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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春,愿人与花正好

2021-01-02张艾

躬耕 2021年12期
关键词:南瓜母亲

张艾

1

这些年,为了生活,为了自己的家,似乎真就把父母的家当成了走亲戚。每次回去就像蜻蜓点水,吃完母亲做的饭菜,过了馋瘾就走人,停留最多时也就是踏着夜色返回自己的家。离开父母快三十年了,在家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去年春上,母亲生病后,心里才真正认可父母老了!他们,真的需要陪伴和照顾了。

昨天周六,外出忙完事情已是半下午,直接回老家,换小妹回她家。做了简单的晚饭,伺候二老吃完,天色已黑。

深秋风凉,便坐在屋里和父母拉家常。父亲说些近日家中的事情,有高兴的,有不称心的,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他都说得认真。我也认真地听,认真地回应父亲。母亲躺着又开始忆苦思甜,讲她曾讲了好多遍的大舅上学时她每一次是如何走十几里路送馍馍的经历,还有为三个舅舅、三个叔父和三个姑姑操持成家等等的辛酸。

过去的许多年里,母亲总是手里边干着活边诉说旧事,而今,回忆和诉说往事是消解她不得不躺在病床上漫长时间的最好方式了,也是分散她浑身痛楚的唯一解药。我在脸上保持着笑意宽慰母亲:你生在王家,嫁到张家,这两家不“整你”谁“整你”呀!

提到娘家,世上的女人们都是偏心的,这不是自私,是血浓于水的天性。母亲自然也不例外。说起侄子和侄女,母亲显然是自豪的。父亲也认可他的那几个外甥和外甥女不如母亲的侄子侄女们好。母亲的自豪向来是有底气的,如她生病这一年多,她的侄子侄女们来看她的次数比平时更多了,且每每总给母亲不少的钱。一说钱,母亲忽又转了话题,说:娃们来看我给了钱,你爸就坐在边上等着我给他。

父亲坐在沙发上笑呵呵地说:我给你保管着呢!母亲又说:都不知道你保管到哪去了。

我知道,母亲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是无有怪罪父亲的。我便哄母亲:你快放心养好身体,我爸自然是保管到你这儿了。

母亲在晚辈身上心都重,她对表哥和表弟妹们视如己出,疼爱有加。每年,园里杏子熟了,她便挨个打电话叫回来吃杏子;葡萄熟了,又是一番电话;再下来,该打核桃了,照样挨个叫一遍,年年如是。回来的人,肚里填饱了母亲做的饭菜,走时带着母亲做的油饼锅盔和酱菜,更少不了父亲辛勤侍弄的树上结的、地里长的果。回不来的能捎的,母亲必是让给带着。母亲不去想几百里路花费时间,不去想来回一趟车子要烧多少油,只要看着孩子们吃了带了,她心里才安顺。

说旧事母亲虽提了精神,可到底是坚持不了太久。我和父亲说着话呢,她便睡着了。母亲这一病,在外地工作的表哥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油饼锅盔!我再也吃不到母亲精细筋光的手擀酸汤面了!

往事若可雕琢,母亲的讲述就是一把刻刀,我的脑子里是一个又一个母亲俊俏、忙碌又疲惫的身影;是一次深于一次的纵横交织的刻痕。从少年至此,我从没有过如此愿意认真倾听母亲的诉说,从没有过愿意把母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刻于心上的强烈渴求。病魔的侵蚀,使我常恐惧我的耳边不再有母亲的絮叨。

2

薄雾是深秋的面纱,村庄朦胧、湿润。院里的蔷薇花树、门口的竹、园子里桃树的枝叶、田野里青翠的麦苗上,白霜细密,凉而水灵。

母亲早起,父亲扶她坐在轮椅上,她拿着抹布在擦拭茶杯和桌子。精神看着不错。

母亲一生爱干净,即使坐在轮椅上,也要撑着收拾家务。她弄不了的就指挥父亲收拾,父亲弄了不和她心意,又怨父亲一辈子眼里没活,说是她现在弄不了,家里就脏乱得像懒婆娘的屋。父亲心里有些委屈,语气就重了些,说:你再别说我了,我也不是十八岁小伙了,一天到晚跑得腿都提不起来了……

母亲便不依了,声音也高了。对父亲的埋怨又延伸到住院时,说病房里陪护的人都鼓励自家患者多锻炼,而父亲没有一次主动催她锻炼。

分分钟前还些许怨愤的父亲转而又似哄孩子样说:不是不催你锻炼,是你没恢复好呢,大夫说不能用劲。

父亲说的是实事。自母亲腿疾后,七十八岁的父亲就是母亲的腿,每次住院几乎日日陪伴,叫也不回,说是他在家也不放心,还不如陪在医院。出院后,白天晚上一刻都不远离。母亲坐着,父亲也坐着;母亲躺着,父亲还坐着。父亲患有高血压,怕他累着。昨夜,我说陪母亲睡,换父亲歇歇,父亲坚决不让。

母亲怨父亲不陪她锻炼,她哪里知道自己的病情呀!

霜降刚过,早晚温差大,太阳出来了,寒气才散去。父亲把母亲推到大门口晒暖。然后告诉我和母亲,他去屋后四爸的地里挖葱苗,说是四爸要在地里建大棚种菜,地翻了就可惜那些零散的葱苗了。

母亲见我屋里屋外进进出出,问我在干啥?我说打扫卫生,免得你看着屋里脏乱不顺心呀。母亲没说啥,转过头看向门外马路。

收拾完屋里,我又收拾院子。母亲仍不说话,一直向门外看着。偶尔听见她和路过的姨姨婶子打招呼,说几句话,对方也叮嘱母亲好好养身子。人走了,母亲仍旧看大路,不悲,不喜,不说话。

3

烤箱里的红薯飘出了焦香的甜味,锅里焖着“南瓜盖被子”(南瓜块和面饼)。南瓜是父亲在屋后的小菜园里种的,色金黄,味甜糯。春上,父亲在菜园种了几窝南瓜籽,又种了几行水果玉米。七月,吃完几茬嫩玉米棒子后,便挖了秆子,园子就空了,南瓜蔓便肆意生长,铺盖了大半个园子。

国庆假期带孩子们回来,二十好几的女儿看到遍地枕头样熟透的大南瓜,高兴地摘了一堆。外爷问吃得了吗?女儿说没想到吃,只觉着摘南瓜好玩。那开心劲儿如同当年看到外婆做的布娃娃时高兴的模样。一晃,十一年过去了。女儿成了出息的大姑娘,而她病中的外婆眼睛已看不清针孔了。

父亲挖回来的葱苗,绿油油的,满满两筐子,葱香扑鼻。父亲说你走的时候多带些,剩下的埋在院里核桃树坑里,吃时方便。母亲心细,让我把挖断了根的葱挑拣出来。

这些年,几乎每次离开家时,车子里总会有东西,是母亲蒸的馍馍、腌制的酱菜,或是地里割的韭菜……小妹老说我回娘家就是“鬼子进村”,见啥拿啥。其实,城里啥买不到呀!我只是想让父母觉着他们仍旧是儿女的依赖。

父亲用铁锨顺着树周围铲了个半圆的坑,我顺着坑摆好一排葱,父亲添一层土,再摆一排葱,添一层土……完了,父亲浇了半盆水,说土埋实在了葱好活。

午饭时看电视才知道,今天竟是重阳节。

唉,人从有记忆力开始,仿佛就是在建一堵墙,时间就是砖头,一天一块,记性再活跃,也会慢慢跳不起来了。前几天还念叨着重阳节快到了,果真到了反而忘得干净!端着饭碗对父母说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咱却吃了南瓜。父亲说他吃啥都行,又说今年南瓜种到你妈心上了。

父亲这么说缘于去年他种的南瓜品种不好,母亲吃一次就训说父亲一回,说糟蹋了菜地。今年的南瓜种子是初春时父亲特意在市场买回南瓜,母亲吃过后才留了种子。母亲也说今年南瓜好,又干又甜。可她却没吃下几口。

许是早上在院里坐得久了,母亲放下碗筷,说困得很,便躺下睡了。父亲依旧坐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电视机的声音落在院里树荫下。那是父亲午休习惯的背景音。

我躺在院里的摇摇椅上,眯着眼看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也不是很蓝,但很干净,干净得让人想拥抱。高过核桃树顶的电线上落着两只麻雀儿,嘤嘤耳语。晴好的秋日,风是柔的,阳光是暖的,瓷缸里的鱼儿慵懒地浮在水面上晒着阳光。安闲、踏实,是小院给予我最美好的时光。

秋风,不断地摇落一些干枯的核桃树叶,落在绿油油的葱叶上,落在打扫干净的院子里。有一片恰好落在我的肩上。端详,柄如骨,脉嶙峋,便念它青绿护果时,疼它难敌秋风劲!

是啊!生命替代,人生分合,自然是必然。待下一场叶子青绿时,万物蓬勃向生,但愿那時,母亲与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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