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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爱默生

2020-12-30王秀梅

长江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天使小麦

王秀梅

1

不到最后一笔,没有人能看出她画的是什么。

她的最后一笔,从无例外,总是眼睛。

人类的眼睛,动物的眼睛。一只眼睛,两只眼睛。她画眼睛很简单:用笔随意地圈画几个线条,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有时她能够把这个不规则的形状用黑色填满,但更多的时候不能——她的专注点虽然不大,却也并不是很具体,因此,这个不规则的形状看起来就像一小只胡乱缠绕起来的线团,线与线之间的留白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无论是一只实心的黑眼睛,还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它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有血丝的眼睛更像一些,因为她总能把线条画成螺旋状,虽然不规则。因此,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幽深的、由粗到细的漏斗,直堕入那张脸的深处,堕入纸张的深处,堕入桌子的深处、桌子下面空气的深处、地板的深处,最后,直堕入地心里去。

没错,她画画的风格就是这样:先画出一堆让人看不出章法的线条,然后找出空白的一两处地方,画上一只或两只眼睛,然后在眼睛上方随意地弯上两笔成为眉毛——这个时候,小麦才会发现她画的那些看不出章法的线条,构成的原来是一张脸。美妙绝伦的、角度奇特的脸。如果没有眼睛,就算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抽象派画家,也看不出她画的是什么。那些由线条组成的奇怪形状,只有在被安上眼睛之后,才具备了脸的意义。而奇怪的是,一旦它具备了脸的意义,它就是这世上最杰出的抽象派画家都要叹为观止的画作。

她叫天使。是这个名叫小麦的女人在十二年之前,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写着孕期日记、数算着日子、渐渐变笨变丑着、最后被一把刀子割开肚皮而生下来的孩子。小麦像所有母亲一样,想象着天使一步一步的未来——三翻六坐八爬,抓周,走路,说话,进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谈男朋友,成家,育子。

小麦关于天使的这些美好的想象,在天使三岁的时候被无情地改写,然后,一直改写到了现在:十二岁本该有的一切,都没有降临到天使身上;而那些十二岁少女不该有的,天使却被动地拥有了,比如就在刚才,她歇斯底里地砸坏了自己吃饭的碗,并捡起一块碎片,完成了一次不轻不重的自残。这种自残,小麦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经常是新的伤痕摞压在旧的疤痕上,尚未愈合的旧伤重新绽开,像次第开放的花瓣。

小麦走出房门,下楼,拐过这栋老旧楼房的墙角,来到房后。那里有一栋孤零零的小平房,是房东的物产。房东家当年在楼后盖了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简易小房子,是用来制作凉皮的。那黑胖健康的女主人,夜以继日地在小房子里揉面,洗面,然后把沉淀好的淀粉倒在模具里,放在热水上,蒸成一张张晶莹剔透的凉皮。她一天数次骑着三轮车去附近的市场上售卖凉皮,用黑黑的手和一把同样黑黑的大铁刀,把圆饼一样的凉皮切成细条,抓上香菜和黄瓜丝,拌上各种料汁,卖给无数的人。如此这般,十年过后,他们全家搬到了新买的楼房。小麦成了他们家这栋淘汰掉的旧房的第一个租客。

傍晚的小区,人不多。居民们大多在准备晚饭。小麦像往常那样,从小房子西墙根那里,踩着一架竹梯子,攀上房顶。虽然是简易房,但房东当时很用心地做了斜屋顶,铺了红色的瓦片。

小麦坐在红瓦上,看着她家的窗户。这时候,红瓦下面忽然响起吱呀开门的声音,吓了小麦一跳。她把目光从二楼窗户移下来,看到一个男人正从房子里走出来。

小麦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她没想到房子里有人。从房里走出来的男人,也正转过身,抬起头朝房顶看。起初的一分钟,他们两人谁也没做声,仿佛彼此在判断哪个才是侵犯者。

“你好。介绍一下,我是这间平房的房主的亲戚,今天下午刚刚搬来。你是小区里的吧?”

这男人竟然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且非常有礼貌,跟他的形象委实不相般配——他衣着邋遢,头发和胡子肮脏而杂乱,看起来就像一个拾荒者。

小麦站起身,想离开房顶。刚走了一步,她脚底那片红瓦就发出喀嚓喀嚓两声响,然后碎裂成一大两小,共三块。

“我……我在房顶上坐了五年多,从来没弄坏过这些瓦片……”小麦站在斜屋顶上,两只脚一高一低,看起来像要冲锋的战士不小心踩到了一颗地雷。

“没关系,我上去看看。”拾荒者一样的男人很快就踩着那架竹梯上到了屋顶。“这梯子起码有一千年了吧?”他幽默地说。

“但是,很结实。”小麦说。

这男人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蹲在房顶,查看着那片红瓦,肩胛骨高高地支棱起来。

“没事,明天我把屋顶检修一下。”他站起身,打量了一下整个屋顶,“你别说,在屋顶上的感觉和在地面上不一样。”

“哦,是的,屋顶比地面高。”小麦说。

“不是高矮的问题。比起楼房,这屋子矮得像个小板凳吧?但是,你站在楼房里,和坐在屋顶上,绝对是不一样的感觉。”

小麦抬头看了看自己家位于二楼的窗户。她觉得这男人说得很对,因为她经常站在窗后往外看,二楼当然比小平房高多了。但是,现在想来,似乎的确不是同一种感觉。不同在哪里,她说不清楚。

“那是你家吗?”男人坐在屋顶上,看着她家的窗户。

“是的。”

“这么说,你是我表姐的房客?”

“哦……你是大姐的表弟?”小麦问。

小麦忽然有点担心这男的跟她抢二楼那套房子。她急速地离开屋顶,踩着那架古老的竹梯,下到地面,飞快地拐过楼角。楼前面,已经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支起了小桌子,玩起扑克牌。在他们头顶,亮着一盏不甚明亮却很管用的灯,那是一楼住户把自己家的客厅和其中一间卧室改成小超市后,为了讨好居民,特意为这些老头老太太安装的。

“小麦,干吗走这么快?是不是天使又闹了?”一楼超市老板娘趴在陽台上,看窗户底下的牌桌。这个女人心眼不坏,却是个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

小麦顾不上回答,急急地走自己的。她听到那女人啧啧地叹息着,说:

“好好一个女孩,却得了自闭症。可惜了。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怪病。”

小麦假装没听见,快步冲进楼洞。楼洞里没有灯,黑暗像无边无沿的宇宙,立即把小麦吞没了。一楼邻居自从把房间的一半辟出来做了超市,为了方便居民进出,在东墙上新开了一扇门,因此,楼道里的那扇门平时一般都是紧闭状态,这就把黑暗变得更浓了。

当然,那扇门也有打开的时候:只要天使开始闹腾,这位人们都喊她大欢的老板娘,就会打开门神秘兮兮地偷听。防盗门年深日久,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笨重而迟缓,每次开合,门轴都会摩擦出哮喘病人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声音,沉闷里夹杂着几丝尖利。

2

天使是个自闭症孩子。

当给这个女孩取名叫天使的时候,谁会料到她竟会是个自閉症孩子呢?她的父亲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之后,又高兴又骄傲,仿佛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事情。

当然,他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只是基于本能的爱,才给自己的女儿取了这个美好的名字。当他从她们两人的生活里消失之后,小麦一度想给天使改个名字。她改了好久,发现那是一件并不比生活本身更轻松的事情,所以就放弃了。

屋里非常安静,仿佛除了家具就只剩下空气了。这是天使的习惯:她每次只要闹过了,就会安静很长时间。她安静的状态超过所有正常人,这包括:她的鼻息、呼吸、肢体活动的幅度,都比正常人要轻柔和细弱,仿佛在为自己刚刚犯下的错误而忏悔和致歉。

小麦走到天使旁边。她轻轻地走动,仿佛哪一步走重了,都会吓到天使。其实她内心里很明白,对于自闭症孩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努力在这孩子眼前呈现最真实的生活。过分的小心翼翼,并不利于她的康复。

……哦,康复!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字眼!小麦每每下意识地想到这个词语之后,就想悲伤地大哭。自闭症孩子,是无福拥有“康复”这样充满希望的词语的。他们永远康复不了,他们患的是不死的癌症。

“画什么呢,宝贝?”小麦很想哭,却忍住了。她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弯下腰,看天使面前的画纸。

跟过去一样,画纸上是一堆凌乱的线条,最外缘的线条是密度很大的波浪曲线。小麦横看竖看,依然看不出它们构成的是一张什么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张脸,而不是旁的东西。

天使拿笔的姿势也跟旁人不同,她是用整个手掌用力地攥紧笔,就像初生婴儿抓握一支笔那样。她做不到像成年人那样,用拇指和食指就能轻松地捏住那根并不复杂的小棍棍。她攥紧笔,在画纸上速度很快地勾勒那些线条,头部保持着一定的节奏左右晃动,仿佛那是画画的一部分。

有一次,一楼超市的老板娘大欢来借酵母,正好看到天使在画画,这个满嘴可以跑火车的女人大呼小叫地说:

“哎呀妈呀,这孩子的样子,太吓人了,看那脑袋晃的!不怕晃出脑震荡吗?”

接着,她又指着天使,问小麦:

“画画就画画呗,这孩子干吗要晃脑袋呢?”

从那天开始,小麦才知道,在她这个母亲眼中,天使那些只是不正常的行为,在外人眼中是吓人的。这让她多了一些隐忧,生怕带天使出门的时候吓着其他的人,所以她带天使出门后,尽量不靠近小孩子和年轻女孩。年轻女孩有时比小孩子还矫情。

天使像没有听到小麦的问话,她急速地摇晃着头部,完成了对那幅画的勾勒。小麦在茶几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等着揭秘的那一刻。揭秘的那一刻,就是天使给那张脸画上眼睛的那一刻。

好了,两只圆得有点夸张的眼睛,出现在那堆线条中。天使放下画笔,好像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了小麦的存在。

“妈……妈。”她喊道。声音怯怯的,像做错了天大的事,等着惩罚。这说明,她记起了自己不久前歇斯底里的发作。她的记忆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存在,有时,发作之后,她很快就会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全然忘记。

小麦注视着那幅画。那是一张孙悟空的脸,她确信。灵动无比,抽象无比,逼真无比。像其他那些画作一样,足以让世界上最杰出的画家惊叹。

而且,这又是一幅倒画——倒画,这是小麦给那些画所下的定义,原因是,天使每次画的脸都是倒着画的,也就是画给对面的人看的。坐在她对面的人,看到的是一张正常的脸,而从天使的角度来看,那张脸的下巴在画纸的最上方,额头和头发在最下方。

“宝贝,你画的,这是谁的脸?”小麦柔声地问。

“孙……悟空。”天使说。

三个字,对于天使的表达容量来说,已经是中等吃力的程度了。她最多只能表达六个字。而且,这些在正常人口中能连贯说出的字,从天使口中却很难连贯。她喊“妈妈”的时候,只有一半几率能把这两个字连贯起来,但是,喊之前要蓄力,喊之后会显得有点疲惫。

“我的宝贝,居然画了一张孙悟空的脸!真是太棒了!画得太好了!”小麦不遗余力地倾倒着自己的赞美。如若天使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她这赞美该多么令自己和他人愉悦!但是此刻,她虽然百分之百由衷地赞叹着这张脸的精妙,却无法把深深的悲伤从中剥离出来。这悲伤包括了太多的理由,其中有一条理由是:小麦永远无法用别的母亲对自己十二岁女儿那种口气说话;她必须把天使当成四五岁的孩子来对话。因为天使的智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年龄段。

小麦看了看天使脸上的伤痕,那是不久前她发作时把自己抓伤的。小麦去红瓦房顶上之前,已经给她涂抹了碘伏。她当时已经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小麦不知道她疼不疼,疼的程度有多大。医生对此的说法也不尽相同,有些医生认为自闭症孩子缺乏对疼痛的敏感。而有些医生认为,这些孩子是能够正确感知疼痛的,因为他们需要那些疼痛,也就是说,疼痛是他们的发泄通道。

一想到红瓦房,小麦刚刚忘掉的担心又浮上来。她离开客厅,疾步走向北凉台。北凉台被房东改成了厨房,透过朝北的一排玻璃窗,能清楚地看到楼后的红瓦房,以及红瓦房紧挨着的一堵破败的院墙。院墙那边是另外一个世界:几条此刻在缓缓垂下的夜幕中静默着的铁路线。偶尔在信号灯照到的地方,它们从乌黑的底色中反射着锃亮的光。相比之下,白天呈现出乌白色的道砟石在信号灯下却是惨白色的,仿佛道砟石在沉睡,铁轨却在延伸。

小麦看到,红瓦房唯一的小窗子里透出灯光。她不知道那电源来自哪里——想必是房东女人在里面创业做凉皮时配置好的。小麦在这里住了五年,第一次看到那在夜晚像坟墓一样的小房子透出灯光,竟然感觉它有些陌生。

而且,要命的是,这灯光侵犯到了小麦内心的某一处,仿佛那坟墓一样的黑暗是她的权利,此刻被剥夺了一样。

房顶上有一个烟囱,此刻,在院墙外信号灯的照射下,那烟囱里正在冒出袅袅的炊烟。我的天,炊烟!小麦有多少年没看到从一根圆柱子里冒出那种东西了?她十几岁从农村老家考学出来,就一步步远离了那些孕育她的过往。

他在做什么饭,那个邋遢得像个乞讨者的男人?

仿佛为了呼应小麦,房门忽然打开,那男人走了出来,抬头朝小麦站立的方向看过来。小麦吓了一跳,立即下意识地蹲下去,仿佛自己是一个偷窥者。等她再度站起身时,发现那男的已经回到屋里。

小麦心事重重地开始洗米煮粥。她必须把粥煮得烂烂的,因为天使的自闭症表现中还包括吞咽障碍。

3

第二天,早饭过后,小麦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时,发现那男的正踩着竹梯,登上瓦房顶。他已经把几块新瓦片运送上去,此刻正提着一只乌暗的桶,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那几片新瓦红彤彤的,跟房顶上的旧瓦形成很大的对比。

小麦站在窗户后面看了一会儿,把还没洗好的碗筷留在水池里,擦干手,走到客厅里,对天使说:

“宝贝,妈妈出去一会儿,你自己在家里好好地待着,好吗?妈妈不走远,就到楼后面的红瓦房那里去一趟。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在窗户那里喊妈妈,好吗?”

天使没吭声,仿佛没有听见小麦的话。她很多时候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麦把天使引到厨房窗户后面,重复了一遍上述这些话。天使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却依然没有吭声。小麦说:

“宝贝,你说‘好的。”

“好。”天使说。她即便发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音节,也要蓄力几秒钟,仿佛这个字有千斤的重量,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它从口腔里推送出来。

小麦找了一身运动装穿上。临出门前,又去抽屉里翻找出一副手套。她打开门,走出即使是白天也并不明亮的楼洞,拐过楼角。大欢正指挥一个送货工人往家里搬一只墨绿色的啤酒桶,那里面装满了尿黄色的啤酒。晚饭前,小区里的居民就会从超市里拎着一袋袋啤酒,回到自己的家里,就着老婆炒的菜,大口大口地喝上一顿。

“小麦呀,这么着急,去哪儿啊?”大欢问。

“哦,随便溜达一下。”小麦说。

小麦只想尽快地摆脱这个女人。她就像一个女间谍,身上带着窥探别人的天赋,以及永远旺盛的工作热情,极具冒犯性和侵略性,令人不安。

楼后面非常安静。这个小区大约有两百多户,小麦家所在的这排房子位于小区最北边,后面便是围墙和围墙外的铁路线,终日有火车轰隆隆地驶来驶去,所以租金相对便宜些;茶余饭后散步的居民们也很少往这边来,除了到超市买东西。

小麦很喜欢这样的安静,因此便愈加担心房子是否会被东家收走。她踩着竹梯登上房顶,那男的已经把碎掉的旧瓦及周围的一些瓦片掀掉,正在涂抹什么东西。小麦问:

“大哥,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你叫我老闲就行,闲人一个的闲。”

小麦从没听说过有姓闲的,她想,或许对方是在开玩笑。但老闲却一本正经地说: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我是有名字的,父母給取的,上学和工作时用过的名字。但是我后来不用了。既然不用了,也就不愿意老是想着那个名字。这些年,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让他们喊我老闲。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那我就喊你老闲大哥了。”小麦观察着老闲的劳动步骤,猜测着他是不是会离开这栋小破房,把她和天使撵走,他自己搬到他表姐的房里去住。“老闲大哥,你是要把房顶好好修缮一下吗?”她试探地问。

“当然了。要不然,会漏雨的。”

“那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说不准。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也许两年,也许在这里终老。我反正是一个闲人,住够了就走,没住够就一直住着。”

“你不嫌这小房子破旧吗?冬天还没有暖气。”小麦觉得她已经把意思表达得越来越明确了。

“我在桥洞底下都住过,那比这环境可差多了。”

老闲手底下忙着,思路跟小麦一直不在一条轨道上。小麦忍不住了,只好把话挑明了:

“那栋二楼的房子,我跟你表姐是签了合同的,一年签一次。虽然今年还没到期,但是我知道,房东如果想提前收回房屋,是可以的。我……我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也很不容易,如果老闲大哥你想搬上去住,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以便让我及早找房子。”

老闲终于听明白小麦的意思了,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在房顶上坐下,对小麦说:

“你也坐。毕竟这房顶以前是你的地盘。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房子,我这人,住不惯楼房。还有啊,这房顶以后仍然是你的,你什么时候想来坐一坐,随时来,当我不存在就行。”

小麦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多半。当然,不排除老闲过段时间变卦的可能,但起码,目前她不用担心要被迫搬家了。

“虽然这世界如此大,但有时候,我们想找一块地方安静地坐一坐,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房顶确实是个值得坐一坐的地方。”老闲说。

小麦觉得这个老闲虽然邋遢,但谈吐还是不邋遢的。如果不看形象,只听谈吐,谁也不会否认他是个文化人,而且是个有一定思想的文化人。至少,比小区里大多数的居民都要有文化。小区里像大欢那么粗鲁的居民还是不少的。

小麦在房顶坐下,下意识地抬头看自己家的窗户。他看到天使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窗户后面,正在看着她。也或者,天使看的不仅仅是她,还有老闲、红瓦房、围墙、围墙那边的世界。

不知为何,小麦觉得那孩子的注视很令她慌乱。她垂下眼睛,避开天使。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再看,天使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回屋去吧,画画去,妈妈一会儿就回家。”小麦朝天使摆动手臂。

老闲也抬头看了看。他专注地看了几分钟,然后对小麦说:

“这孩子的眼睛真美。”

“是吗,你能看清她的眼睛?”小麦有点不太相信。

“她的眼睛很矛盾。”老闲自顾自地说,“它们非常有神,又黯淡无光;像月亮,像闪电,像大海,像天空;像黎明,像黄昏,像午夜。”

“为什么又有神,又黯淡无光?”小麦问。

“它们看起来黯淡无光,但深处的神采,超过所有正常人。”

小麦有点吃惊,她说:

“是房东大姐把天使的病情告诉你的吧?”

“不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这样一双复杂而矛盾的眼睛,只属于天使,不属于凡人。”老闲说。

“你怎么知道她名叫天使?”小麦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是上天派到人间来的天使。”老闲说。

小麦简直惊骇了。她先是被惊骇笼罩得头脑一片混沌;接着,她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击倒,忍不住把头伏在膝盖上哭了起来。

4

小麦梦见了李叙。

李叙穿着那件他离家时穿着的藏蓝色短袖衫,衣领没有打理好,很别扭地窝折在脖颈里。小麦看了有些心疼,她打算帮李叙把衣领整好,手伸出去,李叙却不见了。

小麦醒在深夜里。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右胳膊擎在半空。她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是李叙正在想念她们母女吗,在这个深夜里?

算起来,李叙离家已经四年零五个月了。他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以什么谋生,小麦统统不知道。小麦的家人——她远在农村的父母、住在同一个城市里的妹妹——在提起李叙的时候,常常会咬牙切齿地诅咒,说,他早就死在外边了。

他们诅咒得多了,慢慢地,有时候竟然怪异地当了真,会认真地探讨起来:你们说,李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要是没死,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要是死了,是怎么死的呢?车祸?病死?

他们探讨着所有的可能性,继而埋怨小麦当初坚决不去报警。如果报了警,警察肯定会弄清真相:这个失踪人口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只有小麦一个人坚决不信李叙已经死了。她知道,他还活着。她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认为他还活着,自然是没有什么理由的。但她就是这么坚定。

后半夜,小麦没有再睡。她的眼皮一直在跳,左眼皮和右眼皮轮流着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两个眼皮轮流跳,那预示着什么呢?要说财,小麦是不信的。这一辈子,她是不可能跟财沾边了。

第二天下午,小麦到楼下收快递。大欢坐在楼角的阴影里,摇着一把蒲扇,说:

“小麦呀,我今天早上到小区门口买油条,好像看到你们家李叙了。”

李叙这个名字从昨天深夜开始,就一直盘桓在小麦的脑海里,但是,忽然从旁人的嘴里蹦出来,还是把她吓了一跳。她觉得心忽地升到胸腔上部接近喉咙口的位置,然后停跳了,几秒钟过后才扑通一声落了下去。就像游乐场里的跳楼机,升到半空后总要停止几秒钟,然后才放开手脚直冲到地面。

“我们家李叙出国了。你肯定看错了。”小麦说。她很不想接這个话题,因为她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被现实所否定。但她又那么急切地想维护自己几年前说下的谎言,仿佛是一个必须要捍卫的信仰。

大欢穿着一身红底绿花的人造棉夏装,看不出什么款式:上身仿佛是两片布缝在一起,弯出三个半月形的口子,分别作为领口和两个袖口。下身是宽松的裤子,长不长短不短,正好露出她那圆滚滚的小腿肚。小区里没工作的大妈们在夏天穿的衣服都是这种相同的制式,唯一不同的是颜色和图案。其他女人大多在附近的一家锁厂上班,上班时穿着肮脏的工装,下班后的穿着也跟大妈们大同小异,简直分不清年龄。

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小麦曾经为此很长时间陷入自怜和自悲当中。她照旧穿着自己在写字楼上班时穿的衣服,显得跟居民们是那么格格不入。后来,时间久了,他们也就习惯了,每每看到小麦,眼神里都写着见怪不怪四个字。

大欢叉腿坐在小马扎子上,肚子上的赘肉层层叠叠。她哗啦啦地摇着蒲扇,说:

“你们家李叙出国得有四年多了吧?他就不想家,不想老婆孩子?是不是机票很贵?”

小麦搬动着那些被快递员一件一件从三轮车上卸下的箱子,假装很忙碌,没有搭理大欢。快递员离开之后,她搬起一只箱子走进楼洞,听到大欢在后边说:

“啧啧,家里没个男的,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搬完一趟箱子,小麦硬着头皮再次下楼。果然,大欢的思维还纠结在李叙身上,她从马扎子上吃力地站起身,肚子上的肥肉颤抖了几下,说:

“小麦,我不是开玩笑,真的,今天早上,我到门口去买油条时,真的看到你们家李叙了,他当时低着头,正在往桥洞里走。我还喊了他一声呢。”

“哦。”小麦很不愿意跟大欢搭话,但她看大欢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又联想起昨天夜里的梦,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问,“他答应了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答应,急匆匆地走了。”

这个答案并不是小麦所需要的答案。她有点失望。

“大欢姐,你肯定是看错了,我们家李叙要是从国外回来的话,怎么可能不告诉我呢。”

“那可不一定!我跟你说啊小麦,现在很多人出国后,都在外面另找一个人做临时夫妻。这临时夫妻做久了,生出感情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啊。你没听说嘛,两口子分开时间短的话胜过新婚,分开时间长了嘛,那可就陌生了。”

“我们家李叙不是那样的人。”小麦抱起一只箱子。

“哎我说,小麦,你们家李叙是真的出国了吗?”大欢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老实说,大欢前面那些话还只是让小麦觉得反感,但是这句话却让小麦受惊了。她完全没有防备大欢会问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立时觉得胳膊和腿都软得没了力气,箱子扑通掉到了地上。

大欢像是已经为此猜测了多年,如今终于得到了证实一样,立即凑上前问:

“这么说,你们家李叙并没有出国?”

小麦脸憋得通红,不知道如何应答。这时候,老闲忽然出现了,问小麦说:

“这是你的快递?”

“是的。”小麦说。

“这么多,我来帮你。”老闲弯下腰,抱起那只摔在地上的纸箱子,健步如飞地走进楼洞。

小麦脸憋得更红了,她手足无措,仿佛做了什么可耻的事,莫名其妙地对大欢解释说:

“他……他叫老闲,是房东的表弟,刚搬到后面小平房里住。”

“我知道。”大欢说,“我还看到你们俩坐在房顶上聊天。”

是啊,这个小区里的大事小事,没有大欢不知道的。

“我把房顶上的瓦片踩破了……”小麦越解释越恼火,恼得简直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这时候,老閑从楼洞里走出来。他走到小麦身边,对大欢说:

“我来教给你一个道理:人的本性是生命的质地,也就是人的自然。只要保全自然的本性就是好的。本性有时也会有些活动,如果这些活动是出于不得已、无意识的,那它就是合理的;如果是有意识的、人为的,那它就属于不正当的过失。在我看来,打听别人家的私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甚至从别人的痛苦之中得到幸福感,都是一种过失行为。”

大欢听完这套她平时在这个小区里根本听不到的语言,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气急败坏地说:

“你这个脏兮兮的老闲,净说些乱七八糟的疯话,我听不懂。”

大欢恼怒的样子,把小麦刚才的恼怒一扫而空,仿佛那恼怒长了脚,一下子跑到大欢身上了。她心里掠过一种快乐,没错,由衷的、单纯的、无忧无虑的快乐,跟得到老闲的帮助而吐了一口恶气完全无关。

她已经多久多久没体会过这样的快乐了呢,哪怕只是一瞬间。

5

那天傍晚,老闲帮小麦把纸箱子全都搬到了二楼。小麦邀请他进屋喝口茶,老闲摆摆手说:

“我是个不适合进干净地方的人。进屋以后,我自己也会别扭。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哦,我……我做直播卖货,这些都是我进的货。”

“那以后来货了,你就喊我,我反正是一个闲人。”

小麦抱歉地说:

“老闲,以后不用帮我说话,我都习惯了。要是因为我而得罪了邻居,犯不上。”

“我老闲就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不说会憋死。”

老闲转身下楼的时候,小麦说:

“你是不是也跟大欢一样,不相信我们家李叙出国了?”

“如果世上万事都能抹杀是非,取消彼此,那么所有事情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了。可惜的是,这世上的人啊,对任何事都想去认识,想去知道。而事物是无法认识的,知道与不知道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界限。”

老闲边走边说,像吟诗一样,字正腔圆,带着音律。三楼那位个子高高的女邻居小姜恰好走到二楼,扁着嘴说:

“真是个怪人,把自己弄得像个哲学家。”

小姜是个皮肤白白、很爱打扮、气质不错的女人,离异,独自带着女儿生活。那小女孩跟天使同岁,小姜离婚后,毫不客气地把女儿的名字连名带姓地改成了姜姜。这小区里的居民思维比较传统一些,常常在背后对小姜指指点点。但是小姜毫不理会,人们越指点,她越打扮得漂亮,开着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很是惹眼。有时候,还有其他颜色的小汽车开到小区里来,停在楼洞口,从里面走出衣着不凡的男性。这时候,大欢总喜欢拉住一个中老年妇女,嘀嘀咕咕,说,这么有钱,干吗住在这么老旧的小区里,应该搬到东郊海边去才是。

说实话,小麦不是很喜欢小姜,因为她们母女俩都有点盛气凌人。特别是姜姜,小小年龄就鼻孔朝天地走路,看到邻居也不问候。看到天使,就更不搭理了。

不过,小麦思考了一下小姜的话,觉得多少有点道理:老闲的言谈确实像哲学家。

李叙就是在那天晚上出现的。小麦正在直播,李叙自己拿钥匙开门进屋,走到小麦身边。小麦呆呆地扭头看着李叙,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李叙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手机,说:

“直播间里人不多啊。”

小麦没有吭声。

“要想想办法。”李叙说。

小麦还是没吭声。

李叙离开小麦,在房间里到处走着看了看。他走到天使的房间,站在床边,俯视着天使,两只手臂直直地垂着,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尊雕像。

小麦也走到天使房间门口,靠在门框上。他们两人都像雕塑。十分钟过后,李叙掉头离开天使的房间,去衣柜里找到自己过去的衣服。他的衣服都像过去那样,一件一件整齐地挂在衣柜里,没有灰尘。

小麦走到李叙身边,看着他,说:

“昨天夜里我梦见你了,跟现在一模一样,你穿的也是这件短袖衬衫,衣领没有整好。”

“哦,这么巧。”李叙说。

“我给你整整。”小麦站在李叙跟前,把窝折的衣领翻出来,抚了抚。“你瘦了。”她说。

小麦无数次想象过李叙回家的场景,她内心里有无数个问题,等着李叙回家时好好问一问。但是,李叙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却一句都问不出来。

李叙换了一件家居服,去床上躺下。小麦把他换下来的那件藏蓝色衬衫拿到卫生间里洗,洗完之后回到卧室,在李叙身边躺下。李叙伸出胳膊,从小麦的颈下穿过去。小麦问:

“四年多了,那件衣服一点都没有旧。你是在这四年里一直没有穿它吗?”

李叙抚摸着小麦的头发,没有回答。

“你是刻意穿着它回家来的吗?”小麦又问。

“你觉得是,就是吧。”

他们静静地躺着,很久都没有动。李叙仰面朝着天花板,小麦侧身朝向李叙。躺着躺着,小麦觉得一阵浓重的困意席卷而来。她什么都不想问,什么答案都不想知道,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如果知道李叙会再次消失,小麦一定不会什么都不问。她一定会把一切疑问都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一样一样地从李叙嘴巴里撬出答案。

可惜,她失去了这个机会。

第二天早上,李叙不见了。有那么几分钟,小麦迷迷怔怔着,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摸摸旁边那只枕头,再摸摸半边床单。枕头上有两根很短很短的头发,不是她的。床单上有躺过的痕迹。她捏起那两根头发,仔细地在阳光底下察看,发现其中有一根已经白了一半。

小麦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李叙的电话。其实她知道打了也是徒劳,这个号码她打了四年多了。自从李叙离家出走,这个号码就再也打不通了。她疑惑自己昨天夜里为什么会那么困,困到想不起跟李叙要他的新手机号码。

然而,让小麦陷入困境的还不是李叙的再次消失,而是天使的再次发作。

天使是在衛生间里发作的。小麦跑过去的时候,看到天使头发凌乱,站在暖气片旁边,地上摔着盆和衣服。是李叙昨晚回家时穿的那件藏蓝色短袖衫,已经被天使撕开一个大口子。

小麦本能地蹲下身去捡那件短袖衫,天使啊地尖叫一声。小麦立即放下那件惹祸的衣服,转而去照顾天使。天使浑身焕发出惊人的力气,撕扯着自己和小麦,像撕扯她的图画本。

每次这样的发作都要持续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小麦筋疲力尽地坐在卫生间地上,屁股底下汪着一摊水,不知道是从水桶还是其它容器里泼洒出来的。天使也坐在暖气片旁边,两眼呆滞,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她内心里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小麦觉得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可是今天她的双眼里重新蓄积了无尽的泪水。她先是无声地流着眼泪,然后哭出了声,接着嚎啕大哭。

她正在哭着的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她继续坐着哭,毫不掩饰。敲门声持续不断,然后响起一楼大欢的声音:

“小麦,小麦,出什么事了?你把门打开,让姐进去看看。”

听到大欢的声音,小麦更委屈,她惊天动地地哭着,仿佛要把过去刻意在大欢面前强掩悲伤的委屈,全都一股脑地弥补回来。

再然后,大欢和老闲就站在卫生间门口了。看到这两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小麦终于从放纵的哀哭中惊醒,她胡乱拽了一把卫生纸,把脸上的泪痕揩擦几下,问: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你们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大欢指指老闲:

“我们没有钥匙,是老闲把门打开的。”

小麦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身,厉声问道:

“你是怎么把我家门打开的?”

老闲连连摆手:

“小麦,你别激动,听我说。我也没有钥匙,但是,你家的门太破了,我就稍微使了点力气,就把门打开了。我并没想用武力破门进屋,我发誓。”

大欢也连连点头:

“我给老闲作证!那门锁确实太老旧了,谁也没想到,就那么晃动几下,它就开了。我们……就是担心你,没别的意思。”

小麦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她拽下毛巾,开始揩擦天使的脸和手,边擦边对大欢和老闲说:

“你们走吧,我们很好。”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你看天使这脸,流血了。”大欢问。

“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们费心。”小麦冷冷地说。

6

天使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没有任何表情。小麦始终不知道,她能否看懂电视机上每天演绎的各种故事。

小麦坐在她对面的一把小马扎上,指着自己脸上贴着的创可贴,说:

“宝贝,妈妈的脸破了,你看。”

天使把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开,转到小麦脸上,嘴张开,说:

“哦。”

天使每说一个字都要蓄力,然后把口腔尽可能张到最大,舌头也伸到外面来辅助用力,哪怕只说一个“哦”。

小麦的心里尖锐地疼了一下。这种疼,既是对天使的疼惜,也是对自己的疼惜。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天使漠然地把目光重又转到电视机上,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眼泪。

小麦把图画本给天使放在茶几上,然后,一刻都没有停地逃离了这个家。她急速走出黯淡的楼洞,拐过楼角,攀着竹梯上到红砖房的房顶。

她背朝自己家的窗户,面朝北方坐着。破旧的围墙外面是日光下闪闪发光的铁路线,一列运煤车正咣当咣当地驶过。铁路线再往北,是一片高层住宅区,还有这个城市新建的一栋繁华的商业大楼。那里跟她居住的破旧的小区相比,仿佛另外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小麦正在发呆,不知道老闲什么时候爬了上来。他刚刚把几个破烂纸盒子在墙根处码好。那里已经码放了不少纸盒子、瓶瓶罐罐。小麦想,老闲果然是一个捡破烂的。

“这是你家的房顶,当然可以了。倒是我,没经过你同意就上来了,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实在无处可去。”

小麦本来并不想哭,但刚说完这句话,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仿佛这句话是控制泪水的开关。

“哭吧,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老闲说。“而且,你想说什么就尽情地说吧。我知道,你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说给谁听。这个时候,陌生人比你的家人和朋友都更适合做你的倾听者。”

小麦觉得老闲说得太对了。这些年,她不断地缩窄着朋友圈,最后连亲戚家人圈也缩窄了。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打开手机,调出通讯录,从头翻到尾,却发现没有谁的号码可以让她那时候毫无顾虑地拨打过去。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流泪了。自从四年前李叙忽然离开这个家,我就再也没有哭过。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小豆,他们都说李叙是个负心汉,不要我们娘俩了。但是我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的,他只是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我们的天使在三岁的时候查出是一个自闭症儿童,从那天开始,李叙就陪伴着我们娘俩,一直陪伴了五年。那期间,为了给天使治病,我辞掉了工作。我们东奔西走,最后把房子也卖掉了。我不相信这样一路走过来的李叙,会抛弃我们娘俩。他太累了,需要放松。我坚定而耐心地等着他。我们刚搬到这里不久,他就消失了。我告诉那些好奇的邻居们说,他出国了。我一直在等他,昨天夜里,他终于回来了。我现在特别后悔,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好好跟他谈一谈,问一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我只是在看到他之后,觉得特别累特别困,我只想好好地躺在他身边睡一觉,休息休息。我没有想到,他会再次消失。老闲,你不要安慰我,不要骗我说他有可能是出去办什么事情,或者工作,或者给我们买菜去了。我清楚地知道,他这次离开之后,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样坚定的直觉,总之,他不会再回来了。而我的天使,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懂得如何疼惜自己的妈妈——老闲,你千万不要指责天使,自闭症孩子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懂得感情,他们的心是硬的,在他们心里,没有别人的存在。这不是她的错。老闲,你知道吗,我多希望她摸摸我脸上的伤,问我一声,妈妈,疼吗?而我的父母和妹妹,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我的父母在乡下,我妹妹的家庭只是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曾经,我是我们家里的骄傲和顶梁柱,但是,这些年下来,我成了他们的拖累。我们的情况,日复一日地损耗着他们的爱和耐心,如今已经所剩无几,似乎只余下血缘关系在维系。老闲,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脆弱,从此之后,我连一个坚定的信念都没有了,李叙不会再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无数次坐在这房顶上看世界,今天,看着这闪着亮光的铁路线,看着呼啸而过的火车,我第一次生出了结束生命的念头。多么容易啊,你看,老闲,从房顶上很轻松地就能跳到围墙那边去。那边,你看,围墙西头那里,还有一个大洞,是咱小区里的人用工具凿开的,我亲眼看到那个卖羊奶的大哥,把自己家里养的两头羊赶到围墙外面去吃草。铁路线旁边的沟里长了很多青草,那两头羊长得都像小牛犊一样。”

老闲专注地听着小麦的诉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已经翻看得破旧不堪。

“人生本来就是痛苦的。人的形体即使不与外界接触,也会逐渐枯竭衰老。如果再终生劳劳碌碌,疲惫困苦,而不知道为的是什么,这是很可悲的。这样想来,即使活着,确实也会时时感觉没有意义。可是,生命毕竟是可贵的,天地的存在无穷无尽,人的生命却很短暂,以有限的生命寄托在无限的天地之间,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凡不能畅适自己的意志,保养自己的寿命,都不是通达道理之人。万物包括人在内都不能战胜自然。生命本来是没有的,没有形体,也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之间,变而成气,气变而成形,形变而成生命;到头来,又变而为死。这样生来死往的变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自然。所以,生命要顺其自然。死固然好,但不能自杀以求死,因为这样就违反了自然主义。”

老闲的话,如果只是泛泛地听听,有点心灵鸡汤的味道。但是,仔细琢磨琢磨,又不是那么简单。

“老闲,人生的太多道理,很多人都是明白的。但是,落实到现实中,有几条道理能真正用得上、能真正解决人的困苦呢?”

“你说到了点子上。所以,古往今来,能落实到现实中的人,最后都成为了了不起的人。而茫茫宇宙之中,了不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的少数。比如这位。”老闲把手里的书翻了翻,“庄子,人世间只有一个。”

小麦虽然觉得老闲的话都是纸上谈兵,解决不了她的现实困境,但是,聊天的过程却不知不觉地起到了一些作用。她踩着竹梯下到地面的时候,心绪已经比往房顶上攀爬时好多了。

拐过楼角的时候,小麦看到大欢拿着两盒酸奶,正在等她。

“我看到你跟老闲在房顶上聊天,没过去打扰你们。这是你家今天的酸奶。”

小麦在超市订了酸奶,每天有酸奶厂的工人骑着电动三轮车送过来。

“那个……小麦,今天早晨我又看到你家李叙了。我绝对没眼花。我还跟他打了招呼呢。他是从咱们楼洞里出来的。他……回过家没有?”

小麦强忍着又要漫涌上来的烦躁,说:

“对,回来了。但是,他很快又要回去。出国去。”

大欢狐疑地张张嘴又想问,小麦接过酸奶,快步走进楼洞。

7

小麦很想知道,天使的发作是否跟李叙那件衣服有关。如果她认出了那件衣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爸爸,从而情绪崩溃,那倒不是一件坏事,起码说明她在那个时间段具备着人类的正常情感。

因此,小麦有意没把那件衣服处理掉,而是把它洗干净,晒在阳台上。衣服被天使撕扯開两条大口子,半只衣领耷拉下来。小麦没有缝补它,就让它那样怪模怪样地垂挂着。

有两次,天使站在阳台门旁边,盯着那件衣服看。小麦紧张地注视着天使。她很矛盾,一方面希望那件衣服能再次刺激到天使的回忆,一方面又担心她再度崩溃和发作。但是,天使只是对那件衣服凝望了两次,眼睛里毫无波澜,脸上也毫无表情。

下午,小麦和天使到楼下发快递。她晚上直播卖货,第二天打包发货。天使很瘦弱,力气很小,不过,抱一只小纸盒子还是可以的,小麦经常有意识地让天使帮忙搬货,锻炼她的肢体协调能力和力气。

老闲又赶过来帮忙。大欢吃着一根棒棒冰,说:

“老闲真是个好人。”

大欢喜欢说闲话,嚼舌头,但有时候也显得比较善良。她的最大毛病就是,经常在善良里夹杂着那些让人不喜欢的毛病。

发完快递之后,老闲递给小麦一个纸盒子,打开,说:

“这是我送给天使的溜冰鞋。那边,”老闲转过身,指指北边那片繁华的商业区,“新世界广场那边新开了溜冰场,我觉得你可以带天使去玩一玩,不要总在家里闷着。”

“那怎么行呢老闲,我们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小麦赶忙推辞。

这时候,三楼小姜母女俩回来了。姜姜眼尖,看到溜冰鞋,立即对小姜说:

“妈妈,这就是我想要的那种溜冰鞋!我要它!”

小姜凑过来看了看,说:

“这孩子,最近天天缠着我,让我给买溜冰鞋,非要到新世界广场去滑旱冰。”

小麦看了看天使。她惊讶地发现,天使似乎对旱冰鞋挺感兴趣,两只眼睛不再空洞无物。天使的这双眼睛,只要不是空洞无物,就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内容的眼睛。

老闲也注意到了天使的反应,说:

“小麦,这双鞋,我是送给天使的,又不是送给你的,你就不要推辞了。再说了,你们是我表姐的租客,不管怎么说,也不是外人。康德说过,道德品质,对一个人而言,象征着人格的高低。这些道德品质包括道德情感、良知、对邻人的爱、对自己的尊重。”

大欢哧溜哧溜地吸着棒棒冰,说:

“康德是谁呀,说得真好。”

老闲说:

“一个大哲学家。”

“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读书人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小姜上下打量着老闲,说。

“读书,”老闲忽然正色对姜姜说,“孩子,你要记住,圣保罗曾经给过我们警告:我们不要为虚空的学问所诱惑了。”

“圣保罗又是谁?”大欢问。

老闲这下干脆不回答了。

姜姜撇了撇嘴,说:

“你的话我听不懂。”

“也罢。”老闲说,“我是读书太多,我已经被虚空的学问所诱惑了。”

那天,小麦最终还是接受了那双旱冰鞋。因为她实在不愿意看到天使眼睛中的星光熄灭。她早早做过晚饭,跟天使快快地吃完,就动身去新世界广场。

小麦找了一身运动衣给天使穿上。她们穿过小区,走出大门,左转,穿过铁路桥洞,继续前行一百多米,来到新世界广场。

说实话,小麦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因为天使有过多次在公共场合情绪发作的经历。旱冰场上很热闹,有几个孩子滑得很溜,大多数正在学习。小麦找到一个教练,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她犹豫要不要把天使的情况说清楚,但是,广场上声浪很大,她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小伙子没听清楚,她也就不打算说了。

学滑冰的费用对于小麦来说,还是显得贵了些。不过,小伙子很会游说。小麦问天使:

“宝贝,咱们学不学滑冰?”

“学。”天使说。

“好,那咱就学。”

天使说话的时候,教练正扭头招呼另外几个孩子,小麦想,还好,他没有看到天使的异样。

交了钱,年轻小伙子就开始给天使上课了。还有其它一些装备,比如护膝和头盔,小麦咬咬牙,也在小伙子的指引下,到广场边上的摊位前,一一置办齐全了。

天使学得很快,小伙子说,你女儿很有滑冰的天赋。小麦不知道小伙子的话里有几分恭维的成分,她想,只要天使滑得高兴就好。

小麦坐在绿化带边上,揪心地看着天使一次次摔跤。她狠着心,没有上前去帮忙。她希望天使能在滑冰场上交一两个朋友,尽可能地融入正常生活。

夜幕渐渐浓重,新世界大楼一片灯火辉煌,临街的冰淇淋店散发着阵阵香甜气。小麦带天使去吃冰淇淋,她说:

“宝贝,妈妈在这里看着你,你去买冰淇淋,好不好?”

“妈妈买。”天使说。

“妈妈有点累,天使宝贝去买给妈妈吃,好不好?你看,橱柜里有很多的口味,宝贝想吃什么样的,就跟阿姨要什么样的。”

天使在情绪正常的时候,偶尔也能帮小麦下楼去买早餐。楼下有个邻居,每天早上支起摊子炸油条,卖豆浆。小麦每次都要站在阳台上,紧张地看着天使完成买早餐的整个过程。但是,在外面,天使还从来没到任何店铺里买过东西,她走在街上总是怯怯的,仿佛周围存在着巨大的危险。

小麦决定要把这个目标实现。她耐心地等待着,鼓励着天使。天使终于拿着钱,走到冰淇淋店里去了。

她们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往家走。走进铁路桥洞的时候,不知怎么,小麦总感觉身后有什么异样。她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身影,很像李叙。她站住了,再仔细去看,那身影隐入一家洗车场临街招牌后面去了。

“宝贝,你站在这里不要动,妈妈到那边去一下,马上回来。”

小麦转过身,急急地往回走。她走了几步,然后跑起来。桥洞里光线昏暗,人行道年久失修,砖块凹凸不平,把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等小麦爬起身,跑出昏暗的橋洞,来到洗车场那块招牌后面时,看到那里空无一人。她站在街边,四处张望。很多的人在街上走着,或者正在穿越马路。小麦觉得那些男的都像李叙,又全都不是李叙。

8

李叙终究是再次消失了。

李叙再次消失的第五天,小区里来了一个女人,跟大欢打听小麦的住处。大欢站在楼下朝着二楼喊:

“小麦,小麦,有人找你。”

这些年,小麦的朋友圈子一直在逐渐缩小,已经小到不能再小,很少有人来找她。小麦从阳台上往下看了看,是个不认识的女人。她想,一个陌生人,就不要让她进家吧——随着朋友圈的缩窄,小麦对陌生人的警惕意识却日渐一日地强了起来。

那女人跟小麦年龄相仿,或者比小麦年轻一两岁,样貌算不上怎么好看,只能说平平。但是,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让小麦感到没来由的紧张。她朝下看了看,见大欢正摇着蒲扇,吮着棒棒冰,热切地期盼她下樓。窗户下面的牌桌也支着,六个老头老太太在玩牌,三个老头在观战。小麦嘱咐天使在家里好好待着,她下楼去见那个陌生女人。

下楼之前,小麦照了照镜子,往嘴唇上涂了点口红。因为她注意到那女人化着妆。小麦已经很久没有化妆了,她刚开始做直播时,卖过一段时间化妆品,后来改卖小食品。口红就是那时候囤的货,一共剩下三支。

那女人穿着夸张的大红色裙子,显得比临近正午的日头还咄咄逼人。她看小麦的眼神和表情也有点咄咄逼人,很不友好。小麦问:

“你找我?”

那女人没搭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小麦,眼神一剜一剜的,仿佛要从小麦身上剜出什么东西。打量够了,她才张口吐出硬邦邦的发问:

“李叙在哪里?”

小麦没有想到,这女人吐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她从楼上朝下看的时候,心里不是一点没有不好的直觉——但这女人如此直接,丝毫不给她转圜的机会,她的心还是受不了这猝然的击打,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大欢还是挺长眼事的,立即敏捷地晃动着肥胖的身体,跨到小麦身边,扶住了她。

“你是谁?来这干吗?”大欢问。

红裙子女人再次直截了当地说:

“我来找李叙。他是我男人。”

“你男人?”大欢嘴里含着棒棒冰,呜里呜噜地质疑道,“李叙怎么会是你男人?他是小麦的男人。”

“那你问问小麦,这四年多来,她可曾见过李叙?”红裙子女人盛气凌人地说。

“怎么没见过?连我都见过好几回呢。”

这时候,牌桌那边观战的一个老头没心没肺地插进来问了一句:

“小麦家男人不是出国了吗?大欢,你这老娘们真能吹牛。”

“切!”红裙子女人发出鄙夷的感叹词,“出国?自己家男人看不住,倒是真能编造谎言。”

大欢不高兴了:

“哎我说老潘头,有你什么事啊,你瞎掺和什么呀?我说看见李叙就是看见李叙了,我还看见过他两回呢,几天前的早上,我就亲眼见过他从家里出来,我们还打招呼了。”

小麦感觉她的脑袋里面正在刮起风暴,浑天浑地。她朝大欢吼道:

“关你什么事?!”

大欢愣了愣,气呼呼地回到小马扎上坐下:

“真是不识好歹!”

但是她坐了一会儿,琢磨琢磨,还是又费力地站起身,拐过楼角,到楼后找老闲去了。

“你快去看看吧,有个女人来找小麦,气势汹汹的。你嘴巴能说,去帮帮小麦吧。”

大欢带着老闲重新回到现场的时候,红裙子女人正在叙说她跟李叙的故事:

“怎么,难道李叙跟你结婚之后,从来没告诉过你,他之前有个初恋女友吗?对,没错,就是我。我们为什么没有结婚,还不是因为你吗?我们认识那么多年,可是他一遇见你,就决定要跟你结婚,是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李叙!”

大欢从中找到了破绽,质疑道:

“你们认识那么多年,李叙都没跟你结婚,证明他不爱你。你说你是他的初恋女友,但是,你们究竟谈没谈过恋爱,谁知道?我看这就是你的一面之词。”

红裙女人伶牙俐齿地反击道:

“那又怎么样?李叙到头来还不是后悔了?这四年来,他是天天跟我生活在一起的,而不是你小麦!他对我说,你们这个家让他感到累,让他想到死!能给他安慰的是我,不是你小麦!”

小麦无助地站着。正午了,白花花的太阳晒得她头晕,她感觉自己是使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才把两只脚站立在地面上的。牌桌上的老头老太太们也不再噼里啪啦地摔掷扑克牌,他们停止鏖战,加入到围观队伍中。

这还不算呢,那些上班的人,也都陆陆续续下班回到小区。小麦还看到三楼的小姜,带着她那桀骜的女儿,从通红的小汽车里下来,踩着一双细如笔尖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戳击着水泥地,走到现场来。

小麦只想尽快从这个尴尬难堪的场景中脱身,她无力地问红裙女人:

“那你说,你想做什么?”

“我要找李叙。你把李叙交出来。”

“李叙不在家里。”

“你骗鬼呢?”红裙女人指指大欢,“她刚才明明说,她见过李叙两回。就在几天前的早上,她还刚刚见到李叙从你屋里出来。”

“可是,他现在不在家里。他在几天前的那个早上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小麦虚弱地说。她的语气完全没有辩解的力量,只剩下呓语般的解释。她这种语气让小姜很不满,小姜说:

“小麦!你有错吗?你没错!没错为什么要这么软弱?你不应该向她解释!要人的应该是你,不是她!”

小麦觉得头脑里的风暴刮得越来越猛烈,有点快要招架不住了。

“老闲,你来评评理。我让你来,不是让你像一根电线杆子似的杵在这里的。”大欢没好气地捅了一下老闲。

通过大欢的宣传,围观居民也都知道老闲是个很能说些大道理的怪人,他们立即闭上嘴巴,想听听老闲的高见。老闲慢腾腾地踱到红裙女人眼前,慢腾腾地说:

“一切美德都包含在自信里。”

人们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程度不一地表现出了失望。大欢看了看众人,说:

“老闲说得真好,这个女人就是没有自信。”

大欢这么一解读,居民们恍然大悟,开始窃窃私语。是啊,这个女人没有美德,跑来抢别人的男人。这个女人很没有自信哪,男人是靠抢的吗?

“你是干吗的,酸文假醋!”红裙女人鄙夷地说。

“我吗?我是站在这里维护人性的人。”老闲依旧慢腾腾地说。

“离我远点,脏了吧唧!你知道人性是什么?你们知道人性是什么?”红裙女人嫌恶地说。

“你知道人性是什么吗?我看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来教教你人性是什么。”大家都想继续看老闲的表演,谁知道小姜按捺不住了,上去就啪啪给了红裙女人两记耳光。

现场乱了起来。红裙女人开始撒泼。小麦终于被头脑里的风暴摧毁了,她感觉自己脚下没根,头却有千斤之重,控制不住地朝地上倒去。

倒地之前,小麦恍惚看到老闲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她兜在了半空中。

9

小麦被彻头彻尾的屈辱完全打倒了。她是一个那么要强的人,从农村一路考上大学,然后在城市里扎根。她在辞职之前,已经做到了公司里的副总。她也有过比小姜那辆车还好的小汽车;卖掉的那栋房子,是这个城市里地段最好的海景房。

她从来不让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话。哪怕天使的病让她不得不辞职、他们家的生活日渐捉襟见肘,在世人面前,她也顽强地坚持着必要的体面。

但是,一切都变了。躺在床上的两天里,小麦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之后,她发现,红裙子女人的出现,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从那天开始,她一直苦苦支撑的体面也不复存在了。那么多人围观了她的不堪,甚至,她晕倒后,是那个破衣烂衫、拾荒者一样的老闲把她抱回家的。

小麦想想这些,就难以接受。她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卫生间里反复地冲洗自己。但是,无论如何冲洗,小麦都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遍布污垢。这个世界不知不觉把她变成了一个从里到外遍布污垢的人。

小麦坐在卫生间地上,再次痛快淋漓地哭了一次。

那两天,早餐是天使下楼买的。午饭和晚饭,小麦让天使吃泡面、螺蛳粉和凉皮。她是直播卖食品的,家里不缺这些半成品的食物。天使守着一盒泡面,能吃上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她一根一根地挑起面条,然后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嘴里送。能引起天使食欲的食物本来就不多——她的食欲也像她的世界一样,处在沉睡状态——而面条似乎是她最不喜欢的。

在这两天里,老闲帮小麦做了一件事:修防盗门的门锁。他带着修锁工人,站在门口,对小麦说:

“这锁不修是不行了,我找了工人,给你换一把新锁。你躺着,不用管。”

小麦也没有力气管。红裙子女人的出现,让小麦对体面和要强的坚持不再那么执拗。她想,老闲是房东的表弟,他本就有这种主动帮忙的责任和义务。这样一想,小麦就索性迫使自己被动地接受这一切了。她任人宰割一般地躺在床上,似乎哪怕老闲和工人把门卸走,都已经无关紧要。

第二天,小麦的妹妹小豆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问:

“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啊?啊?!有个自称是李叙女友的女人,找到我家里来了!”

这个消息,还是很让小麦吃惊的。但是,除了吃惊,她也没有其他别的情绪了。“哦……”她说。

“姐呀,到底是怎么搞的嘛!那女人说,这四年里,李叙一直住在她家,吃她的,喝她的!我就说嘛,李叙那个王八蛋,如果不是死了,就一定是另觅新欢去了,你还不相信!”

“哦。”小麦机械地说。

“你别总是‘哦哦的好不好啊,你倒是说点什么呀!那女人说,是咱们家把李叙藏起来了,非要咱们把人交出来,说李叙不能这么白吃白喝四年,然后一拍屁股走掉!姐呀,李叙到底哪去了?”

“我没有把李叙藏起来。”小麦的耳膜被手机震得嗡嗡响。“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回来过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

“你说,那女人要是找到爸妈那里,再把俩老人气出个好歹,你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小豆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浓烈。

这些年,她的家人也实在是被她拖累了。她带着天使去北京上海广州,到处輾转看病;到各种康复机构进行各种尝试;把天使送进各种特殊学校……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花了她父母的一些养老钱,当然还借了小豆的一些钱。她欠他们的,所以,她承受着妹妹的日渐不耐和越来越有失尊重的语气。她已经习惯了。

“姐呀,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看,你一定要留心着,一旦李叙再次出现,就要把他抓起来,让他给个说法……那女人如果再来找我闹,我就报警……还无法无天了是怎么着……”

小麦听着小豆的声音在手机那边时急时缓地响着。后来,她疲惫地把手机拿开,放在床上。小豆的声音立即弱下去,听不清楚了。

最后,促使小麦从床上爬起来的,依然是红裙子女人。她在第三天的正午时分再次出现,仿佛要一雪前耻。

小麦先是听到防盗门被粗鲁地拍响,急迫而无礼。她不想知道是谁这么无礼——当然,她猜到有可能是红裙子女人。接着,门外响起那女人的声音:

“开门!李叙!李叙!我知道你躲在里面!”

小麦无力地躺着。她把天使喊到身边,说:

“别怕,宝贝。”

红裙子女人咣咣当当地折腾了一会儿防盗门后,终于离开了。但是,她站在楼下大声嚷嚷,间或还能听到似乎有小女孩的声音。小麦撑起身子下了床,走到窗户后面。红裙子女人这次换了一件灰裙子,但是,灰黑的底色上仍然盛开着红色的花朵。小麦记得,李叙好像并不是很喜欢红色。

跟红裙子女人站在一起的,果然有一个女孩子,看年龄,应该跟天使差不多大。红裙子女人拉拽着女孩,朝小麦家的窗户喊:

“我也有女儿!我也是孤儿寡母!李叙你个王八蛋,你吃我的喝我的,整整四年!你骗我说要回来跟这女人离婚,现在却变成了缩头乌龟!”

听到离婚这两个字,小麦的心像被一把刀子锐利地划过,她唰地拉开窗户。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说。

“再说一遍又怎么着?李叙,你男人,他这次回家是要跟你离婚的!他跟我保证一定离婚!我们把结婚的日子都选好了!”

小麦闭了闭眼睛,把“离婚”这两个字放在牙齿间仔细地、慢慢地咀嚼了一会儿,然后才睁开眼睛。她看了看楼下那个跟天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对方正好也抬起头来,望向窗户。小麦看了一眼那女孩的眼睛,内心里就有一道堤坝稀里哗啦地溃败了。那是多么可怜而又清纯的一双眼睛啊!

“你听着。如果李叙回来,我会跟他去离婚的。”小麦说。“你如果看到他,也转告他,我同意离婚。”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李叙呢,他是不是正躲在你屋里?你让他出来!”红裙子女人说。

“我再说一遍,李叙不在我这里。”

小麥关上窗户,躺回到床上。吵吵嚷嚷的声音在楼下持续了多久,她不知道了。因为她睡着了。几天以来,那是小麦睡得最沉的一次。

半下午,小麦醒过来。她先去洗了个澡,然后到厨房里做饭。她觉得很愧对天使,决定给她包一顿饺子。

半下午的小区比较安静,北窗外驶过一列火车,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小麦看到老闲坐在房顶上,膝头上放着一本书。奇怪的是,小姜也在那里,正举着手机给老闲拍照。

“老闲,你在看什么书?”小姜问。

“我在看爱默生。”老闲说。

10

小麦恢复了过去的日子。几天没直播,她掉了一些粉。我得补回来,我得活下去。她对自己说。

多事的大欢,已经开始操心小麦的私生活了。有一次,她对小麦说:

“小麦,我看你们家李叙那人不行,不值得依靠。我觉得你跟他离了也好,早离早开始新生活。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你看,老闲就很不错。”

小麦有点不高兴,立即怼道:

“你觉得老闲好,你跟他得了。”

“小麦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没有男人。”大欢悻悻地说。

下次,老闲再来帮小麦收快递,小麦说:

“老闲,以后你不用帮我了。”

老闲说:

“我做的是与我有关的事,而不是人们所想的事。小麦,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按世人的观点生活很容易。在隐居时,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也不难。难的是,在稠人广众之中还能保持自己遗世独立的个性。伟人之所以是伟人,正是因为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

小姜刚好也从外面回来了,她拿着手机,说:

“这话说得太对了。老闲,这就是你不到大山里隐居,而要到人间烟火中隐居的原因吗?”

“算是吧。”老闲说。

“你继续说,我拍个视频。”小姜说。

那些天,小姜这个高傲的女人一反常态,对老闲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因为她掌掴了红裙子女人,小麦内心里对小姜的看法也有改变。因此,几天后的晚上,在新世界广场,小麦看到小姜和姜姜时,为了表示感谢,主动给她们买了冰激凌。

小姜和小麦一起坐在场边上,姜姜和天使在场上溜冰。小姜说:

“不是我说你,小麦,你得活给自己看。你就看我吧,我知道,在邻居们眼里,我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我高傲,无礼,天天把眼睛顶在脑门上走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要活给自己看,而不是其他人。我刚离婚那阵子,每次走在小区里,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他们觉得我可怜,需要施以同情,因为我老公是有了小三才跟我离的。但我不需要任何同情。还有不少女人给我做媒,介绍的都是旁边那家锁厂里的工人。我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给我介绍锁厂里的工人,因为当初,我前夫也是锁厂里的,他后来自己开公司有了钱,邻居们心里不平衡。那些女人希望我再找一个锁厂工人,好让我明白,我小姜就是锁厂工人家属的命,我并不比她们高贵。当然,我并不是瞧不起工人,但是,我小姜的命运,我自己说了算。”

小姜的这些话倒是不难理解。其实,她即便自己不说,小麦也大抵能知道她每天的辛苦伪装。小麦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在伪装呢,她谎称李叙出国,不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点体面吗。

“你是怎么打算的?跟李叙,离不离?”小姜问。

“现在不是说离不离的时候。你知道,李叙他不见了。找不到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小麦惆怅地说。

“我有个办法,你拍短视频,向他隔空喊话。现在网络平台太强大了。”

“我不想那么做。”小麦坚定地说,“这是我的家事,我不想拿到公众面前去展示。”

“哎呀小麦,你这脑筋也该变一变了,你得与时俱进知道吗?我要是你,就把跟天使的生活拍成短视频,发到网上,肯定能吸引很多粉丝。那样的话,你的直播卖货销量会比现在多得多。你看你现在,为了多赚点差价,天天辛辛苦苦地进货、发货,太累了。你粉丝多了,销量上去了,就不用在乎这一点差价了,发货售后什么的,都让经销商去做就行了。”

“可是,我觉得这样踏实。”小麦说。

“踏实能当钱花吗?你不得养天使啊?而且,你不能总把她放在家里吧,总得想办法看有没有合适的特殊学校,再试试啊!”

小麦承认,小姜说的这些话,对小麦目前的现实窘境来说,是十分有利的。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自己的自闭症女儿公开到网络上去。

“我给你看个东西。”小姜说。她打开手机上的一个APP,划拉几下,找到一个视频,让小麦看。

小麦一看,那不是老闲吗,正在侃侃而谈那些哲学大道理。而且,视频还不止这一个。小麦划着屏幕,看到老闲有时候坐在房顶上,有时候站在他那间小平房门口,有时候在小平房里烧那口大锅。他谈得那么深奥和深沉,仿佛一个博古通今的神灵,空降到了这浅薄、浮杂的人世间。

“好,都是我在自讨没趣。那你以后无论生活得怎么样,都不要向我求助了。”

“我不会再向你借钱了。”小麦说。

小豆看了看时间,说:

“我好好的觉不睡,跑到你家来生了这么一肚子气,真是闲得很。”

说完,小豆摔门而出。

这个夜晚过去之后,小麦和李叙很快就办理了离婚手续。

“我得找一份新工作。在找到新工作之前,我没有余力帮你。”李叙说,“小麦,你不要怨恨我。当年我也实在是累得走不下去了。咱们卖掉了房子,我的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又破产倒闭。你替我想想,小麦,我是一个男人……我离家也是因为愧疚……”

“行了,别说了,”小麦说,“我知道你累。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出去散散心,就会回来的。我没想到你一去不回。”

“对不起小麦。等我找到新工作,我会按月支付抚养费的。”

小麦说:

“你不用给抚养费。咱们协议好了的。”

李叙说:

“协议归协议。抚养费我还是要给的。等我找到工作,有了钱。”

小麦抬头看看白花花的太阳,想不通别人家为什么都过得好好的,他们家却在短短不到十年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还想不通,一个生病的孩子为什么能把母亲死死捆住,却捆不住父亲。

跟李叙分开的时候,李叙说:

“小麦,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今天就走。我不会跟她生活在一起。”

“那跟我没有关系。”小麦说。

小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正午。大欢老远就等在小区门口,说:

“小麦呀,小麦!我连超市都顾不上了,就在这儿等你。那个女人又来了,在咱们楼下吃着棒棒冰等你呢!她说,这次不见到李叙,就要到你家住下不走了。”

小麦没有说话,机械地走进小区。

“什么情况啊小麦?你脸色为什么这么白?”

“大欢姐,你扶扶我。”小麦说。

“不会是中暑了吧?要不然,到诊所里看看?”小区大门旁边有个小诊所,瘦瘦的吴大夫见到大欢扶着小麦,赶紧过来看了看,说不要紧,回家睡一觉,休息休息就好了。

“待会儿,要是我身上挂了彩,可能要来上上药。”小麦对吴大夫说。

“唉呀妈呀,不会那么严重吧!不行,我得去喊几个邻居。要不然,报警吧?”大欢说。

“不用。”小麦说。

她们两人扶持着走到楼下,红裙子女人仍在吮吸棒棒冰,她说:

“小麦,我已经吃了三个棒棒冰了。”

小麦没理她,径直走进超市。她四处看了看,没看到货架上有刀,于是走进大欢家的厨房,挑了一把最大的菜刀,回到外面。

咣当,小麦把菜刀和离婚证一起扔到地上。

红裙子女人捡起离婚证,看看,狐疑地问:

“是真的吗?你不会跟李叙合伙弄个假离婚证骗我吧?”

“你可以拿着它,去离婚登记处问问。”小麦说。

红裙子女人立即拿出手机,给李叙打电话。她拨打了好几次,最后恼怒地摁断电话,问:

“你又把李叙藏到哪里去了?”

大欢听不下去了:

“你这个女人是不是太不讲理了?你把人家好好一个家给拆散了,现在还有脸在这里搅闹?”

“大欢姐,不用说那么多。”小麦看看地上的菜刀,对红裙子女人说:“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就砍我两刀。有本事,你把我砍死,就当我是替李叙挨的刀。我们毕竟夫妻一场。”

这时候,先是老闲从楼后走了过来,接着,吴大夫也带着一些纱布碘酒赶过来了。

老闲说:

“我们的信念常常突发于瞬间,我们的邪恶却习与性成。”

红裙子女人说:

“你这个肮脏的人,又来管闲事,说些自以为是的鬼话。”

老闲说:

“我们几万年的哲学还是没有摸清灵魂的旮旮旯旯。在它的实验中,归根结底,总有一种它无法分解的残留物质。人是一股源头不明的溪流。但是,无论它有多少旮旮旯旯,都改变不了平衡定律,那就是:有密必泄,有罪必罚,有德必报,有错必纠,不声不响,确定无疑。我们所谓的报应,就是那种普遍的必然。你看见了烟,一定就有火。你看见一只手或一条腿,你就知道,后面一定有它所属的躯干。”

大欢噼里啪啦鼓起掌来,边鼓掌边对红裙子女人说:

“这哪里是鬼话?这是大真理,连我都听懂了,那就是——有因必有果!你就等着遭報应吧!”

12

小麦的日子恢复了平静。

老闲却火了起来。

那些天,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到小区,参观老闲居住的小平房,拿着手机猛拍。

老闲气定神闲地坐在房顶上看书,回答下面人的各种提问。络绎不绝赶来的人中,有生活和工作在附近的人,离得近,方便,顺道过来认识一下这位神人;有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的人,来听听老闲的真知灼见,给自己指引迷津;还有一些人,试图来跟老闲合作,在互联网时代干一番大事业。

老闲最喜欢给那些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的人指点迷津。有个女人,称自己患上了抑郁症,看过几个心理医生,都不见效。老闲坐在房顶上对她说:

“万物都是双重的,一重反对另一重。——以刀还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一报还一报,以爱还爱。给出去必定还回来。”

小麦站在厨房里,听着老闲的这些话。在她看来,老闲的这些话虽然很哲学,解决现实中的难题却不见得多么奏效。然而,那些络绎不绝赶来的人,却虔诚地仰望着房顶上的老闲,把这些话当成医治自己的良方,有人还带着本子,急速地把这些话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小麦常常看着稍远处的铁路线,自言自语: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关于老闲的一些情况,小麦都是从小姜那里听说的。她们经常在新世界广场的花坛边上坐着,看天使和姜姜滑旱冰。小姜说,老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拾荒者,他本来是有公职的,很多人都羡慕的单位。但是他为什么成为一个拾荒者了呢?小姜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原因只有一个:老闲读的书太多了。

小姜说,是那些书害了老闲,把他变成一个看破世事的人。他追逐无为之境,崇尚没有意志没有目的没有作为没有欲望。不过呢,在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一切都是双重性的,“你看,老闲现在火了,成了一个大网红。他辞职追逐无为之境,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的。”

“那……下一步会怎样?”小麦问。

“下一步嘛,就看老闲能不能抵得住诱惑了。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游说他,想跟他一起联手干一番大事业。当然了,他们的目的是利用老闲现在的网红身份。他们给老闲许诺的条件特别高,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那么多钱。”

对于这种说法,小麦还是感到很震惊的。

大欢每天目睹着那神奇的场景,又按捺不住地要给小麦做媒。她说:

“你看啊,小麦,其实,老闲不比咱们这些人差,人家也不是生来就捡破烂的,我听说,他辞职之前是单位的中层领导呢。我觉得你跟老闲挺般配的,干脆搬到一起住得了。他现在是个大网红,有他帮你,你们还不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而且,天使想上什么样的好学校都没问题。最重要的是,据我观察,老闲挺喜欢你的。”

不管大欢把老闲夸成什么样子,小麦还是不太高兴。她觉得在大欢等人眼里,自己已经成了那样一种女人:带着拖累,活得辛苦,随便找个男人给你,你就应该知足。

但是大欢被一股古道热肠推动着,非要把这个媒保成。她在小麦这里碰了壁,转而去做老闲的思想工作。过了两天,小麦在厨房里做饭时,忽然看到一个变了样子的老闲:胡子刮掉了,头发理成板寸,邋遢的衣服也被一身运动套装取代。

我的天哪!小麦忍不住叫出了声。从纱窗细密的孔眼往外看,视觉效果不是很好,小麦索性打开了纱窗。

老闲正在往小平房墙根那里摆放一个花盆——已经有六个花盆被摆放在那里,像一排士兵在列队。小麦看着那些花盆,觉得它们好像在昭示着什么。

“怎么样,小麦,好看不?”老闲抬头问。

“老闲,你……怎么养起花来了?”小麦说。

“我想让你在做饭的时候,随时往下看,就能看到鲜花盛开的样子。”老闲说。

小麦简直被这句人间烟火气十足的话给噎着了。她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了。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稍觉好转。

又过了一天,老闲把围墙墙根处也摆满了花盆。附近有個花鸟鱼市场,老闲不知道从哪里借到一辆三轮车,每天乐此不疲地往回运送花盆和泥土。

络绎不绝来探访老闲的人,都是一些耳聪目明的大仙,他们很快知道了老闲正在追求小麦。于是,那些人在楼后拍老闲的时候,动不动就把镜头抬高,拍小麦家的窗户。

这还不是最混乱的局面,最混乱的局面是:小区里的居民也加入到了拍摄队伍中。听小姜说,居民们现在都在玩短视频软件,“短视频流量高了,火了,那是能变现的。”小姜说。

小麦很被动地成为了小区里的网红。事情很快就发展到这样令人咂舌的局面:每天早上,小麦起床之后去厨房里向下探看,都会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耐心地等待老闲起床。老闲对无为之境的追求使他多年来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经常日上三竿才起床。那些人就扒着小平房仅有的一扇窗户,探看着,耐心地等着。老闲起床之后,他们的拍摄工作就开始了,前呼后拥,前赴后继。

再然后,出现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楼后一耗就是一天。她们抢占跟老闲挨得最近的有利位置,占住了就虎视眈眈地守卫着,防止被其他女人抢了去。她们紧紧地贴着老闲,其他人拍老闲的时候,她们也都全部入了镜。她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小麦很苦恼,越来越少下楼。特别是,有一天她在新世界广场那里,居然也发现了一个跟拍的人。那人跑到旱冰场中间,紧紧地跟着天使,这让天使很受惊吓,当场就情绪发作。

天使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抓挠着自己的脸,还跑到冰激凌店里去。她没有破坏店里的设施,但是,她像一个怒气冲冲的发火的人,不停地在店里店外冲出冲进,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那之后,天使恢复了一个症状:每天夜里不停地哭泣,哭上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不哭完,那一天就等于没过。而这个症状,是五年前发作过一次,大约持续了一年,然后就再也没有复发过的。

小麦快要疯了。

另一个早晨,小麦冲进楼后。她冲撞着那些包围老闲的人,一直冲闯到包围圈的中心里去。她声色俱厉地质问着老闲:

“老闲,你不是一个隐士吗?你不是追逐无为之境吗?在我看来,你他妈的就是装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人!有一句话你知道是谁说的吗?——再不要让思想把你自己搞得神魂颠倒,到什么地方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说完,小麦转身再次冲撞那些把她和老闲包围起来的人。她闯出去之后,头也不回地拐过楼角。后面有个拍客反应过来,追赶着,问她:

“那句话是谁说的?”

“爱默生!”小麦说。

老闲在第二天就从小区里消失了。

半个月后,小麦也搬走了。

但小区里还经常流传着小麦和老闲的传说。有一个做水果批发生意的人说,他亲眼在距此两百公里的另外一个城市见到了老闲和小麦,他们两人中间,走着那个自闭症少女。他上前去打了声招呼,说:

“天使长大了。”

“是啊,她多美,一个庄严的、孤僻的、清贵的天使。她遗世独立,是人间的光。”老闲说。

“因此,”老闲又说,“我们无法让我们的天使走开。”

水果商人说:

“老闲,你果然是个哲学家。”

老闲问:

“你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吗?”

那人说:

“不知道。”

老闲说:

“爱默生。”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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