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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的光影在水中消融

2020-12-30丁东亚

长江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格格鱼刺写作者

丁东亚

欲治好茶,先藏好水。小说写作亦如是。对小说写作者而言,一幅画面或一个意象灵光一闪,犹如一粒石子落在平静水面,涟漪漾开,牵动想象,风与物随之涌来。当然,这只是一篇小说萌芽的一种可能,如何用词语将画面或意象拓展,使之枝繁叶茂,则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事实上,每一篇小说都是一场探险,不管路途多么艰难,写作者都不可轻易停下,直至抵达终点。在一场场探险中,他(她)可以以他者或自己的视角观看人生,并在不同的“风景”中通过故事——故事并非意味着捏造,而是从已有的现实生活中取材,赋之其新的样貌——创造尚未存在的事物,使得他(它)们在落于纸上时日渐丰盛、饱满。

与此类似,写作的成熟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谈及青年写作时,何平在《文学新血和早期风格》一文中提到“成熟写作”这个话题,直言道:“不看成熟度,一味鼓励青年的姿态,弄不好会造成矫揉造作的作风……这些年我们给出的鼓励太多了,因此造成发表太容易,也因此造成写作遇到的障碍少了,容易限制进步和思考……这样一来,我们变成了我们非常讨厌的同质化进程的参与者。”作为杂志编辑,个人十分认同这一观点或看法。适当的鼓励,对青年写作者无疑是必要的,但过分的鼓励,实则是一种变相的捧杀。当然,无可置疑的一点是,许多青年作家走向成熟写作,与文学杂志的培养或关注是分不开的。可以说,杂志对青年写作者的关注度,是超出想象的。厚爱的同时,如何保持清醒的认知,是杂志势在必行的自我要求,更是对青年写作者的责任。

作为《长江文艺》重点关注的青年写作者之一,夜森是80后作家中颇有代表性的一位。从2017年在《长江文艺》发表第一篇小说《杀人者》,我们已连续将她的四篇短篇陆续推出,而她的小说叙事风格与对世相观照的视野变化,更是令人惊喜不断;更让人欣喜的是,她在从生活现场寻找灵感的同时,更以冷静的叙事和对人性深层的挖掘,使文本在故事之外获得了新的寓意和涵义。换句话说,夜森已从生活中获得了见微知著的眼光。弗兰纳里·奥康纳将小说作者需要拥有或者习得的这种让小说别具深意的眼光称之为“洞悉隐秘意义的眼光”,即能够从一个生活的景象或处境中看到各种不同的現实维度。相信优秀的青年小说作者只有拥有了这种能力,才会真正走向成熟。

《造雨人》是一篇书写当下女性情感境遇的小说,文笔细腻舒缓,构思巧妙。类似婚外情的素材尽管早已被许多小说写作者从不同角度书写,但在《造雨人》里,却让人耳目一新。对小说中的若素与格格两个女性来说,奚容无疑是她们生命世界的一个纽带。作为妻子,若素在丈夫奚容患病死后,甚至在梦里都刻意规避与之的往昔记忆,但现实的残酷是,越想忘记的事物,反而越发挥之不去。格格某日突然不请自来,自称是奚容的朋友,并让小区保安拨通了若素的电话,那个早已入土为安的男人又一次在她们生命中“复活”。事实上,若素原本可以把格格拒之门外,就像把一桩丑闻拒之门外一样(在此之前,她已在丈夫手机里知晓了格格的存在:他们是在一个名叫“魔都抑郁症自疗会”的群里认识的,群里汇聚了两百多人,每个人一旦用病症的形式重新包装起自己,仿佛就自觉“丧”得理所应当),但她还是“怀着一种自虐的情绪,差不多是破罐子破摔”的情愫,让格格进了家门。在这篇小说里,夜森的别具匠心之处是,笔墨没有停留在渲染奚容之死为若素带来的悲伤,也并非刻意铺设格格与奚容难为人知的私情。离家出走且怀孕的格格突然找到若素,两个女人的短暂日常交集,可以想象一定更具有了戏剧性。当格格天真坦率得近乎无耻地向若素说起自己的事:男友失业半年多,一直用她的钱,逼急了甚至会对她动粗……,相信作为女人,那一刻善良的若素内心被触动无疑。然而,如何将小说里这种尴尬的处境打破,让她们的生活复归原位,使得这一人生的现实荒诞结束?即便若素强势的姑姑最终将格格赶出家门,她们又该以何种方式从一种无解的情感中获得解脱?夜森在小说结尾再一次彰显了作为一个成熟写作者的灵动。若素前去火车站为格格送行,二人畅聊中竟都疲倦地睡着了,等到醒来,火车早已开走。之后,她们一起驱车去了奚容的墓地,将他的骨灰挖出,为之完成了遗愿,将他的骨灰撒进了大海。至此,小说无疑又有了新的象征,即消亡相对两个情感缺失的女人,或许是一种新生与救赎。

如若说《造雨人》的思考还停留在小场域的某种思想或观念的传递,尚在女性情感世界里游走,那么之后在同样的家庭模式书写中,她又从以爱之名的伤害视角出发,进一步作了探索。《鱼刺》开篇,就奠定了整篇小说的基调,少年长安对姐姐长宁说:“姐,我被鱼刺卡了。”事实上这根鱼刺的深层指向不仅是长安的喉咙,还有他孤独的内心世界。在这个家庭里,长安唯一能获得慰藉的途径是姐姐(为了弟弟,她甚至被迫辍学打工),所以在被鱼刺卡到之后,他不敢向父母求助,因他知道在父母那里,任何的诉说或求助得到的都会是责备。日常中,姐弟俩不管谁感冒了或摔疼了,亦或被人欺负了,都会迎来他们的当头棒喝:久而久之,姐弟俩遇事保持缄默,彼此抱团取暖,成了所谓的“最省心的孩子”。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根鱼刺竟成为了压倒少年长安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说,是长安在家庭里长久的情感缺失,使他在姐姐失约后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失落。当他脑海不断萦绕着是自己拖累了姐姐,拖累的整个家,是多余的存在的念头,死亡仿佛就成了他必然的归宿。对他来说,似乎只有一死了之,才能使这个原本就已不堪重负的家庭获救,于是他从家对面的烂尾楼上纵身跳下。

在之后的《云端站》里,夜森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家庭单位的局部,而是聚向了社会学的深层面,同时从底层人物入手,刻画了一个当下大环境下的鲜活个体——丁尚香。因在超市偷东西(而且总是偷同一家),丁尚香被民警带进了派出所。审讯中,有关她的情况一一被揭开。原来她和老伴是从农村来城里投奔儿子的,悲剧的是老伴死了,儿子之后得了尿毒症,死前把家底也掏空了。原本她老家还有地可种,却因修路被占,无法再回去继续耕作为生。为了孙子,她把每月的退休金都给了儿媳,自己出来捡垃圾,成为城市拾荒者中的一员。小说的精彩或者说耐人深思的是,之前丁尚香已被派出所拘留过,原因是她在广场边搭窝棚,城关强拆,她阻挠中打伤了执法人员。进了派出所,丁尚香非但没有任何惊慌,相反获得了一种获救感,因为她知道拘留所里有人可以说话,有吃有喝,比在“外面”生活还安稳和安全,以至这日民警念及她可怜,把她放出来,她还有些不甘心。小说之后的走向,是围绕着丁尚香一天所遇与所做之事缓缓铺展的,也恰是在这慢镜头的延伸中,夜森以其细腻的生活观察和书写,为我们揭开了当下都市中类似丁尚香这种边缘人的孤独与境遇,同时也以人性的立场探讨了当下都市生活忙碌世界人与人之间以及亲人之间的情感冷漠。

在本期发表的《诺诺与安娜》这篇小说里,我们又看到夜森写作的新的思考和变化,这次她的写作不再拘泥于故事,尽管小说里的诺诺同样是内心孤独的,但夜森在阐述虚拟世界与现实生活的两重天地的同时,更多想要传达的是美好的存在最终都不过是一抹记忆,像尘世的光影在水中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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