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家族归属意识的类型化呈现与蕴涵
2021-01-02陈文畑
陈文畑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家族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结合而成的一种社会组织[1],对血缘及其谱系的认同是家族归属意识的根源。家族归属意识的诗性书写滥觞于上古诗骚,并在后世绵延不绝。根源于家族归属意识的情感及其书写首先包括对各种家族伦理情感的吟唱。同时,由于家族均依附于一定的地域,家族情感与乡土情结在某些诗性书写片段中往往交织呈现,对于亲族的眷恋染着了乡土的底色,对于乡土的思忆离不开家族情感的缠绕,是以乡土情结亦是家族归属的一个维度。唐诗作为“一代之文学”,对根源于家族归属意识的书写亦有相当可观的分量。本文尝试对唐诗家族归属意识的类型化呈现进行探讨。
一、亲属归属意识在唐诗中的类型化呈现
共财合爨的大家族模式虽不是唐代家族生活的常见形态,然而血缘家族仍是对社会构成重要影响的基础组织。原生聚居家族是多数文士出生以及成长所依赖的主要生活圈,同时由于家族关系与各种政治、经济利益的牵涉,家族与家族群亦为多数文士的重要社交圈。诗歌作为情感表达的媒介,频繁的家族交际促使家族伦理情感成为极为普遍的诗歌题材,存诗具有一定数量的诗人诗作中几乎都有吟咏亲情的篇章或诗句。
各种类型的亲族赠答诗是家族伦理情感在唐诗中的集中呈现载体。按照赠予对象的不同来看,有赠予含糊泛指的家人、亲故、亲友等的“家书式”赠答诗,多向亲故叙述自己的新近遭遇及情感。如沈佺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向家人述说了“龙钟辞北阙,蹭蹬守南荒”的南贬境况和“剑外悬销骨,荆南预断肠”“何堪千里外,云海已溟茫”的凄悲[2]。权德舆早年游于江湖时所作的《嘉兴九日寄丹阳亲故》,是写于重阳节怀念丹阳莲塘亲族的一首诗,抒发“穷年路岐客,西望思茫茫”的愁绪和“更羡登攀处,烟花满练塘”[3]的亲故思忆;跻身朝官后他所作的《省中春晚忽忆江南旧居戏书所怀因寄两浙亲故杂言》,虽已无穷苦之叹,却同样表达了相思之恨:“裁书且附双鲤鱼,偏恨相思未相见”[4]。柳宗元于永贞元年(公元805 年)南贬永州,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应诏赴京,途中所做即有《诏追赴都回寄零陵亲故》,“每忆纤鳞游尺泽,翻愁弱羽上丹霄。岸傍古堠应无数,次第行看别路遥。”[5]此次返京,柳宗元与刘禹锡相伴而行,从“纤鳞”和“上丹霄”的自喻性表述中,不难见出他对个人才学的自信和对前程的乐观,通过此诗柳宗元向亲故倾吐了深怀的仕途期望,并传递了对他们的牵挂;再贬柳州之后,深处绝望谷底的柳宗元更是唱出了凄悲的歌诗,如《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柳州寄京中亲故》等。另如陈子昂《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虽然诗题并没有体现亲族赠答的意图,但由诗中“因书谢亲爱,千岁觅蓬丘”[6]句,此诗应是陈子昂在邂逅峭峡奇致后,向蜀中亲故诉说愈发生起的“誓息兰台策,将从桂树游”挂冠归隐情思之所作。
当然,更多的亲族赠答诗有明确的赠答对象,如父母子女、叔侄、甥舅、兄弟、姊妹间的相互赠答。父子之间的赠答诗,如张说的《岳州别子均》、杜甫《示宗武》,母子之间的赠答诗,如隰城丞薛元暧妻林氏的《送男左贬诗》。叔侄之间的赠答,如李白的《献从叔当涂宰阳冰》、权德舆的《伏蒙十六叔寄示喜庆感怀三十韵因献之》、白居易的《新构亭台,示诸弟侄》等。舅甥之间的赠答,如苏颋的《扈从鄠杜间奉呈刑部尚书舅崔黄门马常侍》、孟浩然的《送莫甥兼诸昆弟从韩司马入西军》、李白的《赠别从甥高五》《送外甥郑灌从军三首》等。姊妹之间的赠答诗,如元载妻王韫秀的《夫入相寄姨妹》、湖州司法参军陆濛妻蒋氏的《答诸姊妹戒饮》等。从关系之亲疏远近看,除胞亲外,有从亲、表亲、族亲以及与妻族亲属之间的相互赠予,如顾况的《送从兄使新罗》、卢纶的《送姨弟裴均尉诸暨》、高适的《宋中送族侄式颜》、李嘉祐的《秋晓招隐寺东峰茶宴,送内弟阎伯均归江州》等。
在各种关系的亲族赠答诗中,兄弟之间的赠答诗占据多数篇幅。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是男性作为社交圈的主体,辈序相同且年龄相近的兄弟来往自然较为密切;二是时代风气使然,随着“诗赋取士”科举制度的推行,诗才作为文士才力的重要衡量,诗歌也即成为文人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以及社交圈和日常生活表情达意的普遍工具;三是“昆季同游”是当时广泛存在的交游形态,从李白《赠崔司户文昆季》、韦应物《南塘泛舟会元六昆季》、高适《苦雨寄房四昆季》、钱起《春夜宴任六昆季宅》、苏颋《寒食宴于中舍别驾兄弟宅》、王昌龄《留别岑参兄弟》、韦应物《过扶风精舍旧居,简朝宗、巨川兄弟》等诗的立题,颇可见出“昆季同游”的广泛存在。兄弟既常属同一交友圈,则诗歌酬唱自然亦趋于频繁,兄弟赠答诗是以也包涵了丰富的情感内涵,有赞赏、感谢、思念、眷恋、鼓励等。而部分诗歌也并不拘束于亲族昆季之间情感,而更类似于情投意合的朋友之间的关系。
二、乡土归属意识的类型化呈现
游学、游宦是大部分唐代文士生活之常态,乡土归属意识书写也是唐人诗卷的一个普遍话题,其数量较亲族归属书写似乎更为丰富,当然,部分篇章的乡情书写只是伴随着类似于“秋风”“秋叶”“明月”“鸿雁”“落日”“日暮”等意象而表达的一种概念化情感,如“客心久无绪,秋风殊未然”、[7]“不堪明月里,更值清秋暮。倚棹对沧波,归心共谁语”[8]之类。其实故乡在唐诗中是一个具有复杂内涵的词语,比如籍贯、家族常居地、郡望等等,对于不同的诗人而言,这几种内涵有重合亦有不相重合的情况,试举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为例,“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9]柳宗元原籍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县),但因祖辈多有在外任官者,其家族在长安拥有田舍庐宅。柳宗元长居长安,谪永之前,除在其父为鄂岳沔都团练使判官时曾一度南游外,皆在长安,是以此诗称“京华”为故乡。[10]
在各种类型的乡土归属意识书写中,“故园”情结是家族意味最为浓厚的片段。初唐王绩与盛唐王维有两首被认为近似的“故园”主题诗歌,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11]王维的《杂诗》仅二十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12]此诗选取旧居“窗前”的“红梅”为典型意象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忆,着墨浅淡却留下了广阔的诗意想象空间,寄寓了耐人琢磨的韵味。然而,王绩平铺直叙的笔墨敷写方式,却更真实地描绘了故人来访应有的情景,另外,接二连三的问句,涉及了朋旧、童孩、宗族、弟侄、旧园、池台、柳、竹、梅等,除了更具浓厚的人情味外,还为我们展现了唐代文士阶层精神世界中的“故园”景象及其与亲族的密切关联。从王绩在问及“朋旧”后首问“弟侄”,且朱仲晦《答王无功问故园》以“华宗盛文史,连墙富池亭”[13]回答王绩所说的“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来看,可清晰地看到以“不读书,自达理”之“有唐逸人”自诩的王绩对故园的牵挂首先在于家族后辈对于家学家风的延续和承继。此外,故园也是文士的精神归宿。王绩虽在京为官,然所遇皆不得意,恰逢故人来访,是以为之倾吐,杜如晦诗以“语罢相叹息,浩然起深情。归哉且五斗,饷子东皋耕”为结,其缘由也正在于此。唐代故园情结的书写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一方面,家族毋庸置疑是诸多文士积极谋求仕进的主要动力之一,另一方面,诗意的故园又总是文士精神退隐的最终归宿,在许多时候,“故园”意象的出现都带有“自我招隐”的意味。白居易的《及第后忆旧山》“偶献子虚登上第,却吟招隐忆中林。春萝秋桂莫惆怅,纵有浮名不系心”,[14]即是清晰而典型的例证。
三、家族归属意识书写的文化意味与艺术蕴涵
唐诗对根源于家族归属意识的伦理情感和乡土情结的书写,展现了唐代特别是文化阶层独特的家族人情画卷与乡土生活情境。中古文化阶层的出路选择并无多少自由空间,时至唐代,当门阀势力渐衰、人才选拔方式转变和定型、社会阶层变动存在更多可能性时[15],文士的功名理想在一定程度上染着了家族使命的色彩,“如何别亲爱,坐去文章国”于是成为屡屡需要面对的矛盾,背井离乡的现实常态使前文所述及的亲情以及乡情自然而然成为极普遍的歌咏题材。而当科举和仕进成为士、庶文化家族获取家族地位延续与发展的共同遵循模式,“荣亲耀里闾”之类的表述则在各种及第诗、落第诗、拜官诗及与此相关的觐省诗中极明显地存在,如岑参的《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到家拜亲时,入门有光荣,乡人尽来贺,置酒相邀迎”、[16]钱起的《送冷朝阳擢第后归金陵觐省》“兄弟相欢初让果,乡人争贺旧登龙”、[17]殷文圭的《寄贺杜荀鹤及第》“一战平畴五字劳,昼归乡去锦为袍”、[18]李旭《及第后呈朝中知己》“金榜高悬当玉阙, 锦衣即著到家林”[19]等等,均描绘了唐代文士对“人生得意处”与家族荣耀密切联系的现实感受和未来憧憬。
然而,唐诗家族归属意识书写的文化魅力并不止步于对历史事实的反映。唐代家族意识的文字呈现,并不局限于唐诗,各类史传笔记中亦有大量的篇幅。但唐诗的家族意识书写呈现出较史传笔记更为浓郁的艺术蕴涵,以下尝试析而论之:
一是对共通情感真实的精炼概括和准确剖析。最为人熟知的应是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中“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20]描述了由传统节庆而生发的普遍情感现象。曾由朝官远贬岭外的张说于外贬期间亦多有亲情与乡情的咏叹,如《岭南送使·其二》“万里投荒裔,来时不见亲。一朝成白首,看取报家人”,[21]寥寥数句,道出了多少远贬者的迷茫和牵挂;又《喜度岭》“自始居重译,天星已再周。乡关绝归望,亲戚不相求”,名为任官,实是待罪,生死未卜,“宁知瘴疠地,生入帝皇州”,直至北归,岭北的一花一木都让诗人喜而望犹,“见花便独笑,看草即忘忧”,[22]毫无掩饰得以北归的欢欣。
二是对细节场景的典型描绘。如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用短短的十字“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23]形象地描绘了与外弟在“十年离乱后”偶然重逢的惊喜,继以“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表达了对彼此的珍惜以及即将再次离别的惆怅。王维《崔九弟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崔九即王维的内弟崔兴宗,二人意趣相投,“城隅一分手,几日还相见”,[24]虽是几日小别,诗人仍觉依依不舍,遂以桂花相邀,“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简单的对话,即无刻意的修饰,也无华丽的字眼,明白如话,深厚的情感和浓郁的诗味却跃然纸上。
三是艺术化、风格化的语言表现方式。“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九月九日玄武山旅眺》也是一首重阳诗作,“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25]诗中所表达的乡思,惆怅却并无哀伤,呈现出开阔明朗的初唐气象。张说的《蜀道后期》“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26]和《同赵侍御望归舟》“山庭迥迥面长川,江树重重极远烟。形影相追高翥鸟,心肠并断北风船。”[27]均是通过一定的意象抒发急切归心的诗歌,前者借秋风先至洛阳而叙情,清新流丽,后者借北归船而书怀,真切巧妙,二诗均与宫廷诗风存在着较大的区别,体现出向盛唐诗风的转变。
综上,唐诗的家族归属意识书写为后世展示了其时家族乃至社会人情交际方式,同时对于了解文士阶层的精神感情世界也有积极的认识意义。诗歌语言所展现的对情理的精炼概括、对场景细节的典型描绘以及多样化的语言表达方式,使其具有深厚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