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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不懂,都是讲的人的问题”
——黄昆先生谈授课与学术报告

2020-12-31葛惟昆

物理与工程 2020年2期
关键词:学术报告黄先生物理学

葛惟昆

(清华大学物理系,北京 100084)

转眼14年过去了,黄昆先生离世时我还在香港科技大学工作,每年春节回北京去探望他。2005年春节是最后一次,那时黄先生已经靠鼻伺维持生命。黄昆夫人李爱扶先生怕我一时找不到他们在海淀黄庄的那个简陋的二居室住宅, 特意在严寒冬季的清晨到公交车站来等我,令我非常感动。路上她说:“现在我们生活质量很低,黄昆靠鼻伺,我也很疲倦。”听了心里真是难受。她又说:“知道你要来,黄昆昨晚就说一定要睡个好觉,好跟你说话。”这更让我心生悲凉。我必须在这里写两句李爱扶先生,她是我见过的最崇高的女性。出生于英国威尔士的她,无私地深爱黄昆,也深爱黄昆的祖国——中国,深爱中国的学子。她品德高尚、为人谦逊质朴,一生献给了黄昆和中国。我对她前几年的突然去世也深感悲痛。在她的追思会之前,李树深院士特意打电话要我一定来参加,说:“李先生经常提起你。”在那个会上,我见到了黄先生的两个儿子,他们也是中年人了。记得1980年在英国曼彻斯特接待刚到英国的、当年我们称之为黄小弟的老二,他从小就像一个普通的北京男孩儿,一点儿也没有外国血统的特殊,所以初到英国时他还讲一口流利北京腔的普通话,而几乎不会说英语,虽然长得和英国人没什么区别。

难以忘怀的2005年春节这一天,我们没有谈很久,而且主要是我在说话。同行的北大物理系虞丽生教授为我们拍照。大概待了四十多分钟以后,她说:“My battery is exhausted.”黄先生插了一句:“I am exhausted too.”黄先生累了,我知道该告别了。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心中总在想着他们的种种困难和无奈,而又无能为力。更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别。当年7月5日,黄昆先生仙逝,那时我正在西藏访问,也未能参加追悼仪式,落下终生遗憾。

因为各种机缘,有幸当面聆听过黄昆先生许多教诲。主要是科研方面的教诲和指导,但也有关于教学和讲课的。我经常对学生们说,一个人一辈子受教于一位好老师是最大的幸运。黄昆先生先后师从吴大猷、莫特、佛罗里希和玻恩,并且传承了这些大师们的深厚学养和优良学风,这是他之所以成就为我们的一代宗师的基础。而我遇到黄先生,能在他的直接指引下工作,则是我的科研和教学生涯的最大幸运。由于自己也是教师,也搞科研,经常要讲课和作学术报告,黄先生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就是他反复说过:“讲课或者作报告,如果下面的人听不懂,那从来不是听的人的问题,而是讲的人的问题。”这句简单而近乎偏执的话,细细品味起来,却是意味深长。我后来在教学和作学术报告时,也包括给学生或同行解释问题时,经常以此来鞭策和警示自己。

熟悉黄先生的人都知道,对于学术报告包括提职报告,黄先生如果在报告之后说听不懂,那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报告人讲错了,或者没有意思。反之,如果他抓住问题不放,穷追不舍,那反而表明他可能基本认可了这件工作。我第一次听黄先生讲“听不懂”是在1972年在上海召开第一次全国化合物半导体会议上,那是我1965年从北大毕业后、经过艰难的“文革”七年,第一次重见黄先生,心情十分激动。他关于“束缚激子与局部声子”的学术报告,推介了当时国际半导体界的这两个前沿课题。在“文化大革命”的局面下,黄先生一直密切注视着国际上半导体科学的发展,并以独到的眼光,抓出其中的精华。在多年没有认真的学术会议的那个特殊的年代,黄昆先生高屋建瓴的报告无异于一声惊雷,鼓舞了许多同行师生,也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在以后几十年中,正是遵循黄先生的指引,在这两个方向上做出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一个是和半导体所同事一起,发现了重要的化合物半导体砷化镓中关键的掺杂元素氧的局域振动谱,在国际上引起重视;另一件是关于氮在磷化镓中形成的等电子中心,澄清了其束缚激子之声子伴线的黄昆因子的温度依赖关系,进一步证实了黄昆理论的正确性。而在这里我特别想说的是,在那次会议上,有人作了报告以后,黄先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是说:“你讲得太高深了,我听不懂。”当时我和黄先生还不熟悉,听到此话以后感觉有些惊讶,不十分明白黄先生的真意。以后才知道了他的那句名言,回想起来才明白,显然他那时是认为报告人讲得有问题。

作为听过黄先生授课的北大物理系本科生,我们都知道黄先生的课讲得好。有人说听黄先生讲课是一种享受。后来看他的书,不管是那本薄薄的《固体物理学》,还是我参与翻译的玻恩与黄昆合著的经典之作《晶格动力学理论》,都为他对物理问题理解之深刻和阐述之精炼、清晰而叹服。我自己的体会是,有一些问题,只有在读了黄先生的书以后才真正理解。我个人认为,黄先生课讲得好,首先是因为他对物理学真懂,懂得非常深刻和透彻,才能表达(无论书面或口头)得精彩完美。美国耶鲁大学的通识教育有两个基本的目标,就是思辨能力和表达能力,而这两者是紧密关联、相辅相成的。这是一个方面,但黄先生课讲得好,同时也是由于他兢兢业业、认真细致。毛泽东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曾听黄先生亲口说过,为了讲一节课,他要花十节课的时间去准备。听这话时我还一直在研究所工作,没有实际的课堂教学经验,对此话有点儿半信半疑。后来我的物理教学生涯从美国达特茅斯学院的五年开始,到香港科技大学的十四年,以及以后在清华北大十余年各种形式的教学。经过这些年的亲身体验,才发现要讲好一节课,真需要十倍于它的时间来准备。当然第二遍以后会好一些,有些老师一辈子就吃一碗饭、讲一门课,这相对容易。而我们在香港科大,曾经规定过每一门课最多教三次。所以我们都教过许多不同的课程,都经历过多次第一次教一门课的痛苦。但是反过来,这却使我们基础更扎实,知识面更广阔,大大有利于科研和教学。

各个学校有不同的风格。达特茅斯是美国的长春藤学校之一,素以精英甚至贵族学校著称,学生水平非常之高。在那里讲课最大的顾忌是学生们问题太多、太深,唯恐没有准备好而答不出来。在香港正好相反,绝大多数学物理的学生都是比较差的,最大的忧虑是没有人答复问题,很难与学生交流。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情况下,如何把课程讲好,真是一门学问。我的体会就是从实

际出发,照顾学生的水平,由浅入深,区别对待。首先要让学生基本入门,至于提高,就必须因材施教。即使在香港,也有个别真爱物理的好学生,后来又有内地的高材生,对他们就要开辟更广阔的天地,并且在考试时留有超高分数的余地。

黄昆先生的认真和严谨我深有体会。我从教以来,采用了数十本教科书,只发现Ashcroft/Mermin那本《固体物理学》找不出差错;另一本认真读过的书中,找不出差错的就是玻恩、黄昆的《晶格动力学理论》一书。作为译者,我反复校对过几次,只发现我们的中译本有些笔误和印刷错误,而英文原版却是完美无缺的。所以我在该书中文版第二次印刷后,无限感慨地写下了“重印后记”:“《晶格动力学理论》是黄昆先生建树的一座丰碑,确立了他在固体物理学史上不朽的地位,也是他留给后人最宝贵的财富。面对这样一部辉煌的巨著,译者时时有一种高山仰止、诚惶诚恐的感觉。反复阅读其英文原版,不仅被它的博大精深所折服,也为它的严谨细腻而惊叹。”

有人可能以为,听不懂也取决于听者的水平。不错,针对不同层次和不同理解力的听众,讲解的方式需要改变和适应。从这一点上看,讲话艺术其实也体现了讲者的诚心和热情。美国著名作曲家巴伯说过:“当我面对一群人,或是大众传播媒体谈话时,我总是假想自己是和‘一个人’进行推心置腹的谈话。”美国企业家葛洛夫说:“有效的沟通取决于沟通者对议题的充分掌握,而非措辞的甜美”。黄昆先生讲课和讲演之所以杰出,就因为他对物理学理解之透彻。另一方面,如卡内基所说:“将自己的热忱与经验融入谈话中,是打动人的速简方法,也是必然要件。如果你对自己的话不感兴趣,怎能期望他人感动。”这对于文学作品最为明显,例如托尔斯泰的名言:伟大的文学作品“把自己体验到的感情传达给别人,而使别人为这感情所感染,也体验到这些感情”。

黄昆先生作为伟大的科学家,既有深厚的学养,又有充沛的情感,所以才能把自己深深感悟的物理学知识传达给别人,使别人也为这些知识所折服,也能体会其中的物理学之美。他既是具有重大建树的科学大师,也是诲人不倦的教学名师。让我们记住黄先生这句简单而深刻的至理名言:“听不懂,从来不是听的人的问题,而是讲的人的问题”,以此来激励自己、要求自己,为科学事业和教育事业真正作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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