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志化的小说特征及其文化人类学价值探析
——以小说《白子》为例
2021-01-02胡婷婷
胡婷婷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白子》是白族作家董源、疏国慧夫妇合著的长篇小说,作者以家族和历史为题材,讲述了大理一个白族村落的四个家族从杜文秀起义开始,经辛亥革命一直到改革开放的变迁,很大程度上还原了特定历史时期白族村落的社会状况、人民的情感和生活状态,具有民俗志和民族志的资料价值。《白子》可以理解为民族志小说化书写的一个典型案例,民族志的书写与小说一样需要讲故事,而这正是云南少数民族作家以讲故事的形式展现云南地方性文化的一种尝试。
一、小说凸显地方性知识与族群历史记忆
《白子》旨在对大理地区的白族文化进行整体观照,突出白族文化的独特性和在特定地域环境与历史事件下社区内人民的生活状况,凸显了地方性知识与族群历史记忆,具有鲜明的民族志特征。
小说地方性知识的凸显主要体现在语言、叙事、环境描写三个方面。首先,语言方面采用大量的本土语词,主要表现为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中使用的方言词汇和俗语。如“草鸡”[1]24指用来捆草或捆菜的草绳,感叹词“啊啵啵”[1]45,休息的时候说“屁股落地养得三分气”[1]26,都表达了民间幽默朴实的情态。民族语言是地方性知识的一种载体,不仅表现了白族人民的文化心理和情感内容,而且只有在特定白族生活社区中的人们才能了解其中的含义。其次,大部分地方性知识融合在小说叙事中,如小说中描述的“化七姑娘”活动,指七仙女下凡和白子们同乐,要到“姑奶”祭堂面前“点化”,“姑奶”是白子神系统里面专管卫生和文化的小神[1]226。白族依靠这种内部知识,维持村子的清洁卫生和良好风气等。再次,小说展现了大理的自然风光及社会环境,小说的环境描写可以看作一系列文化符号的民俗事象。例如,描写的观音堂中有“玉皇大天尊神位”“文昌帝君神位”[1]124等多教圣像牌位,多教合一的景观在白族地区很常见,在不同文化的交融和碰撞下,形成了白族的多元信仰。“白子们不仅信佛,而且也信儒教,信道教,还信他们特有的本主”[2],其中,本主是白族全民信奉的宗教。小说中本主对当地人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主要体现在人物性格和文化心理等方面,如第二章“逛三灵”中,传说那个村有个风流的本主,那个村的人都很风流[1]45,所以银花的性格就是不拘于世俗礼仪的。由此可见,地方性知识与小说的各个要素组成一个有机整体,使文化文本与文学文本相互观照、相互渗透,形成了具有云南地域和少数民族风情的文本特质。
小说跨越100 年,从杜文秀起义、重九起义、抗战到改革开放,包括法国传教士在大理的活动情况,读者都可以在小说中看到。小说着重描写家族人物在文化历史变迁下的命运遭遇,通过民众之口自下而上表达,使官方历史成为一种民间叙述和口述史。有的内容还与传说错杂,如“观音化成老奶奶草鸡负石吓退唐朝兵”的故事,“古时候,唐王派了一个叫李密的将军,带着千军万马来攻打南诏,观音老母非常气愤,因为她希望大唐和南诏友好相处……”[1]89以唐朝和南诏的战争为内核,融入了白族的观音信仰,历史在民间的口头流传中逐渐被建构,进而凸显族群的历史记忆。
总之,这部小说在对地方、族群的描写中,对自然物候、地理风情、人文脉息进行追本溯源的、真实生动的描绘,全方位展现了白族人民的生活图景和历史变迁。
二、丰富的民俗事象参与叙事
小说《白子》以一年中白族民俗活动的时间顺序展开,细致描绘了一年中每个时节的民俗活动,暗合大理的民歌《十二月歌》。有的章节直接以民俗活动为题,如“绕三灵”“妙香佛国”“本主节”“火把节”“化七姑娘”“谷花鱼”“耍海”“收获”等,涉及民俗的各个方面,包括游艺民俗、口头民俗、物质民俗。不仅单纯描绘了民俗活动的过程,而且将民俗活动整合在叙事框架中并参与叙事。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民俗事象作为叙事的文化空间并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小说不仅通过对众多民俗的详细描绘,构成叙事的文化空间,而且让民俗活动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因。例如,小说以大理地区的特色节日为标志,气候节令的转换暗合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变化,如“绕三灵”,绕三灵是每年的四月二十一、二十二这两天人们祈福求雨的一种活动,是大型的歌舞盛会,还是男女通过歌唱来交流感情的好时机。每年临近四月,春耕准备告一段落,正待栽秧之时,人们就开始准备绕三灵活动,特别是年轻人。故事中的两个年轻人,狗子张崇德和银花就是在这时相遇的。小说描绘了春天这一民俗节日中万物充满生机活力的热闹场面,与男女主人公情窦初开的爱情心理和生命热情相契合,也因此促成了二人的爱情故事。此外,很多故事情节的转变都是在民俗活动中发生的,如在关秧门这一天,赵锅头带着他的马帮回到村里,打破了村庄的宁静,让月溪村与外部局势变化联系在一起了;火把节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庆祝节日,而张崇义悄悄加入抗日部队。小说常借助民俗活动为情节发展提供契机,并将民俗活动中的环境描写与人物心理相统一。可见,白族所特有的民俗正是白族人民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价值尺度、情感态度和文化心理等的表现。
另一方面,以人物塑造为中心的人物情感与民俗牵连。“传统民族志的文化书写在小说与民族志之间人为划定了严格的界限,重视概括性事实而回避故事讲述和这种故事中的单个人物,更不用说中心人物的深度塑造”[3]了。而《白子》这部小说,是以中心人物的经历为主,有人物的情感,恰好弥补了民族志中的缺失。“小说是虚构的故事文本,但虚构中可见其经验、体验之真实。”[3]如写到白子的穷人办喜事常常是这样的,“快乐和心酸、笑声和眼泪混合在一起,有的新婚夫妇床上的垫单都是借来的”“东家借帽子,西家借马褂”[1]56,是带有作者个人体验、主观和感情色彩的民族志书写。再如,人物的对话和人物情感的交流采用白族民歌的形式展开。大本曲由两人演唱,一主一副,分为唱声和唱调子,调子是用现代汉语,基本句式是七字两句,因此调子就容易编,便于快速地表情达意,熟悉现代汉语的月溪村、南村的年轻人,就常采用这种形式谈情说爱。如“啊吱咿……花上花,我看姑娘像茶花。想和姑娘一道走,姑娘回个话”“嗬吱咿……花上花,阿妹生来一枝花。有情有义跟着走”[1]26等。云南少数民族独特的情感交流方式,耿直的民族性格在民歌中得以体现。
三、小说的文化人类学价值探讨
小说《白子》的不足之处是受俄罗斯苏维埃文学的影响比较明显,呈现出革命浪漫主义、阶级性、人物公式化的写作倾向,思想内容也缺乏深度,这是它一直被学界忽视的原因,也导致其民俗学和文化价值一同被忽略。由于少数民族文学有其特殊性,如果用“普遍的文学标准”[4]来评价,就会让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研究陷入一种困境。民族志小说的批评应该是多元的、交叉的批评。这可以看作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之间的文本过渡形态,这类小说具有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的双重价值。
首先,《白子》是一部由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的小说,可以纳入作家作品的研究范畴。从文学内部研究来说,本民族作家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化,如何书写文化,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这其中存在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少数民族作家对自己民族的文化处于不自觉的状态,所表现出来的民族特质是无意识中流露出来的;另一种是作家意识到自己民族文化的价值,在写作中有意识地书写文化。当然,这两种情况不是绝对分离的。《白子》的作者对自己民族的文化具有高度认同感,有意将白族文化通过语言、民俗事象描写、环境描写、人物性格塑造等传递出来,是对其少数民族地区生活经验的艺术化再现。并且,作为少数民族作家,以其特有的认知方式、价值观念、审美观念使小说的风格体现出民族文化特征。例如:《白子》中的人物性格单一、爱恨分明;叙事节奏舒缓,故事情节没有激烈的冲突;整体风格朴实、自然、清新,等等,都是少数民族特质的体现。因此,具有文学内部的研究价值。
其次,对这类作品可以借鉴民间文学的研究方法,侧重文学的外部研究。作品保留了少数民族地区族群的文化记忆、历史记忆。作者真实记录了特定历史时期白族村落居民的生活状态,包含很多文化生活的细节描述,是民俗生活“活形态”的再现。可以将其作为民族志资料,与历史文献和田野考察形成互证,弥补传统民族志的某些缺陷。在当前的文化转型时期,民俗形式正在流失或转化,因为作者的少数民族身份与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经验和特殊的时代性,小说中的人物就来自真实生活在作者身边的人,他们的语言、思想、生活的背后都是一个族群的文化和历史记忆,都鲜活、完整地呈现在小说中,甚至还有一些内容是民族志资料中无法保留的细节,这使得这样的小说具有作为人类学资料的不可复制性。
因此,对于具有民族志特征的少数民族作家小说,至少可以从两个维度来衡量其价值:一是基于文学内部研究,从作者、读者、文本与世界之间的互动关系出发,研究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审美意蕴等,并注重文本的异质性特点,充分考虑少数民族迥异文化的影响因素;二是将其视作一种文化现象,侧重文学的外部研究,从更宽广的视野出发,打破纯文学的局限,将其作为文学人类学研究中的一种考察依据,综合各学科来探讨文本背后的“大传统”,立足于本土去挖掘其文化人类学的价值。
结语
《白子》这部小说具有很大的民族志资料价值。作者有意在小说语言、叙事、环境描写等方面凸显地方性知识与族群记忆,以作者对家乡的熟悉将真实的民俗与虚构的故事融合,既用民俗丰富了故事的地方色彩,又用故事展现了民俗的鲜活性,为在文学作品中构造过往民俗的现代存在空间提供了一个示范,具有民族志小说的特点。对于这一类小说,应该采用多元的评价方式,不仅要从文学内部维度研究其思想、文化、艺术价值,更要注重从文学外部维度考虑其作为民族志的资料价值。对于小说《白子》不能因其艺术价值不高而忽略它的民族志资料价值,而应将作家的创作视为一种文化现象,多注重文学外部的实证性研究,这可以为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研究提供一种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