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化”农村的“台前”与“幕后”
——基于黑龙江省H镇的调查研究
2021-01-02黑龙江大学王畅
黑龙江大学 王畅
一、研究背景
目前我国仍处于城镇化发展的加速期,并将持续进行。从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可知,步入21世纪,乡-城流动趋势愈发明显。数据显示,2010年由乡村流向城镇的人口规模为18688.41万人,2020年进一步增长到33116.97万人,比2010年增长69.73%。东北边境的黑龙江省是我国工业化城镇化发展较早的地区之一,2020年全省居住在城镇的人口2089.77万人,占65.61%;居住在乡村的人口1095.24万人,占34.39%。同2010年相比,城镇人口减少426021人,乡村人口减少6037882人,城镇人口比重上升9.95个百分点。数字背后反映出黑龙江省人口外流严重,省内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频繁。从地域空间上看,黑龙江—内蒙古一线属于县域农村人口高空心化集中分布区。农村人口流向城市所导致的农村空心化问题反映出农村人向往城市、背离农村的情感价值取向,任由发展将使得农村建设处于被动局面,势必成为振兴乡村的主要障碍。
2019年9月笔者以在校大学生身份到黑龙江省H镇参加志愿服务,通过和镇上居民的接触,了解H镇今昔发展状况的变化以及当地居民对目前农村生活的感受。本文以黑龙江省H镇为例,描述H镇随着时间的流转发生的变化,反映当地农村发展面临的现实瓶颈,从H镇居民表露的心声中,窥探变迁中的农村给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怎样的情感体验。
二、台前镜象:农村生活环境窘迫
H镇位于黑龙江省西北部,地处松嫩平原连接大小兴安岭的过渡地带。镇上所有的建筑沿着一条东西方向的主街分布,乡镇政府、学校、卫生院、邮政、百货商店、饭店集中安排在主街中间的南北两侧,居民住宅围绕着镇上的服务中心向四周呈块状布局,再向外扩展就是田地和镇所管辖的居民点。H镇作为承接城市和乡村的乡镇,在频繁的社会流动中未能保住从前的喧嚣与活力。
(一)H镇学校教育渐趋萎缩
为整合农村地区稀疏分散的师资力量,以便集中人力物力等资源投入农村学校教育,自2001年开始,全国农村中小学重新调整布局,迎来撤点并校教育整顿改革。H镇管辖的农村学校陆续撤销,大多数农村学生集中到镇上上学。21世纪初的十多年时间里,H中学也曾获得过无数的荣誉,那时的H中学与县城的重点中学齐头并进,当时H中学初高中生共有一千多名,人多时能接近两千,初高中每个年级平均都有5或6个教学班,那时教师人数也够,学生学习状态也好,每年高考考上重本、一本的学生有很多。
而笔者在H中学支教的一年时间里感受到的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画面,那些在H中学工作近三十年的老教师们多为今天农村惨败的教育而失落无奈。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社会流动的约束性越来越弱,H镇人口卷入由农村流向城市的大波浪中,使得H镇中学的生源数量开始走下坡路,成绩优秀的学生到县城学校就读,生源质量也不如从前。2016年县教育局撤销H中学的高中部,将高中教育集中在县城的一所重点高中、一所普通高中和一所职业高中。但由于部分家长对此不满,多次向政府表达孩子们就近上学的需求,2017年H中学高中部重新开始招生,只不过H中学被划分为与职业高中同一个档次的普通高中,中考分数达不到县城普通高中招录的分数线时,H中学便成为这些学生的选择。即便学生有了,可是在撤销高中教育时,将多余的师资力量调配到了县城,留下来的多是教龄在二十年以上接近三十年的老教师。鉴于H中学教师普遍老龄化,且现有师资力量严重不足,加剧了H镇学生的外流。2020年秋季入学,H中学七年级仅有14名学生报到入学。学校是人们生命历程中必不可少的社会化场所,乡镇学校又是农村教育的聚集地,透过乡镇学校这座窗口,我们感知到农村发展的兴衰。
(二)H镇商业服务悄然落寞
乡镇商业服务因人聚而兴,也因人散而衰。H镇街道上,粮油店、蔬菜水果店、熟食店、日用品店、五金百货店、药店和农家饭店还在为小镇居民的生活提供应有的服务,H酒店、H浴池、H歌厅的牌匾虽仍在门市上悬挂着,但破旧的门窗和里面空荡的房间,证明H镇也曾经拥有这些较为高级的消费型商业服务。H中学的高年级学生还谈到一些他们曾经去过的娱乐场所,它们是网吧、游戏厅和台球厅,而这些备受青年人青睐的商业场所至今已找不到任何痕迹,只能留在陪伴了那时前去消遣的青年人的记忆中。由互联网技术支撑的网吧、游戏厅等现代娱乐场所的主要受众对象是青年群体,这些新鲜的商业服务在乡镇上活跃一时却又奄奄一息,一方面是因为互联网普及、电脑或手机等智能设备大众化;另一方面,广大农村青年到城市求学、工作,这些娱乐场所失去了主要的消费对象而不能维持营业开销是它们最终纷纷倒闭的关键因素。此外,农村地区互联网高度覆盖,航空、铁路、公路、桥梁等交通运输线路日益扩充,顺势兴起的物流服务能够渗入到乡镇,网络购物也将农村消费者囊括其中,这应该为农村能够与现代化生活接轨而欣喜,但也能感知到建立在网络技术基础上的服务业正在慢慢消解着农村地区约定成俗的集市以及本就为数不多的商店。
(三)H镇社区面容日益凄惨
H镇居民住房大多是以土砖垒建的平房为主,在房屋的前后方用木棍或栅栏围城一个自家小院,一户挨着一户,一排接着一排,整齐地安置在H镇以学校、政府楼为中心向四周分散的居民区。在H中学教学的老教师这样描述H镇过去的景象:学校兴盛的时候,学校周边的住宅如同今天城市里的“学区房”,紧邻学校东边和南边的一部分平房是H镇中学教师及其家属的住宅,学生的家和教师住宅交融在一起,有的从下面村屯来上学的学生家庭还在镇上租房子陪孩子读书,所以那时候H镇热热闹闹,是个人气兴旺的地方。而当笔者2019年秋季来到H镇时,这里有过半的居民住宅都闲置了,这些房子的主人,一些是镇上教师,调动到城里学校后在城里居住生活;一些是外出务工者,在城市安家了;一些是陪读家庭,陪着未成年子女到城里上学了。他们离去多年后摆在人们眼前的是院子里蓬生的杂草,大门上生锈的铁锁,甚至还有坍塌下陷的房屋。现在生活在H镇上的居民还有一部分是从村屯来到镇上租房生活的人,他们因孩子上学在镇上租房陪读,当孩子们完成了教育任务之后,这些陪读家庭也就撤离H镇。从现在H镇学校的现状来看,应该预料到接下来几年的时间,H镇因缺少后续陪读家庭的驻扎而更加人烟寥寥。伴随着H镇居民住宅的弃落,公共文化场所也不再发挥其功能。如今的H镇公园成了一片荒废的空地,任由草木生长。虽然手机地图软件还能搜索出打着一片绿色背影的H公园标志,但它现实的景观与公园本应具有的景象截然不同。
总体而言,H镇落魄的环境特征不是孤立存在的,人口流失、学校萎缩、设施闲置、商业凋敝等要素相互交织在一起,环环相扣,使农村逐步走向衰落。
三、幕后心声:乡土情感低落
以农村、农业、农民为主体的“三农”是构成乡土社会的三大要素,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化过程中,“三农”问题的症状逐渐显现出来,成为影响现代化发展的主要矛盾。除了看到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抛家舍地的表象之外,更要敏锐地感知到城市化浪潮冲淡了人们对农村乡土的体验感,日渐消耗的情感能量正是驱使农村萧条的核心要素。
(一)对农村服务的乡土满足感匮乏
基于城乡发展不均衡长期积累产生的农村公共服务落后的问题,政府已着重向农村地区投资建设,各项设施装备都落地于农村,可令人失望的是耗费心力和财力投入的资源未能得到充分的利用,将其功能作用于人。在教育方面,H中学多媒体教学器具,心理辅导室、实验研究室、图书阅览室、留守儿童小组活动室应有尽有,却没有将相关内容安排在学生在校的日常时间中,现有任课教师都难以满足所有课程设置,更谈不上基本教学之外的活动。在医疗服务方面,卫生院虽有医生坐班却很少有人问津,当下农村以中老年人居多,这类群体通常是慢性病等多种基础疾病缠身,而镇卫生院的医疗设备和物资无能应对复杂的病种,H镇居民对镇卫生院的态度是大病治不了,小病不需要。
过去我国农村地区普遍依靠木柴秸秆烧火做饭,随着良好生态环境的追求和技术的支持,我国部分地区的农村家庭用电、气取代劈柴生火的生活方式。而在东北农村,除了做饭,室内取暖是一项重要的生存保障,而现阶段集体供暖方式因诸多条件的限制还未惠及至农村,所以东北农村家庭取暖问题仍需自给自足,长达半年的寒冷期,使得烧火热炕成为每日必要的工作。H镇家家户户门前都推着高高的农作物秸秆,以供日常烧火做饭,冬天来临之前,还要购买保障过冬的燃煤。农村地区公共资源和基础设施难以给农村居民带来优越的生活体验,使得人们对农村服务的乡土满足感匮乏。。
(二)对农业生产的乡土价值感下跌
民以食为天,不论时代如何前进,粮食生产始终是国泰民安的基础保障。现阶段,国家在农业生产方面给予多种优惠政策,最大限度地缓解农民种植劳作的后顾之忧。对于号称“中国粮仓”的黑龙江省来说,人少地多,黑土地土壤肥沃,再加上政策的大力扶持,黑龙江省农业发展具备自然与人为的双重优势,但仍有大量务农者舍弃土地,走向务工之路。究其原因:其一,农业对自然环境的依赖性极强,工业化发展以来,生态环境平衡遭到破坏,气候变化无常,使得农业生产在不确定性因素中增加了风险,农业不能给农民带来安心和保证。其二,工业与信息技术横扫世界,第二三产业迅速崛起,给第一产业带来冲击:一方面,机械化生产渗入农业领域解放了大量繁重的手工劳动,农民不再是农业生产的主要贡献者,更新换代的技术日渐取替农民自身的作用。另一方面,第二三产业以知识创造的技术为载体,是推动工业化城市化发展的支柱性产业,在同一周期内所产生的经济效益显著于农业,从经济价值上看,农业被工业和服务业碾压。黑龙江省以生产粮食作物为主,农作物一年一熟制,农产品生产周期长,回收资金的周期也长,农民种植的粮食以原材料出售,市场化加工生产剥削农民劳动的附加值,在工业经济的刺激下农业生产的乡土价值感逐渐淡去。
(三)对农民身份的乡土认同感淡薄
身份代表一个人的出身和地位,中国文化里讲究身份的传统沿袭至今,成为人们甩不掉的心理情结。我国自古以来都是农业大国,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农民代代传承,随着社会分工精细化发展,农民群体承受着社会的考验。其一,历史遗留对农民根深蒂固的印象。城乡地域为界限划分户籍,城镇户口代表市民,农业户口代表农民,城乡发展的环境笼罩在民众的身上,文化体面是市民的形象,孤陋无知是农民的标签。正如晏阳初早期调查发现,中国社会问题主要是农村问题,农村问题来源于农村人,因为农村人具备愚穷弱私四大病症。其二,社会大众的态度影响农民的自我认同。大众对农民的身份认同实际上也是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融合以及去中心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如果大众对于农民产生了消极认同或是缺失认同的话,他人的情感投射会直接影响农民对自身的态度。如今,社会进步带动农民摆脱掉贫穷落后等负面标签,但在大众的潜意识中还会有一种偏见在萌动,比如,那些舍弃了乡土到城里打工的务工者被冠以“农民工”的头衔,与其他工人区别开来。其三,对农业和农村的期待渗透着对农民的价值观望。今天若将城市生活作为参照,农村所能提供的服务略显萧瑟,让农民得不到充实的乡土满足感。若将非农业的经济成效作为标准,农业可转化的价值资本明显逊色,让农民尝不到殷实的乡土价值感。在很多农村成年人眼里,农民是社会中的底层人物,尤其在推崇科技强国、教育强国的时代语境中,农民对自身职业身份的认同日趋淡薄。
四、结语
乡村和城市的关系好比一棵大树,乡村是树根,城市是树冠,乡村滋养城市,让我们看到今天城市繁荣兴旺的盛容,而落叶并未归根,致使乡村失去养分,长久下去,城市也未能青春永驻。毋庸置疑,农村成为新时代新征程里国家发展的聚焦点。由于城乡发展积累的差异和城市化浪潮的冲击,要直面振兴乡村的现实困境,既有看得见的人走屋空的萧条,也有看不见的离乡不归的失落。面对空心化农村,要扭转当前农业、农民、农村被动的局面,关键是要把现代人的乡土情感重拾起来,让本土人留得住,外地人盼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