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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苍老暮烟中

2021-01-02汪震国

躬耕 2021年12期
关键词:袁宏道徐渭青藤

汪震国

东拐拐,西拐拐,向左转,再向右转,虽然有手机导航的指引,然而最终我还是在几个绍兴老乡的帮助下,才在细长逼仄的小巷内一段有点剥落的粉墙上,看到挂着一块木头做的门牌,上面镌刻着书法大家潘天寿题写的四个大字:“青藤书屋”。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苦苦寻找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与前面几个我刚去过的三味书屋、咸亨酒店、鲁迅故居以及沈园等景点里,游人如织、热闹异常的场景相比,这里显然要安静得多,也清冷得多。走进院子,我独自一人开始打量起眼前的景致。院子并不大,院子的中间是一条鹅卵石铺砌的小路,小路的左边种有一株石榴和一架葡萄,右边则是在一丛幽篁和几株芭蕉前面,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自在岩”三个大字。顺着蜿蜒的小路径直走进去,便是一个圆圆的门洞。进得门洞,在靠墙的一角,那丛著名的青藤就映入了我的眼帘。记得徐渭曾专为这株青藤写过一首诗:“吾年十岁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 这就是徐渭十岁那年种下的那丛青藤?这就是已经有着四百年高龄的那丛青藤?回答无疑是否定的。现在的这丛青藤是后人从野外移植而来的。

徐渭,字文长,又号青藤居士。在明代,徐渭与解缙、杨慎是著名的三大才子。与其他两位或工于诗书,或擅长书画不同,徐渭学兼四艺,他的诗文、戏剧、书画,可谓是并驾齐驱,独树一帜,都称得上是精品中的精品,可谓是个“全能型”的才子。徐渭的诗文“如嗔如笑”,跌宕多姿,“句句鬼语”,在明代文坛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的心目中,无疑是“明朝第一”。一次,袁宏道路过绍兴,在朋友陶望龄的家里偶然读到徐渭的《阙编》一书,一把拉住陶望龄,想叫他安排與这个名叫徐渭的作者能见上一面。当得知徐渭死去已有6年时,一时不能自已。那个晚上,袁宏道通宵都在读徐渭的诗作,据说一边读一边还不停地叫着,直至天亮了也不肯停歇。袁宏道在文章中,曾描述过自己阅读徐文长诗文时的心情:“不觉惊跃,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后来袁宏道把能收集到的徐渭的诗文全部都读了一遍,在精心研究的基础上,撰写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物小传——《徐文长传》。

在戏剧方面,徐渭著有《南词叙录》《四声猿》等剧作。徐渭的戏剧作品,文辞齐越,寓意深邃,令著名戏剧大师汤显祖拍案叫绝,极力推荐,称之为“词坛飞将”。徐渭的书法结体茂密,富有气魄。徐渭尤其擅长行草,笔墨奔放洒脱,苍劲多姿,纵横恣肆,“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徐渭曾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但是后人对他评价最高的还是画。徐渭的画法注重写意,反对摹古。徐渭画画的时候喜欢用笔将墨汁泼洒在宣纸上,然后再用毛笔涂抹,用墨色相互渗化的方式,创造了泼墨花鸟的大写意技法。徐渭所创作的泼墨画,淋漓潇洒,形神兼备,笔法大胆,他不拘泥于任何传统的规范,而是在情感上酣畅淋漓地宣泄着内心的悲伤与痛苦,同时在技法上又追求着笔法强烈的速度感和撕裂感。徐渭的画不仅对一向温文尔雅的中国文人画是一个有力的拓展,同时也开创了中国画坛一个赫赫有名的流派——“青藤画派”。在著名画家、被后人誉为中国山水画一代宗师的黄宾虹的心目中:“徐渭300年无人能及。”现代著名画家齐白石更是说:“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徐渭的绘画对后世的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乃至现代的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等都有着巨大的影响。据说著名画家朱耷,也就是八大山人看到徐渭的画后,被他的画作技法惊得目瞪口呆。从此他改变了自己的作画方法,决定按照徐渭的画路走下去,开始了水墨写意的探索,最终成为中国画坛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家。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在仔细观赏和研磨了徐渭的画后,同样被他的技法所折服。除了诗文书画,徐渭还有许许多多的书评、画论、赞跋、铭记、尺牍、灯谜、碑传……都是成就骄人,都可“摘冠而戴,傲视古今”。

青藤书屋作为徐渭的故居,其实只与徐渭的童年有关。徐渭的家境衰败后,这座小屋就由徐渭同父异母的哥哥做主,出售给了别人。虽然与这座小屋厮守不到十年的时间,但是徐渭直到晚年都对这座小屋仍是念念不忘。徐渭晚年曾画有一幅《青藤书屋图》,寄托了自己对这座小屋的感念,以及对童年生活的怀想。时光荏苒,数百年间,这座小屋多次易主。后来的主人或自己居住,或改成学舍,传经授徒。直到明末的画家陈老莲,因为敬慕徐渭,便买下了这座小屋;又因为徐渭自号青藤居士,便把这座小屋定名为“青藤书屋”。

青藤书屋并不大,除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剩下的就是两间不大的房间。靠外的一间是厅堂,里面的摆设很简单。窗前是一张长长的书桌,侧面的墙边摆放着两张明式的圈椅,正面的墙上挂有一幅题为徐渭的图像,两边是其手书的一副脍炙人口的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走过厅堂,进到书房,沿墙摆放着一排排的玻璃柜台,里面陈列着徐渭各种版本的诗集、剧本、册页。墙上则悬挂着徐渭的书画作品。徐渭笔下的花花草草,不论是荷花还是翠竹,不管是兰花还是腊梅,都是那么清瘦,寒枯,一点儿也不讲究曲折欹逸。就拿那幅墨梅来说,整张纸上就只有一枝散淡、简约而宁静的梅,枝上也只有寥寥数朵的花。枝干用的是枯墨,花朵用的也是枯墨,只是在枝干和花朵的边缘有一点点淡化。明代的文人画都喜欢用墨,但是像徐渭那样用墨却非常罕见。徐渭似乎特别喜欢浓重的墨色,而且基本上不掺一丁点的水。徐渭看起来是在画画,其实是在抒情。他的笔下墨到之处,所饱含的情绪便跃然而出。还有徐渭画的那张青藤图,墨气淋漓,横七竖八疯长的枝条之间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悲愤、激越等饱满的情绪。只要你认真地盯着看,而且不停地用目光在其间搜寻,慢慢地就会发现在这些似乎随意挥洒的笔墨里,其实隐藏着一幅命运多舛的地图。徐渭笔下的山水,更是枯瘦得没有一点儿生气,纸面上就是随意站立的几棵树,最多树下还有一个两个静坐或立卧的人。这些人往往只有那么寥寥的几笔,连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也根本看不清楚。这就是徐渭的特点,他并不是在画人,而是在画骨气,画胸襟。所以他就根本不在乎树是否能生机盎然,人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他把一切的细节都省略了,因此也就没有必要浪费笔墨了。

我独自一人在狭小的书房里流连忘返。其中最让我挪不开步子的,还是徐渭的那张大写意画作《墨葡萄图》。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徐渭的原作,而只是一件复制品,但我的精神还是“陡然一震”。虽然我对于徐渭的画作并没有什么研究,但是我从这幅画中仍然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笔墨的躁动,以及隐藏在笔墨后面的一种不驯与无奈。就如余秋雨先生所说,“他的生命奔泻出淋漓而又洒泼的墨色与线条,躁动的笔墨后面游动着不驯和无奈。在这里,仅说笔墨趣味就很不够了,仅说气韵生动也太矜持了。”

徐渭的画,画面非常简单,但是画上的题诗却非常奇绝。徐渭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诗画互衬,相映生辉。读徐渭的画,也许一时难以揣摩出他的真意,但是通过题在画上的诗,却往往能从中窥见徐渭的心意。例如,在那幅《枯木石竹图》中,徐渭的题诗中有这么一句:“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在《墨葡萄图》上,他更是题了一首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诗作:“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首诗可以说是徐渭一生的写照,拿这首诗来作徐渭的墓志铭,我觉得都是十分恰当。

一代奇才的徐渭,一生都不得志。虽然徐渭在穷困潦倒中也活到了古稀之年,但最终还是郁郁而终。1593年,也就是明万历二十一年,贫病交加的徐渭死于一堆残书旧稿之中,享年七十三岁。据说,徐渭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甚至没有一个朋友,家徒四壁的屋里居然连一铺草席都没有。唯一为徐渭送行的就是一只小狗,一只与他一样曾经在街头踽踽独行最后被徐渭收养的流浪狗。

走出青藤书屋,深秋季节的太阳落山很早,没有一片绿叶的青藤正处于“一团苍老暮烟中”。“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缠绕的青藤,像极了徐渭荒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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