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文学合奏中的特殊声部:《青春之歌》
2021-01-02蔡焱
蔡 焱
(曲靖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曲靖 655011)
第一次“文代会”(1949年7月2日至19日)的召开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发轫。这次“文代会”确立了以解放区文艺作为蓝本的为工农兵服务为新中国文艺的总方向,规定了新中国文学的性质、主题、题材和艺术方法,中国文学就此告别了此前解放区文学与国统区文学并存的时代,进入了高度统一的一体化阶段。
一、“颂歌与狂欢”:红色文学的众声合奏
在小说创作尤其是长篇小说一脉,历史书写构成具有特别意义的话语空间,其中,革命历史的叙写则居于中心位置。新中国“十七年”(1949-1966)的小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伊始就已经展开革命历史叙事,并出现了以“三红一创,山青保林”为代表的一大批具有广阔的历史容量和纵深的时代精神的革命历史小说,建构起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红色文学”谱系。文学史家将革命历史文学定义为:“以近代以来的革命历史为线索,用艺术形式来再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必然性与正确性,普及与宣传中国共产党的历史知识和基本观念的叙事性文学作品”[1],之后,这类作品在社会上广泛流行的一种形象性称谓是“红色文学”或“红色经典”。这类作品的作家们大都是革命历史的亲身经历者,崇高的使命感和神圣的责任感使他们以实录或“拟真”的方式,以观察者和记录者的姿态再现革命历史斗争。所谓“红色”,当然是指这批作品鲜明的政治倾向性,而“经典”,则是特指它们被不断倡导,广为传播,为大众所喜爱甚至家喻户晓,培育了大众的文学欣赏习惯与审美趣味,更为重要的是影响或左右了当代中国一代或几代人的心理和精神结构。除了“三红一创,山青保林”(《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山乡巨变》《青春之歌》 《保卫延安》《林海雪原》),与这8部长篇小说诞生于同一时期的其它长篇经典作品还有《战斗到明天》《铜墙铁壁》《风云初记》《铁道游击队》《小城春秋》《战斗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苦菜花》《三家巷》等等,共同构成了新中国“十七年”文学的“红色经典”的众声和鸣。这些有关意志与信仰、初心与使命、灵魂与肉体、个人与组织、逃离与皈依、改造与成长、诗性与神性、家与国、生与死的启示录般的红色经典,成就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新传统,深刻植入几代读者的心理意识,具有强大的思想魅力,散发着精神价值的熠熠光华。在毛泽东《讲话》精神指引下创作的出来的这批红色文学,追求史诗化的宏大叙事和传奇性艺术表达、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和民族气派,以及革命英雄主义的美学理想、崇高和悲壮的艺术旨趣等等,共同构筑起了红色文学的审美规范,在广大民众中得到普遍的认同感。
“十七年”的红色文学形成的这个丰富坚实的长篇小说群落,是这一时期中国文学最高成就的象征。这批长篇革命历史小说,就书写方式而言,可分为革命史诗小说与革命传奇小说;就书写的题材内容而言,农业与革命历史具有特别的重大性,工农兵被作为形象塑造的中心,有反映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下的革命斗争,包括革命战争史书写与革命者地下斗争的书写;有“对于革命起源的叙述”[2],反映农民在革命历史中的成长与命运,而知识分子则在“十七年”小说题材中则处于边缘化甚至高风险地位,所以,像《青春之歌》这样的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角的小说也能位居红色文学之列,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因为知识分子的青春成长与革命的紧密缝合、情爱话语与革命叙事的融合、以及女性命运命题的隐现等等因素,使得《青春之歌》成为“十七年”红色文学合奏中的另一声部而别具一格,具有迥异于其它红色经典的阐释空间与审美空间,因而,我们可以视其为红色文学的特别个案。
二、“唯一性”:《青春之歌》的题材意义
《青春之歌》的题材在“十七年”长篇小说格局中具有唯一性,具备了特别的“题材意义”而被赋予了特别的审美价值。它是中国当代文学第一部叙述学生运动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1958年1月出版,改编为同名电影后,于1959年作为建国十周年献礼片,轰动全国,至此,《青春之歌》就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走向革命的唯一范本。“《青春之歌》产生的年代是一个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高扬的时代,从普通走向伟大,从平凡走向崇高,是一代人的普遍追求。林道静的道路非常及时地适应了广大青年人的这种精神需求,而且自传性的写实也使这种精神诉求增加了一种真实感和可模仿性。在那样一种时代精神的感召下,林道静不再是一种艺术形象而是一种生活的典范,满足了青年读者渴望崇高的心理欲求。因此说,《青春之歌》是一部经过历史化和经典化的作品,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提供了一种可深入探讨的价值与意义”[3]。
创作的题材问题,在“十七年”文学的历史语境中至关重要。空间维度的题材分类有工业题材、农业题材、军事题材等等,从时间维度来看,有现实题材、历史题材的类别,历史题材中还有一个革命历史题材的类型。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各个历史时期的生存状态、精神面貌和命运归宿,则是自“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青春之歌》的特别之处在于,将知识分子的个人叙事与革命历史叙事成功契合,融为一体;既是革命历史小说,又是知识分子成长小说,建立了当代文学知识分子题材的思想规范与叙事模式。
《青春之歌》是一部自叙传色彩浓厚的作品。小说以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华过程中发生的“九·一八事变”到“一二·九运动”的爱国学生运动为背景,以爱国青年为先导的抗日救亡运动作为重点描写的事件,作家将自我人生经验植入宏大叙事,刻画了在民族危亡时刻的知识分子众生相,展现了这群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和思想风貌。除了主人公林道静外,他们中间有忠于党的事业、无私无畏,不怕牺牲的无产阶级的优秀知识分子代表卢嘉川、林红、江华,有苦闷彷徨而又执著追求,最后投身抗日救亡运动的知识青年王晓燕,有追求人名利的个人主义知识分子余永泽,有走向革命洪流的反面的变节者戴瑜,有贪图物质享受而自甘堕落的白莉萍等等。主人公林道静是以作家自身经历为素材创造出来的形象,是20世纪30年代觉醒,经历了彻底的思想改造,成长为坚定的革命战士的知识分子典型。在波谲云诡的时代浪潮中,《青春之歌》中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对民族命运表达了不同态度,对个人人生道路作出了不同选择,对个体生活呈现了不同诉求。难能可贵的是,《青春之歌》从侧面承接了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继续讨论了知识分子的道路问题,在“十七年”文学中显示出特别的题材意义,这也是它能够获得经典文学地位的一个重要的题材因素。
三、“革命+恋爱”模式的沿袭与超越
《青春之歌》作为知识分子话语,叙写的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成长史,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中国共产党的指引下,成长为一个具有坚定信仰的无产阶级战士、一个共产主义者的自豪表白。知识分子走向革命的必然性和曲折的道路,是通过林道静的青春成长来展开的。小说沿袭的是左翼时期革命文学“革命+恋爱”的叙述模式,将林道静的情感生活与革命性成长融合在一起,交织着情爱话语与革命话语。
就情爱话语而言,可以将《青春之歌》通俗地概括为“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就革命话语来看,林道静的成长则经历了“反抗—追求—考验—命名”的艰难过程,最终完成精神与思想的蜕变,成长为一个革命英雄。作家将严肃的政治叙事与世俗的情爱故事巧妙地缝合在一起,让林道静的精神解放与爱情、婚姻同步进行,暗示了现代女性与政治的不可分离性。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革命+恋爱”的模式是由茅盾的《蚀》三部曲首开先河的。《蚀》由《幻灭》《动摇》《追求》三个既独立又联系的三个中篇构成,欲表达的创作意图是“现代青年在革命壮潮中所经过的三个时期:革命前夕的亢昂兴奋和革命既到面前时的幻灭;革命既到面前时的动摇;幻灭动摇后不甘寂寞尚思作最后之追求”。《蚀》三部曲以爱情(性)和革命为艺术中介和叙事焦点,述说了“大革命”时代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和精神危机,即人与环境的冲突、个人与革命的矛盾、人的自我精神矛盾等,深刻展示了个体生命在其所处的社会整体中的困境,还展现了那些随着时代风云变幻而出现的不同类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她们除了爱情而外还有更多追求。20世纪30年代的革命小说也形成了“革命+恋爱”的模式,侧重反映大革命前后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和人生遭际。革命文学中的这类作品对革命与恋爱、集体与个人关系的理解与处理上有明显概念化、简单化的倾向,所表现的要么是革命为恋爱所累,要么是情感在革命中升华。写恋爱心理比较细腻真切,写革命活动却很浮夸,有的还故意在革命描写中掺入爱情调料,“革命浪漫蒂克”倾向非常突出。另外,还有一些作者对革命的长期性与复杂性认识不够,在作品中流露出对革命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狂热情绪。
《青春之歌》规避和超越了早期革命文学中的那种带有个体色彩的“革命浪漫蒂克”的浅薄,在林道静的情爱关系上分别设置了类似于传统文学中常见的“才子佳人”和“英雄美人”两种范式,来演绎林道静和三个男人不同寻常的爱情故事。林道静同余永泽的爱情,属于典型的才子配佳人。卢嘉川是革命英雄,坚毅勇敢、英俊潇洒、谈吐不凡,相对于立志靠读书谋个好职业、过上安稳富足生活的个人主义者余永泽,以国家民族安危为已任的卢嘉川显得形象高大,他与林道静完成了“英雄美人”的结合。卢嘉川被捕牺牲后,“英雄”的角色则由江华续演。江华更加成熟稳重,不可遏制地爱着林道静,而林道静也不再犹豫地接受了江华的爱。《青春之歌》情爱话语中的“才子佳人”和“英雄美人”所显示的意义是多方面的,首先,显而易见是传统文学对于作家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鲜明标示了作家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道路的判断与抉择。“骑士兼诗人”余永泽是林道静肉体生命的拯救者,用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文化和生活暂时满足了林道静,完美无缺的卢嘉川则是她的精神拯救者,以革命的思想将她从精神泥潭中拖拽出来,林道静在情感上对卢嘉川的依恋也就自然而然了,江华在革命实践中把林道静培养成为坚定的革命者,二人产生爱情也是水到渠成,林道静终于脱胎换骨,完成了无产阶级战士的身份确认。这三个男人都是北大学子,作家的深层用意在此也得到了显现,北大曾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摇篮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同为北大学子的余永泽与卢嘉川、江华的分野,显示出五四高潮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分化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阵营和左翼革命知识分子阵营。余永泽选择追随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而卢嘉川、江华则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马克思主义,走向了中国共产党。《青春之歌》的情爱话语鲜明标示了知识分子应该何去何从,应该走哪一条道路,《青春之歌》实现了对“革命+恋爱”叙事主题的超越,早期革命文学中肤浅的“革命浪漫蒂克”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信念和崇高信仰。
四、革命性成长:知识分子精神解放的表白
在显文本层面,《青春之歌》是“革命历史”小说,又是“知识分子成长”小说。《青春之歌》的革命话语,关乎林道静精神解放履历的“反抗—追求—考验—命名”,指向的则是知识分子的革命性成长,作家的主要意图是要表达知识分子如何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革命风暴中成长的,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样改造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过程。正是因为如此,《青春之歌》被看作知识分子的改造手册,“十七年”红色经典中的一部特殊读本。
林道静因反抗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在绝望之时得到余永泽的救助,相爱并同居;因共产党人的启蒙和引领而追求并参加革命;因经受住了严酷的狱中考验,终于成长为无产阶级战士。在林道静的革命性青春成长史中,作家有意不断暴露这位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的弱点,以此成为她需要不断改造的依据。她始终是一个被启蒙者,也就是说,她的成长是在共产党人的教育引导下完成的。《青春之歌》中的很多人物都有原型,但卢嘉川则是一个经过典型化创作方法而完全虚构的人物,也是作家理想中的人物。小说中的卢嘉川是一位小学教员的儿子,从小受李大钊影响,中学时代就参加革命活动,考入北大后很快成为党组织负责人,由于叛徒戴瑜的出卖,不幸被捕,在狱中建立“狱中支部”,组织领导绝食斗争,最后壮烈牺牲。对于余永泽,林道静所不能忍受的并非他的虚伪和自私,而是他对她走向精神觉醒和解放之路的阻拦。卢嘉川是林道静的精神导师、革命引路人以及革命理论的传播者,一步步将苦闷、彷徨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道静引上精神解放之路,在其启示下,林道静的精神世界呈现了广阔天地。卢嘉川之于林道静的作用,确证了知识分子精神解放的神圣与崇高。江华,身材高大,阅历丰富,敦厚质朴,工作严肃认真,与林道静认识后,两个人在共同的战斗中增进了友谊,产生了爱情,结成了伴侣,是林道静的战友和革命同盟军,将她引进了无产阶级阵营。女共产党员林红,因叛徒告密被捕入狱,在狱中,对因受重刑而生病的林道静关怀备至,共同的理想、事业、遭遇使她们很快成为亲姐妹似的朋友,她教育林道静,被捕不是生命的终点,真正的革命者要有长久斗争的意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同时希望林道静将斗争进行到底,做一名坚强的共产党员。林红以其坚贞和忠诚教育了林道静,同为女性,林红是林道静的光辉榜样。
林道静在精神解放的过程中,通过这些优秀的共产党人的帮助、教育、启示和引领,她的成长也就具备了可能性,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经受了严酷的狱中斗争磨难,在农村生活中培养了阶级感情,最终成长为一个英雄化的形象。《青春之歌》呈现了一个个人主义、民主主义、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改造成长为一个共产主义者的过程。“它负荷着特殊的权威话语: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经历追求、痛苦、改造和考验,投身于党、献身于人民,才有真正的自己的生存与出路(真正的解放)。这并非一种政治潜意识的流露,而是极端自觉的意识形态实践”[4]。林道静的成长是必然性的人生选择,是革命传统的延伸,获得了主流文化的认可,完成了身份转换的林道静被人们作为神圣的共产主义战士来崇拜,在广大青年知识分子读者中大受欢迎。林道静启示青年读者:必须追求更崇高、更神圣、更纯洁的理想,才会有值得歌颂的青春。
隐文本层面,《青春之歌》隐含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命运和女性个体命运的命题,林道静的爱情、婚姻遭遇潜藏着复杂的女性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青春之歌》与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启蒙主题达成了精神联系,在“十七年”文学“新的主题”“新的题材”“新的人物”的历史语境中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启蒙,也即鲁迅的“立人”,目的在于建立个人的现代性。书写个人与家庭的冲突、个人从家庭的逃离,是新文学初期一个重要的题材领域,女性的个体命运也是彼时作家关注的一个重要命题。如鲁迅就曾经两次对女性个体命运分别作了悲观表达,一次是在杂文《娜拉走后怎样》中预言:娜拉要么回来,要么堕落。一次是通过小说《伤逝》的艺术性呈现:逃离旧家庭的子君很快就因为无爱又重新回到了旧家庭,最终死去。但在其他现代作家那里,也有觉醒的女性个体投身社会活动甚至革命实践,使自己获得不断成长。《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个人成长,从某种意义而言,就是现代中国女性知识分子人生道路的缩影。
在“一女三男”关系模式中,余永泽、卢嘉川和江华这三个男性,对林道静的成长具有并不一致的思想性功能。林道静通过余永泽受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获得了个人觉醒和个性解放,最终摆脱了旧家庭的束缚。共产党员卢嘉川的出现,使她很快受到了以阶级、救亡、革命为主题的新思想的吸引,意味着对于林道静又一次思想启蒙,她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与余永泽分道扬镳,走向了广阔的社会。卢嘉川牺牲后,帮助林道静继续成长的是江华,在这个革命经验丰富的共产党员的帮助和带领下,林道静得以真正地了解中国的现实和革命并投入其中,终于成为一个革命者。与这三位男性的交集,林道静实现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个体在历史中的成长。可以说,林道静的向“左”转,是中国20世纪30年代青年大学生思想转变的象征,她的思想与人生成长是对中国现代女性个体命运走向的实录,林道静的成长之路也就成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成长的隐喻。
《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成长道路,既是革命文化逻辑的演绎,更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以一个在历史中不断追求成长的女性形象,隐喻了个体女性和知识分子在现代中国的命运走向。个人的启蒙与国家、民族的救亡密不可分,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始终紧密联系,让个体在集体中实现价值,对于当下青年女性和青年知识分子的人生选择依然具有强烈的思想启迪意义和价值。这正是《青春之歌》的经典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