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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多云

2021-01-02刘绮烟

躬耕 2021年12期
关键词:妞妞主管婆婆

刘绮烟

1

被挤在云缝里的夕阳扑通一声落在了河心,融化到水里,桥上桥下便有了一片血色的红,夺目的艳,把河滩里满脸皱纹的秋叶都打扮成了待嫁的娇羞少女。随着我的一跃而下,人们的惊呼和尖叫声像群鸟从身边掠过,把老桥晃得一颤一摇。在这一颤一摇间,桥栏上就已趴满了人,有大声打电话报警的,有已经脱掉衣服跑到岸边准备营救的。有几个年纪大的阿姨已经开始议论了,这女人是不是精神有毛病?

在这议论声中,有一个声音是我的邻居王阿姨,她老人家经常坐在院子门口,我每天从她的面前过来过去。小到我菜篮子里的青菜,大到我添的每一件外套,她都要在我的背后和她的伙伴们讨论一番。这辈子除了我妈,没有人像她老人家那样关心我了。因为她,我和复生在家都不敢大声吵嘴,连打架时都会把拳头撞击皮肉的音频尽量调到最低。为了让这个千篇一律的傍晚高潮不断,波浪故意把我浮上水面,人们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伴随着人们的惊呼,我越飘越远。

这座贯穿城市南北的老桥有雕刻着水波纹的汉白玉围栏,混凝土的桥面一年四季白得毫无血色,只有桥头的几株柳树春青夏黛,绿得最浓的时候,便有蝉吱吱地在叶子里嘶叫。但现在是暮秋,霜降也过了,只剩些稀稀拉拉的黄柳叶儿,在风里左摇右摆。我对这儿再熟悉不过,能闭着眼晴在桥上走一个来回。我知道桥的鼻子眼儿所在的地方,就像对复生一样熟悉。

那是个傍晚,复生倚在桥栏杆上,摆弄着一根柳枝,机械地咀嚼着一片柳叶,一股苦涩的味道迅速在他的嘴里蔓延。他吐出一口浓绿,咧着嘴,尴尬地苦笑着说,这柳叶真比药还苦!

我看着他的囧态,心中暗暗发笑,但说出来的却是嘤嘤的燕语,你不去招惹它不就行了。我听见我说的话绵软温柔,我知道这是男人喜欢的腔调,这是我无坚不摧的制胜法宝。他的眼睛里倒映出我似嗔似喜的娇态,我纤细如柳的细腰和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果然这细腰长发就在复生的眼波里春意荡漾,俄尔升温,继尔灼热。这灼热烤得我心跳加速,嘴唇鲜艳欲滴,脸颊绯红,眼神迷离。一股越来越浓的热浪把我缠住裹住,让我浑身绵软无力,动弹不得。一个声音像从水面飘到我耳边,凉丝丝,雾蒙蒙,麻酥酥的。菊,我天天想这样抱着你,不如我们结婚吧!

结哪儿呢?结在鸟窝里吗?我被自己的创意所感动,思绪从朦胧中跳出来,但见岸上林立的高楼里已亮起万家的灯火,但没有一盏是属于复生,更没有一盏属于我。我看着河滩里凋零了叶子的林子,和林子里一个个耸入云天的墨点样的鸟窝说,对,就在树上搭个树屋,我们就像鸟一样飞上飞下。我说这话时,睁着一双自以为澄澈的大眼睛,像个不谙世事的从城堡里出走的落难公主。

我的话音刚落,那股热浪就不再那么炙烤。复生刚刚还柔情似水的眼睛,刹那间变成了石头,当我的眼睛找过去时,竟碰得叮当有声。他转移开和我刹那间对视的眼神,说,鸟还为它的新娘垒个窝哩。想想自己竟不如一只鸟!菊,我有个想法……他的目光闪烁,就像看到一堆没主的钱,心中胆怯,想伸手又缩回的样子。不如……不如我们先去领结婚证住在一起,起码能节约一个人的房租,随后再风风光光地办婚礼。

我心里游过一丝冰凉,就像是被月光冰过的河水一样的温度。我想立刻拒绝他,但我没有说话。复生不知道,我的上一任男友C是我的大学同学,在大学的四年间,我们曾无数次在月下互相倾诉,此生非对方不娶不嫁。大学毕业后,我见多了因为婚前琐事而散了的情侣,当事男女简直不可理喻,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没房可以租房结婚,人为什么不能像大雁,像鸳鸯,像一切情深意切的鸟兽鱼虫一样,让世界简单而明了?我不要婚纱,不要酒席,不要钻戒,不要婚礼,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还要分什么彼此。我从不理会父母因没有彩礼的冷言冷语,只要有爱情在,即使吃白菜豆腐也是幸福日子。谈钱说物的爱情未免太俗气,我下决心做一个高雅纯洁、柔情似水的白天鹅。

柔情一样的水在我的心里荡漾成千丝万缕,连晚上做梦都是甜的。早晨的阳光被窗纱分割成千丝万缕,像C亲吻着我的脸,如金线一样缠绕在我身上,最终落在床头柜上。那里突兀地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是他工整的正楷小字:菊亲启。我猜肯定是他公司发的加班费,他想一大早就給我一个意料中的惊喜。我伸伸懒腰,在被窝里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从信封里掏出的竟是一页纸,纸上有字:亲爱的菊,我想了许久,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但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说明白的好。我不想过没有钱也没有希望的日子,更不想半夜里要跑几百米外去解决内急,住够了这城中村一年到头充斥着霉味的房子,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气飕飕的又如冰凉的山洞。可怕的是,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多长时间,我讨厌这里,我也恨自己。其实,我和你说过我的意见,只是你从没想过。我不是不爱你,而是我无能,我也无力。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到现在都毫不怀疑地认为,C只是在和我开玩笑。说不定哪天,他就会突然地站在我的眼前,从背后捧出一束花,就像上学时闹别扭后和好一样。但事实是,他像蒸发到了空气里的水,无声,无息,无色又无味。我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几天,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四面是医院里瘆人的白墙。直到今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连我的梦里C都谢绝不来了。

2

每次和爹妈联系,不论是什么事,最后都会扯到我的婚姻大事上来。这次妈在电话里又唠叨,你小学同学三妮儿又生两带把的,头生那个丫头已经会抱弟弟了。三妮儿住着两层的小楼,公公婆婆会做生意,日子过得像烈火烹油,结婚时光彩礼就是一大捆。可你到现在还没结婚,熬成个老姑娘,只愁你嫁不出去。原指望你上了大学能找个好工作,再嫁个好婆家,你的日子过好了,你爹娘不也跟着沾光吗?可我眼瞅着,靠你是靠不住了。白读了那么多年书,现在还不如你弟弟在工地上干活挣的钱多。比起你弟弟,你上学多花了家里的钱不说,还耽误打工挣钱,这一反一正,算算就让人心疼。当初不让你上学你就跟我拼命,真不如像三妮儿那样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生生过日子,也不会整天为你揪着心了。

我一言不发,自觉愧对父母,任妈在电话里唠叨,她终会有说累了的时候。父母的恩当然大于天,我知道身为农民的他们供养个学生不易。为了证明他们没有白养我,除了生活费和必要的开支外,我每月都会向妈的卡里存钱。只有每个月把钱存到父母的卡上,提着的心才算放下。为了完成父母的期望,我决心今年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我找男朋友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对我好,人老实实在,收入相对稳定,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商量,包括爱情。我始终牢记,我的目标是结婚,结婚。

我和复生终于搬到了一起。就像复生所说的那样,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样不但节省了约会的时间,节约钱的地方也多了去了。比如,约会的电影票、咖啡馆。

我的生活规律成可以把一年归结成一天。那天和每天都一样,六点下班后,我小跑到地铁站,坐半个小时的地铁后,再步行两站路就能到家。家门口有个小超市,买了晚上吃的菜和馒头,再爬楼梯到六搂,一身黏黏糊糊的汗早把毛衣都浸透了。我气喘吁吁地掏出钥匙开门,门却自己开了。开门的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瘦瘦高高,干干净净,瘦削的脸上有一双镶嵌在皱纹里的大眼睛。

看着陌生的面孔,我以为走错了楼层,又瞅了瞅四周,楼梯的拐角处依然是隔壁邻居家堆放的废纸箱,一辆锈迹斑斑瘪了车胎的自行车,两个已经残了的花盆,这些都是家的标志。只要我一看到静静待在那里,时光静好的它们,我就心生出柔柔的温暖,看到了它们就是回到了家。这一切和往常一样没有一丁点儿的变化。复生从里屋探出头说,妈,是菊回来了。菊,这是妈,妈近来胃痛,明天去人民医院检查身体。

我像走进了别人家的客人一样,礼貌地问了好,怯怯地朝她微笑,然后把菜放进厨房,回卧室换睡衣。对仰躺在床上的复生说,阿姨第一次来,我怕我做的饭不合她口味,不如去饭店吃吧!

房子小不隔音,没等玩手游的复生反应过来,坐在沙发上的复生的母亲说,在家做就行了,熬点稀饭,炒个菜,我又不是外人,何必花那钱呢?

我明白,我也许会喊这个坐在沙发上的人一辈子的婆婆,她的高兴好恶、生老病死都将会和我息息相关。这第一次的见面,要给复生的母亲留下个好印象,首先得让她吃饱喝足。只要她老人家心里满意,在我和复生结婚的时候,她也许会看在我温柔听话的面子上,多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会给我多添上一份彩礼,好让我在爹娘的面前挺直腰杆。我对盯着手机,眼睛都不抬的复生说,我下楼买几个小菜,你把粥煮上。我有心想在未来的婆婆面前表现一下,于是说完重又下了楼,在街角菜市场里挑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鲤鱼,在卤肉店里精选了平常复生爱吃的肘子和肉肠。既然是复生的母亲,他们的口味应该大同小异。怕他们在家等得着急,买完我就急忙往家赶。

3

秋天来了,风吹轻了树叶的重量,仿佛在扭胯甩头间,把青春的汁液一股脑儿全丢到了河里,甩到了云外。所有的草木在西风到来后的一夜间都变换了颜色,当然也包括住宅楼下院子里那唯一的一棵野柳树,也正自顾自地在西风里婆娑着满树金黄。太阳光从天上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裹着高耸的新楼,也笼着低矮的旧房,抚摸着宽阔的马路,也亲吻着狭窄的陋巷,把一切都晒得暖融融,粉艳艳的。一对花喜鹊在金绺子般的柳叶间飞上飞下,欢闹嬉戏,许是他们也知道我要结婚了。

在我们一次次地哀求下,烦不胜烦的房东动了恻隐之心,答应把我们现在住着的这套小房转让给了我们。当我们把房款如数交给他时,他从包中捡出一个泛黄的房本,随手就给了我,像卸掉个包袱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说,说句实话,这房子什么都不行,年代太久。因为偏僻还不通天然气,没有电梯,还是顶楼,夏天热,冬天冷,每年也租不了几个钱。现在年纪大了,单是爬那个楼梯,我就一趟也不想去,只是那是我们结婚时的老巢,卖了于心不忍。今天见了你们俩,就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我和我老婆,就当帮年轻时候的我们自己了!我和复生感激涕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看着他宽宽厚厚的背影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复生的眼眶湿润,我从未见他这样过。他紧握着我的手汗津津的,热得烫人。我们俩默默地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街道旁的梧桐叶子被风吹落到地上,像久别的老友,如初恋的情人。我也从来不知道,它落地的沙沙声竟然会那么悦耳动听。

买了房,心里立刻就轻松了大半。当我和复生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商量着结婚的琐琐碎碎时,已经又过去了两三个月。复生说,你妈一直催,要不这个月回去就把结婚的酒席办了吧!他们把你供到大学毕业也不容易,该走的礼数一样也不能少。

我说,为了存钱好长时间都没敢改善过生活,都忘了肉是啥味了!不如再和你同學借点,把眼前彩礼这关闯过去。说不定,我妈动了恻隐之心,还会把彩礼全部再给我。

别想那了,给了她我就没打算再要回来。当姐的就得有个姐姐样子,别到时候回娘家不招人待见。

其实,婚礼这个过场走不走对我来说无所谓,只怕妈有意见。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不吭不哈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怕亲戚邻居说闲话。照妈的话说,起码也得放鞭炮仗,崩几声喜气,让村里人都知道这家要嫁闺女!

朝霞刚在东边晕了点绯红,接新娘的车就来到了我家门口。妈家没有小孩子,就省了喜童,村里小一茬的姑娘大都去城里打工了。我所在的公司是有几个姐妹,但想着要她们跟着我跑到乡下,自己就不好意思麻烦她们了,所以也没有伴娘。当那一鞭炮仗噼噼啪啪地踢腾着炸响时,我们俩已坐在婚车上,和爹妈说着再见的话。婚车慢慢向前开动,弥漫的鞭炮烟雾遮住了爹妈的脸,只在后视镜中看到了爹妈转身的背影。一缕缕的薄雾拦住车头,搁浅在浅浅的麦田间,日头已经升出了白霜覆着的地平线,太阳光在云雾中无力而苍白,毫无血色。车窗外闪过我捉过知了的老槐树,锄过草的麦田,洗过澡的小河,还有河坡里年年绿了又黄的野草。它们全无表情地和我对视着,我在心里和它们挥了挥手,从此我不再属于它们,说不定它们也早已忘了我。

4

我本来是总公司的会计,因为业务熟练,深得领导的赏识。我也不负众望,曾经在全公司专业业务比赛中拿过一等奖,好给领导长了一回脸面。在公司里,苦活累活,我总是冲在前面。有劳动就有收获,我的加班费也总比别人挣得多。可是随后的一次工作中的小失误,让我吃尽了苦头。我从总公司的财务处被调到二级公司的财务科,过了一段时间,又成了个仓库保管员。我心里不但没有怨,更没有恨。只要我没有被公司辞退,不论干哪个工种,我仍心满意足。所以不论干什么活,我任劳任怨,还把脏乱差的仓库和账目整理得井井有条。

我和复生是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我们互报家门,互换了电话。女孩中有两个年轻活波的,复生也许喜欢像我这样寡言安静的,竟当我身旁的女孩空气般的存在。看来老气横秋的衣服让我不但显得成熟稳重,而且淳朴可爱,我的一颗空落落的心在复生这里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婚后没多久我就怀孕了。看着渐渐隆起的腹部,我盘算着预产期。常听我妈说,她老人家就是在田里正割着芝麻的时候生的我,在芝麻地的地头上,刚好开着一丛野菊花,所以就取了菊这个名字。复生公司也忙得很,在家也是我一个人。我是从工作岗位直接由救护车拉到妇产医院里的,当医生把一个满脸皱纹的肉团儿抱到我眼前,我吓了一跳,这女娃儿比我们楼下邻居王阿姨更像个老太太。她的小嘴轻轻撮着我的乳头,她用她的小手乱抓着我的头发,偶尔睁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我毫无原由地就爱上了她,别说是奶水了,如果她需要,我的命都可以给她。这爱不是对爹妈感恩的爱,也不是对复生亲人般的依恋。这小东西像是我一笔笔描画出来的宝贝,千金不换,万金不舍。

婆婆撇下家里的公公和鸡鸭鹅,背着小衣服小棉袄,坐了一天的汽车从老家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多一个人住,房子小的弊端立马就暴露了出来。

等过几天,你爸爸也会来。他最近老是胸口疼,趁着这一趟,把病瞧了。我看着房子也太小了点,连个转身的空儿都没有。你们即然买房也不瞅个大点的。

复生说,妈,你别走来走去的,晃得我眼疼。在城里有个窝身的地方已经不错了,哪儿还敢挑三拣四。我和菊知足,就这就行。

婆婆不自主地撇了撇嘴说,你记不记得和你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建国,就是整天光着身子的那个建国。现在在大城市当大老板哩,听说房子都买了几套,把爸妈也都接过去了。你又不比他笨,你记不记得你们上学的时候,你一学期一个奖状地往家拿,他老是考不及格。如果当初你不考学,和建国一样到城里跟着建筑队干活,指不定现在也是个大老板哩。

咱们村不就他一个人发大财了吗?即使我不上学,我也不会发大财。在老家翻土坷垃,说不定连个老婆都讨不上,更别说娶个像菊这样模样工作都这么好的人呢。赖好现在的工作晒不着,累不着的一个月好几千元工资,到月就发,稳稳当当的一辈子,说出去不也给您长脸面吗?

女儿满了月,复生就打电话让公公来医院做检查,结果是心血管堵塞,需要住院做心脏支架手术。复生把朋友给孩子的见面礼拢在一起,也不够一半的住院费。我把结婚时的一个小钻戒给复生,让他拿到珠宝店卖掉。复生又央求了公司的会计,多支了一个月的工资,总算筹够了钱。公公手术很顺利。复生不得已请了几天假,每天往医院送了饭,立刻再乘地铁回家给我做饭。没过几天,复生本来就消瘦的身体更加单薄。因为孩子太小,复生和我商量着把公公婆婆留在城里住一段时间。既兼顾了孩子又能把公公的身体好好养一段时间。即使城里的我们条件再不好,在吃的方面,总还不至于太苛刻。每到星期天买只鸡鸭改善下伙食,平常吃的最多的是白菜豆腐。我时常到楼下的农贸市场买些去了肉的鸡架炖成奶白色的汤,里面放些青菜粉条,即解了馋,也保证了奶水的质量。婆婆自己动手擀面条和蒸馍。至于住的,就把客厅里的沙发堆到阳台上,在旧货铺买了一张床。床东头塞了一张小桌子做餐桌,餐桌的旁边正好闪出来一条去卫生间的小过道,什么都不影响。搭眼一看,虽人多屋小,但紧紧凑凑,满满当当中弥漫着家的味道。虽然挤了点,但婆婆和公公慢慢适应了这样狭窄的环境。阳光好的晴天,有时候老两口还会出门到楼下院子里转上几圈。婆婆和楼下的王姨很能说到一块,有了可以说上话的朋友,婆婆不再急着回家,公公也只好听她的。

宝宝在我的怀里迅速地长大,粉嘟嘟的小脸上有一双和复生一样明亮的眼睛,她在吃饱喝足后,常常像成年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咿咿呀呀个不停。

从来中午都不回家的复生回来了,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卧室说,菊,我们公司准备提拔一名部门副主管。我们头儿对我不错,偷偷地告诉我的。买点东西,今儿晚上我得去我们部门主管家一趟,赶早不赶晚。让人担心的是,公司还有个和我竞争的对手小孙,他比我晚参加工作两年。我也想打退堂鼓,但如果不争不抢,就是兢兢业业地干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普通员工一个,别人还会看笑话。我想还是试一试吧。

我说,机会不是每次都有。这次错过去,就不知道还要等几年?老话不是说,一步撵不上,步步打饥荒吗!

试试吧,成不成的再说。复生说完,正要出去,刚好和推门进来的婆婆碰个照面。婆婆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她像剥玉米一样剥开一层又一层的泛了黄的布,里面赫然滚出了一卷钱。那一沓钞票滚出来的瞬间,不住地在婆婆手心里抖动,像佝偻了太久再也伸不直腰的老人,在突然得到自由后,情不自禁地激动着。婆婆说,复生,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这点钱是留着以后我和你爹应急用的,你爹生病我都没舍得拿出来。但想着你这也是着急的事。钱不多,只怕不够你用。

复生和我都愣住了,复生说,妈,咋能用你的钱,这是你汗珠子摔到地上摔八瓣儿挣的,我心不落忍。

有啥不忍的,钱能用到正地方才是钱的用处,你又没有乱花。快拿着吧。

复生不再说话,僵硬的手中是婆婆塞过来的钞票。

5

女儿哭了,女儿笑了,匆匆忙忙中我的产假也结束了。我又开始了按部就班的保管員工作,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春天在院子里那棵孤独的柳树上溜过去,夏天就来了。婆婆这两天就和复生嘟囔着说,家里的麦子该收了,有早熟的已经收过了。收割机也不等人,这几天天气预报还有雨哩。

复生比婆婆更急,像热锅上原地打转的蚂蚁,他挠着头皮上稀疏的头发说,妈,容我想想办法。你要一走,这个家就得瘫痪。咱这样的条件,也请不起保姆,菊也不能天天请假在家带孩子,时间长了,公司里的人会有意见。菊要是没了工作,靠我一个人哪能撑起这个家。您再等两天,我给老家人打过电话了,说还要过几天才能收,收割机暂时还走不到咱们村。

婆婆让了步说,不是能卖多少钱的事,那几亩地的麦子是我和你爹干了一季子的收成。就两天,说好了。两天以后,咋样我都要走。

第二天一大早,我好赖吃点早点,喂饱孩子,提着包刚把门打开,从楼梯上大口喘着气地上来了两个人。我惊愕地后退了两步说,妈,你和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妈压低了声音说,有急事才这么早赶来,进屋再和你说。

婆婆抱着孩子坐在床上,公公愣愣地站在婆婆身旁,听我的爸妈和他们讪笑着打着招呼,然后叫了復生,又神秘地把卧室的们关上。

妈,什么事这么紧张,别吓我。

菊,本来你爹说给你打电话,我怕电话里说不清,就商量着直接来了。怕你们上班走的早,我俩半夜就起了床,坐了第一趟班车,还算及时碰上你。

啥事你快说吧!妈。

妈咽了口唾沫,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是你弟那个孬孙为了一个女人和别人打架,结果把人家的腿给打断了。现在关在派出所里,要判刑哩。判了刑可咋办,不光那女的不会和他结婚,年纪轻轻的得背着劳改犯的名声过一辈子。我和你爹这次来,就是想让你和复生给帮忙找人说说,看看赔钱行不行。我和你爹都是平头老百姓,会认识谁?你和复生赖好在省城,就是要钱也不会狮子大开口地讹咱。

我急了眼说,妈,复生自身还难保,他会认识谁?谁会买他的账!

妈说,我猜你就会这样说,才和你爹直接来找你的。她看了一眼复生说,复生,我们一家对你不薄吧,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又上了大学,白送给你做媳妇。你们结婚的时候,没向你乱要彩礼吧?平常无事也没有和你们要这要那吧?这次是人命关天的事,复生你无论如何得帮你弟弟这个忙。

复生嗫嚅着,想说话,嘴又像被钳子夹住一样,吐不出一个字。

妈见这招有了效果,脸色温和了些,顿时像卸了千斤重负似的说,我知道复生有办法,当初我就没有看走眼。他们那些人,不知道我还有个女婿在省城大公司上班。这次的事办成了,也让他们瞧瞧,长长咱家的气势,看以后还有谁敢欺负咱。菊,跑你弟的事花多少钱都记上账,等卖了粮食,让你爹再去打工挣点儿,到时候一起还你们。

妈来的时候那一脸的慌张送给了我和复生。拉开卧室的门,婆婆正站在外间,嘴角堆起一丝勉强的干笑,说,亲家,你这刚来就要走吗?

家里一堆事,这一来就给孩子找麻烦,心里正过意不去。等闲了我来给他们带几天孩子,让你也歇歇。妈说完就往门外走,临走又回头对复生说,复生,妈和你弟弟就指望你了,抓紧啊,我怕你弟在里面受罪!

我把爹妈送到去车站的公交车上,转身回家,见复生正满头大汗地撵着两只咯咯乱叫的花公鸡。见我回来,就大喊着说,菊,快点,你从那边堵着路,别让它们跑到马路上去。本来就捆着翅膀的公鸡,哪是我和复生的对手,我们在一个堆着破烂的角落里前后夹击地堵住了它们,枝枝叉叉的东西把复生仅有的一件白衬衣都挂烂了,头上还沾了一根鸡毛。复生抹了抹头上的汗对手里的鸡说,折腾啥里,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结果还是一个样。菊,你爸妈把鸡喂得肥着哩,今晚上把它们宰了,炖上香喷喷的一锅,让女儿也尝尝她姥姥家鸡的味儿,保准比几十天就出栏的饲料鸡香。

复生,咋办?

咋办?硬办!兜里没有钱,啥事儿也办不成,该借的钱还得借!中午下了班我去找同学借钱。说来也巧,我才认识的一个别的公司副经理,是你们县里的,上个礼拜来我们部门办事。部门主管恰好不在公司,我一看他是你们县里的人,就热情地接待了他。临走时,他给了我电话,还告诉了我说有事尽管麻烦他。这不事就来了,明天我请假去你们县城,说不定运气好,事就能成。

不知道是早上还是夜里,在似梦非梦中,我听到有人悄声说话。复生,你起这么早,干啥去?

菊的弟弟在拘留所蹲着哩,我去他们县里找人想想办法。

打人犯法,他爹娘不知道吗?

菊的爹娘大老远地跑来求我,就是个火山,我也要上啊。我想着,也没有啥深仇大恨,最后不过是赔钱的事。

找人办事,不得花钱?这钱又不是小数目,你去哪儿弄钱?

我找同学磨的。

这钱花了,以后谁还?

昨天你不是听到了吗,我丈母娘说,回去把粮食卖了。

你就相信她的鬼话吧!你们结婚,菊一分钱的陪嫁没有。有了外孙女,他们一家人不闻不问的,有事就伸着头上来了。看样子,以后她娘家的事稠着哩,生老病死,哪一样你都跑不掉,她们家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照这样论,看妞妞这事,她家也要出一半力哩。

你说咋办?我还愁哩。这日子过得就像是挑着重重的扁担走山路,走得小心翼翼踉踉跄跄,一天天忙得像陀螺。

我们也不能光顾你,你弟下学期的学费该准备了,我看卖了麦子能准备多少,剩下的也得你想法儿。

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没有睡够的女儿起初哼哼唧唧,继而声音越来越大地哭闹。我晕晕怔怔地起了床,到厨房做饭,婆婆抱着女儿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说,菊,我和你公公今天就回家,麦子再不收都要焦到田里了。

我本就乱糟糟的脑子轰的一声响,像闷雷滚过头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猛然间要去面对不可知的明天,又不知所措。锅里煎饼的焦糊味儿让我醒过神来,我说,妈,咱再商量不成吗?至少也得等复生回来再走吧!

你和复生都三十岁的人了,我和你爹年纪也大了,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在这住着也净给你们帮倒忙,以后啥事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

7

婆婆和公公说走就走了。我像突然间被悬空在高楼上,即上不去,又下不来,稍不留神,就会一头栽下去,或缺胳膊少腿,或粉身碎骨。不得已,我发动早就不转圈的脑子,在脑细胞重新排列和组合里,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暂时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复生把事情办得怎么样?我抱着女儿,只等复生回来,商量一下便能立刻行动。

只到晚上九点,复生才醉醺醺地进了家,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就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等他睡醒,刚说了两句话,他公司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匆匆地洗脸刷牙,穿上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对我说,菊,你刚才说的事行不行的试试再说,妈在这儿的时候,不是和王姨很说得来吗,她是热心人,咱院子里谁家有事她都慌着帮忙,说不定会帮这个忙。今天你再请一天假吧,把女儿的事安排好再去上班。

我听到了楼下院子里有了动静,从窗户向下看,王姨正拿着扫帚打扫院子,一边和过来过去的住户打着招呼。我立刻抱着还在酣睡的女儿下了楼。我像往常见面一样说,王姨,不是您做好事,咱院子里早成垃圾堆了。

你们年轻人都忙,只有我们老头老太太没事,扫两扫帚也累不着,权当锻炼身体了。菊,这一大早的不上班,咋你自己抱着孩子哩?我昨天见你婆婆阴着脸拎着包袱,她真走了?

嗯!昨天早上走的。急着回家收麦子去了!

咋能说走就走?是不是你和复生惹她生气了?我不是说你,菊,你娘家妈做得有点过分了,孩子过得这样艰难,还忍心让你们抬了盒子又垫礼。你婆婆给你在这儿带孩子,家里啥都顾不上,你做小辈的就得多赔点小心,她气不顺的时候你就忍着,平常就得好吃好喝好话地侍奉着,换季的时候添两件衣服,别少了她的零花钱。我觉着你婆婆是生你的气了,她这一撂挑子不打紧,你不得打饥荒吗?眼前妞妞就是个事。

王姨,您说的都对。您也看到了,也只有您老人家能理解我们的难处,这不就找您来帮忙了。

我一个老婆子能帮你啥忙?

王姨,我和复生想让您给我们带孩子,就请您看在我婆婆的面子上,也得帮我们一回。我昨天就没有上班,没人带孩子天天得请假,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过来求您。

她愣了一秒钟,说,你们就像我自己的孩子,看你们作难我也心疼。这样吧,我先替你婆婆看一段,等她收了麦种了秋,再把看妞妞的活儿交给她。

她的话好比干涸的庄稼遇到了甘霖,正冷得发抖的人得到了一盆炭火,让我的心里一阵狂喜。我由衷地说,王姨,复生说了,邻里街坊的您比外面的人更亲,按市场价给您算工资就已经亏待您了。

咱住在一个院里,那不就是一个大家庭吗?说给钱就见外了。我和你伯伯都有退休金,年纪大了,也花不了多少钱。菊,回去和复生说,钱我绝对不要,只是帮忙。非要给,那这个忙我就不帮了!

我的心狂跳一下,她像盛开的花朵状的脸愈加慈祥可亲,不是有人过来过去,我差点就把亲妈喊出了口。

于是,我激动得立刻转身爬到六楼,从冰箱里取出那只留着这个月改善生活的家鸡,又一口气跑到楼下递给王姨说,王姨,这是我妈前天拿来的家鸡,您尝尝。妞妞就放在您这儿了,这是奶粉和奶瓶,我现在就得去上班,單位一堆活儿。

好,好,那你快走吧!她一边逗妞妞玩一边说,妞妞妈放心,中午我给妞妞炖鸡汤泡馍喽。

看样子妞妞和王姨熟得很,还挥着小手和我再见呢。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咕咚一下落到了地上,其他的事又乘机翻卷了上来。

晚上复生回来,我和他炫耀今天的成绩,复生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说,先试试吧,能挨一天算一天。

那老家的事办得咋样?

这事就这么巧,我认识的那个副经理刚好和你们乡派出所所长是姑表弟。那个副经理拍着胸脯答应我,要当自己家的事办哩。他说先协调这个事,到时候再把医疗费和误工费再算点,有个大差不差的就行了。

这么说,我兄弟的事应该能摆平了?

摆平是没啥问题。但找人家办事,哪能空着手过去!不过,我的工资该发了,正好填这个窟窿。

最怕求人办事,还不得不求人。明天我送妞妞到王姨家,空着手去又觉得没有意思,正想着是拿米还是面还是油?咱家又没有现成的,我一会儿到外面超市去买。

8

我每天送女儿到了王姨家后赶地铁上班,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这中间复生打电话给婆婆,婆婆知道是王姨帮忙带孩子,就越加放心,索性就没了来带妞妞的意思。这天晚上,复生破天荒地先于我到家,还去王姨家接了女儿。等我到家时,餐桌上已经摆了一个素菜,一只烤鸭,旁边放着两个酒杯和一瓶二锅头。女儿也闻到了肉香,正伸着她的小手想要肉吃。见我回家,复生说,菊,粥我也熬好了,今天你也不用想着给王姨准备明天的礼物了,我买了两只烤鸭,刚才接妞妞的时候给王姨拿过去一只。快点洗手吃饭。

今天有啥喜事吗?

他抑制不住的欢喜从眼角眉梢往外泄,说,菊,我的事成了!以后你丈夫就是部门副主管了,我已经打电话给妈和爹报过喜了。总的来说,我这么些年兢兢业业工作,知道自己既没有根也没有叶,只有靠苦干,这回最起码对得起自己了。就是在我们恋爱时,复生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晶莹闪亮过,真像极了夜空中钻石般一眨一闪的星星。

和你竞争的还有小孙,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以为泡汤了。我有点不敢相信地说。

屋子里就我们三口人,但复生像怕被别人听见了似的,压低了声音说,原本我也不抱希望,就奔着尽人事听天命去争取争取。今天上午公司里已经公示过了,他就是再想翻盘也难。哎,菊,你说以后,我要是当上了主管,就因为我姓复,不还得叫我副主管吗?看来这一辈子当不上正头了。不过就这也行,来,咱们俩干一杯庆贺庆贺,也扬眉吐气一回。还有,明天晚上我要请主管和同事吃饭,我能有今天哪能忘了他们?

王姨病了,是胃里长了瘤,需要手术。婆婆坚持在老家不来,复生也无法,我又不得不请假在家。只盼着王姨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再把妞妞送给她。

妞妞在院子里待习惯了,只要一吃过饭,就用她的小手指着门的方向,闹着下楼。为了不让她哭闹,我只能顺着她的节奏。院子里的柳树下永远坐着人。那天,一出楼道口,我就看见王姨那熟悉的背影。心头一喜,正想走过去向她问好,她们说的悄悄话硬是顺着风就溜到了我的耳朵里。

王大姐,你这身体恢复得不错,过几天就能给复生家带孩子了。你住院的这段时间,妞妞她妈妈都没有上成班。

我正犹豫哩,老头子也不想让我接这活了。她说话的声音突然低了。你知道她婆婆因为啥走?还不是因为这两口子尖酸,那老头老太太受不得这憋屈,才一跺脚走了。妞妞一整天都在我们家吃住,到晚上才接走。那两口子净拿些不值钱的东西过来,我又不好意思让他们拿回去。两个人都拿着一点儿工资,怎么好意思?

听说复生不是新当上主管了吗?好歹是个官儿,不会这么不顾体面吧?

复生还好点,毕竟在大公司里工作。就那小媳妇,平时扣得很,她自己啥都不舍得吃,那孩子在我家就是个饿狼,见啥要啥,就像是从来没有吃饱过。对自己孩子这样狠,还会想着谁?省下的钱不是自己买新衣裳穿,就是拿回了她娘家。像她这样的女人,连她的娘家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还听说那小媳妇原来有过男人,说不定还有私孩子哩。复生相貌堂堂,怎么会看上她?一脸狐媚子狐眼的,净会勾引男人,我看早晚是过不好的谱!如果是我家媳妇,早休了她了。

冰冷的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脸上,被放大了的皱纹配合着她们或兴奋或神秘的表情,如网罗猎物的蜘蛛网一样清晰可见。

我的心一瞬间入了冬,有一万只毒蜂飞过来蜇我,咬我。我没有去质问她,只是抱着妞妞转身上了楼。

即使妞妞不住地哭闹,我也一整天都没有出门。我疯狂地在网上咨询家政公司,保姆的价格是天价不说,还急缺人。女儿见哭闹不再起作用,无精打采地自己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看到她无辜的样子,我打定了主意,只等复生回来。

复生自从升了副主管,应酬一天天多起来,每周都有几天醉醺醺地回家,偶尔还有专人护送。那天也不例外。趁他还有几分清醒,我说,复生,我不想上班了,我想在家带妞妞。

他努力地想睁开将要合上的眼睛,似懂非懂地说,不想去了?那也成,我觉得现在我能扛一个天了。等以后妞妞大了,咱再找个工作。升职了就是好,工资涨了不说,还朋友广。我现在也是能帮人办事了,在他人的眼中,好歹也算个人物了。可是咱和人家比起来,过得实在是太差了。我一定要改变现状,不光要改变,还要比他们都过得好。

王姨出院了,那我明天再买点东西看看王姨,她好歹帮咱带了两个月的妞妞,承着她的人情,不能亏欠她。

老婆,是我喝醉了还是你忘了?前几天王姨住院的时候,咱不是按照市场上保姆的价格给她送了个红包吗?怎么还给她。

复生,人情永远都还不完。

当初迫不得已找王姨带妞妞,我就知道会有今天,那是没办法的办法。谁都不能怨。

到阴历年底的时候,妞妞会走了,胖乎乎的小脸粉嫩得像个圆苹果。我们依然在柳树下玩,妞妞见了王姨,仍会伸着手让她抱。她老人家依旧慈祥,和院子里的老太太们永远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儿,见了我仍是闺女闺女地叫着,不知道的人会认为我们是亲如一家的母女。柳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也和她们一个样子,也许会,谁知道呢?

9

复生公司的主管为了对家属们支持工作表示感谢,每年阴历年底都会有一个小规模聚餐。复生说,往年你不去因为我在公司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今年不同,作为新晋的副主管的妻子,不能不去,不去就是不给大家面子,也不给主管面子。

吃过午饭,我就在柜子里挑来翻去,没有一件是能撑得起复生门面的衣服。去店里买既心疼钱,又来不及。只好捡一件成色相对较好一点儿的套在了身上,搭了一条粉红色丝巾,抹了点玫红色的唇膏,抱着妞妞,搭公交车去了约定的酒店。

下了车,时间还早。马路边绿化带里积着还没有来得及化完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前面又起的一栋参天的高楼,遮住了半个天,把太阳都挡在了楼那边。汽车拥挤在高楼下,就像是没有首尾缓慢移动的蠕虫。人行道上稀稀落落的有几个人,路两旁的梧桐树上早没有了它引以为傲的大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里竭斯底里地呼啸着。我一边欣赏着像川剧变脸样变化的城市,一边和妞妞慢慢地向酒店方向走。妞妞的小手忽然指著街对面,只能发一个音节的她,嘴里喊着,爸……爸……

我顺着妞妞的小手望过去,只见复生正走在马路的对面,他的身边还有一位低矮略胖的女人,从她的轻快跳跃的脚步里,看得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他们旁若无人地有说有笑,和我们向同一个方向平行而行。复生也看见了我和妞妞,他一边向我们招手,一边和同伴说着什么话。等他们过了马路,复生接过妞妞说,天这么冷,怎么来这么早。菊,这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小张,是公司副总经理的千金哩。小张,这是你嫂子,我的领导,现在是专职的家庭主妇。走,咱们先到酒店找个房间让你们先暖和暖和,我再去点菜置酒。

小张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说,嫂子真是好福气,现在有几个敢在家专业带孩儿的!我的终极目标就是你的这种状态呢。还是复主管有底气!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我是妈妈,理所应当我来带孩儿。

小张脆生生地笑着说,嫂子贤惠,人也长得漂亮,连妞妞都是个高鼻梁大眼睛的小美人呢!您和复主管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让人羡慕!

我的一张脸已经像刚蒸熟的馒头样热得烫人时,恰巧此时复生走过来说,菜都点好了!一年聚这一次,即使有事的也都推了。只有小孙来不了,其他人和主管一会儿就到。小张,听说张总明年有可能提拔为总经理?

老爸的本事是老爸的,我不还得没日夜地上班挣那点可怜的工资吗!我的大衣,我的皮包,我的鞋,哪一样不是我辛苦上班挣的,没沾张副总一点儿光。

谦虚!不过谦虚总使人进步,看来小张还会有大进步。复生谄笑着说。

复生的主管和同事陆陆续续到了,房间里萦绕着高级香水淡淡的香味,其中还夹杂着动物皮毛的味道。原来是主管夫人穿了一件棕色的貂皮大衣,女眷们浓妆艳抹的眼睛灼灼放光,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艳羡。她们众星捧月般,自动围绕着主管夫人,像抚摸一只高贵的貂一样,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主管夫人的皮草大衣,仔细地问在什么地方买的,什么价格?我也想上前和主管夫人寒暄两句,毕竟我现在也是副主管的妻子了。也许妞妞怕生人,也许她不适应这样如群鸟归巢一样热闹的场面。我刚想走过去时,妞妞突然哭闹起来,一下子,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们娘儿俩的身上。

主管说,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学学人家复主管夫人,静若处子!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嘛。给大家郑重介绍一下,这是复主管夫人,你们结婚时我见过一面,弟妹现在怎么比原来还水灵。复主管,你给弟妹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了?

夫人们的长睫毛下大小不一的眼睛里,同时闪过一丝的不屑。主管夫人前前后后地把我打量了一遍说,这弟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到底年轻,穿什么都好看。哪像我们穿个貂就像个大狗熊,涂脂抹粉也遮不住这一脸的褶子。复生,你夫人的名字叫吴菊是吧。说着她就摇曳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说,复主管有福,在哪儿找的这样漂亮贤惠的媳妇,还不舍得带出来,怕被别人抢走了吧?女眷们在一旁迎合地笑着,有过来抱妞妞的,有给孩子拿糖吃,有逗孩子玩的,热闹得仿佛今天就是大年三十。酒足饭饱,临走时,主管夫人塞给我一个购物袋,说,妹妹,这是刚在才来的路上买的一件羊绒大衣,看见了你,我竟觉得穿在我身上就是浪费,好马配好鞍,这漂亮的衣服就应该属于漂亮的人。

无功不受禄,我坚持不要。主管夫人嗔道,妹妹不要,就是看不起姐姐我。我们能认识也是缘分,这缘分还是一辈子那么长,咱姐妹别在乎这么一点半点的,以后有用着妹妹帮忙的时候呢。

公司的司机把我们送到院门口,复生趔趄着爬楼梯,一边往上挪一边恨恨地说,再过两年,老子一定要住上带电梯的房子。

我说,喝了酒净说梦话,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不要老想那些一步登天的事,爬楼梯还能锻炼身体。我抱着妞妞,更加气喘吁吁。

打开了家门,复生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唠唠叨叨地说,看我们部门,没有一家像咱们寒酸。怪不得他们看不起咱,谁像咱一样住着房龄几十年的老掉渣的房子,大风一刮,这小破楼都要摇上几摇,晃上几晃。穿的还是几年前的旧衣服,让你们娘俩跟着我丢人现眼。是我们不努力吗,还是能力不够?都不是!复生像把自己的魂弄丢了一样,突然地嚎啕大哭,眼泪像串珠一样挂在脸上,四十瓦的灯泡折射出钻石般六棱的光,折射着他晶莹剔透的眼泪。他边拍打着沙发旁的饭桌,边发誓似的咬牙切齿地说,从今天起,我要把这些找补回来,你们娘儿俩等着吧!

10

老天爺好像也在刻意营造过年的气氛,日头也不再那么冰凉凉地走过场似的应付了事,院子里的那棵柳树被太阳搂到怀里,在孕育着春芽,树上树下暖融融的一片日光。

这时候,谁家煮肉的香气扑过来,勾起了人心里所盼的念想,所有的一切都和日光缠着绕着混合成过年的气氛。这气氛让人蠢蠢欲动, 就兜里装了钱,去商场逛上一圈,也为一年一度的狂欢蹭点热度,才算安生。这狂欢的人群里,当然也有我。我推着童车里的妞妞,坐上通往商业街的公交车。今天的任务就是给妞妞和复生一人买一身过年的衣服。要过年了,起码得把妞妞打扮成漂漂亮亮的小公主,回老家拜年的时候,也给我和复生长脸面。当真说起来,我们毕竟是在省城里混的人,不能给爹娘丢脸。复生身上的那件羽绒袄已经穿了两年,皱皱巴巴的。

商场里人挤人涌,妞妞被橱窗里表演着的真人秀吸引过去。那是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孩,正频繁地换背着各种各样的皮包,做着各种各样秀的动作。不光吸引了女人和男人们的眼球,看来连孩子也喜欢美的东西。橱窗里摆放的是最时尚走俏的商品,鞋子、女包、裙子、皮草大衣,样样都是女人的最爱。如果能穿上它们其中的一件,当真立刻就会从灰姑娘变成白雪公主。我眼馋地咂着嘴,在这晃眼的商品中,我突然感觉有件羊绒大衣非常的眼熟。仔细看过去,那简洁的西装领,衣尾开叉,穿在模特身上,休闲,潇洒,玫红的颜色跳动着青春的明艳,但那上面的价格让我咂舌。不用再想,就是主管夫人给我的那件,一样的款式,同样泛着柔顺光泽的面料,一样的牌子标志。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何况是复生顶头上司的夫人的人情。我心里顿生不安,带着妞妞匆匆地回了家。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柜里那件挂得板板正正的大衣拿出来,穿到身上试了试,大小胖瘦都合适。那玫红的颜色衬托得镜子里的人唇不染而红,眉不描而黛,就是做梦也没有梦见过这么美的自己。这件衣服好歹陪了我几天,和我同住同睡同呼吸,当然的就有了感情。我还是恋恋不舍地把它叠起来,装进原装的购物袋里。

复生准时下班,看了看购物袋里的东西说,老婆,这不是前几天聚餐的时候,主管家嫂子给你的那件衣服吗?

是,就是那件。你知道这件衣服值多少钱吗?我正想着把它还回去。

还回去干嘛?还是嫂子聪明,知道你最喜欢和需要的。看样子,是老早就准备好了,只等那天吃饭给你。

咱们俩混到需要别人来可怜同情的地步了吗?我说。

复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你只管穿吧,这不过年了吗,回老家也不用发愁新衣服了。

我们一家三口在婆婆家吃完腊月三十的团圆饭。大年初一的早上,公公领着复生和小叔子复康去长辈家去拜年。公公中午最后留在村支书家吃饺子,顺便还给妞妞捎过来一份压岁钱。公公喝了酒,他红着脸对婆婆说,复生他娘,这回你儿可给你长了脸了。沾复生的光,今天我也露一回脸。支书还说等将来复康大学毕了业,前途又是不可限量。

其实,吃罢午饭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到家里找复生说话,有堂兄弟,有复生的同学。他们拿着上好的腊肉和鲜味让婆婆烩菜,大着嗓门说,复生,婶说你从省城拿回来的有好酒哩,快拿出来,让我们尝尝。复生忙不迭地应着声,就像只听话的家犬。他们大声猜着拳,吓得栖在树上的鸡都惊慌失措地格格乱叫。不知喝到什么时候,都喝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为止。

喝醉了的复生倒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早上。头天还晴朗的天,初二早上却氤氲着潮湿冰冷的气息,天上还冷不丁地飘着几片雪花。一大早,弟弟就来到了婆婆家,他呵着手站在门口说,姐,妈让我五点就起床了,怕这一百多里地路上不好走。不过借的是咱叔家的那辆破车,里面没有暖气,一会儿走的时候给妞妞穿厚点。

我赶紧叫醒复生,把从省城拿回来的一件酒放到车上,带上给爹妈买的御寒的棉衣棉裤,走到路上又买了些副食,满满当当的一车。妞妞听说去姥姥家,一路上兴致很高,偶尔看见路边有一只小狗,也会学着汪汪两声。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有开小车的看见骑电车的,也会摇下窗户喊上声叔伯或兄弟,递上根香烟,唠上两句话,就各自朝自己的亲戚家走去。雪花懒洋洋地飘在行路人的头上,藏到浅绿色的麦田里,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缠绕着像条长蛇一样的河堤,天地都裹在灰蒙蒙雾腾腾的混沌中,一切如开天辟地静谧安详。

妈已在村头等我们,远远地就朝我们招手,等我们走近,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一把抱住妞妞,心肝宝贝地叫,好像是真如见了宝贝一样又是亲又是喊。妈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我不太适应如此亲昵的举动,直到认生的妞妞哭喊着找妈妈,我一身不自在的鸡皮疙瘩才算落了地。从小到大,我和妈一直以来都是互相不交叉的平行线,我们早已适应了这种状态,我上学她干农活,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本以为,我小学毕业考不上初中,就回家帮她烧锅做饭喂猪。不曾想,我以我们班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到乡里的初中,然后,又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当我兴冲冲地拿着录取通知书给妈看时,正在喂猪的妈,眼睛都没有抬一下说,上那么些学有什么用?终究是别人家的人,给人家生孩子做饭。别耽误我喂猪,好歹一年也能卖上俩钱。不是你上学,给你弟弟娶媳妇的钱早攒够了。现如今我都到了这个年纪,还得吭吭哧哧地弯着腰干活。

妈在灶间忙里忙外,我习惯性地系上围裙想去洗菜做饭,即刻被妈撵了出来,说,嫁出去的闺女也是客,好容易回来这一天,哪能让你干活,找个暖和地方歇着吧!哎,菊,现在妞妞也一岁多了,趁年轻再给复生生个儿子,这样就把他套紧了。妈这都是为你们好,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看见,妈的皱纹比上一次见她时又深了些,但说话仍旧和从前一样干脆利索,手脚麻利。弟弟的女朋友也来了,妈让妞妞喊矜矜,那女孩瞬间羞得满脸通红,赶紧递给妞妞一个早准备好的红包。妈说,结婚证都领啦,没啥害羞的,早晚都是一家人。开了春,等天暖和了,就给你们把婚事办了。

我悄悄地问弟弟,这女孩是为了她你跟人打架的那个吗?

弟弟摇了摇头,不敢看我。我也就没敢多问。

鸡鸭鱼肉端上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妈对复生说,他姐夫,你这在省城大公司的,啥时候也给你弟弟找个正经的活儿干,一天到晚地在工地上打工,虽然挣了点钱,爬高上低的总归不安全,家里人都提着心呢。

复生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说,妈安排的事我记着了,我操着这个心,争取让您二老满意。

那我就放心了,打架是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你们小两口快给你姐夫敬个酒,以后就指望你姐夫多帮衬哩。

天上的云越积越厚,北风也越刮越急,雪花依旧零零散散地飘着,连鸡鸭都躲在窝里不敢出来。虽然爹妈实心实意地想留她的女儿住一晚,但客人自有客人的分寸。吃过午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就搭上去县城的公交车。复生翻着妞妞的衣兜说,菊,这一趟咱们发了财,你女儿的衣兜都快装不下了。等明年再回来过年,别忘了给妞妞买个带大口袋的衣服。或者让妈妈再给妞妞生个小弟弟,那就能挣两份的。他们愿意给,咱就多挣点,不要白不要,是吧,妞妞。复生一边亲女儿的脸,一边自言自语。大片的雪花打着车窗,又粘在满是土尘的玻璃上,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后,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因为过节,从县城开往省城的车次减少了一半,最快的一般也要等到两个小时以后。路边有回县里走親戚的私家车大声吆喝着捎人到省城。复生说,妞妞挣了那么多压岁钱,干嘛还要可怜兮兮地坐在这儿干等,不如乘私家车回家。私家车的确贵,但是节约了时间。妞妞看着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又奇怪地盯着一脸亢奋的我和复生,自己也快乐地又蹦又跳。

11

春节假期结束后,部门调整了各人所负责的工作,复生主要负责公司里的文案材料,而文案材料大部分是公司领导的会议材料。这次调整过后,复生的工作量猛地增加不少,原本一个星期可以歇上一两天,现在需要加班才能更好地完成工作。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小孙的活儿,只是小孙从那次副主管竞争失败后,就一直闹情绪,主管没办法,就只有全压给复生一个人。材料多时,复生要忙到夜里,所以隔三岔五的晚上不回家也成了常态。跟着复生的节奏,我也习惯了只有我和妞妞两个人的日子。妞妞在我难过和高兴的时候,都会蹭着我的脸,一句接一句地喊着妈妈。她柔声柔气的声音好像掠过惊涛骇浪的微风,让我瞬间清醒。我把我人生中遇到的人从脑中过了一遍,也只有妞妞会给我擦掉脸上的眼泪。我好像早就忘了复生定时上下班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只要复生不断我们的生活费,我愿意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生活到永远。

半夜,妞妞灼热的小身子像烧开的水一样把我烫醒。我胡乱地穿上衣服,抱着妞妞就慌慌张张地下了楼。我们俩蹚着一大街冰凉如水的月光向医院方向跑。冷风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带着腥味的土尘。我顾不得揉眼睛,环顾四周,只有宾馆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我一把拉开车门坐上去,说,师傅,快点去医院,我孩子发烧。司机吓了一跳,他看见了反光镜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抱着个孩子,急得像火烧着了眉毛,就没再多问,立刻发动车子,一踩油门车像个泥鳅样哧溜一下蹿到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的街道,路灯为我们开路,风驰电掣般,不一会儿就把我和妞妞带到了医院里。司机帮我把妞妞抱到急诊室,我递上出租车费双倍的费用,他只捏了其中的一张说,就这就够了,三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带个孩子。看见你就像看见我小时候我妈的样子。孩子爸呢?

是啊,复生呢?复生也许在聚精会神地写文案,那一堆如山的文件,都需要经过他的手汇总。复生也许正在和一个重要的公司领导喝酒吃饭,谈公司的一项重要工作。也许,在看到我的电话时,他会皱着眉头对旁边的人说,娘们儿就是事多,大事小事都要请示汇报。复生也许正和他的朋友们聚会,喝咖啡聊天,为了不影响他和朋友的情绪,不方便接我的电话。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他正在做个好梦,梦里有桃花,也有美人,桃花正灼灼艳艳,美人正顾盼流兮,他晕了醉了熏熏然了,所以就顾不得自身以外了。如若不然,他怎么会连我接二连三的电话都不接呢?

我谢了这位萍水相逢的司机,不值钱的眼泪差一点儿就要流出来。好在急诊室里有足足的暖气,把我被汗湿透的衣服慢慢烘干。我和妞妞在急诊室熬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转到了病房。没等医生上班,复生就早早地来到了医院。他心疼地握着妞妞的手说,菊,你一个大人,怎么能把孩子照顾成这样,幸亏不严重,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我就是个保姆,你也得尊重我的工作吧!我想让妞妞生病吗?你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吧,回家也是喝得醉醺醺的,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我们娘儿俩存在着?我身上从来没有超过两千元钱,不是省着花,这次给妞妞看急诊都没有钱。我像祥林嫂附了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过什么。一屋子的病号和病号家属都把目光投向我,那乱糟糟的眼神里绝对没有对我的不屑、轻蔑和嘲笑。

不但复生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连我自己也感到了惊喜,惊喜这另一个泼妇样完全不同的自己。复生突然低了声音,说,这一段时间只顾忙,没空想家里的事,都怪我。上次部门不是有个招标项目吗,主管可怜我整天累得像头拉犁的牛,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了我。我心里明白是主管想犒劳一下我。但这个项目竞争的多,粥少僧多,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主管家嫂子也来找我。主管对我有恩,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个指标就是只有一个,也得给主管家留着。于是,为了主管,我就划掉了一个已经安排就绪的单位。竞标的结果一出来,就有人到公司去举报我受贿。我哪会受贿,就是轮八百年也轮不着我。你想想,菊,我混到这一步容易吗,虽然是个小主管,还是个副的,但也是老几辈子积的福,哪能谁想要就让谁拿走。没办法,我就求了小张,就是我们公司张总的千金,让她求了他爸,来协调这个烂事。这一段的事就向你汇报完了,我自己还担着心呢,就没告诉你。

我当然相信复生所说的没有一句是谎话,他眼神不闪不烁,语气坚忍诚恳。我突然地看见一只兔子从脚下飞过去,沿着抛物线跳过窗户,惊慌失措地四蹄不着地向前狂奔。它箭一般窜过落叶堆积成山的路,卷进浓稠得化不开的沙雾,撞到一堵若隐若现的高墙上,头破血流。此时,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到处灰蒙蒙的,周围没有一丝通透的阳光。我替兔子痛得呲牙咧嘴,又听见复生说,菊,你弟的活儿我给他安排好了——承包公司的食堂。我们公司的食堂可不是街头的路边摊,我们公司那么多人都在那伙上吃饭。只要他用心,那不还和开矿一样,那钱就能像流水一样地淌过来。现在是个机会,前些天我只是对那食堂老板说,让自家的兄弟给他打个下手,干个杂活,给一份工资就行。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来找我,非常客气地把那承包权让出来,说自己也干了好多年了,多少也挣了一点儿钱,想回家养老带孙子哩。事情就这么顺,主管也发话了说,自己兄弟,承包费等营业后再交。我已经和你弟弟打过电话了,这两天说不定就要来。来了要叮嘱好他,饭菜的质量一定要好,公司的领导都要到那儿去吃饭,万一领导们不满意弄巧成拙,关系到我的前程呢。他笑嘻嘻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说,媳妇,不生气了吧!妞妞看样子也退烧了,额头不那么烫了。你看好孩子,我干好工作,咱们俩珠联璧合,过两年,说不定就让你们娘儿俩住上大房子哩,也可能是你们娘儿仨。公司一大堆事,我这就得回去。复生在亲妞妞时,手机铃响了,他抑扬顿挫地应和着电话里的声音,一边朝外走,只一会儿,他和他的声音都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

12

我盼着妞妞上幼儿园,盼着自己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盼着呼吸下大街上的空气,不管那粘稠的空气是酸的、甜的还是发酵的,我都不嫌弃,因为那里有我的从前和以后,那里有我讨厌的和喜欢的,我属于那儿。

我钱包里一文不剩了,我温柔似水地对复生说,妞妞该买奶粉了。

不是上个礼拜才给了你500元吗?怎么,这么快就花完了!

不光妞妞买奶粉,我还要吃饭呢,我就是吃得再少,也要吃呢。一袋奶粉便宜的就要二百多,也只能喝上三五天。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说,可不是吗,只顾着忙。这个月我兄弟开学的学费,又给妈寄点零花钱,就剩这么多了,都给你吧!快发工资了,不够用再给。

这是我幸福的家庭生活里,无数日子中的其中一天。

有好几天了,我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我的内裤上有没有它路过的痕迹。但每次都让我失望,我幻想着像原来一样它如约而至的样子。我的心里打着鼓,鼓点声还越来越急。我用了孕试纸,结果让我伤心欲绝。怕妞妞听见,我在心里挑着不重样的字眼骂,骂了复生的八辈祖宗。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用脏字脏词,因为它能讓我愉快,身心放松。今天的提心吊胆就是上个月他喝了酒进家后造成的,当然图那一时的痛快,没有采用安全措施,就结了这瓜。没有办法,我只有带着妞妞去妇产医院做孕检。

那天,是个晴天,天上没有一丝的云,只有若有若无的如烟似雾的东西在街道上飘啊飘。空气带有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就像小时候吃的长了霉点的馒头味儿。医院里来来往往的多半是扛着大肚的孕妇,膨胀的乳房鼓在胸前,腰身臃肿,面目浮胖,呆滞的眼睛里只有动物般母性的温柔。她们的脸上有高兴,痛苦,焦虑,不时地变换着情绪,当初我怀妞妞时也应该和她们一模一样。高楼怀抱中的医院在我的眼睛里蜕变成了一片茂密的丛林,而我和我的姐妹们俨然是一个个要下崽的猴子、豹子、狐狸或母鹿。我想立刻逃出去,回到人的世界。就在我转身的当口,忽然看见复生从医院大门口处的光圈里走到这深山老林中,虽然他戴着口罩,我也能一眼认出那双熟悉的眼睛。我愣愣地看着他从我和妞妞的身边走过去,他的右手搀着一位女士。那女士用手捂着腹部,面部痛苦。只听妞妞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爸爸!把我们都从梦中惊醒。刹那间森林不见了,所有的动物又都变成了人的样子,脸上都挂着不自然的惊愕。

你怎么在这儿?复生问。

我没有说话,但我的眼睛在问他。复生像犯了错误即刻纠正的好学生,眼神一刹那从慌张恢复到笃定。他说,这是我们部门的小张,你不认识了?他丈夫去国外留学了,上礼拜小张做了个小手术。张总忙,小张的妈妈外出旅游去了,主管安排我带她过来复查。复生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他白而光滑的手就从小张的腋下抽了出来。

瘦下去的小张像换了一个人,细腰肥臀,丰胸美腿,割过双眼皮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只熟透的杏,眉毛又细又弯,就像是整容医院海报上的美人来到了人间。

我惊呼,小张,你简直是换了个人呢?

她直了直腰,有气无力地说,嫂子的美才是货真价实,我这是假的,连复主管都这样说我。

谁不爱美,我如果钱包鼓鼓的,也会去把自己变成十八岁的小姑娘呢。复生,你陪小张去做复查吧,我的这点小毛病自己就行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复生领着小张径直向医院的里面走去。听話的妞妞和我一起挂号,排队,做检验。我拿着检验报告去找医生,结果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妞妞担心地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医生说,怎么,这胎你不想要?好容易怀上的,你头生是个女娃,要不要和孩子爸商量一下,再考虑考虑?

我带着妞妞刚出医生办公室,迎头就撞上了复生,他瞪着眼睛,低着声狠狠地说,你真不打算生?

不打算生!

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连孩子都不愿为我生!

钱的事不让你操心,以后,我的工资卡你拿着。

不全是钱的事,我和妞妞饿不着冻不着就好。

我努力挣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说话算话。

妞妞愣愣地听着我和复生的谈话。接下来我们没有说话,我没有任何想和他说的话。

13

妞妞上幼儿园以后,复生一如既往地忙着工作。我白天没事就到小弟的食堂帮着择菜,干点洗碗这样的小活。有时,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儿。有一段时间,孕期反应特别厉害,要不是弟媳给我想着法儿做好吃的,我兴许早瘦成了一把骨头。

食堂是复生公司的食堂,为了不让复生和他们单位的人看见,到了饭点,我总是害羞地躲在后厨。

而卫生间就在食堂的附近,我在卫生间里偶尔听到两个人说话。

听说这食堂是复主管的内弟承包的。

县官不如现管,近水楼台嘛!

你知道,食堂里的那位择菜的妇女是谁吗?

是谁!不就是复主管家的农村亲戚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是复主管的老婆。他们结婚时,我见过一次,那时候可是一掐一股水儿。现在大模样没变,只是错了千里了,瞧她身上穿的连农村人都不如。一个家庭妇女,有的是成大把的时间,也不去烫个头,好好把自己捯饬捯饬。怪不得复生在外头找知己。

哎!你知不知道,前一阵子,张总的千金老呕吐,明眼人一看就是怀孕了。你想想看,她的丈夫可是在国外。

所有事都要一分为二地看,现在看来,也怪不得他们,听说小张和爸妈死拼,非要离婚。可是他爸不同意,离婚能是说离就离的?不光小张离不了婚,就是复主管也不会。这么美妙的世界,为了所谓不存在的爱情,舍得了吗?也没有必要不是吗!所以,最后连张总都妥协了,只是要求,在可控的状态下,小张的丈夫回国之前,把这事做个了结。也许是图一时之快,也许有真感情。这世界,变化太快,谁知道呢!我们只跟着看热闹就行了。

我的头上刮过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那只兔子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砸到我的脑袋上。它没有愈合的伤口崩裂流血,在我的面前奄奄一息。我这才看清楚,它白毛灰头,一只眼睛没有视力,就是小时和我同屋住的那只瞎眼兔子。它那乞怜的眼神分明就是妈在剪了它的长毛后,准备剥皮吃肉时,在我面前瑟瑟发抖的样子。我趁妈不注意,偷偷地把它放到了西坡的乱坟岗上,我确定,没有人会为逮一只兔子去走那片带刺的荆棘。一家人的胃被我搅了,弟弟端着个空碗哭闹着吃肉,妈拿着宰兔子刀站在门口等着我,爹一脸嫌弃地瞪着我。得罪全家人的后果是,挨了一顿打,罚一天不准吃饭。现在,我依旧抱着它,用我的体温温暖它,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姐,我知道你想问啥?小弟平静地说。

那你早就知道了!我有点愤怒。

这些人天天都在这吃饭,我偶尔听上半耳朵,就够用的了。不光是姐夫,他们公司的大事小事我大多都知道点。

你还知道什么?

姐夫好像又要升官了,原来的那个主管准备调走。

还有呢?

这好像也是那个小张活动的。

……

他又不敢和你闹离婚,可能根本就没有想离婚的意思。只要姐夫不少你和孩子的生活费,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如果和他不过了,你在这儿也做不成老板了?

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爱听,可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想想,你带着两个孩子,一点儿收入都没有,靠什么生活?如果离婚,孩子肯定会判给姐夫,你能放心吗?反倒不如佯装不知道,随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总归你还是他孩子的妈,他得负起这个责任不是吗?

小弟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我,说,姐,你拿着这钱去买几件衣服,挑好的买,把自己好好打扮打扮。把身上穿的这些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小弟说着把脸扭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你起早贪黑挣点血汗钱也不容易,存着吧,留着给孩子上学用。我说。

姐,这也是你该花的。让你拿你就拿着,来这儿的时候和姐夫说的有话。

小弟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怀里的兔子突然抽搐成一团,它翻着白眼,也许随时都有可能死掉。我不能让它变成一堆肉被妈炖在锅里,也不想眼睁睁地看它被老鹰叼走。

14

我走到穿白大褂的医生面前,坐下,像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他苍白的如少女般的嫩手翻了翻我的眼睛,让我确认东西南北的方向,我当然一个不差地全答对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医生又问,你最近都看到过谁?

我从小就是个诚实的好学生,我如实地答,我看见过一只死命跑的兔子,现在它在我的怀里,已经快要死了。我来是想让医生你救救它的。

好,有我在,它死不了。医生说,不过,你要告诉我你还见过谁?

我瞅了瞅四周无人,只有一贼眉鼠眼的人在门口闪了一下,立刻就消失了。我知道,医生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因为他的眼神诚恳,就像那时刚认识的复生。就小声对医生说,医生,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还梦见过一个男人,他有时候像我的第一个男友C,有时候又不像他,他总在我难过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安慰我,他的怀抱总如春阳般温暖,把结成冰的我都要融化了。我们一起压马路,看河堤上的落日和满天的彩霞,他和我一样喜欢河边的垂柳。他轻松地荡起柳梢,身体就像燕子一样的灵巧。看,医生,他又在那儿等我呢!

河里流淌着血一样的云彩,天就在我触手可得的河水里,那样鲜红耀眼。我看见他在柳树旁向我招手,小风在我身边哧哧溜溜地滑过,我的身子也是云一样轻飘飘的了。他拉住我的手,他的手真温暖啊,就像一股热流瞬间温暖了我的冰冷而发抖的身体。那得到温暖的兔子也活了过来,它从我的怀里挣脱出去,一下子跳进河水里,我们也一起跳进河水里,像鱼一样自在地向水中乱云堆叠的天游去。

今天多云,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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