字研究更多语言、民族和文化发展史。如,贝尔坦《前阿卡德闪族》《楔形字音表的起源和发展》等都体现了通过语言的变化和继承关系来印证文明史、语言史、历史等。因此,西亚考古研究和西亚文字、语言、历史、文化研究密切相连,发现了刻有文字的载体就是揭秘文明的开始。

西亚考古研究者发掘那些蕴含着丰富古代历史文化的物质载体,通过这些物质载体研究相关的历史和文化。古城遗址、楔形文字铭文、贝希斯顿铭文、萨珊钱币等皆是考古研究的重要对象,它们对西亚历史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波斯古城遗址的发现是走进西亚历史的必然之路。波斯楔形文字发现为进一步研究破译楔形文字提供了重要条件。贝希斯顿铭文是楔形文字破译的钥匙。萨珊钱币也因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信息成为西亚研究的重要切入点。西亚考古研究者们善于从具体的物质载体出发,通过深入认识这些文字、铭文、钱币等挖掘西亚历史的各个方面。这种研究范式,不仅推动了西亚考古和历史研究的发展,更推动了英国东方考古和历史研究的进一步突破。通过一个文化物件去解读更加宏阔范围内、更加复杂的历史联系,使研究能够挖掘得更深、更透。受该研究范式的影响,英国当下的东方研究者不仅关注古代的物质载体,他们同样寻求具有代表性的历史文化事件、物品,试图对东方社会、东西方关系史进行彻底地挖掘,并在宏阔视野下展现该事件、物品与历史发展的关系。

《会刊》的西亚考古研究者善于进行大胆假设,并对假设进行求证,使西亚、中亚、东亚、南亚,甚至西方之间建立联系性,企图梳理文明进化的历程,进而审视古今东西方的事物。因此,亚述研究涉及古今东西,是一门世界性的学问。考虑到两河流域的许多研究都会谈到中国、埃及、希腊、罗马和中亚等国家和地区,研究者注重通过假设的方式,探求东方远古的智慧、艺术,探寻文明发展、继承的关系。例如,拉克伯里的《汉字的巴比伦起源》《巴比伦文字的波斯湾起源》等,都试图建立中国和巴比伦的关系;麦克拉户的《示拿平原上的中国人,或中国和其他国家之间通过宗教信仰建立的联系》,试图论证中国宗教信仰对异教徒世界的影响力,指出中国思想体系在两河流域已经成熟;威廉·沃伦对巴比伦宇宙观的重新解释使巴比伦的宇宙观更为清晰,更加印证了中国、印度,乃至西方哲学深受这一世界观的影响。

综上,西亚考古研究是《会刊》研究的亮点之一,尤其是亚述、巴比伦研究推动了亚述学的诞生,使学会迎来了一次发展的高峰。《会刊》的亚述学研究引领了两河流域文明发现的进程,体现了“亚述学”的历史和轮廓,表现在楔形文字破译对亚述历史文化的呈现,楔形文字研究对两河流域文明的发现,以及两河流域文明研究对东方文明史的建构。从研究路径上说,西亚考古是在文字破译、文物研究中展现西亚文明发展的进程,西亚考古研究和文字学、语言学、民族学、历史学等结合在一起,相互推动。考古发现新的研究材料后,随后的楔形文字破译为解读考古发现提供重要的条件,为文字学、语言学、民族学、历史学提供丰富的信息。可以说,西亚考古研究是发现文字、揭秘文明的开始,通过对文字、铭文、钱币的研究,西亚历史的各方面得以“复兴”。更重要的是,西亚考古研究者善于进行大胆的假设,他们在西亚、中亚、东亚、南亚等,甚至东、西方之间建立联系性,试图建构东、西方文明进化的历程,使东方学研究的视野更加开阔,东方学的文化研究意义大大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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